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11月2日星期五
谁都没料到,李霞是由刘晓武陪同回宿舍的。一夜的煎熬,并未使她情绪开朗。她
两眼红肿着,脸颊也被泪水浸渍得变得浮肿。但她似乎并未将痛苦随着泪水排出,她一
头倒在床上,双目紧闭,牙齿咬住下唇,轻微地打着冷颤。
“你一晚上去了哪里!”颜晓新哇啦哇啦叫道:“把人都吓死了!”
洁岚说:“先让她睡一会儿吧!”
刘晓武叹息一声:“我同李霞都是被幸运抛开的倒霉坯子,呵,同是天涯沦落人,
相逢何必曾相识!所以,我们能相互理解!”
颜晓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去坐通宵电影院解闷,哪料到李霞正巧坐在我前一排!”刘晓武耸耸肩,“我
们都想在黑黑的无人打扰的电影院中挨过这一晚,真是不谋而合,配合默契!”
颜晓新点着李霞说:“你呀你,怎么会到那种地方去的!那里都是混日子的人呆
的!”
“哈,说得好!”刘晓武拍响了巴掌,“我们就是在糊里糊涂混春秋的人。”
李霞像一个木头人,无论大家怎样议论,她都美目紧闭,不露声(se-dangjin),要不是她的双
手不停地搓着一块手绢,大家一定会误以为她睡着了。颜晓新上前去推李霞的肩:“你
听我说,李霞,肖老师他,他要调到少音协去,今天中午就走!”
“走得好顺利呵!”刘晓武鄙夷地说,“本人早已得知了他的品行。他的荣升,完
全是踩着别人的肩膀。知道否,李霞的复赛得分并不比张玥差,可填写平时成绩时,他
肖某人给张玥多填了十分,这完全是良心分数,可多可少,他这一手,就导致了李霞的
落榜,假如他是个正直的人,这次的冠军就一定是李霞!”
“我不相信!”颜晓新脸(se-dangjin)煞白,“你怎么可以乱说一气!”
“我是从少音协得到的消息,内线的!”刘晓武说,“你信不信都可以!”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洁岚问,“为什么要损害李霞?”
“因为张玥的父亲保荐他到少音协工作!”刘晓武气咻咻地说。
“你怎么把人看得那么脏!”颜晓新怒不可遏。
洁岚想到肖叔叔躲躲闪闪的眼神和极不自然的微笑,忽然感到一阵后怕。他真是那
种人?她看着李霞那失神的脸。这不幸的女孩一定已听刘晓武叙述过一遍,才会像遭人
抢劫似的磕磕绊绊的一路回到家中,现在,那女孩悲苦的表情完全能体现出她的伤痕又
被揉搓了一遍。
在沉默中颜晓新一撅不振,求援似的问道:“李霞,你不会相信这一切吧?肖老师
是你恩师呀!”李霞长吁一口气,冷冷地一字一句地说:“我从现在起,不相信自己,
也不相信任何人!”
刘晓武感慨万分地添上了一句:“人心难测!”
颜晓新狠狠地白了刘晓武一眼,她对他的不满已积蓄了好多日子了。她把那画夹上
的画收下来,卷成一卷,对大家宣布道:“我要当面去问他!问肖老师!”
李霞“霍”地站起来,点着颜晓新说:“你记着,这事与你无关。那本该属于我的
冠军给别人夺走了?不,即使是把我报上去,决赛中我也拿不到名次的,我们的背景不
一样!肖老师只是做了件聪明的事。否则,他高升不了,我也同样当不上第一名!”
颜晓新生气地斜了刘晓武一眼,说:“你说你不相信任何人,我看你倒是很相信一
个人,你的口气同他的简直没有区别!”
这个画马专家气得在房间内打转,刘晓武知趣地告辞了。他一走,颜晓新的眼泪就
止也止不住地流下来,她把那幅画了一夜的杰作扯过去,揉成一团,负气地扔在地上。
然后拉过书包,怕冷似的缩着肩,头也不回地去学校了。
洁岚拾起那幅画,细细地抚平了。那幅画真的很出众,极有灵气,画面上不是一匹
平庸的马,而是一匹神马,像是从猛兽修炼过来的,无畏、高洁。神圣。凝结着作者的
炽烈的情感。洁岚将它小心地收藏起来。
颜晓新后来再也没提到这幅画,直到有一天,这幅画有了个戏剧性的结局。即使那
样她也没露出过分的轻松和喜悦,只是淡淡地接受了这一切,仿佛她早就预知一切。
中午吃午饭时,肖老师一出现在饭厅里,立刻轰动了一拨男女同学,此刻,关于他
荣升的消息已传遍校园,大家都怀着遗憾纷纷涌上去同他道别。他呢,同这个来个大招
手,同那个点点头。在学校,潇洒的男教师一向很走红的。颜晓新早避开了人潮,端着
碗一溜小跑躲得无影无踪,好在饭厅里的气氛很浓烈,除了细心的洁岚谁都不会注意到
这一幕。
“你好!郑洁岚!”肖老师主动同她打招呼,“现在算是正式道别了。”
“是的,再见了!”洁岚淡淡地说,“可是,我……”
“出去谈如何?”他大度地笑笑,“我曾是你的监护人,今天算是最后一天履行责
任,”
出了门,洁岚劈脸就问:“肖叔叔,有人说这次应该是李霞当冠军的!”
“持这种观点的人简直太幼稚了!”肖竹清清清嗓子,“不错,当时少音协确实来
征求过我的意见,我均衡再三,只能丢卒保车。这也是策略!为了学校的荣誉!”
“李霞成了丢掉的小卒?”洁岚委屈地说。
“洁岚,你怎么能这样说呢?李霞连这些挫折都受不得,这怎么能进艺术圈呢?、
社会太复杂了,人都应该学会委屈求全,能伸能缩。”他看看她,不快地说,“来接我
的车快来了,我得走了。”
在许多男生女生的拥簇下,他朝校门口走去。他今天已面目全非,脱掉了运动服,
取而代之的是一套挺刮的新西装,因而,他不怎么像个朝气蓬勃的艺术老师了,而是像
少音协的一个职员。那套西装不怎么合身,后背有些微微弓起。洁岚无缘无故地觉得,
也许那儿藏着他的无奈和委屈求全。
庆丰中学从此就少了一位姓肖的气质不凡的老师,虽然后来他又多次走进庆丰中学,
但因为神气大变,一走进大门就成了一个扎眼的格格不入的人物。
下午下了第一堂课,校园里正是一片欣欣向荣,这时候不活动,也许会像懒虫那样
打瞌睡的。初一的几个莽撞的男生正在操场上学习“少林小子”,几个扫蹚腿,把操场
边的沙坑搅得尘土四扬,引起女生们的尖声责备。一辆“桑塔纳”小轿车从校门口直开
进来,很招摇,一直停在教学大楼前。这引起了庆丰中学上上下下的一个不小的轰动,
大家都在议论纷纷:究竟来了个什么显赫的人物?
从车里出来的是一个高个子女人,一身洋装,却盘着发髻。她下了车就昂首挺胸,
高跟鞋嗒嗒地踩得很急,一路直奔校长室。洁岚远远地瞥了那不速之客一眼,还以为是
个什么港台影星来访。可没等打预备铃,校长就心急火燎地奔出来,一路叫道:“郑洁
岚,初二(1)班的郑洁岚呢?”
洁岚惴惴不安地进了校长室,那女人立刻上前一步双手捉住了洁岚的肩,她的脸笑
容可掬,露出一种善良女人打量小女孩时特有的神情,“长这么大了?哈,出落成一朵
出水芙蓉了,真是一个beautiful girl!”
洁岚笑笑。不管那女人是谁,她都喜欢,、就那么简单。
“噢,知道我是谁了吧?”她俯身疼爱地拍拍女孩的脸,“我们没见过面,可通过
信。亲爱的小孩,你同你妈妈十分相像,哈,见到你我好开心噢!”
“叶倩玲阿姨!”洁岚激动地叫道。
很小的时候,洁岚就常听妈妈谈起叶倩玲,妈妈没有亲姐妹,就不由自主地把叶倩
玲放在姐妹的位置。叶倩玲阿姨的美貌、聪明、居住地的遥远,总让洁岚想起月亮上的
媳娥。后来,妈妈把“嫦娥”的比喻写信告诉了叶倩玲,不料,一句小孩的玩笑话却引
得叶倩玲流了一天的泪。她亲自写信给洁岚,夸她是个聪明懂事的女孩。所以,从此叶
倩玲屡屡来信说要认清岚做干女儿。
“喂,叫干妈!”她说,“叫得亲热些!”
洁岚羞怯地笑笑,感觉在叶阿姨面前猛一下又回到童年时才遇上过的尴尬中。
叶倩玲阿姨向校长请假,她准备带洁岚去她下榻的宾馆。洁岚奔回去取书包时,她
就站在走廊口等她,看也看不够地目送着她,洁岚感觉她真有点像妈妈,妈妈就是那种
情意绵绵的女人。
“桑塔纳”载着她们直驶宾馆,那是个四星级宾馆,金壁辉煌,门口还站着为客人
拉门的穿制服的小伙子。走廊里铺满漂亮的地毯,一切都像电影里那么豪华。进了叶阿
姨的包房,洁岚也只顾东看看西看看,眼前的所有陈设都那么讲究、舒适。
叶倩玲脱下白(se-dangjin)西装,里面是一件猩红(se-dangjin)的丝绸衬衣。她从冷藏柜里取出矿泉水,
给洁岚倒了一杯,自己也要了一杯。然后紧挨着洁岚坐下。
这下,洁岚可以静静地凝视叶阿姨了,她不愧是个美人,五官长得非常端庄,有一
双漂亮的杏眼,上着淡妆,远远的看,显得十分鲜亮、年轻。可是近看时就大不相同了,
眼窝那儿似乎沉着(se-dangjin)素,黑乎乎的,而且眼袋有些陷下去,松松的。
“我很老了是吗?”叶倩玲阿姨说,“我最怕老,可又对它毫无办法!”
“不,不,你远看时非常年轻。”
“近看时就是个老大婆了?”叶阿姨笑得肩膀乱颤,“你呀你,真是个老实的孩子,
对我说说无妨;对别的人,可不能这样,应该恭维人家几句,这也是女孩子的教养和学
问噢!”
“妈妈她,”洁岚说,“她一点不在乎老,有时还让爸爸拔她的白头发!”
叶阿姨沉吟了一下,说:“那是因为你妈妈过得很幸福,有安全感。是不是你爸爸
对你妈妈特别体贴?”
“他们被地区选为‘模范夫妻’呢!”洁岚说。
“他们吵不吵架?”
“也吵。”洁岚说,“冬天冷,他们就争着要早起来烧火做饭,爸说妈有关节炎,
妈说爸腰不好,要吵半天!”
“多么甜蜜的吵架哟!”叶倩玲笑了,笑得有些茫然,“这种日子,我一天也没过
上!”
她们聊了半天,叶倩玲问得很细,枝枝节节都问,当她知道洁岚的妈妈已是当地的
会计师时,便由衷地说:“不容易啊!你妈妈上中学时算盘没我打得好,可现在,我退
化了,连钱都算不清楚,经常丢三落四!”
叶倩玲阿姨没谈自己的生活,一句也没谈,但她的微笑中却带着凄婉和无奈。她的
衣物、提包都很华贵,还有各种首饰,手面也阔绰,但她似乎并不开心。
天(se-dangjin)渐晚,叶倩玲阿姨给洁岚看她在海外拍的照片,她在照片中显得神采飞扬,可
那一厚叠照片都是她独自一人或站或坐着,十分单调。洁岚问:“给你照相的人为何不
同你合影?”
叶阿姨莞尔一笑,“那是照相机自拍的,我这次,是独自一人旅行!”
洁岚津津有味地看着照片上的风光,刚想问个问题,头一抬,发现叶阿姨已经倚着
沙发睡熟了。睡眠中的她,皮肤显得特别松弛,下巴也挂下来,脸变得狭长而又苍老,
与刚才的她判若两人,使洁岚的心怦怦乱跳着扭过脸去。
叶阿姨几分钟后就恢复了体力,她笑容可掬地说要带洁岚回自己娘家去吃晚饭。她
的母亲接她下机后就回家去准备饭菜了,“洁岚,如果我是你干妈的话,你就跟我回去
见干外婆!”她开玩笑地说。
洁岚笑笑,说:“叫老奶奶行吗?”
“好乖巧呵!”叶阿姨套上洋装,匆匆补了一下妆,说,“六点了,车已在大门口
等了!呵,哪里的饭都不如家里的可口!”
“你不想住回家去吗?宾馆里并不好,大冷清了。”
叶阿姨耸了耸肩,说,“夭知道,反正是习惯住宾馆了,人来客往也方便一些。”
“桑塔纳”载着她们从大路转到小路,路变得越来越熟悉,洁岚坐在车上微微地有
些晕车,今天下午发生的事总给她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车子拐进了小巷,不可思议地
朝着洁岚她们的孤女俱乐部的方向驶去。洁岚兴奋地想打开车窗,在经过这幢小房子时
大叫一声,让她的同伴大吃一惊,看她像公主那样让豪华的汽车接走。
可是,车子很善解人意地在那幢小房子前停下了。车一停,穿了一身簇新衣裤的房
东老太太就从楼下的厨房里迎出来。洁岚分明听见叶阿姨叫那老大太。
“妈妈!”
“快进门!快进门!”房东老太太快活地叫道,“你喜欢的八宝鸭我都烧好了,香
喷喷的!”
“洁岚,来!”叶阿姨推了洁岚一下,说,“别羞答答的,那是我妈妈。妈妈,你
喜欢她吧?”
“欢喜的,她长得好看,像唱沪剧的马莉莉!”老太太糊里糊涂地说,“你们怎么
认得的?她是住我家的小房客呀!”
大家都感慨万分,世界就是奇妙,有时小得让相干的人轻而易举地碰到一块;房东
老太太一听缘由,立刻对洁岚亲上加亲,仿佛真的荣升成了洁岚的干外婆,不断地问洁
岚喜欢吃什么菜,要再下厨去准备。
正在寒暄之间,忽然小房间的门大开了,走出两个眼露惊讶神(se-dangjin)的女孩。
“呵,小姑娘们,我女儿回来了!她是越来越漂亮了!”房东老大太乐颠颠地说,
“今天晚上,都请上楼来一起喝点酒,否则,小菜也吃不光的!”
“谢谢了!我们已经买回饭了!”颜晓新说着,朝洁岚拼命招呼,“你来呀!来
呀!”
叶倩玲阿姨点点头,说:“洁岚,你去吧,我们在楼上等你!”说罢,她径自上楼
了,木楼梯上发出高跟鞋的笃笃的响声。
洁岚一走过去,就被颜晓新攥住了手,一把拖了进去,“喂,你怎么同那个阔大太
混在一起!”
“她是我妈妈的朋友叶倩玲!”
“好!好!就算是这样,你也不能不间问黄潼的事呀!”颜晓新很火地说,“黄潼
一整天没来学校,听‘耗子’说,他前几天就老说些危险的话!”
洁岚想起,今天早上黄潼的座位一直空着,她还以为他生病了呢!她不由急起来,
“他说了些什么?遇上了什么危险!”
“他说要惩罚自己,要找块干净的地方去思过——什么叫‘干净的地方’?太吓人
了!”颜晓新说,“雷老师急死了,怕他想不开,想问问你,有什么线索。”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总说自己有错,做了不好的事?可他从没说出是什么事。”
洁岚说,“他也没说过要去什么地方……你的意思是……不,不,你别说下去了,这不
可能!”
李霞嗓音沙哑地插了一句:“看来有心病的,不止我一个!”
正在议论纷纷时,耗子赶来了,他元气大伤,神态像是少了主心骨,见了洁岚,急
得说话都口吃了,“不,不好了,雷老师让,让你马上去一趟,黄潼肯定出,出事了!”
“怎么回事?”
“他,他发表的那篇文章是抄袭来的!懂吗,抄袭,是他自己昨晚寄出的信里写的,
雷老师刚,刚收到信,说,说不定再晚就会出人命的,再没线索就要报警了!”耗子双
手比划着,伤感中带
“抄袭?真卑鄙!”颜晓新骂起来,“跟小偷差不了多少!”
“懂什么?”耗子说,“他原来想试一试,编辑是不是真的认人不认作品。他抄的
这篇,是,是一篇名作,哪料,那编辑没读过它,就刊登出来了!”
“对!我证明,他还撕了稿费单。”洁岚说,“他只是想搞个恶作剧!绝不是那种
偷偷摸摸的人!否则,他就不会自己来谈这个事了!”
“就是呀,”耗子没轻没重地说,“这也算投案自首的呀!”
“反正,他不高明!”颜晓新说,“有点愚蠢!”
李霞提议道:“吵什么?你们现在就找雷老师去,她不正等着你们吗?”
耗子匆忙中还不忘朝李霞投去敬佩的一瞥。两个人朝学校方向猛跑。失去的东西是
否能找回呢?洁岚想着平日走路晃荡晃荡的黄潼,他总说男子汉难当。也确实,这个才
华横溢的男生运气不佳,为许多莫须有的错误遭受过各种指责。他是个优秀的男生,但
越优秀就越可能会缠上些麻烦。
教师办公室中,雷老师已经坐不住椅子了。脸(se-dangjin)焦的地来回踱步。刚才,她还坚持
不扩大影响,说应该相信黄潼有这样的觉悟。可天一点点黑下来,同黄潼合租房子的以
出租自行车为生的小伙子一次一次从宿舍来报信:他还没有回来!他还谈几句黄潼平日
的颠三倒四的昏话,这无疑让雷老师急得频频擦汗,一碰上些什么就急躁得像要冒险。
“再回忆回忆,有什么迹象,有什么线索!”她急得直挥手,“每人想几条出来,
别傻等着!”
电话铃响了,只听雷老师问道:“是谁?哦,是你!我忙着,你别打岔行不行?”
她说到这儿,猛一下就挂断了电话。见耗子被她那火冒三丈的样子镇得直抽冷气,她才
抱歉地说:“是我儿子打来的电话,我回家再同他解释。”
洁岚回忆着这一阵子黄潼说的话,忽然想起他说过喜欢到森林公园后面的江岸上去
大声疾呼。她连忙把情况告诉雷老师。班主任一听,二话没说,拔腿就往外跑。耗子和
洁岚也义无返顾地紧紧追上。去森林公园要先后倒腾三部车,一路上,除了耗子自言自
语地发了些牢骚之外,她们两个都一言不发。
耗子反复嘟哝着,“一整天了,他怎么可能老坐在那儿,要么已经跳入江水了,要
么就赶回去了!”不过,虽然他完全可以一走了之,但他牢骚归牢骚,两只脚却卖力地
步步跟随她们,仿佛他的嘴巴和四肢不是受一处指挥,而是各自为政。
雷老师站在车上,只是轮流做两件事:擦汗,看手表,间或用手撑住脑袋,仿佛有
点支撑不住,一个多小时后,他们终于到了江边,风很猛,江风带着阴阴的潮气迎西扑
来,使人禁不住连连打寒噤。江水已是黑得很浓重了,像一个黑(se-dangjin)深潭。江边静静地泊
着些小船,没什么灯光,也没什么人。
“我说过,肯,肯定不会在这儿的!”耗子哆嗦着,仍不忘发牢骚,“这鬼,鬼地
方!”
他们沿着江岸徐徐地向前走,顶着风,行走也变成一件困难的事了!江面被更深的
夜(se-dangjin)笼罩,黑漆漆的,借着月光,依稀能看清江面上浮着不明飘流物。一路走着,始终
没遇上一个人,耗子朝四周喊了几句,由于他声音发颤,听起来就像是在喊魂。
“黄,黄潼……”
“黄潼,你,你在哪里?”
回答喊声的惟有呼呼的风声。他们又顶着风朝前走了几步。天已完全黑暗下来,有
颗流星划出一道亮光,然后一头栽了下来。他们止住步,仁立了一会儿。正当举棋不定
时,前方传来咋咋唬唬的喊叫声,那声音被风刮得断断续续:
“走!快走!不然就揍你!”
“送他去疯人院!”
他们几个在那儿等了会儿,耗子缩紧脖子,等待中仍不放弃唠叨,“一个神经病,
有什么好看的!”
渐渐的,人影和怒骂声都越发清晰了。只见两个高个子中间夹一个矮个子,一路推
推揉揉地过来了。
“再慢吞吞,有你好果子吃!”
忽然,中间的矮个子猛犟起来,同两个人扭打起来,于是,其中的一个大个子挥起
一拳对准矮个子抡去。“哦——”那矮个子惨叫一声,抱着头蹲下了,他的叫声里带着
一些变声期男孩特有的怪声音,耗子忍不住惊叫道:“我,我敢发誓,那,那人是黄
潼!”
雷老师狂奔起来,她奔起来,人往一边斜着,大声疾喊:“住手!快住手!”她张
着双臂,活像一只发狂地去拯救自己孩子的大鸟。洁岚怎么费力都追不上这个四十多岁
的、平日老太婆模样的步伐慢悠悠的班主任。
原来,那两个高个子是本地联防队的,他们注意到一个瘦瘦的肤(se-dangjin)黑黑的男孩一整
天都在江边徘徊,而且,一旦周围没人,他就疯也似的朝大江喊些稀奇古怪的话,后来,
天黑了,他仍没有走的表示,他们怕出意外,就决定强行押他去联防队。
黄潼的嘴角惨着血,他不时用手背去擦它,一边粗着脖子对那两个人说:“你们下
手不轻呀!”
“你乱犟什么?”联防队员也振振有词,“问你话,你也不解释,我们以为你脑筋
出了问题,对于疯子,不用武力怎么行!”
“我的学生并不是什么疯子!”雷老师严肃地说,“他只是想来这儿散散心罢了!
你们也太鲁莽了!”
“不疯!反正也够稀奇古怪的!”大个子嘟哝着。
“大人对一切都习以为常了,孩子就不一样!”雷老师说,“你不妨想想自己少年
时吧,这样你对他们就不会那么凶了!”
但,这总是一场误会,虽是不欢而散,却没使人义愤填膺。那两个大个子相互笑笑,
走开了。黄潼又用手背去碰碰嘴角,说:“我很喜欢他们动武,受了罚,我反而轻松
些!”
“走吧!”雷老师铁青着脸,只说了两个字。
他们囚人坐了回程车。快到学校时,黄潼忽然开口了,“雷老师,我可以申请现在
不去学校吗?”
“可以。”她说,“回去休息吧!记住,别再干傻事了!”
“我发誓!”黄潼咬了咬牙,“发誓!明天,我就去《中学生文学报》社说明真相,
然后把这一页翻过去。”
“我喜欢你这态度!”雷老师和蔼地笑笑,“是真心喜欢!”
“谢谢!”黄潼说着,一扬头就走了。耗子跟他并肩走着,一路上大惊小怪地叫着:
“喂,你怎么跑得那么快,救火去吗?”
雷老师和洁岚同路,她的步子拖拖拉拉,走着走着,她停下了,倚着墙,呼呼地喘
着气,显得十分虚弱。
“雷老师!你,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有些脱力了吧!没关系的,你先走吧,我一会儿就好!”她用手绢
擦着额上的虚汗,“累坏了,累坏了!可心里很高兴,也算办成了一件大事!”
正在这当儿,一个高个子男孩腾腾地跑过来,兴奋地说:“是妈妈吗?总算没失踪!
谢天谢地,你昨晚挂的急诊,我怕你昏倒在哪儿。”
雷老师淡淡地一笑,说:“潘同,你来的正是时候,我真怕累得走不到家。”
“我去推车来,驮你回家!洁岚,你笑什么,告诉你,我的车技好得很,如果你肯
坐上来,一前一后,两个人我都可以带。我得过自行车越野赛的大奖。”潘同说,“一
百名赛手中才设一名大奖!”
“好了,好了!”雷老师打断他,“大奖得主!万一妈妈昏倒,你也得饿昏——没
人给你烧饭了呀!”
潘同意犹未尽,如果今天他母亲不在场的话,他会滔滔不绝。说不定还会把几次别
的得奖的体育赛事一一提出,他总把自己的出众之处看得很重,但这确实没什么不好,
如果连自己都不重视自己的才能,那才叫危险呢!他推着车,同他母亲一起把洁岚送至
巷口。
洁岚目送着这对母子走远。不远处原本光秃秃的墙上新贴了一张大海报,她瞥了一
眼,忽然被一行字吸引,那白纸蓝字写着:即将举行无名者绘画大赛,她从上至下细细
地看了比赛细则和送画的地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里重新荡漾起一阵隐隐的激动。
欢乐的到来是猝不及防的,它撞来撞去,行迹隐秘,无法预料;它来时,轻快得像
一只小乌飞翔起来,让心灵中充满轻音乐;可要走时,摸得太紧它也会奋力滑掉。此
刻,洁岚的心中敲响着那美妙的音乐,她走了几步,止不住一阵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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