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至善 叶三午 叶小沫
查理·达尔文坐在书房里的靠背椅上。几声雏燕的啁啾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眯
着深藏在眉棱下的眼睛,分辨屋檐下的燕子窝里有几只张着黄嘴的小生命刚钻出蛋
壳。
从楼上育儿室传来小儿子查尔斯的哭声。达尔文痛苦地皱起眉头。7年前,死亡
攫走了他心爱的女儿安妮。现在,猩红热的魔影又威胁着他的家。在唐恩村,新近
有四个活蹦欢跳的孩子失去了生命,现在可能要轮到他的最小的儿子了。他彻夜抱
着浑身滚烫的孩子,看着红点子己经连成了片的小脸,看着孩子用小手乱搔自己的
胸脯,可是他没有办法减轻孩子的痛苦,没有办法挽救心爱的小查尔斯。他想起舒
伯特的长歌《魔王》,想起那位跟死亡争夺孩子而终于失败的父亲,眼角上不禁渗
出了泪珠。他站起来,从书架上抽出一个文件夹,坐在书桌前面,像往常一样记录
他每天观察到的现象:
“孩子高声哭喊,一半为了呼唤父母来援助,一半为了用巨大的努力来减轻自
己的痛苦。长时间的尖叫必然引起眼球上的血管充血。为了保护眼睛,眼睛周围的
肌肉就会收缩……”
达尔文点燃了一支雪茄,望着自己喷出来的烟,在头脑里搜索最准确的字眼。
楼上又传来他妻子的声音。她在轻轻地哼一支苏格兰渔村的摇篮曲:
微风从西边吹来,
月光抚弄着浪花儿。
爸爸就要从海上归来,
来看他心上的小宝贝儿。
小宝贝睡在妈妈怀里,
就像睡在窝里的小鸟儿。
安静地睡吧,小不点儿,
快睡着吧,我的小心肝儿。
听着妻子的近于呜咽声调,达尔文叹了口气,拿起羽毛笔继续写下去:
“眉毛向下挂。人在严重的沮丧或忧虑的时候,眉毛就会向下挂。我曾经观察
过一位母亲:她跟生病的儿子说话的时候,两条眉毛就向下挂了。眉毛所以会这样,
就在于额肌中央筋膜的强烈的作用……这些中央筋膜由于本身收缩,尽把眉毛的内
端向上拉……”
达尔文感到桌子下面有谁在抓他的腿,这是他心爱的猎狐犬宝丽。他把左手伸
到桌子下面。宝丽立刻把毛茸茸的脸凑上来,用冰凉的湿滋滋的鼻子碰了碰他的手
掌,又伸出温暖而粗糙的舌头舔起来,发出喷喷的声音。达尔文放下笔,身子靠向
椅背,宝丽就用两只前爪搭上了他的膝盖。他双手捧着宝丽那右侧长着一丛黑毛的
脑袋,喃喃地说:“唉,你呀,宝丽,你的小狗不在身边了,只好跟我作伴,舔我
的手,……瞧,我像你一样,又要失去一个心爱的孩子了……”
宝丽爬下膝盖,用身子擦他的裤腿。达尔文回头看了一眼挂在大镜子旁边的时
钟,站起来对宝丽点头说:“是休息的时候了!好,宝丽,咱们到屋外走走去。”
一
宝丽好像得到命令一样,摇着尾巴跑在前头。走过楼梯口,达尔文停住脚步,
侧着耳朵听了一下,楼上没有声响,孩子似乎暂时睡着了。他踮着脚尖走到门口。
长纱窗旁边的小圆桌上放着一叠刚送来的信。达尔文打消了散步的念头。他轻轻地
推开长纱窗,发了个口令让宝丽独自出去。
跟往日一样,达尔文拿起这一叠信,回到书桌旁边坐下来,像玩纸牌似地翻弄
着:“伦敦来的,曼彻斯特,巴黎……马来亚多伦特岛,啊,华莱士寄来的!”这
是一封很厚的信,信封已经弄脏了,还擦破了角。看着邮票上的荷兰国王像,他的
思想飞到了太平洋上的那个小岛,那个完全陌生的而又好像非常熟悉的热带小岛。
那儿一定像他流连忘返的加拉帕戈斯群岛一样,连一只蝴蝶都会使人惊讶不止。
“这个年轻人又观察到什么了呢?他无牵无挂,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可是我,”
他摸了摸两颊上的胡须,“像蜗牛背着壳一样,背上了一个分量不轻的家……”
达尔文打开了信。华莱士在信中说他得了热病。“是的,在那些闷热的海岛上
最容易得热病。”达尔文想起自己在西印度群岛上的那场大病。“一定要关照他注
意饮食,注意休息,尤其不能忘记每天晚上必须用烟熏走帐篷里的蚊子。”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华莱士在信中接着写,“我回忆了几年来
观察和研究的结果,写成了一篇论文,请您看看是否有发表的价值。论文的题目是
《论变种无限偏离原始类型的歧化倾向》,不知是否妥当,——是探讨物种起源的。”
“物种起源!”达尔文全身一震,“难道,难道华莱士也在研究物种起源!”
他把信纸扔在一边,拿起那叠抄得整整齐齐的稿子,一口气读下去。他那蓝灰(se-dangjin)的
眼睛眯了起来,浓密的眉毛不停地抖动。起初他还小声读着,后来紧闭嘴唇,屏住
呼吸,目光飞快地在稿子上掠过。
太阳躲到了两棵老栎树背后,书房里渐渐暗下来了。他一点没有察觉,只是稿
子离他的眼睛越来越近了。他觉得那一行又一行的字,像被狂风驱赶着的波涛,翻
着鬃毛似的浪花,一排紧跟着一排,直向他扑过来。他好像站在调查舰贝格尔号上,
而这艘三桅船,如今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他完全失去了控制的力量,失去了
对自己的控制的力量。他闭上眼睛,身子靠在椅背上,两臂无力地垂了下来,让一
张张稿子散落在他的膝盖上,他的脚边。
过了好一会儿,达尔文才自言自语地说:“这是怎样的巧合叮!唉,赖尔,你
简直成了个预言家,一切都让你说中了!”他周身无力,好像瘫痪似的,好像堕入
了一场梦魇。
落日的最后的光辉,透过老栎树的枝叶,闪闪烁烁地映在天花板上。一个月前,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两位老朋友——地质学家赖尔和植物学家胡克还在这里说起这
件事。他们每次从伦敦来到唐恩,总像逼债似地催促他,叫他快点把《物种起源》
写出来。
胡克睁圆了眼睛认真地问:“你的宝贝要什么时候才诞生呢?这样漫长的怀孕
期,等得我们的胡须都要白了!”
“不用着急,我只是想把论据准备得更充分些,更全面些。”达尔文老是这样
不慌不忙。“宴会总要举行的。每一道菜都要丰盛,精美,这才像个宴会的样子啊!
在如今这个世界上,女士们先生们没有不爱挑剔的,我得把他们的嘴全都堵住……”
“天真极了。头都秃了还像个孩子!”赖尔笑着说。“能使人人满意的筵席恐
怕从来不曾有过。评头品足的人随处皆是。”
“尤其是你要写的那本书。”胡克用手指击了一下桌子。“那些不仅在肉体上,
而且在心灵上都穿上了黑(se-dangjin)道袍的人,看了你的书一定先倒抽一口凉气,然后暴跳
如雷。要叫他们满意,简直不可能。”
达尔文看老朋友这样激动,忍不住笑了。“那是当然。”他说。“可是我越观
察越研究,越觉得有些必要的论证,我还没拿到手。就像当年在贝格尔号上测绘加
拉帕戈斯群岛一样,我还没有走遍这个群岛的所有岛屿,怎么能就拿起笔来绘制这
个群岛的全图呢?再等些日子,等到我把应该有的论据都拿到了手,这本书就可以
写得更加充实,也更加完整。”
“又是个天真的想法。”赖尔显然不耐烦了。“天下没有绝对的完整。要等到
把地球上所有的岩层都调查得一清二楚,再来编写地质学讲义,那么大学的地质系
只好关门了。你真的不知道你这本书的历史使命吗?你有责任把它尽快写出来。我
们不许你这样一再拖延!”
“真是高利贷者的口吻!”达尔文笑着耸了耸肩膀。“请再宽限我这一回吧!
我新近发现,人的表情和动物的表情有许多相似的地方。我得先研究这个课题。写
书的计划,我不得不再往后推一下。因为我相信,我可能又会得到一些有力的论证。
论证总是越多越好嘛。你们会理解我的。就像当初在加拉帕戈斯群岛作调查,如果
有个小岛已经让我望见了,我怎么能不上去看个究竟呢?”
“你能肯定这是最后的一个小岛吗?”胡克的眼睛睁得更圆了。“如果到了这
个岛上,发现旁边还有一个小岛,你怎么办呢?”
“还是非上去不可!”达尔文一点不假思索。“即使耽误航程,我也在所不惜。”
“老这样耽误下去可不成啊!”胡克改变了口气。“知识没有止境,我们的生
命却是有限的。记得第一次看到你写的提纲是1844年,我耐心等待了14年,还没见
书的影子!唉,你这头拉着木犁的老牛。”
“是的,我走得慢,是条老牛。可是我从没有停步不前,即使在我女儿死去的
那些伤心的日子里。”达尔文望了望挂在墙上的他的安妮和查尔斯的相片,两个孩
子的眼睛都那么明亮,多像他们的母亲啊。照片左侧的书架上,排列着上百个大大
小小的文件夹,分门别类地夹满了达尔文写的摘记和画的标本图。
书房里暗下来了,谁都不说话。胡克两手交叉在胸前,只是来回踱步。赖尔坐
在那张高高的橡木椅子上,用手指轻轻敲打着雕花扶手。
“我在想,”赖尔打破了尴尬的沉默,“马是会跑到老牛前头去的。很可能有
人跑到你前头……”
“比我先发表物种起源?”达尔文愣了一下,接着开朗地笑了。他站起来说:
“科学不是小巷子,只能容一头老牛穿过!让骏马超过我吧,跑到我这条老牛的前
头去吧!这有什么不好呢?我不必再急急于写我的《物种起源》了!你们也不必再
来逼债了。我可以安下心来为物种起源寻找更多的更有力的论证了!任凭小岛一个
接着一个出现在我的前面,我都不必担忧了。”
达尔文笑得那么坦率,那么爽快,竟使胡克吃了一惊。他呆呆地望着达尔文,
好像初次相识似的。赖尔似乎也有点意外。他不动声(se-dangjin),只嘴角上挂了一丝不可捉
摸的微笑。
达尔文那时颇有点自得,可是才一个多月……
“赖尔呵,你真是个可怕的预言家!”达尔文低着脑袋,用左手支着他那已经
秃了的颅顶,似乎赖尔还坐在他对面。那个只通过信未见过面的年轻人华莱士,已
经用精确的语言,把他达尔文20多年来研究所得,有条有理地全部写出来了。这个
青年像一匹长着翅膀的骏马,从遥远的马来群岛飞奔而来,闯进了他达尔文的宁静
的生活。那奔腾的铁蹄,把他将近30年的摘要和记录踩得粉碎,把他的思路搅得像
一团理不清的乱麻。科学的天地无限广阔,不是只容一头老牛穿过的小巷子,这话
没说错,可是为什么那匹骏马偏要紧跟在老牛后头,而且跃过了老牛的头顶?
达尔文感到一只温暖的潮湿的手在抚摩他脑后的短发。他知道,这是妻子埃玛
的沾着泪水的手。他不由自主地把脑袋靠在她的怀里,闻着她的气息,感到她的心
跳。他觉得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需要温暖和依靠。
“咱们的小查尔斯呢?”达尔文握住妻子的手。
“可怜的,他睡着了。”埃玛呜咽着说,“看他睡着的样子,我就想起了安妮,
她最后……噢,查理,我真的受不了了!
“亲爱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达尔文无力地安慰着妻子。
其实呢,他觉得自己更需要安慰,因为他将要失去的不止是一个孩子。
埃玛弯下腰,要去捡那些散落在地上的稿纸。达尔文立刻站起身来说:“我自
己捡,你帮我把灯点上。趁查尔斯才睡着,你去休息一会儿吧!”
埃玛点着了书桌上的煤油灯,昏暗的书房里一下子明亮起来。她拉上了窗帘,
提起裙子走了。
达尔文整理好华莱士的稿子。他拿起半截抽残的雪茄,点着了猛抽了两口,把
它又扔进桌子上的陶土盘里。他觉得胸部隐隐作痛,心里好像充满了依依惜别的感
情,仿佛就要去作一次永不仅来的旅行。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用低沉的声音自言自
语:“呵,从今以后,永别了,和平的幸福!永别了,永别了!长嘶的骏马,嘹亮
的号角,动魄的整鼓,庄严的大旗,一切战阵上的威仪!……奥赛罗的事业已经完
了!
在贝格尔号的环球航行中,袖珍本《莎士比亚全集》是他的亲密旅伴。将近5年,
他跟莎翁笔下的各种人物朝夕相处;好些台词,他能整段背诵。但是使他惊奇的是,
为什么他突然会背诵起那个被妒火烧得绝望的摩尔将军的独白。他回过头来好像要
寻找什么,突然在壁炉上面的大镜子里瞥见了自己,奇怪,这副模样,他从来不曾
有过:脸(se-dangjin)苍白,双眉倒垂,眼珠变得晦暗,眼角还闪着泪花,面颊唇角和下腭都
耷拉着,面部显得很长……
他拿起煤油灯,走近壁炉,朝着镜子仔细观察自己的脸,就像观察一个新采集
到的标本。等到把所有的特征都记住了,他才从书架上抽出标有“人类表情”的那
个文件夹,回到书桌边。他摊开夹子,回头瞥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立刻坐下来记
录:
“眉毛靠里的一端向上升起,前额形成特殊的皱纹,和通常的皱纹不同,同时
嘴角向下牵,这是精神沮丧的表征。这种痉挛会影响呼吸肌肉,因而他感觉仿佛喉
咙里有一种东西在向上升。这种痉挛的动作和小孩啜泣时的痉挛相似。这是一个人
由于过度悲哀而窒息时所发生的严重痉挛……”
他记录完自己的表情,放下笔,合上文件夹,心头觉得轻松了些。他自言自语
说:“一副被打垮了的神气!我被什么打垮了呢?绝望?沮丧?还是嫉妒?对,是
嫉妒。要不然,奥赛罗的台词怎么会脱口而出呢?嫉妒,那是自私的心灵才有的感
情!我从小就蔑视和痛恨这种卑劣的感情!”
“一个月前,”他继续回想那个傍晚,“赖尔就坐在这把橡木椅子上;胡克交
叉着手臂,站在壁炉前面。我突然站起来,像个英雄似地昂着头说:‘科学不是小
巷子,只能容一头老牛穿过!’我当时还笑了,笑声多么洒脱。我还说哩:‘让骏
马超过我吧!跑到我前头去吧!这有什么不好呢?’那时候,话从嘴里吐出来,真
是轻快极了,流利极了。我像一个梦幻着,自以为拥有百万家产,所以表现得无私、
善良、宽宏、慷慨,如今却像赌徒一样,一夜之间,把仅有的一点儿家当全部输光
了。那些高尚的精神,那些我曾经引以为自豪的高尚精神,如今到哪儿去了呢?消
失得无影无踪了。也许根本就什么也没有过,有的只是绝顶的虚伪!在赖尔和胡克
面前装扮得胸襟那么开阔,完全是拙劣的骗局!可耻的表演!”
达尔文觉得脸上烧得发烫。他旋亮了煤油灯,重新翻开华莱士的论文,像吃苦
药似地再从头往下读。
第二天清晨,朝阳照到书桌上。达尔文写好信封,拿起信纸来再看一遍。信是
写给赖尔的,有几行字的笔画显得特别重:
“据我看,这篇东西很值得一读。你的话惊人地实现了——那就是别人会跑到
我的前头……我从来没见过比这件事更显著的巧合了。即使华莱士手里有我在1844
年写成的那篇提纲,他也不会写出比这一篇更好的摘要来的……当然,我要立即写
信给他,建议把他的草稿寄给任何刊物去发表。因此,我的创造——不论它的价值
怎样——将被粉碎了……希望你会赞同华莱士的草稿。这样,我就可以把你说的话
告诉他。
达尔文拿起羽毛笔,在签名后面补上了日期:1858年6月18日。
达尔文的耳边一片哗哗的水声。他弯着腰,双手高捧瓦罐,用凉水冲自己的昏
昏沉沉的脑袋。他真想把这一夜的梦魇全都冲得干干净净。正要从水桶里舀第二罐
水,他的手被人按住了,侧过脸一看,是他的妻子埃玛。
“查理,这样会得病的。哎呀,你眼球上全是蛛网一样的血丝!
“是吗?亲爱的!”达尔文用毛巾擦干脑袋,“你也不比我强,眼睛都肿了。
查尔斯还没醒吗?叫人去请医生了吗?别忘了,把桌上给赖尔的信顺便带去发了。”
“查尔斯才安定下来,又折腾了一宿。医生去请了,信也带去发了,赶得上头
班邮车。我对医生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看查尔斯烦躁成这样,医生只会摇头叹气,
一点办法也没有。”
“不会老是这样的。”达尔文明知什么话也宽不了妻子的心,可是还得装得像
个传教士似的一本正经地说。“人类一定能战胜疾病,一定能战胜!一定有人不声
不响地在那里研究,只是咱们不知道罢了。应该有这样的信念,人类总有一天会战
胜猩红热!
“要到哪年哪月呢?我们的查尔斯总之赶不上那一天了!
达尔文料到妻子会这样说的。他叹了口气,轻轻嘀咕着:“说得对呵,时间……
时间……假如能早一点战胜猩红热……是呵,假如能早一点,假如能早一点……”
达尔文扶着妻子,送她到楼上的卧室。等妻子上了床,他替她拉上窗帘,快步
下楼来走进书房,一边不停地嘀咕:“假如能早一点,假如能早一点……”一边取
下书架上的一个大文件夹,从里面抽出一叠发黄的稿纸,扔在桌上。
这是达尔文在14年前写下的《物种起源》的提纲——生物进化的基本原理。稿
子上的字迹浓淡不一,连边上也写得满满的,那是随时加上的补充和修改。看着自
己14年来的心血,达尔文感到从未有过的激动。他额角两侧的血管突突地直跳,好
像被什么牵着似的。“快,一分钟也不能再耽搁了!”他摊开稿纸,削好羽毛笔。
他知道,按原来的计划写是无论如何来不及了,可是能写出一篇比较详细的概论来
也好啊。“快,快!”他催促自己。“可是从哪儿写起呢?怎样提出问题呢?我不
能像华莱士那样开头!”
瞧着饱蘸着墨水的羽毛笔,达尔文又踌躇起来了。华莱士的论文已经随着给赖
尔的信寄走了,他眼睛前面却老浮现出那稿纸的格式和稿纸上的字迹。他觉得手里
的羽毛笔变得像铁铸的一般重。“会有人指责我抄袭了华莱士的论文吗?会吗?”
他仿佛感到有好些人站在他的背后,举起华莱士的稿子,讥笑他,奚落他,指摘他
剽窃了别人的著作。他烦躁不安地扔下羽毛笔,使劲挥了一下右手,似乎想努力把
梦魇驱散。
“我的提纲早在14年前就写好了。”达尔文低着头,不出声地为自己辩护。
“胡克和赖尔当时就看到过。两个人又是赞赏,又是惊叹,看得非常认真。我相信,
我的全部论点,他们都记得清清楚楚。还有在一年前,我把这个提纲的副本寄给了
在美国的阿沙·格雷。他们都是高尚的人,公正的人,都是献身于科学的人。他们
都会站出来为我作证,证明我没有一句话一个字是抄袭华莱士的。这就足够了,足
以向全世界说明我达尔文……嗳!我简直在寻找证人了!难道真的要上法庭对证吗?
真得像一个母亲证明自己的儿女确实是自己带到世界上来的那样,竭力证明自己的
提纲确实出于自己的思想吗?
达尔文埋怨自己为什么早不听胡克和赖尔的话。“假如能早一点,哪怕在一个
月前把书写出来交给出版商,不就什么事儿也没有了吗?现在懊悔已经晚了。如果
是一项技术上的发明,专利权就让人家给抢去了。科学理论固然没有什么专利权,
可是谁走在前头,先找到真理,谁就应该受到尊敬,得到荣誉。这完全是公正的。
我开始研究物种起源的时候,华莱士还是个才背上书包的小学生。就是我在1844年
写出提纲的时候,他也中学还没有毕业。现在还来得及,我得赶快写,得抢在华莱
士前头发表。这没有什么对不起华莱士的。我本来就走在他的前头嘛。我只是收割
我自己种的庄稼——自己的劳动成果。”
达尔文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坐下来按14年前的提纲写详细的概论。开始似乎还
顺利,只不过一会儿,他越写越慢,终于笔好像凝住了,再也写不下去。华莱士的
那份稿子又浮现在他眼前,好像无法驱开的一片乌云。
“我在对付谁呢?”达尔文这样问自己。“华莱士可没有罪过。他尊敬我,信
任我。这个年轻人离乡背井,去到异常艰苦的马来群岛上,在那儿观察生物的变异。
他可并不知道我达尔文半辈子研究的也是物种起源这个课题。我在信里从来没有提
到过。他和我,就像两条在两个大陆上的大河,最后都流进了海洋。这样惊人的不
约而同,正好相互印证两个人的发现是完全正确的。是的,事实就是这样。我应该
高兴才对,我应该欣慰才对。我有什么权力排斥一个跟我观点相同的、也跑到生物
进化论的大旗下面来的青年人呢?……”
这个跟自己跑到同一面大旗下来的,是个什么样的青年人呢?达尔文描摹不出,
他没有见过华莱士。可是他耳边仿佛有一个人的声音,准是华莱土的声音:“在接
到我的信之前,你并没有想到要立刻发表什么详细的概论呀!我无限地信任你,叫
我的观点毫无保留地全都告诉了你。没想到你一知道就急忙写你那详细的概论,为
了不让我跑在你的前面。你这样做可缺乏竞技的风度哇!”
“是呵,缺乏竞技的风度,不像个绅士。”达尔文皱起了眉头。“我急急忙忙
摊开稿纸,急急忙忙提起笔来就写,几乎不假思索,完全像一个赛跑选手,心里想
的只是怎样抢到对手的前头去。但是这场比赛并不公平,华莱士并不知道我要超过
他。他没有作任何准备,也没有听到起跑的哨子声,我却偷偷地抢先冲出了起跑线。
如果真的在运动场上,我得到的会是什么呢?一定是一片嘘声,一片责ma。”
达尔文的耳朵里轰轰发响。他把羽毛笔往桌上一戳,笔尖马上裂成了几瓣。
“这不但没有风度,简直可耻,简直卑鄙!”他一把拿起桌上的稿纸,用劲撕得粉
碎,好像急忙毁掉罪证一个样儿。他双手掩着脸,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不敢转过
头去从镜子里看自己一眼。
宝丽在书桌下扯他的裤腿,催他去作午前的散步。他厌烦地踢开了宝丽,站起
来走到窗前。初夏的风吹着他秃了的颅顶。一群雪白的信鸽在蓝天里打着回旋。映
着灿烂的阳光,老株树的新叶绿得特别耀眼。他想起该去花房看一看了,该把帘子
挡上,别让那些喜欢阴湿的食虫植物叫太阳给晒蔫了。北美的捕蝇草、瓶子草,南
亚的猪笼草、茅膏菜,在英国还是很稀罕的品种呐,是胡克特地觅了来送给他的。
多好的朋友哇!为达尔文收集奇花异草,成了这位植物学家的经常的任务,主要不
是让他观赏,而是给他提供遗传和变异的证据。还有赖尔这位地质学家,无论到哪
儿去考察,只要发现古生物的化石就立刻写信告诉他,每次回伦敦都要带给他一些
化石标本。何止他们两位呢?在书架上的上百个文件夹里,就有成千封从世界各地
寄来的信,给他提供数不清的各种动物和植物的观察笔记,里面也有马来亚的那个
华莱士的。
“可伯的自私!可怕的占有欲!”达尔文摇了摇脑袋,用拳头敲了两下额角。
“我很欣赏伽利略,因为他说过,科学不可能是一个人的事业。难道物种起源不是
一门科学吗?胡克、赖尔,还有许许多多相只的和不相识的朋友,他们支持我,鼓
励我,只因为我在做的是一项科学研究。他们连想都没有想过,我将来的著作中会
不会写上他们的名字。拉马克一生贫困,他的遗传和变异的学说给了我很大的启发。
居维叶是可笑的,他硬不承认变异,可是他的比较解剖学成了我的物种起源的重要
依据。哎呀,还是忘不了这个‘我的’!什么时候才改得过来呢!伽利略的话,又
让我丢在脑后了!”
达尔文决定先不去花房,马上坐下来给华莱士写信,写一封合乎自己的年冷和
身分的祝贺信。把信写完,他还得上楼去看看可怜的孩子。奇怪,好像半天没听见
小查尔斯的声音了。
赖尔和胡克收到达尔文的信,在伦敦作了必要的安排。他们赶到唐恩村来,已
经是第10天的午后。两个人走进大门,摘下礼帽,和手杖一同挂在衣架上。达尔文
站在客厅中央迎接他们,还有那窜来窜去的宝丽。
达尔文说:“我听到马车铃响,知道一定是你们两位,就忙不迭跑下楼来迎接。
这几天,我无时无刻不在盼望……”
“查理,”胡克的眼睛又瞪圆了,“你的面(se-dangjin)很不好,苍白,消瘦,好像才生
过一场大病。”
“没病,我很健康。”达尔文神态不大自然。“我的小儿子病得很重,得了猩
红热。在我们唐恩,猩红热又夺去了两个可爱的小生命。我是请你们……”
“看你愁云满面。你真的不再相信医生,要请教我这个预言家了?”赖尔用探
询的眼光看着达尔文。
“别再提那倒霉的预言了,我是请你们来当法官的。”达尔文脸拉得很长。
“法官?你要告谁?”胡克和赖尔互相看了一眼。
“告我自己。”达尔文低下脑袋,眼睛在眉棱下面看着两位朋友。“我一向认
为,你们可以成为第一流的法官。”
“我明白了,”赖尔笑着说,“你要我们当神父,你想忏悔!难道你把孩子的
病当成了上帝给你的惩罚?”
“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达尔文指着胸口认真辩白。“你们真的不明白吗,折
磨我的,还有比孩子的病更大的痛苦。我要把自己的思想毫不掩饰地全部告诉你们,
请你们不偏不倚地作出最公正的裁判。”
“那么请吧!”赖尔让了一下胡克。“假发和大袍就免了吧,这些形式zhuyi!
在哪儿开庭呢?对了,还是你的书房合适。”
三个人穿过客厅,走进书房。像往常一样,赖尔坐在高高的橡木椅子上,胡克
两条手臂交叉在胸前,靠在椅背旁边。
达尔文坐在书桌前面,看着自己的手,不敢正视两位朋友的眼睛。他用沉重的
低音叙述这几天压在他心头的梦匿。
他谈到他看了华莱士的稿子,如何下意识地背诵起奥赛罗的内心独白;谈到为
了抢先发表《物种起源》,怎样准备匆忙地赶写详细的概论;谈到他怎样把稿纸撕
得粉碎,怎样想起了伽利略的话……他抬起头来,眼睛闪着泪花,声音又低又轻,
好像只对自己说:“我很痛苦,不是因为华莱土跑到我前面去了,我望着他的背影
无可奈何,而是因为在这几天里,我才真正认识了自己,认识了查理·达尔文。华
莱士的信像一道闪电,把查理·达尔文一下子照得通明透亮。我一向以为查理·达
尔文的精神是高尚的,我还以此感到骄傲。如今我完全看清楚了,他自私、嫉妒、
吝啬、卑鄙,什么破烂,他都占全了,就像个泰晤士河边的杂货铺。”
达尔文突然站起身来,憎恶地看着站在镜子里的自己。他一动也不动,就像面
对着一个可耻的罪犯。
“完了吗,你的上诉?”胡克的声音颇有点儿严肃。“不过我认为,你是在忏
悔,不是上诉。”
“是上诉。”达尔文回过头来申辩。“听了我的判决书,你们就会明白的。”
“判决书都有了?这可侵犯了法官的职权。”赖尔微笑着。“那就把你的判决
书念给我们听听吧。”
达尔文从文件夹里拿出写给华莱士的祝贺信的草稿,用不动感情的声音念:
“我以最诚恳的心情祝你身体健康,诸事成功!上帝知道,如果具有可钦佩的热情
和精力的人应该得到成功的话,那么您就是最应该得到成功的人……我通知您,我
的一切研究、观察的记录,我的一切标本,对您都是公开的,您可以随意使用……
据我看,我自己的事业似乎到了终点;我认为,我的行程已经走完了……”
“行程已经完了?”胡克着急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达尔文平静地回答:“我决定《物种起源》由华莱士去发表,我尽我的力量帮
助他。至于属于我的一切,不要留下一点儿痕迹。我厌恶‘我的’这个词。”
“要挣脱‘我的’这个枷锁可不容易呀。”赖尔脸(se-dangjin)突然严肃起来。“听你说
的,‘我的’事业似乎到了终点,‘我的’行程已经走完了,句句离不开‘我的’,
把自己弄得垂头丧气,活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你被推斗败了呢?就是这个‘我的’。
本来认为荣誉是‘我的’,现在眼看要被别人抢跑了,于是宣布属于‘我的’一切,
我全都放弃。这难道是真诚的吗?在这样的感情的支配下,你对华莱士突然如此慷
慨,我认为很难说是真诚的。”
“我……我……”达尔文嘴唇颤抖着,“我完全是真诚的。我心甘情愿把我收
集到的一切材料全部交给华莱士。这个青年人比我有出息,至少不像我这样拖沓。
有……有了他,我……就……”
“就用不着你达尔文了?”赖尔哧的一声笑。“你达尔文就可以撒手了?不要
再为自己掩饰了。你完全可以相信,我们丝毫不怀疑查理·达尔文的精神是高尚的。
胡克,你同意吗?”
“那是当然。”胡克怜悯地看着达尔文。“我还相信,你不会就此撒手。因为
你完全知道,生物进化论这面大旗一打出去,将会面临多么大的一场风暴。为了压
倒这场风暴,赫青黎和我们正在积聚力量,你达尔文怎么反倒撒手了呢?”
“不必担心,不会撒手的。查理,你说是不是?”赖尔的嘴角又露出笑意。
“尽力帮助华莱士,他需要什么材料,只要有,就无条件供给他——科学不可能是
一个人的事业嘛。可是,不留下你的一点痕迹,即使你真的这样慷慨,也不能这么
办。14年前,你已经写出了《物种起源》的提纲……”
“这是历史的真实,”胡克抢着说,“不是什么可以谦让的荣誉问题。我们可
以作证,14年前,我们就看了你的提纲,华莱士的主要论点,你全都有了。两个人
一先一后,殊途同旧。”
“不,不,”达尔文惊慌起来。“我宁可把我的提纲烧掉,也不能让人们说我
达尔文剽窃了别人的研究成果。我把这件事写信告诉你们,决不是要你们当我的证
人。”
“我们不是为你作证,而是为进化论作证。”赖尔笑着说。“三叶虫、恐龙、
剑齿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许许多多早已绝灭了的古生物,它们并不想留下痕迹,可是咱们也得想尽
办法把它们的化石找出来,证明它们曾经存在过,还用它们的发生和发展来为进化
论作证。对于进化论本身的发生和发展,我们怎么能反倒隐瞒事实和真相呢?”
“这由不得你,”胡克的语气异常坚决。“这是我和赖尔的责任。来这儿之前,
我们商量定了,由我们两个联名写信给华莱士,向他说明情况,催他尽快发表他的
论文,并且把你在14年前写的提纲放在后面,跟他的论文一同出版。华莱士一定会
同意的。我们看了他写给你的感情真挚的信,我们完全有这个把握。大后天就是7月
1日,我们还要在林耐学会上,同时宣读你的提纲和他的论文。”
达尔文完全处在任人摆布的地位,面对着两位好朋友,他找不出一句适当的话
来跟他们说。这个热衷于分析人和动物的感情的人,这时候却按不准自己的感情的
脉搏。
“怎么样,查理·达尔文?”赖尔坐正了身子。“我们是你请来的法官。你得
服从我们的宣判。”
达尔文闭上眼睛,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沉默了一会儿,他深深一鞠躬,才说:
“谢谢两位法官先生,谢谢两位所作的公正的宣判。”
“到底是我们的查理·达尔文。”赖尔站起身来握了握达尔文的手。“请给我
们几张纸,我跟胡克马上给华莱士写信。”
达尔文把信纸端端正正放在书桌上。“请吧。”他摊开手掌向老朋友示意,然
后拍了拍一直蹲在他身旁的宝丽,说了声“我去去就来”,带着宝丽走出书房。他
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自从接到了华莱士的信,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是着着实实地踩在
地上。
可是真正的不幸向达尔文扑了过来,埃玛的哭声突然像利剑一样刺进他的心。
意料要发生而又担心它发生的事,终于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埃玛!可怜的埃玛!”
达尔文呼唤着,急忙奔向楼上育儿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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