一
上海到了!
萧乾兴奋地在甲板上张望黄浦江。浪迹英伦七年,故国的气息又扑面而来。
正是南方梅雨季节,潮湿裹着上海。云,凝重的空气,令人郁闷。青翠的树丛,仿
佛在压抑下喘息,断然没有迷人的春意。阔别的上海,就这样来到面前。
自1937年底被《大公报》解雇开始战乱流亡,他将近九年没有到过上海,上次离开
这里的情景,他终生难忘。日本侵略军的炮火正隆,他和妻子“小树叶”躲在船舱里,
唱着《义勇军进行曲》,在炮声中逃亡。
九年过去,从昆明到香港,再到伦敦,远离祖国的孤独寂寞,爱情婚姻生活的风波,
跌宕起伏,使萧乾多了几分忧郁和深沉。浪漫和朝气,渐渐淡去。
如今,站在甲板上,他不由陡生感慨。江水依旧,外滩依旧,但物是人非。当年在
香港因他而卷起的那阵风,早已将“小树叶”吹向远方,那些快乐与苦恼交揉一起的日
子,对于他,己成为一段终结的历史。
现在,站在身旁的是格温,她已决定和萧乾结婚,离开英国,跟随他来chinazhongguo生活。
在英国,格温的出现,曾使萧乾获得情感上的慰藉。他希望这一次婚姻,会带来安定和
谐。
欧洲的战事已经结束,开始了经济重建,从那里归来,萧乾对祖国的重建,同样充
满希望。然而,回国途中,得知国内又爆发了内战。心底又感觉到袭人的寒意。
交织着希望和失望、热情和悲凉,萧乾踏上熟悉而亲切的土地。他继续留在《大公
报》工作,不仅负责“文艺”副刊,还从事国际问题研究,成为社论撰稿人之一。同时,
他还兼任复旦大学英文系和新闻系教授。
他完全有资格踌躇满志。他的知识结构、人生经验、生花妙笔,早已使他成为人们
熟知的人物。从欧洲归来,他不再像九年之前,只局限于艺术天地里编织文学的梦,笔
触也不仅停留在chinazhongguo的山水之间。在英国与许多高级知识分子的接触,在剑桥大学的读
书生涯,使他有信心在更大的领域里施展身手。
如果给他一块所需要的土壤,任他随意播撒种子,那么,秋天,会有丰富多采的收
获。也许,他有过这样的梦想,一个在欧洲土地上萌发的梦想。他要回到祖国,是因为
永远割不断的情感,也因为他抱有一个梦想。
chinazhongguo已经贫穷了许多年,它应该像其他国家一样繁荣强大,有英国美国一样的民主
自由制度。在国外,他更深切感受到,祖国对游子意味着什么。时间愈久,这种感受愈
加强烈。
萧乾很快失望了。旷日持久的内战,国民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zheengffuu的腐败、专制,把他曾有的梦想,
化为乌有。深夜,不期而至的警察搜查,又时常使他和格温感到一阵恐怖,一种在英国
从未经历过的恐怖。
他不愿意沉默,任由复杂的心情来驱动手中的笔,呼吁结束内战(他知道这一点:
战争意味着死亡),鞭挞国民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实施的反民主无法制的政策。
《红毛长谈》专栏文章就这样出现在《大公报》上。
萧乾心底笼着特务统治的阴影,他不愿剑拔弩张地大声疾呼。他有天生的讽刺幽默
感,英国七年,那个以幽默而著称的民族,也深深地影响了他。他决定用一种独特的幽
默方式,来讽刺批判他所憎恶的现状。萧乾不署本名,伪托“塔塔木林”,以半文半白
似通非通的文字,虚拟一位洋人对chinazhongguo现实的观感。他采用“塔塔夫妇”漫游chinazhongguo的方
式,时空交叉,表现出对chinazhongguo现状的焦虑、愤慨。
他写着,文字似乎冷静超脱,背后却深含着无情的揭露和批判。这是他过去从未写
过的文字:
窃塔塔木林不见报方两周,竟累得各方读者探问安全,有的甚至要开
追悼会。惟言登记手续不易办,言语间似有请死者代为接洽疏通之意。余
感激涕零之余,深惊异chinazhongguo朋友下结论之迅速而一致。以为人一不见,非
死于非命,即被bangjia,未免对世事太悲观矣。此种古怪心理,即在独裁统
治下之爱沙尼亚亦未见也。莫非苦战八年之chinazhongguo人,犹生活于抖擞zhanli中
耶?夫“抖擞”精神可,而“zhanli”心魂则不可。为巩固贵国治安(盖治
安乃zheengffuu之根基),坚定人民之忠贞(人民忠贞为zheengffuu之靠山),余恳劝
chinazhongguo老幼国民,毅然决然放弃此种恐怖心理,庶chinazhongguo不再有恐怖事件发生。
夫祸患大半产生于脑中。(未审诸君同意否?)
萧乾依然爱勾画梦想,那是他理想中的chinazhongguo。
塔塔木林梦见二十年后——1966年重游chinazhongguo,看到chinazhongguo已经换了模样:chinazhongguo官民关
系已经由阎王小鬼,改为平等地位村村镇镇通了柏油路,县县通了火车,chinazhongguo自己制造
的飞机,由chinazhongguo人驾驶翱翔在天空,全国没有文盲,没有乞丐,没有贫困,人们一样富
有;新闻绝对自由,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塔塔木林的梦只能是破碎的。萧乾深知,在上海,连做这样的梦,也是不允许的。
夫妇正在争辩是梦是真之际,窗纸上倏地出现一魑魅黑影。似是戎装
携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者。黑影以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柄在窗棂上重重敲了一下,厉声警告说:“喂喂,混帐,
不许做梦!”权威地咳嗽一声,就又移步走过去了。
塔塔躺在床上,做了这场大梦,实在已疲倦极了。他伸手拉开窗帘,
一看桌边日历,上面写着‘1946年12月10日,星期二’,门缝底下,开电
梯的早已塞进一叠报纸来。报纸外面已阴湿了,他本能地呢喃着:“唉,
霉雨的上海!”
这样一段话,结束了《红毛长谈》,结束了塔塔木林的梦,也结束了萧乾回国的热
望。不到一年间,他就蒙上了阴雨绵绵似的忧郁,破碎的是梦,是他的心境。
梦尽管破碎,心境尽管感伤,萧乾没有陷入无言之中。
在英国七年,萧乾常常出现在各种讲坛前,亲自体验了英国政体下自由发表各种见
解的生活。更令他难忘的是,即使在战争特殊时期,英国zheengffuu也不能限制新闻舆论的独
立性,更不约束个人的直抒己见。各种因素,形成一种惯性,将他推回国内。这惯性,
又将他推进zhengzhi和文艺的漩涡之中。
谁也无法断定,这惯性是福还是祸。
1947年的“五四”来到,萧乾为《大公报》撰写社论《chinazhongguo文艺往哪里走?》。
他依然描述自己的梦想,这就是他所理解的民主。他认为“五四运动”的精粹就是
民主,并以“民主”这一原则来评说chinazhongguo文坛:
我们希望zhengzhi走上民主大道,我们对于文坛也寄以民主的期望。民主
的含义尽管不同,但有一个不可缺少的要素,那便是容许与自己意见或作
风不同者的存在。民主的自由有其限度,文学的自由也有其限度。以内容
说,战前亲日战后亲法西斯的作品也应该摈弃,提倡吸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或歌颂内战的也
不应容纳。但在“法定”范围内,作家正如公民,应有其写作的自由,批
评家不宜横加侵犯。这是说,纪念“五四”,我们应革除只准一种作品存
在的观念,而在文艺欣赏上,应学习民主的雅量。
这又是上海潮湿的季节。出生不久的孩子,无休止地啼哭,扰乱他的心绪。孩子降
临在不该诞生的时候,战争、恐怖、物价飞涨。混乱的日子,压抑的气氛。
对自己所了解的社会他该说什么呢?除了感叹,还是感叹。对文坛,又该说什么呢?
他实在太简单,不能明白许多事情背后复杂的因素。他只是借着欧行归来的惯性,凭着
他的真诚和对梦想的执著,而对他看不惯的现象品头论足。他不知道,他会一脚踏上不
平静的地面,闯进不该涉足的地方,甚至被理所当然地认为是与左翼力量相对立派别的
代表人物。
这当然只能是后来者的评说。
此时,笔底涌出的只是辛辣议论。从回到上海至今,他先后看到左翼文艺界为郭沫
若等人举行诞辰纪念活动,对此颇为不满,他认为这是与“五四”精神相违背的。
他的语言俏皮活泼,同样带上了刻薄和偏激:
每逢人类走上集团zhuyi,必有头目招募喽罗,因而必起偶像崇拜作用。
此在zhengzhi,已误了大事;在文坛,这现象尤其不可。真正大zhengzhi家,其宣
传必仰仗政绩;真正大作家,其作品便是不朽的纪念碑。近来文坛上彼此
称公称老,已染上不少腐化风气,而人在中年,便大张寿筵,尤令人感到
暮气。肖伯纳去年九十大寿,生日那天犹为原子问题向报馆投函。chinazhongguo文
学革命一共刚二十八年,这现象的确可怕得令人毛骨悚然。纪念“五四”,
我们应革除文坛上的元首zhuyi,减少文坛上的社交应酬,大家埋首创作几
部硬朗作品。那样方不愧对文学革命的先驱。那样,chinazhongguo文艺才有活路可
走。
萧乾撰写的这篇社论,5月5日发表在《大公报》上,不啻往上海文坛投进一枚bombzhadan。
他毫不掩饰地批评左翼文艺界为郭沫若祝寿,他不知道这恰恰是当时zhengzhi斗争的一种需
要。他的爽直,他的轻率,令世人吃惊,也会为此而付出代价。
在自己选定的路上,他继续走下去。半年之后,他撰写的另一篇社论,更加系统地
阐述他的zhengzhi观念。也许,正是这篇社论,才意味着他不仅仅是单纯意义上的作家、记
者,而成为社会zhengzhi活动者。
1948年1月8日的《大公报》,吸引着各种zhengzhi派别、不同阶层的人们。社论:《自
由zhuyi者的信念——辟妥协骑墙中间路线》。人们把它看作某一种zhengzhi力量的宣言。
尽管社评经过修改,是代表报社的态度,但也可以看作萧乾的一种zhengzhi观念:
自由zhuyi不是一面空泛的旗帜,下面集合着一簇牢骚专家,失意政客。
自由zhuyi者不是看风使船的舵手,不是冷门不注的赌客。自由zhuyi者是一
种理想,一种抱负,信奉此理想抱负的,坐在沙发上与挺立在断头台上,
信念都一般坚定。自由zhuyi不是迎合时势的一个口号,它代表的是一种根
本的人生态度。这种态度而且不是消极的。不左也不右,zheengffuu与共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美
国与苏联一起骂的未必即是自由zhuyi者。尤其应该弄清的是自由zhuyi与英
国自由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的主张距离很远很远。自由zhuyi者对外并不拥护十九世纪以富欺
贫的自由贸易,对内也不支持作为资本zhuyi精髓的自由企业。在zhengzhi”在
文化上自由zhuyi者尊重个人,因而也可说带了颇浓的个人zhuyi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彩,在经
济上,鉴于贫富悬殊的必然恶果,自由zhuyi者造成合理的统制,因而社会
zhuyi的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彩也不淡。自由zhuyi不过是通用的代名词。它可以换成进步zhuyi,
可以换为民主社会zhuyi。
萧乾阐明所谓自由zhuyi者的基本信念有五条:
一、zhengzhi自由与经济平等并重;
二、相信理性与公平,也即是反对意气、霸气与武器;
三、以大多数的幸福为前提;
四、造成民主的多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竞争制;
五、任何革命必须与改造并驾齐驱。
萧乾又在chinazhongguozhengzhi中掷下一枚bombzhadan!随后,他又和钱昌照、吴景超等人一起筹备成
立chinazhongguo社会经济学会,准备参加编辑新创刊的《新路》杂志。很快,他招致来的反驳和
批判,使他陷入一时的困惑和痛苦之中。
二
再一次的婚变突然来临了!
萧乾没有想到刚刚建立的家庭会顷刻之间破裂成碎片。孩子刚刚几个月,安定和谐
的愿望刚刚过去两年!
他说他恨破坏自己幸福的那个“歹人”,他也深深理解格温。他知道,格温离他而
去,不仅仅因为某种突发事件,也因为在英国生活成长起来的她,根本不适应这里的一
切。未到chinazhongguo之前,她曾根据古典作品,想象东方一个文明的古国多么朴实、恬静。而
来到这里,种种黑暗、恐怖,使她失望,使她时时感到恐惧。
她必须离开他,必须离开上海。
格温走了,留下啼哭的孩子伴随萧乾。虽然萧乾很快又一次安家,但与格温的破裂,
毕竟使他的心上,又留下深深伤痕。
他不能不感到情感的压抑。命运为何老是如此戏弄自己,总是把自己搁置在人们议
论纷纷的漩涡中心。?
还不等萧乾完全摆脱婚变带来的痛苦,对他的社论展开批判的文章,便接踵而至。
后来,当他明白整个历史、zhengzhi背景后,才知道为自己惹下多么大的祸难。
对萧乾的批判,是由communistgcd领导的左翼文化界,在香港发起的。
胡绳的文章《为谁“填士”?为谁工作?——斥〈大公报〉关于所谓“自由zhuyi”
的言论》,他写到:
公然为旧势力歌颂,诋毁和侮辱新势力,这是一种说法;以较含蓄的
语句说,旧的纵然不好,新的也何尝合于理想,真正的“理想”还远得很
呢,这是又一种说法。后一种议论虽然装出是超然独立的姿态,但其实际
企图仍是损害新势力和新chinazhongguo在人民中的信心,而给旧chinazhongguo统治者寻觅苟
存的罅隙。《大公报》近一月来先后发表过两篇社论,提出什么自由zhuyi
者的信念,又论什么“自由zhuyi者的时代使命”,就是这类议论的代表。
……《大公报》这回的社论固然写得十分文雅,但拆穿了说,无非是代替
他的主人来施行这种无耻的宣传战术而已。因为已无法再在人民心目中重
建对反动旧势力的幻想,就只好着眼于动摇人民对新势力的信心这一方面
来做文章了。
另一篇由郭沫若写的文章,直接点出萧乾的名字。在这篇题为《斥反动文艺》的文
章里,郭沫若犀利而尖刻地为萧乾、以及同一观点的朱光潜、沈从文画像,他以诗人特
有的激情和厌恶情绪,捕捉到几个概括性的字眼:红、黄、蓝、白、黑。
“黑”即是指萧乾:“这是标准的买办型。……这位‘贵族’钻在集御用之大成的
大公报这个大反动堡垒里尽量发散其幽缈、微妙的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素,而与各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御用文士如桃红小
生、蓝衣监察、黄帮兄弟、白面喽罗互通声息,从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眼中发出各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各样的乌烟瘴气,一
部份人是受他麻醉着了。”
萧乾懵了!没有想到招致如此猛烈的批判,如此无情的反驳!他不理解,为什么非
要把自己和所憎恶的国民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政权那里联系。他觉得委屈,自己的梦想无非是抛弃国民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
一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zhuanzheng独裁统治,建立民主的社会。他自信,他对祖国的爱是真诚的,自己的血是通
红的。决不是郭沫若所责骂的“黑”。他甚至想,难道对祝寿风气的批评,把郭沫若开
罪了?
他还是没有按照左翼力量的思路,去认识自己的问题,去分析chinazhongguo的zhengzhi。这也许
就是文人参政的悲哀!
看着郭沫若的文章,他不由想起十几年前在“京派沙龙”的情景。那时,在朱光潜
的客厅里,刚刚走进文坛的他,和沈从文,起来到这里,承受艺术的洗礼,墙上蒙娜·
丽莎的微笑,该是多么迷人,多么令人留恋。那时,人们平静地、活跃地讨论艺术,从
他们那里,他感受到终生难忘的艺术魅力。
永远只谈艺术那该多么美妙、多么平静!
可是,zhengzhi如今又将他们三人紧紧连在一起,令人厌恶的字眼,一起落在他们身上。
他们不会再平静,因为他们选择了永远不会平静的zhengzhi。许多年后,也许他们会意
识到,他们原本适宜从事艺术,即使过问zhengzhi,也应该懂得zhengzhi的复杂性。而这种复杂
性,远远甚过文学人物的复杂性。
1948年春天的萧乾,还没有悟出这一点。他只感到一种被误会了的隐痛。
他又一次伪拟外国人来写文章,只是此刻没有《红毛长谈》中的幽默讽刺,而是他
自己感受最深切的痛苦,他也希望人们会同样理解他的这一痛苦。
他假托二次大战后自shaa的捷克外长玛萨里克写遗书,《拟J·玛萨里克遗书》。玛
萨里克是当时捷克斯洛伐克联合zheengffuu的外交部长,但因对zhengzhi前景绝望而自shaa。
萧乾坦露心迹,陈述苦衷:
一个人不适于离开本土过久。随着贝总统流亡在伦敦的那些年,我虽
然自信代表的是捷克人民的利益,与那七八年前的捷克,我终于还是脱了
节。我不知道那期间的仇恨是怎样滋长的,一直到了不共戴天日地。那时,
做着民主国家永远联盟下去的好梦的,何止我自己?多少贤达不曾往还欧
洲首都奔走吗?谁不珍惜人民的血?谁不认为苦战了十年的世界需要一点
休息?谁愿意把世界分为两个,让弗朗哥之流还尸复活?司徒森·戴成思
和斯大林不是始终表示世界可以兼容并蓄吗?而从美国施行新政以后,人
类生活的社会zhuyi化是已成为定局的了,资本zhuyi早就挂了白旗。及至我
由旧金山开会回来,便逢到英国保守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的空前惨败,我为欧洲的进步、光
明是抱了怎样的热望啊!和多少人一样,我是痴想着欧洲可以来一场不流
血的革命。
萧乾提到的英国保守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的空前惨败,是指二次大战后丘吉尔大选的失败。一个历史
功臣,却因为施政方针不为民众欢迎,就一夜之间被选掉。他多么向往这种选举,认为
能体现人民的意志。当时在英国,他就曾兴奋地把这消息报道回国内,为此大发议论。
现在他仍不觉得这有什么错误。
然而,对严厉的指责,他无法保持沉默。他的性格尽管不是刚强豪爽之类,但从小
开始的孤儿生涯,又使他深藏着一种执拗。他不愿轻易地认输。借玛萨里克之口,他说:
对于左右我愿同时尽一句逆耳忠言。纵使发泄了一时的私怨,恐怖性
的谣言攻势,即使成功了,还是得不偿失的,因为那顶多造成的是狰狞可
怕,作用是令人存了戒心。为了不替说谎者实证,为了对自己忠实,为了
争一点人的骨气,被攻击的人也不会抹头就跑的。你们代表的不是科学精
神吗?你们不是站在正义那面吗?还有比那个更有力更服人的武器吗?今
日在做“左翼人”或“右翼人”之外,有些“做人”的原则,从长远说,
还值得保持。
“遗书”即将写完,萧乾也仿佛生命快走完历程。人们也许会慢慢明白他的心迹,
也许永远误解他、指责他。他不会再说什么。好像自己的使命已经完成,历史的未来不
属于自己,他,注定会被人们遗忘,为时代遗忘。但是,尽管可能选择了不该选择的梦
想,他最初的愿望却是善良的,是为了他所钟爱的祖国和人民,因为他的生命属于这里。
他深沉地写出这样的话,作为“遗书”的结束,作为对历史的告别:
桌钟嘀嗒嘀嗒着,时间已晏了。我还可以写很多很多,但广场的钟,
沉痛地响了。夜空浮动着远地的舞乐,让青年们能享受时先享受吧!小时
候,我夹了书包不知走过那座钟多少越。它看见过奥匈殖民地的捷克,它
看见过慕尼黑前后的捷克,经过八年的沦陷,它也看见了新的捷克,也看
见了一个捷克人的死。然而它始终是叮当当当,当叮叮叮地敲着。愿祖国
捷克和时间一样永恒。祝福捷克人民。
三
迟疑,彷徨,梅雨天的潮湿一般裹着萧乾。路纵横交叉,他不知道如何迈出决定未
来命运的一步。
春天,他接受了复旦大学地下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学生的劝告,辞去了《新路》的编辑工作。但心中
的困惑仍然难以消散。
杨刚出现在他的面前。
1948年6月,在美国采访、留学数年的杨刚,回到了上海。
上一次与杨刚的重逢,是在1946年。那时萧乾去美国采访联台国成立大会,在旧金
山,他们交谈得很多很深。他曾从杨刚无意中流露的叹息,感受到这位他一直敬重的老
大姐,豪爽刚强、忘我工作、充满理想的背后,也有着对生活的感慨,且带几丝忧郁。
自1929年和杨刚在燕京大学结识以来,萧乾一直把她作为知心朋友,从她那里得到
帮助。他早就知道她是一名communistgcd人,她为理想而勇于献身的精神,曾使他看到自己的
懦弱和胆怯。但是,他也从不接受她的建议,去认真读革命理论的书,而是坚持作一个
不带地图的旅人,去摸索着走人生道路。
此刻,人生选择的关键时刻,杨刚向他伸出友谊的手。杨刚作为《大公报》里的共
产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领导者,批评他草率、偏颇,劝他认真接受communistgcd人的批评,并告诉他,communistgcd人
所为之奋斗的,是建立一个民主自由的制度,把祖国建设成繁荣富强的国家。这不正是
他的梦想吗?……
萧乾接受了杨刚的意见,决定参加communistgcd地下组织领导的《大公报》起义筹备工作。
如此迅疾的转变,连他自己也未必明白究竟出于什么原因。是碍于与杨刚的友谊,是急
于走出旧生活的阴影,还是对一个新社会晨曦的向往?不管如何,他选择了决定未来命
运的道路。
八月,他带着妻子梅和孩子秘密逃出上海,到香港投入迎接新chinazhongguo的工作,他与共
产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人一起编辑chinazhonggong地下组织的对外宣传刊物英文版《chinazhongguo文摘》,与这里的左翼文化
界同仁一起开始建设一种属于新chinazhongguo的文化。而仅仅几个月前,他还是他们的众矢之的。
历史的旋转和人生的旋转,都是不可思议的快速!
最后的选择再次困扰了他。
1949年3月,来自英国剑桥大学的何伦(Haloun)教授敲开了萧乾的家门。这是一
位英籍捷克汉学家,曾是萧乾在剑桥时的朋友。
此时,chinazhongguo的局势已经明朗,国民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zheengffuu失败已成定局,communistgcdzhoongyaang机关即将迁进
北平城。剑桥大学的友人,关心着萧乾的命运,他们早就因斯大林三十年代的肃反而对
communistgcd产生深深的恐惧。
萧乾在上海时就曾收到过来自剑桥的邀请,但是他回信谢绝了,他刚刚回到祖国,
不愿意离开这里。他还有满怀抱负,希望有施展的天地。
现在,善良的友人们,又一次向他伸出援助的手。何伦急切地告诉萧乾,这次香港
之行,他的使命之一就是将萧乾全家接到剑桥。他开导萧乾,讲教斯大林时代的种种案
例。他甚至坦率地说:“知识分子同communistgcd的蜜月长不了。”他建议萧乾全家几天后随
他同机离港。
何伦教授留给萧乾一天的考虑时间,便匆匆离去。
这个夜晚,如此悠长。窗外的夜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浓重,似乎压得大地喘不过气。吃了几次安眠
药,仍然无法入睡,萧乾的心境如夜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一般凝重。
何伦教授的话,重重地敲击着他。其实,不止何伦一个人,在香港早就有一些朋友,
也对他说过类似的话,甚至他分析几种不同的选择会产生的结局:
上策:去剑桥,然后可以作为客人回国,当communistgcd的客人远胜于当它的干部;中策:
留在香港,保留现有生活方式,可以受到一定礼遇,静观局势发展;下策:回大陆成为
communistgcd的干部,但前途危机四伏……
躺在床上,萧乾无法挥去不断响在耳边的这些声音。他何尝对前途没有忧虑过,在
英国时,他早就同那里的知识分子一样,为舆论宣传报道的苏联大肃反而吃惊。但是,
他不能相信所有communistgcd都会同斯大林一样这里毕竟是chinazhongguo。他的许多communistgcd人朋友,特
别是杨刚,给他留下的不就是美好的印象吗?和这样的一些人在一起开创未来,似乎不
应该有那么恐惧的阴影。
他闭上眼睛,想让自己安静一下心绪。突然一幅曾经见到的画面,又闪现出来:
一张破草席,盖着夜间冻死街头的流浪者,吸引了从小学放学回家的萧乾。那一年,
他只有十一岁——好奇地打量世界的年纪。他一看,这位不幸的人正是两天前他所见到
的一位白俄——十月革命后流亡chinazhongguo的穷白俄。他亲眼看见这位白俄混在饥民中间,想
在粥厂讨一碗饭吃,却被一群chinazhongguo人轰走,现在白俄永远离开了人间,死在异国他乡。
幼小的萧乾,第一次看到失去祖国的人悲凉而凄惨的结局。这一画面,许久没有想
起,谁知,此刻突然清晰地重新出现。他仿佛看到那块破席头,看到席头下那个白俄的
模样:枯瘦的脸,隆起的颧骨,深陷的眼眶,脖子上挂根链子,下面垂着十字架。一件
绎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上衣破烂不堪,腰里系着破绳子,赤脚则露在席头外面……
一幅惨相,比许许多多何伦教授的话更刺痛萧乾的心。祖国,意味是多么复杂而深
刻。失去祖国,没有国籍,这种痛苦,他这样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受。看着床边摇
篮里的孩子,他该如何安排好他们这代人的生活,难道让孩子从小就是失去祖国的“白
华”?
孩子突然抽噎起来,哭声似乎带着委屈,萧乾仿佛听到这哭声夹着震憾人心的呼喊:
“我要国籍!”
未来的生活会有什么可能,他无法去设想;失去祖国的悲哀,却是可以明确的,在
模糊与明确之间,在可能与绝对之间,他只能选择明确和绝对。
第二天,萧乾给何伦教授留下一张纸条:
“报馆有急事,不能如约等候,十分抱歉。更抱歉的是害你白跑三趟。我仍不改变
主意。”
四
半年之后,1949年8月,萧乾全家和一批文化界人士,登上轮船离开香港经青岛前
往北京,他将到那里参加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召开的第一次文代会。
他作出了决定未来命运的选择。
大海涌动着。靠着船舷,向远方望去,萧乾长长吁出一口气,似乎要吐出郁胸间的
烦恼,他感到些许轻松。未来虽然有许多问号,但如升的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阳,闪烁着迷人的光芒。他
当然不像同行的communistgcd人,充满着zhengzhi的热情,为即将实现的目标而兴奋。他只是一个
普普通通的知识分子,一个曾经在十字路口徘徊、为communistgcd人所指责的人。他不是为社
会zhuyi理想而是为了爱祖国才作出这种选择的。他也清楚,不同的人们会用不同的眼光
审视他,他的未来,也许会由不同的人来决定。
阳光洒在甲板上,有些耀眼,有些炙热。萧乾没有挪动身体,仍是平静地望着远方。
他很难说清此时的心绪。他感到非常充实,因为他拥抱着祖国。但又有一点惶惑,对未
来的生活,他毕竟热望之中仍带几丝捉摸不定。
他挥挥手,无意识地,似要挥去短暂的不安。海风吹来,减弱了阳光的炙热,他觉
得—阵舒适。
新生活毕竟诱人,他的一生,注定要不断地去开创新生活,体验新生活。
他拥抱着祖国,和祖国一起走向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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