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莱茵河来到关押着二十三名纳粹战犯的纽伦堡,萧乾心中,凄凉悲哀的情绪,又
增加了愤慨和好奇的成分。
在莱茵河畔的威斯巴登城,沐着清晨洒下的微雨,萧乾踏上通往莱茵河的小道。碎
石铺就的小道,两旁是一望无际的七叶树。金黄的叶子,在晨风细雨中,沙沙发响,奏
着一曲感伤的晨歌。枯萎的落叶,被雨滴淋湿了,粘在石砾上,像在构出一幅秋天的田
野景致。偶尔,萧乾能听到树上栗果的爆裂声,随之果子从树上蹦下。如果不是战争的
痛苦回忆还留在大地上,这该是多么富有诗意的清晨。
小路在起伏不平的小丘上蜿蜒伸展,通往远处的莱茵河。河岸上郁郁葱葱的松林,
倒映在泛着银光的水面。
本来迈着悠闲的步履来到河边的萧乾,走着走着,一种莫名的惆怅袭上心头。河面
上,浮着一层层枯黄的落叶,它们在水上打转,缓缓地顺着河流的去向漂去。一片片落
叶,多像一段段痛苦的回忆,但愿它们永远漂去。
一个断腿军人,吸引了萧乾目光。那军人穿着一件绿军衣,是美国兵。他伫立在河
边,拄着拐杖,仰望着飘在雨后蓝天上的一只白风筝。然后,又低下头,目光忧郁地盯
着水面。是望漂去的落叶?还是缅怀在这里牺牲的战友?也许他就是几个月前,在这里
强渡时负的伤吧,萧乾在一旁猜想。
他想上去和那军人攀谈,但没有去。他不愿打扰那军人的沉思和缅怀。在这清晨,
有什么能比得上静静地独自忙立更有含蕴呢?他悄悄走开,在一个没有他人的地方站住,
也凭吊起默默流去的莱茵河。
二
凭吊莱茵河产生的感慨、怅惘,一直伴随着萧乾来到纽伦堡。途中茂密森林的浓荫,
除带给他秋天凉爽的微风而外,似乎更加重了他的忧郁。这忧郁,不仅仅是对战争的缅
怀,更多的是他对人生的感慨。那昏暗的、阴凉的森林深处,偶尔发出几声奇异的声音,
更透出神秘的含蕴。
纽伦堡映入萧乾的眼帘,马上激起他的深深的乡思。在他看来,他所到过的所有欧
洲城市中,这里是和家乡北平最相似的。不仅仅在于它也有犬齿般的城墙,一道环城河
倒映着高大的墙垒,沿河的垂杨柳,在秋风里叹息。而是他有一种直觉,整个城市洋溢
着古老的气氛,走过城墙,走过护城河,走过被损坏的城堡,他仿佛在翻阅一卷中古世
纪留下来的牛皮卷册。
渐渐,这种思古之情被轰炸留下的废墟,以及一件件纳粹的罪行冲淡了,纽伦堡,
这是纳粹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年年在此开会的地方。希特勒在这里向他的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徒们大声叫嚣:“shaa尽犹太!
称霸欧洲!”而那些佩戴着米字章的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卫队暴徒们,高扬起右手,向希特勒叫着:“元
首万岁!”他们发狂地在这里古老街巷里走过,用野兽般的狂热,和无情的脚步,撕破
了纽伦堡这卷中古的史册。战争的硝烟弥漫着这里,悠闲、曲雅、古朴的历史气氛,早
已消失了。
今天,被关押在这里的二十三名纳粹战犯,给这古老的城市,仿佛又增加了历史的
讽刺意味。它再一次成为举世注目的中心。戈林、赫斯、里宾特洛甫等战争的罪魁祸首,
将在这里接受历史的审判。
萧乾坐着吉普,由威斯巴登开到纽伦堡,然后驶进记者营的住处。记者营设在德国
铅笔大王法贝尔的别墅里,距纽伦堡城二三英里。为采访纽伦堡战犯审判,美国当局在
这里预备了大规模的记者住地,估计会有三四百名记者参加。
萧乾来得可惜不是时候,距开庭审判还有一个多月。借大的宫殿式的别墅,只有他
一个人在此盘桓。
他漫步在别墅的花园里,欣赏着郊外的景致。不知为什么,如此幽静的处所,他却
不能让自己放松神经,悠闲地小憩。
战争已经过去,欧洲、甚至世界的局势反而更让人焦躁不安,忧虑重重。这次从伦
敦出发前,他刚刚采访过英、美、苏、法、中五国外长会议,会议紧张的气氛,尤其让
他隐隐感到不安。他有一种明显的观察印象:反法西斯战争中结下的国际联盟,现在因
为战争胜利,已经开始分裂,重新出现了权力分配的矛盾。
此刻坐在花园的绿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开始淡去的草坪上,伦敦五国外长会议的争执不休的矛盾冲突,
一一出现在脑海。
会议上,zhongguo代表提出备忘录,要求收回所有意大利在zhongguo的公私财产,包括租界
以及在义和团战争中掠去的艺术品。但是因为与意大利的和约没有完成,这项备忘录,
只被记录下来而没有讨论。
美英与苏联的冲突最为显著,也最令人不安。苏联代表团提议建立管制日本的委员
会,但被美国代表团拒绝。苏联希望早些与巴尔干各国订立和约,以使它能够加入联合
国,英美则认为巴尔干各国民主还不够,反对苏联的提议。同样,美英的方案也受到苏
联的反对。苏联坚决反对美英提出的使欧洲航道国际化,以及处理意大利在地中海上的
殖民地的提案。
和平时期的欧洲前景,比战争时期更为黯淡了。
萧乾不禁叹出一口气。有许多问题,他试图理解清楚,然而,得到的是更多的烦恼。
不过,在纽伦堡,现在最引起他的兴趣的,自然还是去见见被关押的战犯。
三
吉普车驶进纽伦堡城,停在关押着戈林等二十三名战犯的监狱门口。监狱旁边,紧
挨着一座法院,11月29日的审判,将在那里举行。
一见到卫兵,萧乾就掏出名片,那卫兵让他到审判厅里去领取入门证。萧乾一来到
监狱附近,好奇心就更为突出。他一边抽身往审判厅走去,一边搭讪着问卫兵看见过戈
林没有。
卫兵站在那里,冷漠地说:“那混蛋!他疯了。烟可没少抽!”他好像对此早已司
空见惯,毫无好奇的感觉,像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萧乾却听得津津有味,他真
想马上看看这些罪名昭著的人物。
索要入门证真费事。见到负责的上校,萧乾交出所有的军事证明文件,上校仍不放
心,打电话到记者营,询问清楚,并要对方作保证,这才在入门证上签字。然后,在上
校的陪同下,萧乾怀着一种交织着紧张、好奇、兴奋的心情,走进了关押战犯的监狱。
监狱里,一步一哨,壁垒森严,一派令人窒息的气氛。沿着监狱的院墙,用木板隔
出一道走廊,由监狱门口直通法院。到时,战犯们将由这里带到审判厅。走廊正修建,
透过木板的缝隙,萧乾看到空地上,战犯正在放风。有三个战犯,在天井里背着手踱来
踱去,每人身后都跟着一名持gun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卫兵。远远望去,看不清战犯的面容。会不会有戈林?
萧乾好奇地想。
一边往里去,上校一边向萧乾介绍监狱的情况。这里战犯大小待遇一律,都是国在
六尺长的狱室里。每室有铁床一张,床上铺一条草垫。室内有一张小桌,一把直背椅,
还有一具抽水马桶。上校说,每天由军队理发匠来给他们剃胡子,是怕他们用剃dao自shaa。
这里目前最重要的工作,就是防备他们自shaa。
上校讲这话时,大概绝没有想到,一年之后,戈林在就要被押上绞刑台的那天,服
药自shaa了。而他的自shaa,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他是服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自shaa的,但药是如何传到他手
里,却是一个难解的谜。有的说戈林将药藏在肚脐眼里。有的说,每次搜查时,戈林将
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药连瓶吞入肚内,然后,过好长时间再排泄出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自然,上校此刻的神情很庄重,严肃,他意识到自己责任的重大,自己现在在人们
心目中的传奇性、重要性。
监狱有三层楼,所有楼梯上面,都另用铁丝网罩起来,以防战犯跳楼。络绎不绝的
卫兵,荷gun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实弹,来回巡逻着。每层楼南北都有一串狱室,小小灰门上,镶有一小块方
形玻璃,玻璃上面贴一张白纸,上面写着关押者的姓名、编号。
走在寂静得可怕的走道上,两旁是屠shaa无辜人民的罪犯,萧乾有无尽的愤怒充溢胸
间。对这些失去人身自由、即将被押上审判台的人,他没有丝毫的怜悯,惟有仇恨。他
们发起的战争,使千百万人死亡,使亿万人卷人灾难。世界战争,让他失去了和祖国的
联系,失去了和所爱的姑娘的联系,失去了他所珍惜的爱情。
蓦地,他感到一种遗憾。觉得这里本应至少还该关押另外两个:希特勒、戈塔尔。
在柏林希特勒、戈培尔自shaa的地堡里,萧乾曾亲眼看到了他们临死前藏身的房间。在希
特勒的床上,办公桌上,愤怒的参观者,在上面解气地拉上小便,留下一堆屎。希特勒,
这个战争疯子,和他的情妇在那里自shaa,戈塔尔也凶残地和他的妻子,shaa死自己的六个
孩子,然后自shaa。造成千百万人死亡的战争狂,终于自己走上了死亡的绝路。萧乾站在
牢门前,能想起当时在柏林目睹的情景,能回味当时自己的复杂心情。
上校允许萧乾从门洞里看看关押的战犯。萧乾第一个想看的就是戈林。他走到写有
戈林名字的门前,贴着门,从小小的门洞往里看。他仿佛觉得此刻空气都凝固了,他的
血液也凝固了。门的那边,是一个曾经不可一世、与希特勒狼狈为奸的人物。戈林曾任
德军空军总司令,被认为他和戈培尔同是希特勒的左右臂。
这难道就是那个制造国会纵火案的戈林?当时,1923年,戈林任国会议长,根据戈
培尔的策划,在国会选举的前夜,他让希特勒的突击队队员从议长官邸的地道钻进国会
大厦点燃了国会大厦。然后,戈林将纵火责任嫁祸于communistgcd,从而开始了对左翼力量的
围剿。萧乾知道,也正是戈林指挥着对伦敦的轰炸,还用恫吓讹诈的方法吞并奥地利。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位被希特勒宣布为元首继承人、晋升为元帅的戈林,在战争最后
阶段打算取代元首权力时,被希特勒撤职。战败后,他向美军投降,这时坐在牢房里,
他正做着获得战败德国全权代表资格的美梦。
这就是他吗?从门洞里,萧乾看到了戈林魁梧的身躯。戈林正坐在直背椅上,面对
着灰门。他有一副武夫的模样,肩膀很宽,脑袋偏大。他显得有些憔悴,神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疲劳。一
双素来含着shaa气的炯炯有神的眼睛,大而深凹,此刻却笼罩着一层思虑和恍惚,但时而
又流露出军人般的威武。和他周围的设施:马桶,草垫,木桌,显得多么不协调。
萧乾有一种读讽刺诗的感觉。曾经不可一世的人物,被无可奈何囚在小小的斗室之
间,真是历史绝妙的讽刺。他想到关于戈林的一个传说。据说戈林特别讲究服饰,他不
爱穿褐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衣服,特别爱穿多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制服。他有一个癖好,爱戴勋章,胸前常常挂满练索,
勋章琅琅作响。人们说,一次希特勒在剧场看歌剧,看着看着睡着了。等他醒来,见台
上出现一个佩满勋章的男子,便脱口叫道:“戈林,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不知这是真
是假。瞧着端坐在桌前的戈林,萧乾总觉得讽刺的意味,大于历史的沉重感。
萧乾最后死死盯了戈林一眼,像要把戈林的神态,模样,深深印在记忆里。接着又
往下看。一个个门洞里,一个个令人恐怖的人物,一部部血腥的书。赫斯,希特勒的亲
信,副官;里宾特洛南,希特勒德国的外交部长……
越看越感到压抑,也有一种困惑袭上心头。难道就是这些看上去普普通通的人,制
造了人类的一场浩劫?难道他们的内心,就铁一般冰凉坚硬,毫无一点人性?人类这种
惨剧还会发生吗?
萧乾很想直接采访一个战犯,他不满足于门洞里窥看。但上校的回答令人失望。上
校说,平常狱门连记者都不准探望,更不能直接面谈。原因是,正式审判之前,要禁止
外界与战犯接触。另外,下个月的审判,由苏美英法四国联会开审。公审要做得使德国
人口服心服,不能把战犯当作猎奇的对象,以免有失司法尊严。
尽管最后的要求未能实现,萧乾仍感到非常满足。他感激地与上校告别,坐上了离
开监狱的吉普车。
吉普驶出纽伦堡,萧乾深深地呼吸着田野清新的空气,仿佛要吐出郁积胸间的压抑、
痛苦、困惑。他像抛掉一个沉重的记忆,抛掉了笼罩在心上的阴影。刚去监狱时的新奇
感,看到戈林时的兴奋感、讽刺感,此刻,他都想把它们搁置一旁。他需要的是清静,
忘掉一切,剔除心中任何一丝尘世的牵挂,回到大自然的怀抱。几年的奔波、经历,从
没有像今天这样感到厌倦,感到疲劳。他隐隐感到,自己知道得太多了,心上的负担反
而更沉重,更多一些烦恼。有什么办法摆脱尘世的一切?大自然美丽的湖泊,美丽的雪
峰,阿尔卑斯山!
四
汽车在阿尔卑斯山山间公路上急驰。这还是他第一次真正属于闲适的旅行。从纽伦
堡到慕尼黑,又来到连结德国、奥地利、瑞士、意大利边境的阿尔卑斯山山脉。
阿尔卑斯山公路夹在山谷之间,多瑙河的支流因河弯曲迤逦于山脚,公路则在河的
两岸来回穿插前伸。
汽车驶到了博登湖,德、瑞之间的湖泊。
从雪峰遍布的高山,驶到一望无边的平原,和碧绿清澈的湖水前,萧乾放松好几天
的心情,却渐渐紧张、烦恼起来。在雪峰上,他和许多美国士兵一起,在滑雪训练员的
辅导下,第一次在雪地上滑行,还兴趣盎然地留影。沿途奇异的景致,也令人流连忘返,
陶醉于美丽多姿的大自然之中。但现在来到湖畔,望着波光点点的湖水,眺望湖对岸瑞
士名城康士坦茨,他的心事便完全破坏了他的心情。站在与瑞士水天相连的这块土地上,
他不能不首先想到了雪妮。
得知雪妮已经结婚的消息后,他恨过她,埋怨过她,也宽容了她。他试图忘掉她,
忘掉那段悠长的思念,在新的生活里寻求安慰。然而,他不能。雪妮给他的印象实在太
深了,几年的感情痛苦也实在太难以忘怀了。也许是俗话说得对,当失去一件东西时,
你会更觉得那件东西的宝贵。这难道是至理名言吗?
望着清清的湖水,他充满着惆怅。
在南德巴伐利亚州,他看过一个又一个湖泊,秀美的湖景,都曾让他感到诗意的吟
唱。现在,在博登湖的面前,他仍感到诗意的吟唱,不过,却带有忧郁的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调。
他是不是想到了史托姆笔下的《莱茵河》,想到这位德国作家讲叙的那个凄婉感人
的爱情故事?
萧乾站在实实在在的湖泊面前,他大概也有一种史托姆所渲染的忧伤情绪。他顿时
产生一种冲动:到瑞士去!去看一眼雪妮,去凭吊自己难以忘怀的过去。
萧乾真的来到了瑞士。但不是在1945年10月,而是在四个月之后,1946年2月。
到中立国瑞士旅行,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除签证不容易申请而外,还有另外一项,
即兑换瑞士法郎外汇。战后的英国,对瑞士负债,除非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英格兰银
行对请求兑换瑞士法郎一般采取拒绝态度。这样一来,萧乾的瑞士之行一拖再拖。正好,
瑞士经济考察团去年秋天曾访问重庆,临别时邀请《大公报》重庆馆经理曹谷冰赴瑞一
游。曹谷冰因为忙于战后天津版的恢复,一时抽不开身,便让萧乾作代表前行。这样,
萧乾终于有了到瑞士一了夙愿的机会。
瑞士牵挂着萧乾的心,今天,他终于在几年的强烈思念之后,踏上了她的美丽的土
地。
萧乾的心情是复杂的,动身来瑞士前,他已经做好离开欧洲回zhongguo的准备,瑞士之
行,将是他旅欧七年的最后一次旅行。
回国的念头,他忘记是什么时候产生的。是在听到日本投降的时候,还是在得到国
共和谈成功的时候?他自己也说不上。他只有一种感觉,就是当欧战开始平息之后,战
地采访的紧张、刺激消失之后,他就一天天更强烈地希望回到祖国。游离七年的他,在
经历一场罕见的战争之后,在自己的婚姻爱情经过波折坎坷而趋于平静之后,他多想在
祖国的土地生活,呼吸熟悉的、带有母亲的气息的空气。
在去年前往纽伦堡时,maozedong正在重庆与蒋介石谈判,萧乾是在德奥边境的阿尔卑
斯山的雪峰浏览时,得到了guoogoong签订的停战协定的消息。但还未等他让自己高兴的心情
平静下来,guoogoong重新开战的消息又传到英国。他多么痛苦,多么焦虑。虽然国际上别的
地区都有重大事件发生,但都不能分散他对国内局势的关注,不能冲淡他对祖国人民命
运的忧虑。
1946年1月,正当他采访在伦敦举行的联合国大会的时候,传来guoogoong1月10日签订停
战协定的消息。同一天,全国zhengzhi协商会议在重庆召开,国民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communistgcd等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派的代表
都参加了。他得到这个消息异常兴奋。在联合国会议厅里,他到处都能听到各国代表团
对zhongguo的guoogoong停战,获得和平的庆贺。11日,他给重庆发回消息《联合国欣闻zhongguo和
平》。
2月5日,萧乾又向国内发回《改组zheengffuu大受英报欢呼》的消息,报道英国对zhongguo1
月底结束的zhengzhi协商会议、开始改组zheengffuu的反应。他将当日《曼彻斯特导报》的社论
《zhongguo的和平》的内容报道回国。那篇社论说:“经过二十年的内战之后,现在来运用
由各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派组织的zheengffuu是并不容易的,但只要zhongguo能获得统一,那么没有什么不能办到的
了。……这个协议即表示两方都作了相当多的让步”。
在战争中痛苦跋涉三十年的祖国,终于出现和平的曙光,独裁zheengffuu由多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制取代,
萧乾对此该有多大的兴奋。他憧憬,祖国正朝着繁荣、富强、民主、自由的未来飞腾。
他不能再留在欧洲,他想回国的愿望越来越强烈。与国内《大公报》联系好之后,《大
公报》派来了另外一位记者替代他。回国之前,他来到了“梦里寻他千百度”的瑞士。
他多想看一眼雪妮——作为久别的朋友去看她。
他来到了日内瓦。背山靠水的日内瓦,优美宜人。在他的眼里,它却弥漫着感伤的
气氛。他满怀期望却又心事重重地往日内瓦郊外走去。
教授和义女雪妮住在日内瓦郊外的一处别墅。远远望去,一幢玲珑秀气的小洋楼,
楼前一个漂亮的小花园。萧乾恨不得一步走进楼房里。但当快要走到时,他又迟疑了。
他开始责备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里。雪妮已经结婚了,自己也将有一个新的家庭,难道
还有必要重温苦涩的旧梦?见上一面,不是会更增加各自的痛苦烦恼吗?
他迟疑地放慢脚步,心里矛盾着,但仍踱进了楼房。
教授惊奇地发现萧乾的到来,虽然从信中早已知道了。他觉得萧乾没有变化,七年
的时间,只是额上多了两三道细细的皱纹。
萧乾和他热情地握着手,心激动地跳个不停。他在等待,等待另一个熟悉的声音的
惊奇,或者,传来熟悉而又遥远的琴声。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和教授坐下后,教授告诉他,雪妮和丈夫到意大利去了。
“是吗?”萧乾吃惊地问,顿时心里像浇下一盆凉水。他开始真正后悔启己的来访
了。其实,他并不是没想到雪妮不会住在家中。但他总有一种幻觉,当他来到她家时,
她会坐在她的钢琴旁,弹奏一曲小夜曲,欢迎他的到来。
一切都落空了,就连见上一面的愿望也变作一场梦。
慢慢地,他从一种恍惚的状态清醒过来。他渐渐感到一种庆幸,没见到并不是坏事,
对于现在的她和他来说,不再见面实在也是很好的事。带着一种自我安慰的心情,他由
教授带着走上楼,看看雪妮的房间。
多么熟悉的摆设,多么熟悉的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调。紫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窗帘低垂着,和在香港时一样。书架上,
放着她的照片,萧乾深情地端详,这张照片和萧乾过去置放在壁炉支架上的照片是一样
的,齐耳的短发,衬着一张活泼可爱的脸。在书架上,萧乾意外地发现了自己的novelxiaoshuo集
《栗子》,这是他当年送给她的。他拿在手里,珍惜地抚摸着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泽黯淡的布面封皮,像
在抚摸着一段难忘的记忆。
他告别了教授,走出楼房,从门前花园穿过。淡淡的花香随风飘入鼻中,他感觉到
那永不消失的雪妮的影子,在花丛中闪动。
五
带着无尽的感伤,萧乾来到苏黎世,寻觅乔伊斯的坟墓。
萧乾研究过的这位爱尔兰作家,静静地躺在公墓的草丛之中。茵梦湖则在公墓脚下,
倒映着湖畔的树影。
萧乾步入公墓。一排排雕刻成各种形状的墓石,似在诉说永恒的秘密。就像二十年
前,在南国海滨的墓园,给年轻、流浪的萧乾以神秘的感觉。公墓里,种植着一排排白
杨树,树下一丛丛乱草,还覆盖着一层尚未融化的残雪,更烘托出凄凉冷清的气氛。
萧乾在墓碑丛里徘徊,从依稀可见的墓文中,寻找乔伊斯的名字。这时。夕阳已由
桔黄变成淡灰,整个公墓渐渐罩上朦胧的晚霞余晖。
萧乾叫开司墓人的房门,一个穿粉红衫的小女孩走了出来。在小女孩的带领下,他
走到了乔伊斯的墓前。
四周都是大理石的墓丛中,这只是一小方块灰石,上面刻着:詹姆思·乔伊斯,
1882—1941。
该怎样评价躺在这里的人?萧乾沉思着。他佩服乔伊斯的天才,佩服乔伊斯的勇于
探索的勇气。他把乔伊斯视为世界文学史的一大叛徒,一个摆脱传统、向艺术顶峰攀越
的伟人。在剑桥,他认真研究了乔伊斯的作品,他对《尤利西斯》的理解,就连英国伙
伴也感到惊奇。然而,他不能赞同乔伊斯,他为乔伊斯浪费自己的天才而走进一条死胡
同感到惋惜。对于他来说,意识流文学不是值得提倡的。然而,他不能不对乔伊斯献上
他的深深的敬意。他和福斯特一样,承认乔伊斯进行了伟大的文学创新的试验工作。
他凝望着墓碑,立在白杨树下,脚旁是一层未融化的雪,他产生一种对人生难以尽
言的感叹。
夕阳余晖下的天空,一朵白云孤零零地悬挂着,随着微风寂寞而阴郁地浮动。墓地
里绿草、灰石、白雪,构成一幅失意落魄人的心境写照。一个轰动文坛的巨匠,死后无
声无息地躺在这里,与之陪伴的,冬日是残雪,秋日是落叶。生者又如何呢?他站在这
里,心里何尝不是寂寞,所盼望的所追求的,都化作一团烟云,留给自己的,只是痛苦
的回忆。他想摆脱回忆,但心上的创伤又怎能一时愈合。纵使愈会,又怎能完全驱去心
灵上的阴影?
他性立在墓前。
他想到了乔伊斯的novelxiaoshuo《死者》吗?那段精彩的结尾,交糅着冷寂和绝望。那个为
爱情而死去的青年人,那个死者,激起了生者多么深沉的感受。
雪,乔伊斯笔下的雪,多么富有诗意,却又凄凉、哀伤,似一曲余音袅袅的哀歌,
在宇宙间飘荡。
“玻璃上几下轻轻的响声,引他把脸转向窗户,又开始下雪了。他睡眼迷朦地望着
雪花,银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暗暗的雪花,迎着灯光在斜斜地飘落。该是他动身去西方旅行的时候了。
是的,报纸说得对,整个爱尔兰都在落雪。它落在阴郁的中部平原的每一片地方上,落
在光秃秃的小山上,轻轻地落进了艾伦沼泽,再往西,又轻轻落在香农河黑沉沉的、奔
腾澎湃的浪潮中。它也落在山坡上那片安葬着迈克尔·富里的孤独的教堂墓地的每一块
泥土上。它纷纷飘落,厚厚地积压在歪歪斜斜的十字架上和墓石上,落在一扇扇小墓门
的尖顶上,落在荒芜的荆棘丛中。他的灵魂缓缓地昏睡了。当他听着雪花微微地穿过宇
宙在飘落,微微地。如同他们最终的结局那样,飘落到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
这里没有雪花在飘落。然而,萧乾的心上,难道此刻没有雪花飘落吗?面对墓石,
面对残雪,难道还有别的什么比落雪更适宜形容他此刻的心境吗?
走过七年漫长的岁月,在远离祖国的异域奔波着。是该到东方旅行——不,该向东
方回去的时候了。那里,百废待兴的祖国牵扯着他的心。
那里,也有飘落的雪花吗?
六
一个月后,萧乾告别了生活七年的英伦,告别了结下情谊的福斯特、魏理,以及一
个个英国朋友。在英国七年的时光里,他们给他以友情的温暖和事业的支持,他们似春
风融化着他心上随时飘落的雪花。而今天,他要离他们远去,回到祖国的怀抱,回到旧
日的朋友中间。但是,他不会忘记他们,永远不会!
他离开了。在这里他留下了深深的足印,写下了他的一生中最富传奇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彩,也最令
人感伤的一页。剑桥的古堡,泰晤士河上的桥影,还有莱茵河畔的硝烟……都被他珍藏
在记忆里。在多少年后,在晚年,他也许会重新把它们捡出,留恋地欣赏。
他离开了,舰队街,这个让他施展才能的新闻中心。两三年内,不仅从这里发出一
条条消息,还替《大公报》拉了不少英商广告,赚了数目可观的英镑,使《大公报》办
事处在英国站稳了脚跟。
他坐上开往zhongguo的海船。格温已经先到美国去了,然后从那里她直赴上海。在祖国
复兴的土地上,他将组织新的家庭,开始新的生活。
guoogoong合作的新局面的消息使他兴奋。他巴不得巨大的轮船,刹那间变成一只鸟,飞
到阔别的祖国,投身新的创造!他已经把感伤压在心间,他要用不断的创造,充实自己
的生活。他以一个成就显著的记者的身份回到祖国。他,在憧憬着自己辉煌的前景。
船驶过地中海,驶进苏伊士运河。就在埃及,传来了4月1日蒋介石在国民参政会发
表演说,东北停战协议和政协决议从而失效的消息。
萧乾的心凉了,仿佛整个身子掉进冰窖里。guoogoong重开战,他知道对zhongguo将意味着什
么。他恐惧,他焦虑,他感到一场大雪正从寥廓的宇宙向zhongguo飘落。这雪似乎要覆盖一
切;大地,河流,他的心。
船向前开着,开着。
一个阔别祖国七年的游子,渐渐走近燃起内战烽火的大地。
雪,下着。会有终结的时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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