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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反右风暴

新生活开始了。伴随着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礼炮声,萧乾走进陌生却又令人兴奋 的天地。 刚刚回到北京,萧乾感到家乡真正的温暖。熟悉的街市,熟悉的古城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彩,刹那间, 在新鲜的阳光下,显出从未有过的魅力。 我真正属于这里。踏上这块土地,萧乾仿佛把几年来国事家事带来的一切烦恼抛之 脑后。 和新进城的communistgcd干部在一起,萧乾没有感觉到歧视,相反,“革命不分前后”的 话语,听来是那么温柔亲切令人信服。他揣测,苏联斯大林三十年代肃反的血腥气,会 在这个国度避免,会引起zhongguocommunistgcd人的注意。zhengzhi学习会上,他阅读《maozedong选集》, 看到maozedong论述新民主zhuyi在若干年才过渡到社会zhuyi,便感到一阵踏实。他想,他这 种从旧生活里走来的知识分子,能够有个过渡阶段,在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的宽容和自身的努力下,也许 会慢慢适应未曾经历的生活。 然而,他仍然不能完全抹去心上的自卑。曾经受到communistgcd人严厉的批评的人,无论 如何也不敢像别人一样坦然豁达。虽然他是以一个起义人员的身份走进解放区,也迎来 了开国大典。但他不敢自由地欢笑,不敢像过去一样,高昂着头。他担惊受怕,小心翼 翼地做人,勤勤恳恳地工作。为了不连累别人——更是为了不连累自己——他和国外的 一切朋友断绝了往来。福斯特、魏理……多少人询问他的下落,多少人盼望收到他的来 信,然而,他沉默了。他好像要让国外的所有人,都以为他已从这个世界消失。当年教 过他英语、劝他信教的四堂嫂,和他在胡同里常常碰面,可他不敢相认,不敢拜访。他 担心任何一点和外国人的联系,都足以使他或别人蒙受灾难。他不能忘记在英国所知道 的苏联肃反扩大化的事情。他似乎时刻存在一种危机感,一种预感,他真希望自己能平 安地、幸福地生活下去。 他开始发愤工作,愿意全身心投入新的生活。他想让自己的才能,能为新社会服务, 能用自己的笔,去写,去沤歌。他积极参加了土地改革,一头扎进湖南农村,很快写出 长篇通讯《在土地改革中学习》,向全国人民,向全世界人民介绍东方大地正在出现的 革命。他不甘于低缩着头,不甘于寂寞,他深信自己能干下去,为人们熟知。他有一种 内在的强烈愿望,尽快改变被人不信任的处境。 1951年3月旧,萧乾的《在土地改革中学习》在《人民日报y上发表了。maozedong非常 重视这篇通讯,第二天,他当即写信给胡乔木,郑重地推荐萧乾的这篇文章。 maozedong在信中说:“3月1日《人民日报》载萧乾《在土地改革中学习》一文,写得 很好,请为广播,发各地登载,并可出单行本,或和李俊新所写文章一起出一本,请叫 新华社组织这类文章,各土改区每省有一篇或几篇。” 几天之内,萧乾的名字随着报纸、广播,在全国乃至全世界又出现。他开始感到面 前出现一道五彩缤纷的彩虹。那个春无乌的歌唱,格外动听,阳光,格外明媚。 他是真诚地拥抱新的社会。zhongguo在变,北京在变,他贪婪地呼吸新的空气,在他的 眼中,种种新的面貌,都是那么动人,那么富有意味。 漫步北京街头,他感觉到普通民众心中的欢欣,为这种欢欣,他自豪。《红毛长谈》 里的梦想,他简直认为很快就要变为现实。 他要沤歌新的变化,新的北京。他甚至毫不虚饰地表白:我骄傲做maozedong时代的北 京人。 那支曾经讽刺国民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腐败专制的笔,如今,化作一阵温柔,一阵甜美,颂扬他所见 到的新北京,抒发他所变化了的情怀:   北京变了,变得使这两年没回来的人不认得了。城楼没搬家,金鳌玉 栋的大石桥也还是那么陡。但是北京从骨髓里变了。由大家伙儿伺候几个 人的北京,变成大家伙儿当家作主的北京了。由百向过去,靠名胜古迹糊 口的北京,变成面向未来,创造幸福繁荣的指挥台。飘在北京上空的是人 民胜利的旗帜。   封建的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瘤挖出去后,北京的脉络活了。于是,北京那满是皱纹的脸 也就丰润了起来。   只有毛主席领导的人民政权,这奇迹般的蜕变才有可能;只有在面向 大众,面向未来的communistgcd的政策下,一座古城才能够这么彻底翻身。根据 两年来的辉煌变化,来推想二十年后的变化,我骄傲作maozedong时代的北京 人。
新的爱情随着新的生活来到。萧乾1954年和文洁若结婚,在北京一所简陋宿舍里举 行了俭朴的婚礼。 没有早年婚姻爱情生活中的浪漫。这一次爱情,来得平静,舒缓。汩汩流淌的溪水, 却比过去更深地潜入他的心灵。” 文洁若在认识萧乾之前,就是《梦之谷》的读者,但她的大学生活,从没有做过爱 情之梦。在书本和学业之间她的青春慢慢逝去,直到二十多岁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时, 萧乾的出现,才唤醒了她心底的情感。 她被萧乾的学识和才华吸引住了。从来没有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异性,能像已经步 入中年的萧乾那样,让她感到情感的魅力。她决定把自己的命运和他紧紧拴在一起。 然而,周围的议论和善意劝告,曾使她一度犹豫。有人劝说她,萧乾是个离过三次 婚的人,在感情上不会可靠。文洁若,第一次寻找到爱情的女性,她却凭自己的感觉和 感情,最终作出出乎人们意外的选择。她确信自己的判断,她从和萧乾的接触中,只是 感受到他的诚恳和坦率。他对她毫不掩饰自己的私生活,承认自己曾经遗弃过一个人, 但后来又两度被人遗弃。他认识到,婚姻的不稳定,会是生命的极大浪费。 走过曲折弯路的人,更希望永远走在平坦宽敞的大道上。年纪的增长,也许会减少 青年时的冲动轻率。 文洁若毫不怀疑萧乾坦率。其实,她已经无法摆脱自己感情的控制,她,走进他的 生活。 萧乾和文洁若走进剧场,观看话剧演出。剧中人在台上说:“我们四十年的愿望终 于实现了。”萧乾看看身旁的文洁若,颇有同样的感触。她没有娇美的容貌,也没有浪 漫的气质,但屡经婚姻折磨的他,却从她的身上感到一种踏实,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定感。 他太需要了! 他不禁握住文洁若的手,轻轻地说:“我们四十年的愿望也终于实现了——我找到 家啦!” 他的确需要一个稳定的家。颠沛多年,几度结婚,家却很少稳定过,在满世界飘荡, 在战争与情感冲突的多重压力下,很少享受过家的恬静,而这,对于一个孤儿出身的人 来说,是多么的珍贵。 现在,他又向未来放出自己彩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希冀,这个新的家,会给他带来什么呢? 许多年后,文洁若会用这样的语言,概括她和他的结合,就像对未来的孩子们,讲 叙一个童话: “一个性格很腼腆、从没见过世面、更没同异性交往过的姑娘,偶然碰上一个走南 闯北,饱经世故的江湖客。关于他,又有种种骇人的传闻。然而姑娘还是身不由己地跨 上他那匹马,跟他奔驰而去。一路上趟急流,爬危岩,多少次都险些丧命。经过漫长的 煎熬,终于踏上一块绿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平地。” 日子平静地流逝。尽管、年夏一年的各种运动,曾使萧乾隐隐感到过几丝不安,但 那毕竟是他人的事情,对他没有直接压力,他可以在新筑建的避风港里,求得自己的宁 静。他一日不敢忘怀,得用努力的工作,减轻昔日的精神负担。他看到曾被自己指责过 的郭沫若,如今身居高位,不免总有一些惶惑,害怕不期而至的压力。幸好,这只是他 的多疑,眼前的风,平稳而轻柔。 萧乾似乎一帆风顺。反映土地改革的特写《土地回老家》,被译成十余种外文出版。 1952年,又从新闻界转至文学界任zhongguo作协《译文》杂志编委。1956年,到《人民日报》 任副总编辑的杨刚,又聘他为文艺版的顾问,同时,zhongguo作协又任命他为《文艺报》副 主编。 他的脚下没有荆棘,只有鲜花。 在1955年因胡风问题而开始的肃反运动中,他所熟悉的许多人,跌入了逆境,可他 安然无恙。审干后给他的结论,不仅没有丝毫阴云,反而是一缕阳光,令他彻夜难眠。 这份结论,提到了1948年他参加筹办《新路》杂志的事情,这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 每当一个新的运动开始时,他都会本能地产生忧虑。 这次的结论,让他放下了最大的思想包袱: “《新路》是高级民主人士于一九四八年所创办的进步刊物,后被国民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查封。萧 乾因接受地下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劝告,并未参加。” 他激动了,由衷地认为“审干”多么伟大。他毫不迟疑地在结论后面签上名字,并 表示要以今后的努力工作来报答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的恩情。
带着这样的真诚,他走进1957年。 带着这样的真诚,他走进了中南海。 这是3月,北京初春时节,春天尚未露出暖意。 自第一次文代会之后,这是萧乾第一次来到这里。 头一天,他接到通知,来听maozedong在chinazhonggong全国宣传工作会议上所作的关于整风的动 员报告。他庄重地穿上陪外宾时订做的蓝呢制服,颇感到一种神气和满足。坐在communistgcd 人中间,他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浓浓春意扑面而来。 回到家中,萧乾兴奋地向文洁若转述听到的一切。他对她说,maozedong鼓励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外人士 帮助communistgcd整风,要大家抛掉一切精神负担,坦率地无拘束地给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提意见,并且保证绝 不报复。 阳光闪烁,晃动,叠印出一幅幅美妙的画面,那是他许久许久没有欣赏过的图画。 他甚至品尝到春风的醉意。步履如此轻快,笑也如此开怀。 萧乾履行起《文艺报》副主编的职责。几位主编中,只有他不是communistgcd员,但,不 知何故,其他几位主编相继外出或休假,他在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员干部的鼓励之下,第一次独立担负起 领导工作,由他负责起整风期间的《文艺报》的编辑事宜。他紧张地工作着,各种专栏 文章,各种形式的讨论,一改《文艺报》过去的单调死板,以活泼多样、各抒己见的热 闹,投入了全国性的整风运动。 他相信一切都是真诚的,无论是集体,抑或个人。他没有存丝毫戒心相反,他会把 片刻间闪现出的犹豫和疑惑,看成是可耻的可卑的阴暗心理。他真诚地相信,自己是在 以另一种形式,来表达对新zhongguo的爱,对communistgcd的拥护。 一天比一天热闹的鸣放,使萧乾感受到一种许久没有享受到的空气,突然在身边弥 漫开来。仿佛一夜之间,他那紧闭的思想,启开了一扇扇窗户,跑出来五光十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思绪。 潜藏在他心底的东西,毕竟没有消亡,居然被一阵春风刮起,重又在他面前炫耀其 魅力。 独立思考!四个几乎已经淡忘的字眼,出现在他的笔下:   可以说,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独立思考而已矣。没有独立思考,马 克思、恩格斯盲目地跟着黑格尔、费尔巴哈走,就不会有辩证唯物zhuyi。 没有独立思考,就等于生鱼生肉没经过烹任、咀嚼就吞下去,不但不能变 成营养,一定反而还会闹消化不良。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百花齐放、 百家争鸣”本身,实际上也就是全国咀嚼、消化新思潮、新文化的过程。 既然说消化,就一定得有营养,也有排泄。这样,我们的文化血脉才能舒 畅,我们的创作才能繁荣。 写出这样的话,他自己也会感到吃惊。其实,它们一直蕴含在他的思维之中,只是 几年来从来没有睁开眼睛看它们。如今,他愿意独立思考,重新审视周围的生活。 他不明白,这个革命的社会,由于种种原因,包括历次运动的做法,居然逐渐形成 了一种可怕的“革命世故”:人们相互之间存在一种戒备心态;对人不即不离,发言不 痛不痒,下笔先看行情,人云亦云,缺乏独创性。 这不是他所想象的社会zhuyi,也不是当年在上海,杨刚为他描绘的社会。他直觉到, communistgcd要发展,就应像现在一样,听取不同人的意见,割掉社会肌体上的病瘤。 一篇重要的鸣放文章形成了,这是萧乾经过几个月的思考写下的对社会的反思: 《放心·容忍·人事工作》。它如此重要,几乎就是它改变了萧乾的后半生历程。 民主、自由,许久不再谈及的字眼,在那个春意融融的5月的夜晚,出现在萧乾的 笔下,此时,妻子和孩子已经安睡,且带着无忧无虑的甜意。   在资本zhuyi国家没进入帝国zhuyi阶段以前,他们有一句非常豪迈的话: “我完全不同意你的看法,但是我情愿牺牲我的生命,来维护你说出这个 看法的权利。”在这句话里蕴藏着他们对自己的宪法、对他们的民主传统 和制度的自豪。   ……那句豪迈的话意味着:一个人说的话对不对是一件事,他可不可 以说出来是另外一件事。准不准许说不对的话是对任何民主宪法的严重考 验。今天,至少英美这两个自诩为“民主的”国家,在这个考验面前早就 破了产。……从“共同纲领”到宪法,我们国家对于人民享有言论、著作 的自由,都有明文规定。而且,解放以来,每个zhongguo人都可以自豪地说, 我们的zheengffuu从来也没下命令查禁过一本书。可惜我们目前还不能进一步说: 每个zhongguo人都已经有了说话和写作的自由了。   我们从1949年的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会一下就飞跃到社会zhuyi社会, 这中间,我们在民主精神的锻炼上,不能算很多。所谓“民主精神”,应 该包括能容忍你不喜欢的人,容忍你不喜欢的话。由于革命进展得很快, 干部的提升有时候也与他们本身的提高难得相称。假使在掌握“民主”与 “zhuanzheng”的时候有些偏,轻易地把“乱说”当作“乱动”来办,就会在维 护宪法的名义下,于出实质上是违背宪法的事。   ……几年来,若干有可能接近马列zhuyi的人却疏远了,这些人自己当 然要负主要责任。但是那些把马列zhuyi神秘化、庸俗化,拿马列zhuyi当棍 子使用的教条zhuyi者也有责任,他们逼人家对zhengzhi起反感。我相信对于大 部分人来说,越是有独立思考、自由选择的可能,就越会自觉地接受马克 思列宁zhuyi,因为真理本身原是具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的。 写出这些话,萧乾将它送给了chinazhonggong中央机关报《人民日报》,他相信,大度的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 会倾听一位真诚的知识分子的声音,他相信,这个夜晚的春意,永远不会散去。 然而,他不知道,就在他挥笔写出这篇文章的那个夜晚前后,少数人已经知道上层 内幕,得悉整风将“转向”,对“右派”的反击即将开始。 萧乾没有这种zhengzhi敏感,只有文洁若凭着谨慎的性情,才劝说他不要发表这篇文章, 让他从《人民日报》抽回来。萧乾听从她的劝告,便打电话给《人民日报》。 晚上,总编辑邓拓亲自打来电话,说他认为萧乾的文章是从拥护communistgcd出发,对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 的整风有益处,劝萧乾不要抽回。 萧乾同意了。6月1日,《放心·容忍·人事工作》发表在《人民日报》上。仅仅一 周后,《这是为什么?》的社论,就陡然将萧乾的热望,掷人了寒心的冰窟。 他有一种被捉弄的感觉,他更有也许永远也说不清的困惑。春天来得何等快,何等 温暖,可他永远也难以明白,它又为什么去得那么快,那么遥远。
萧乾低垂着头,一度出现的舒畅和兴奋,顷刻间沓无踪影。他坐在文联大楼的会议 室里,接受人们对他的严厉批判。 初始的凉讶、惶然,渐渐被对现实的默认而取代。他重又变得自卑,任由精神压力 把自己铸造成现在这副模样。没有自如的言谈,更没有微笑,目光无形中染上灰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灰 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是忧郁,是失望,也是痛苦。 批判会是无情的。人们对他的历史,特别是1948年前后的言行,进行激烈的鞭挞。 甚至他在生活上经历的风风雨雨,也作为道德的善恶来肆意展示、贬斥。 萧乾不再是“可以团结”的知识分子,也不再是为新生活的阳光和鲜花簇拥着的幸 运儿。他一直想忘却,想抛掉的历史陈迹,重又凝成浓重的阴云,笼罩在1957年的夏日 中他的身影,将他几年来的努力,几年来的良好企望,全然化为碎片。 《人民日报》刊发出消息:作协连日举行大会深入揭发,萧乾是帝国zhuyi的忠顺奴 才。   上边列举的这些文章以及萧乾一系列反共、反人民的言论是萧乾在 1946年到1948年发表的,当时美帝国zhuyi和蒋介石集团还统治着大半个中 国,萧乾就成了为帝国zhuyi进行反共、反人民宣传的急先锋。但是1948年 前后国内形势急转直下,帝国zhuyi在zhongguo的统治和蒋介石小朝廷已经面临 总崩溃的前夕,萧乾这个善于见风使舵的洋奴政客,就打出了所谓“自由 zhuyi”、“中间路线”的旗帜,企图为帝国zhuyi在zhongguo开辟“新路”。萧 乾当时在国民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支持之下,同钱昌照等在北平组织了“zhongguozhengzhi经济研究 会”,并出版了机关刊物《新路》,贩运他从美英抄来的改良zhuyi的大杂 拌。在“zhongguozhengzhi经济研究会”的“三十二条纲领”以及萧乾这个时期为 《大公报》所写的一些社评中,他都大谈“自由”、“民主”、“和平”、 “进步”,企图以此来代替国民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围剿人民的炮弹,缓和人民革命的锋芒, 阻挠人民解放战争的胜利发展。……萧乾在全国解放前夕披上作家、记者 的外衣,伪装向人民“忏悔”而混入了革命队伍。解放以来,communistgcd对萧 乾不咎既往,分配他担任《人民zhongguo》副总编辑、《文艺报》副总编辑等 要职,并给他以充分进行自我改造的机会,但是萧乾除了穿上了朴素的人 民服装以外,思想立场并没有真正改变。他一贯伺机反对communistgcd的领导, 仍然藐视zhongguo人民和仇视社会zhuyi制度。 严厉无情的批判,萧乾感到委屈,感到难以接受。更痛心的是,看到过去曾经了解 他、帮助他的友人,也出现在批判会上,各自用不同的语调,怀着不同的心情批判他。 世界为什么如此旋转?人与人,为什么顷刻之间,会让难以捉摸的邪恶,改变本来 的善良和真诚?只是到这个时候,在自己也受到误解、打击的时候,萧乾才深切地去理 解在他之前已经跌入逆境的那些文坛同仁的复杂心情。而那时,他作为一个局外人,还 在平静地陶醉于阳光的抚摸。 如今,他面对人们歧视的目光,无言以对。他在想,隐隐作痛的心灵,惟存沉默, 才是一种安慰。 这时,中南海紫光阁的一次会议,突然又使他看到一缕阳光 文化界人士走进这里,听取周恩来总理的讲话。已经被点名批判的萧乾,忐忑不安 地走进人群里。旧时的朋友,一个个有意识地躲避他,甚或有人投以冷漠、蔑视的目光。 萧乾不敢抬头,自己找了个角落悄悄坐下。这时,巴金走来了,他不怕有牵连,热 情和萧乾谈话,坚持要和萧乾坐在一起。他开导着,安慰着,这是萧乾多少天来感受到 的唯一一次春风的吹拂。巴金的话,温和,充满友情、兄长般的鼓励:“你不要这么抬 不起头来。有错误就检查,就改嘛。要虚心,要冷静。你是穷苦出身的,不要失去信心。 正说着话,周恩来走进来了。他问起巴金来了没有,亲热地请巴金到前面去坐。萧 乾低声让巴金快去。巴金这才缓缓站起,临走时,又弯下身再一次对萧乾说:“要虚心, 要冷静……” 萧乾点点头,默默地接受了友谊的慰籍。 周恩来的讲话,也让他感到一种安慰。周恩来还特地把他和另一位也被点名批判过 的吴祖光叫起来,称他们为同志,鼓励他们不要灰心丧气。 萧乾几乎冷却的心奇怪地又滋生出欣喜,回到家里,他兴奋地向文洁若讲叙听到见 到的一切,似乎风暴已经过去,荆棘会一夜之间变为花丛。 萧乾的欣喜是短暂的。紫光阁的会议,并没有丝毫改变他的命运。 批判继续召开,且一次比一次厉害。 突如其来的风暴,把文洁若卷进了漩涡。从未经历过zhengzhi波动的女性,却表现出胜 过萧乾的冷静、坚毅。她没有慌乱和胆怯,相反,用她的镇静,给曾经感到紧张且有些 惊慌失措的萧乾,注进一股面对挫折的勇气。 这时文洁若已经怀孕,这将是他们的第三个孩子。突然一天她感觉到胎儿的心脏停 止了跳动,大夫们也听不到胎音。胎儿夭折在风暴袭来之时。 她本想借体病假,躲过参加批判萧乾的大会。可是,这微小的愿望也未能实现,单 位通知她不能逃会,且派专人陪她到会。 或许,最初她会感到气愤,一个女性居然失去了最基本的权利,没有最起码的温暖。 但是,每当看到丈夫日渐消瘦的面庞,看到他疲惫不堪的倦意,她又感到此刻最应挺起 自己的腰杆,伸出纤小却坚定有力的手,扶着他走过目前这段最艰难的路程。她最了解 他,虽然他浪迹天涯多年,却缺乏一个男子汉固有的冷静和从容,有时甚至天真得如同 一个孩子。浪漫时,一帆风顺时,他会神气而骄傲地展开翅膀飞翔,让浑身的才华,闪 射出耀眼的光芒。但是,一旦遇到某种意想不到的挫折,他又可能刹那间失却信心,智 慧和才情也会变成一片空白。 他需要她,比过去任何时候都需要她。她没有忘记,那个晚上在剧场里他的感慨: “我找到家了!”她不能忘记,她有责任让萧乾感到一个妻子的支持,让他感到温暖。 于是,文洁若开始抱着病躯,每次坚持陪着萧乾,从家里走上一段路到文联大楼, 参加由zhongguo作协召开的批判会。9月29日晚上九点,死婴引产下来。文洁若显得异常平 静,没有流泪,没有呼喊,她默默地将悲哀和痛苦咽下,她不愿让自己的痛苦,增加萧 乾精神上的负担。好像为了安慰自己,或者是对生活讽刺,他们给死婴——他们的第三 个孩子——起了一名字:萧槿。 《辞海》上这样表述模麻:一年生草本,根系强大。短日性,喜温暖,需水较多, 适应性强。 是讽刺吗?温暖、水分、适应性强……
反右风暴渐渐进尾声,萧乾成了“右派分子”。又一份zhengzhi结论交到他的手中,和 1955年审干时完全不同,这份结论意味着他被摈弃在人民的行列之外。同样是谈到《新 路》,定论的性质却截然相反。这份刊物不仅不是进步刊物,而且成了“国民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四大家 族的喉舌”,本来是接受地下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劝告不再参加编辑工作的萧乾,也堂而皇之地被定性为 “骨干”。历史旧帐与鸣放中的“出格”,交织成难以摆脱的网,套住了萧乾的命运, 尽管他曾经存在着侥幸心理。 火车停在站台上,萧乾将离开北京,到唐山一个农场参加了劳动改造,那里是北京 文化界“右派分子”集中监督改造的地方。 “押送”他的干部,悠闲地靠在车上,哼着小调。萧乾不会有丝毫类似的轻松。他 把脸贴着窗户,四月的北京,风是凉的,玻璃的寒意,冷却着他的脸。望着窗外送行的 妻子和孩子,心沉重得难以托起。 文洁若抱着孩子,显得同往常一样平静,她和萧乾,都不知道此次下放劳动何日才 能回京,更无法预料,戴着“右派分子”的帽子,在今后的生活里,究竟会有什么的遭 际。但是,有一点她可以肯定,即然命运已经把她与萧乾连在一起,她就该无怨言地和 他走向远方。 萧乾对窗外挥挥手,让她们离去。和前些日子相比,他要镇静得多。一番风雨,他 已经熄灭了对文学、对事业的热望,更不愿意再在任何可能显露思想和才情的领域,张 开翅膀飞翔。他只想生活得踏踏实实,即使没有荣耀,没有一朵朵美丽的浪花。人生走 到现在,何曾还存奢望?有一个家,不再受惊涛骇浪般的冲击,就是他的满足。 他记住了临行前妻子对她讲出的一番话:“倘若你偷了谁,摸了谁,或者干了叛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 叛国的事,我一定亲手把你绑到法院去。如今,你是写了不会时宜的文章,发了不合时 宜的文章,吐出了肺腑之言。你有错误,但你不是罪人,更不是敌人。你放心去吧,家 里有我。” 火车驶出北京城,空荡的天空间,飘着夜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萧乾心里没有灰暗,亲人的温馨,故 乡北京的暖意,似几束晃动的光亮,珍留在他的心底,陪伴他走向陌生的生活。 他没有意识到,心里不灭的,还有对春天永久的依恋。他既然咬紧牙关,没有失去 生存的信念,随命运走向远方,那么,潜藏的依恋,一旦重获阳光的抚慰,又将使他对 生活发出几声由衷的畅快的礼赞。尽管这样的日子,是否会来,是否遥远,他无法预料 到,尽管他此时不能确定,自己的生命会走向一个什么样的终点。 他记不清一生来有多少次乘坐火车离开北京,但第一次的情景却永远清晰如昨日。 三十年前,刚刚十八岁,为逃避国民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警察的逮捕,他匆匆乘上南下的列车,到南国海 滨去开始一个孤儿的流浪,从此浪迹天涯。 如今,他又要开始一种新的生活,没有青春浪漫,没有年轻人特有的对未来的想象。 心境变得恬淡,也更加沉稳成熟。那时,离开北京,如同一只断线风筝,随四处的风飘 荡。现在,他的家在北京,他的寄托和未来的希望,都在北京。他不再会失落孤独如游 子,在那不知所在的劳动改造的地方,他也能感应北京亲人的呼唤。 列车离开的是起点。起点,也是终点。 列车总是有一天会开到终点。 ------------------   晋江文学城 sunrain扫描 nicole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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