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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0年11月4日星期日
    这两天,洁岚始终是有快乐也有忧烦的,好像一件开心的事会拖住一件烦心的事,
仿佛喜和忧是孪生姐妹。她把颜晓新画的那匹马寄走了,同时又很高兴地看到李霞支撑
着走进了学校大门。那女孩像是大病一场,头发都不如过去那般油亮滑爽,可她终于答
应忘却那场大赛。叶倩玲阿姨也按洁岚的建议,搬回家里来住了,这样,早上和晚上,
她们两个能聊一会儿,谈到妈妈的少年时代,总那么叫人高兴。
    叶倩玲阿姨昨天曾把洁岚叫上楼,轻轻地说:“明天休息,陪我上街买东西好吗?”
    洁岚挺为难,因为她顶怕进闹哄哄的商场。叶倩玲那时还未起床,她的母亲已乐颠
颠地把糖水鸡蛋端上来了,好像她的女儿仍是个宝宝,洁岚觉得怪怪的。叶阿姨欠起身
子,细腻的手捧住瓷花小碗,说:“想去让你挑一根项链!”
    “我真的不会挑!”洁岚回答道,“没有这方面的识别能力!”
    “挑自己喜欢的也不会吗?”叶阿姨说,“我想送你一根作纪念!”
    房东老太大说道:“她是想收你做干女儿,这根项链就算见面礼!”
    洁岚面红耳赤地逃出去,她晓得叶阿姨喜欢她就足够了。不论怎样,星期日一大早
她就得走掉,避免这尴尬的场面。她大爱妈妈了,觉得认了叶阿姨做干妈,或多或少会
让自己的亲生母亲受到损害。
    正想着出门避风头,容子就从门外探进来了。多日不见,她好像大有长进,居然星
期天也起大早,不赖在被窝里睡懒觉,她一见颜晓新她们都不在,立刻像淋了雨的旱树,
变得容光焕发,“洁岚姐,今天你得同我一块儿去赴宴!”
    “赴宴?”洁岚说,“有喜事临门吗?”
    “当然罗!爸爸在一家合资厂寻到了工作,厂里预发了半个月工资,他好开心呐,
说要请你和我吃一顿,不过,你别把谜底点破!知道吗?要到小绍兴去吃鸡,那儿的白
斩鸡世界有名的,比什么外国的炸鸡好吃一万倍。”
    洁岚开心地说:“乌啦,太好了!”
    当她们两个美得手舞足蹈时,房东老太太一边把着门,一边徐徐招手,把洁岚叫出
门,悄悄地对她说:“你等会儿选金项链时,你选根细一点的就行了,她先生手面不怎
么大,她积下几个钱也不容易。”
    “我……”洁岚难过地说:“我不会接受她这么贵重的礼物的!可是,我不知怎么
拒绝!”
    “呵,像你这样的女孩子,世界上少有。”老大太忽然把她当恩人,“你叶阿姨心
里也蛮苦恼的,先生想要小囡……外出也有女人,她自己又没有工作,享福享惯的人哪
能再出去自谋生路?”
    叶阿姨一定已习惯做阔太太了,她这几天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一切都由她的母亲
侍候,晚上出门看戏,早上至少睡到十点钟。尽管她很少快乐,可她肯定也难以自拔。
    “你不要同她讲穿!她要面子!外面的人都想回国来风光风光。也是的,几年才来
一次,风光也有限!”老大太说,“她比别人享的福多,可受的气也不少,我可怜她!”
    房东老太太讲起来,昏花的老眼上泪光闪闪,她居然能讲出这些推心置腹的话给洁
岚听,也许她真把洁岚当成千外孙女了。弄得洁岚内心沉沉的,再见到叶倩玲阿姨时一
定会屏住气,几乎不敢凝视对方的眼睛,怕从中看出更大的不幸。
    容子在洁岚房里玩了一会儿,她的纤纤小手闲不住,没什么好玩的,就用纸折一对
小灯笼,见洁岚进来,就叫道:“我真羡慕你,你怎么总被人当大人,你看,老奶奶明
明是我的熟人,可却只对你讲悄悄话!”
    洁岚笑笑,拎起个小灯笼:“你就是个奶声奶气的小娃娃嘛!”
    “黄潼也这么说过!”容子忸怩地笑得露出牙齿,“他好吗?他一直未给我回信
呵!”
    “也许,他没想好怎么写开头第一句吧!”洁岚说。
    “有一个秘密,我想得告诉你。”容子说,“我读黄潼的文章时,感觉仿佛是以前
读过的,这是什么缘故?会不会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容子就那么温厚、善意地瞧着洁岚,她的眼神像小动物一般恬静,洁岚终于没对容
子说那伤人的误会的一切,她得把这机会留给黄潼本人,否则,容子的真情会毁得很惨
很惨。
    十点钟左右,舅舅也到了,他好心境在身时,也很少说话,只较多地打着手势,或
是行动着。仿佛语言是一种多余,动作本身就是更能说明问题的语言。
    他挥挥手,示意她们出发。他出门后,喜欢在离她们几步远的地方独自行走着,走
到一个拐角,他就停一秒钟,用眼神催她们一下。
    小绍兴鸡粥店,洁岚早就听说过,据说那是家老店,买进鸡后都要用好饲料养上一
阵再shaa,白煮起来也有特殊的工艺。现在舅舅找到了工作,又能在一个有名堂的店里请
客,真让洁岚觉得像过节。
    洁岚没想到,舅妈也到了,她站在小绍兴的门口,岔开着腿松着肩,站得风风光光
气气派派,那是个丰满的妇人,相貌平平,但眼光锐利,是那种甜酸苦辣都尝过的女人。
她见到洁岚,就像一分钟前就已同她攀谈过似的,随随便便地说:“店里面人还不算太
多!”
    舅舅擦擦汗,用行动说明:“唔,这个头开得不错!”
    容子偷偷地笑,拉拉洁岚咬耳朵,“上次我跑出来一夜,她急煞了,后来晓得你还
劝我回家,说起你,口气就不一样了!”
    洁岚总有些不自然,一个人伤过她的心,伤口大深了,总是触目地存在着。她难以
同舅妈一样装得若无其事。四个人找了个方桌坐下。很快,一大盘白斩鸡端上来,舅妈
招呼洁岚道:“吃呵,吃呵,鲜得很。”
    在饭桌上,舅妈唱主角,她不停地给丈夫和女儿夹菜,不让他们各自的小碟子空下
来,偶然,她也向洁岚劝菜,但声音很夸张,是那种敷衍的骨子里冷冷的嗓音,但舅舅
分辨不出。他喝得微醉,不住地看着他的妻子,很为她的完美的主妇姿态骄做,容子也
是,一个劲地微笑。洁岚忽然想到,他们是不会从别的角度去看待这个女人的,因为她
是他们的亲人,他们爱她。
    “呵,”舅舅喝了口酒,“洁岚,晓得我为啥要请客不?”
    容子连忙朝洁岚使眼(se-dangjin),洁岚愣了愣,说:“是不是舅舅遇上了好事情?”
    “换了个工作而已。”舅舅说,“宾馆我不想干了,现在去厂里搞实业!?
    他一句话就把一大段坎坷跳过去了,他喜欢保持自己的男子汉形象,那是他维护自
己的准则。一杯黄酒下肚,他的脸(se-dangjin)渐渐红润,舅妈坐在他身边,她维护着他的秘密、
并且在他轻轻地叹息时,为他夹一块鸡的大腿。
    “多吃点。”她怜惜地说,说得那么诚恳,声音里充满激情。
    洁岚忽然觉得舅舅很为难,他的妻子容不得别人,不爱这个小家外的任何人,但她
爱他,死命地爱,弄得他不知所措,不知该对她怎么办。他们像两只乌,想往不同的方
向飞,但他们拴在了一块,所以总会有无可奈何和烦恼、愤怒。
    正吃着喝着,忽然,容子轻手轻脚地碰碰洁岚,小声说:“喏,看看,你们宿舍的
颜晓新在那儿!”
    洁岚朝身后望去,果然看见隔着三四个饭桌,坐着颜晓新,她托着腮,低着头,愁
苦地看着桌上的莱,她的对面,坐着个男人,那是个脸儿瘦瘦,而身材宽宽的中年人,
留着胡子。他低着头,举着杯子,正在那儿抿着酒。
    “喂,多巧!那个男的是谁?”容子说。
    “干什么?”舅妈愠怒地训斥着女儿,“老去看别人,不好好吃饭,看什么男的、
女的!”
    “我认识那女孩。”容子说,“看看又何妨?你为什么说得那么难听!”
    “你就是有问题,”舅妈压低声音说,“那个男孩又来信了!哼,你要是不去关心
男的女的,哪会有这样的男生找上门!”
    “我!我!”容子说,“你又卡我的信了!你,你……”
    舅舅忽然一摔筷子,借着酒兴,对着女儿吼道:“还有脸吼!那个男生是个二流子,
抄人家的东西发表,那信还是他自己白纸黑字写的,我临出门收到的!”他说到火头,
摸索着胸袋。
    容子眼睛睁大着,圆圆的,脸就那么眼看着一点点灰下去,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我,我不相信,就不相信!”
    舅舅冷冷地一笑,说:“请你自己过目。”说罢,递上信。他端起酒,一饮而尽,
用这个动作来表达一句话:你活该如此!自作自受。
    舅妈放下筷子,横了女儿一眼,是那种锐利的、毫不留情的目光。
    夫妇俩继续吃鸡,继续大喝饮料和酒,就让容子瘪头瘪脑地坐在那儿,女孩没哭,
埋头读着信,她读得仔细,像一字一句在吞食,但脸上的惊恐状依;日存在,那是一种
见了惨相后难以承受的表情,洁岚忽然觉得,舅舅和舅妈其实是渐渐地变得相像了,他
们挂在一起,互相地通了起来,以后也许会更像,像得如同长着同一颗心,有着同一种
对女儿的奇形怪状的爱。
    容子读罢,把信撕成碎片,忙着剥着自己的指甲,一言不发。洁岚从饭桌下伸过手
去,轻轻地拉拉她,说:“容子,下午到我那儿去好吗?”
    容子摇摇头,说:“我哪儿也不想去了,我想回去睡觉。”
    “别难过!”洁岚含混地说,她看见舅妈那探照灯一般的目光了。
    “我为什么要难过?”容子伤心伤意地抬起脸来,“我并没有做过不好的事,他做
的事应该他难过才对!”
    “你还同这种人来往?”舅妈盯了一句。
    “我看不起他,也看不起妈妈你。”容子涨红着脸,像一头发怒的小狮子。
    “没规短!”舅妈说着,口气却缓和下来。也许,她已看到了那孤僻的女孩的伤口,
伤口淌着猩红(se-dangjin)的血,难以愈合。·这正是她所喜欢看到的,她只抓打击女儿情感的这
一头,为此,她在所不借,六亲不认。
    舅舅只顾津津有味地嚼着鸡腿,他的脸(se-dangjin)比任何时候都亮堂,泛着油光,含含糊糊
地说了句:“这种事,幸亏斩断得早。”
    他们喜欢斩断一个女孩的梦想和她美好的情愫,他们情愿她怀着创伤,同他们一样
过着乏味,苍白的日子,而她却是他们惟一的女儿,他们爱她爱得如痴如醉,他们不懂
这种爱像一种罪过。
    可怜的容子!
    洁岚抖动着嘴唇刚想站起来告辞,忽然;“听到身后“乒”的一声脆响,回身望去,
只见颜晓新像一头发怒的狮子,脸涨个血红,正在拼命挣脱,而那个中年男人,正用两
只手按住她的肩,哀哀地说:“坐下!坐下!你听我解释!真的,听我解释!真的,听
我解释!”
    “让我走!让我走!”颜晓新强硬地反抗着,嚷着。
    推推拉拉中,又一个小碗倒地发出脆响,那中年男人一犹豫,松了手,颜晓新就夺
路而去,这时,服务员都围上来,问这男人:
    “喂,怎么回事?”
    “那女孩子是什么人?”有人说,“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喜怒无常!”
    那中年男人戴着眼镜,是知识分子型的,此刻他的脸涨成紫红(se-dangjin),连耳朵都发红了,
但他仍儒雅地朝询问的人欠欠身了,说:“对不起,对不起,那是我女儿,脾气不好。”
    “女孩脾气也真暴躁呵,东西都摔碎了!”
    那男人又欠了欠身子说:“她发火也是事出有因,孩子太小了……对不起,打扰了,
损坏的东西我照价赔偿。”
    一拨大人都议论纷纷,都是指责如今的孩子娇气,不懂事,生在福中不知福。总之,
一开口就是一连串的指责和教训,而且众口一词,立刻就结成了一个神圣的同盟。颜晓
新的父亲变成了一个被同情的弱者,他一边听,一边不失时机地向众人说:“谢谢!谢
谢!”
    有谁想听一听颜晓新的苦衷呢?她的家破了,破得她脑海里一片空白,让她无处可
寄托自己的爱。洁岚恨恨地盯了那男人一眼,他站着,肚子那儿有些发福,其实已是个
半大老头了,头发稀薄,脸部表情十分古怪,明明笑着却显得十分难看。
    “无法无天了!”舅妈威风凛凛地扫了洁岚一眼,“养不教,父之过,全是她父亲
宠出来的!”
    舅舅“哼”了一声,说:“他当爸,当得窝囊,一巴掌上去,就太平了,容子,那
种女孩,你别去学!”
    容子打了个惊悸,她原本就是那种脸(se-dangjin)白寥寥,嘴唇缺少血(se-dangjin)的女孩子,一到冬天
就四肢冰冷,她父母凌厉的口气,一下子就刹掉了她的勇气。洁岚看看容子苍白的脸,
刚想安慰她几句,忽见舅妈正用锐利的眼角的余光瞄准她。
    “容子,去我们宿舍玩一会儿吧。”洁岚恳求道,“你应该放宽心!”
    “不,我再也不想去了!”容子说,“我只想睡觉,想回家。”
    舅舅和舅妈会意地互望了一眼。确实,他们赢了。他们有这方面的天赋!从此以后,
容子再也没有到过孤女俱乐部,有一次,洁岚在路上遇到容子,执意拖她去宿舍玩,可
她连连摇头,也许她怕自己受这些自由惯了的女孩子们的影响,怕长出翅膀来,因为她
父母手持利刃,他们是信奉狠狠地斩的。洁岚也曾几次提到黄潼,说他其实仍是个出(se-dangjin)
的男生,可容子拒绝听到这个名字,她总是迅速地用小手捂住洁岚的嘴。
    容子的小手一年四季都变得冷冷的。
    自从洁岚同容子的联系断掉之后,她同舅舅家的联络也就变得可有可无了。只是过
年过节来往一次,把断掉的线再续接上。舅舅一家越来越陌生。而谁都不必去牵挂陌生
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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