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童子
宫泽贤治
我来到流沙(chinazhongguo新疆塔克拉玛干沙漠)南端一个杨柳环绕的泉水边,用泉水搅拌随身携带的炒面,准备这天的午餐。
这时,一位朝圣老人也来到这里午休。我们相互默默地微微点头致意,继续埋头准备各自的午餐。由于整整半天都是孤独一人旅行,因此,午饭后我依然迟迟不愿与那泉水和年迈的朝圣老人告别。
我心不在焉地注视着老人那上下滚动的喉结。
我想与老人搭话,可对方过于沉静,使得我感到有些自讨没趣儿。
我猛然发现泉水后方有一小庙。庙极小,小得几乎可作为地理学家或探险家带走的标本。小庙崭新,红黄油漆尚很鲜艳,显得有些异样。
小庙前面虽然寒酸,但还是竖着一根幡杆。
我见老人已用餐完毕,便走上前去。
“我想跟您打听一下,那庙里祭祀的是哪方神灵?”
老人似乎也正想向我述说什么,默默地点了两三下头,咽下嘴里的饭,低声说:“……是童子的。”
“童子是谁?”
“叫雁童子。”老人收起碗筷,蹲下身捧起泉水,漱了漱口说:“叫雁童子。啊,这就好像刚刚发生的故事一样。雁童子就是在这儿从天上下凡的。这样的供堂,近来流沙对面一带也有很多。”
“是天童下凡呀!是因为犯了罪才从天上流放下来的吗?”
“这个。我也不大清楚。附近的人们都这么传说,也许是吧。”
“到底是怎么回事?您能不能给我说说,如果您不是急着赶路的话。”
“噢,我没什么急的。我只能跟你讲讲我所知道的故事。”
传说,在沙车(塔克拉马干沙漠西部地名)有一个叫须利耶圭的人。以前曾经是名门贵族,破落后,与夫人默默无闻地度日,夫人纺线织布,他本人则坚持书写佛经。一天清晨,须利耶老爷与他持gun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的表弟行走在原野上。地面是美丽的青石板,天空一片灰白,暴风雪即将来临。
须利耶老爷对其表弟说:“你不要再杀生自慰了,你还是快快改邪归正把!”表弟冷冷地回答:“我改不了!”
“你实在是个残酷无情的家伙!你知道你伤害、残杀的是什么吗?无论是什么,生命都是值得珍惜的。”须利耶老爷教诲他的表弟。
“也许是那样,可也许不是那样。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就更有趣了。行了,别说那些没用的。都是老黄历了,你瞧,大雁是在那边飞吧。我这就射下来给你看。”说着,表弟端着gun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须利耶老爷紧盯着黑压压的雁群。
就在这时,对面升起一颗尖尖的黑子弹,正中第一只大雁的心窝。大雁摇晃了两三下,身子燃起火焰,发出令人心碎的惨叫,一头栽了下来。
子弹再次升起,穿透第二只大雁的胸口。然而没有一只大雁企图逃跑。与此相反,它们却悲鸣着尾随坠落的大雁向地面飞来。
第三发子弹击中六只大雁,只剩下队尾最后一只幼雁还没有受伤。
六只大雁燃烧着,哀叫着抖动身子向下沉,幼雁哭泣着跟在后面。即使这样,大雁整齐的队伍仍未混乱。
看着看着,须利耶老爷惊愕地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眼里的大雁变成了空中飞人的形状。
六个飞人被鲜红的火焰缠绕着,不住哀号惨叫,抖动着手脚向下坠落。最后面惟一没有受伤的,是一个十分可爱的雁童子。须利耶老爷觉得自己好象在哪里见过这孩子。第一个人很快落到地面,这是一位白须老翁,老人摔倒在地,身体仍在燃烧。骨架立在地上,双手和在一起,好象拜见须利耶老爷。
老人悲哀地呼唤:“须利耶老爷,须利耶老爷呀!我求求你了。请带走我的小孙子吧!”
须利耶老爷走上前去扶起老人。
“好的,好的。我一定收留他。可你要告诉我,你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时,大雁一只接一只落在地面,火焰仍在他们身上燃烧不止。
他们中间有大人,也有佩带美丽璎珞的女孩子。女孩儿已成为熊熊的红火团,手却伸向队尾的雁童子。雁童子不知所措,盘旋着哭个不停。大雁老人又说:“我们是天上的一个家族,因为有罪,现在受命变成大雁。我们已经接受了惩罚,即将归天。只是我的小孙子尚不能与我们同归。因为与您老人家有缘,就请您收养他作您的儿子吧。求求您了。”
须利耶老人忙说:“好吧,我全明白了。我一定抚养他,放心吧。”
话音未落,老人已倒在地面,化为灰烬。
须利耶老爷和持gun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呆立的表弟如同做了一场噩梦。事后,据须利耶老爷表弟讲述,当时gun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膛余热未散,子弹也少了许多,那些人跪倒过的那块草地,也的确杂乱无章。童子毫无疑问就站在那里。
须利耶老爷终于如梦初醒,对童子说:“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孩子了。别哭,孩子。你以前的妈妈、brothergege们,升到美好的国度去了。来,跟我走吧。”
这时。大雁一只接一只落在地面,火焰仍在地们身上燃烧不止。
他们中间有大人,也有佩带美丽璎珞的女孩儿。女孩儿已成为熊熊燃烧的红火团,手却伸向队尾的雁童子,雁童子不知所措,盘旋着哭个不停。大雁老人又说:“我们是天上的一个家族,因为有罪,现在受命变成大雁。我们已接受了惩罚,即将归天。只是我的小孙子尚不能与我们同归,因与您老人家有缘份,就请您收养他作您的儿子吧。求求您了。”
须利耶老爷忙说:“好吧,我全明白了。我一定抚养他.放心吧!”
清音未落,老人已倒在过地面,化为灰烬。
须利耶老爷和持gun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呆立的麦弟如同作了一场恶梦。事后,据须利耶老爷表弟讲述,当时gun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膛余热未散,子弹也少了许多,那些人跪倒过的那块草地,也的确杂乱无章。童子毫无疑问就站在那里。
须利耶老爷终于如梦初醒,对童子说:“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孩于了。别哭,孩子。你以前的妈妈哥、brothergege们,升到美好的国度去了。来,跟我走吧。”
须利耶老爷带着雁童子回到自已家里。走过那条铺满青石板的小路。那孩子轻声抽泣着跟在须利耶老爷身后。
须利耶老爷和夫人商量,想给孩子取个什么名字。可考虑了三四天也没想出个合适的来。没几天,这件事就传遍了整个沙车,人们都管这孩子叫“雁童子”。无奈,须利耶老爷也这这么称呼了。
说到这儿,老人长出了一口气。我望着脚下一小片苔鲜,眼前清楚地浮现出那些从天而降、满身是火的人影。
老人望了望我,接着讲述:“沙车的春天快要过去了,原野上白花花的柳絮满天飞舞。远方冰山反射出难以形容的刺眼光芒,果树婆娑起舞,百灵鸟在空中掀起清澈透明的声波。雁童子这年已经六岁了。春末夏初的一个傍晚。须利耶老爷带着这个从雁界而来的孩子走在大街上。玫瑰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云彩下,黑蝙蝠好像从眼前飞闪而过。
孩子们在长棍上系一根绳子相互追逐,跑来跑去。
“雁童子!雁童子!”
孩子们丢下棍子,手拉手围成一个大圈,将须利耶父子俩围住。
须利耶老爷笑着迎接孩子们。
孩子们齐声高呼。
“雁童子,小雁子,雁童子。
从天上飘到须利耶家里。”
其中一个孩子开玩笑说:“大雁孤儿,大雁孤儿。春天到了。你还赖在这儿吗?”
大家哄地笑了。忽然一块小石子飞来打在雁童子脸上。须利耶老爷赶快护住童子,对大家说:“你们想干什么?难道这孩子做了什么坏事?开玩笑可以,为什么要扔石子?”孩子们于是叫着纷纷跑近,向童子道歉,问候童子。其中一个孩子还从衣兜里掏出一把无花果干递给童子。
童子自始至终面带微笑,须利耶老爷也和蔼地原谅了大家。然后带着童子离开了那里。
在浅玛瑙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宁静的夕蔼里,老爷对童子说:“你刚才真坚强!”
童子搂住父亲说:“爸爸,我以前的爷爷身上,有七颗子弹呢。”
朝圣老人看了看我的脸。
我也一动不动地仰望老人那温润的眼眶。
老人接着讲道:又一个晚上,童子久久难眠,在床上翻来覆去,显得十分痛苦。
“妈,我睡不着。”须利耶夫人听童子这样说。便走过去轻轻抚摩他的头。童子大脑早已疲倦不堪,如同罩了一层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网,悠来荡去。网中挂着一弯新月,下面长着一片葱菜样的嫩芽。还有一个奇怪的四角形软东西,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一个可怕的大盒子。夫人担心地对老爷说,童子的额头非常烫。
须利耶老爷对着刚动笔抄写的经文,合掌拜毕,便起身唤醒童子,给他系好红皮带,领他来到街上。车站周围,家家户户都已关门,星光下一排排房屋黑洞洞地林立着。这时,童子蓦地听见水流声,他想了想问父亲说:“爸爸,水晚上也流动吗?”
须利耶老爷抬头望望沙漠对面那些闪着青光的大星星说:“河水夜晚也奔流不息。河水无论是白天夜晚,只要不是平地,永远川流不息。”
童子大脑一下子平静下来,想立刻回到母亲身边。
“爸爸,咱们回家吧。”童子扯着须利耶老爷的衣襟央求。两个人进了家门,母亲迎上前来,还没等母亲拴好门。童子已爬上自己的床,衣服也没顾上脱,就呼呼睡着了。
还有这样一段传说:一天,须利耶老爷和童子一起坐在桌旁吃饭,桌上摆着两条用蜜糖煮的鲫鱼。须利耶夫人将一条鱼摆在须利耶老爷面前,另一条分给童子。
“妈,我不想吃!”童子说。
“很好吃的。来,把筷子给我。”
须利耶夫人拿过童子的筷子,把鱼夹成小块儿,劝他说:“好了,这回吃吧。好香哟!”
母亲夹鱼时,童子紧紧注视着母亲的侧脸,突然感到万分愁怅,一阵悲哀骤然袭来。他“霍”地起身飞跑出家门,面对青天白云,放声痛哭。
“这孩子是怎么啦?”须利耶夫人惊慌失措。“出了什么事?你快去看看。”须利耶老爷也不安起来、据说当须利耶老爷和夫人出门看时,童子已止住哭泣,正向他们微笑。
还有一次,须利耶老爷带着童子经过一个马市,看见一匹小马驹正在吃奶。这时,一位身着黑布粗衣的马商走来,拉过小马驹,和另一匹小马驹绑在一起后,不声不响地牵走了。母马惊恐地高声嘶鸣。但无济于事,小马驹还是被径直牵走了。走到远处拐角时,小马驹猛地扬起后蹄,驱赶腹部的苍蝇。
童子从旁边观察到母马茶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瞳孔。突然搂住须利耶老爷哭了起来。须利耶老爷并没有训斥童子,而是用自己宽大的袖子遮住童子的视线,迅速离开马市。须利耶老爷让童子安坐在岸边绿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草地上,拿出一大把香果给童子吃,温柔地问:“你刚才为什么哭呀?”
“当然哭了,爸爸,那些人硬是把小马驹抢走了。”
“那是马,没有办法的。小马长大了,应该独立生活的。”
“可那个小马驹还在吃奶呢!”
“要是一直留在母马身边,小马到什么时候都是要撒娇的。”
“爸爸,他们要往母马和小马驹背上放很多货物,强迫它们走那些艰险、崎岖的山路。如果没东西吃,会把它们宰了。吃它们的肉。”
须利耶老爷装作若无其事。他想还不是跟童子讲成年人想法的时候。
但他感到这童子有些令人忧虑。
须利耶老爷在童子十二岁那年,送他去离家稍远的首朝一家佛教私塾读书。母亲夜以继日地纺线织布,以便为童子寄学费和生活费。
冬天快到了。天山已被白雪覆盖,桑树黄叶飘零。一天,童子突然跑四家来。母亲大人从窗里一眼望见了童子。
而须利耶老爷却佯装不知,继续抄写他的经文。
“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我想以后一直同母亲一起干活。我没有心思读书。”
母亲担心父亲发火,连忙说:“大人的事,孩子家不用操心。童子还是快回学校去乖乖地念书。长大了,要为父母争气。”
“妈妈,您的手净干粗活儿,那么干裂,粗糙;可我的手却这么白嫩。”“别说胡话了。人上了年纪,手都会郓裂的。快别说这些了,你还是回去安心读书吧j我只是盼着你赶快长大chengren。这些要是让你父亲知道了,那可够呛了。好孩子,听话。快回去吧!”
童子慢吞吞地走出院子,上了大道。可没走几步又回过头来。母亲迎上去送了他一程,来到一片沼泽地。母亲回去前说;“好孩子,快些走吧!”
童子仍然久久伫立在那儿,呆呆地望着自家的方向。母亲无奈,转身拔了苇子,做了个哨子递给重子。童子终于迈开步子,朝阴云密布的天挥着苇草走去。童子的身影起来越小,最后消失在远方。天空传来一阵鸟群拍打翅膀的声响,须利耶老爷从窗前向外望去,只见一队大雁正从空中飞过。他不禁心里咯噔一下。
就这样,冬天到了。严冬过后,垩客赋鋈岷偷墓庠蟆I衬希壤巳缤撬?样往来滥荡。杏花、李花相继绽开白花,接着树木、草地也变得粲舸写小玉髓云峰围拢着四角形天宇。
正值此时,沙车城镇边上的沙土里,挖掘出一处古代沙车大乱偶!一块墙壁尚保留得完好无损,石壁上画着三个童子。其中一个童子尤其画得惟妙惟肖,赢得了大家一致的赞赏。一天,晴空万里。须利耶老爷进城拜访了童子的师傅,向老人家一再致谢,并赠送了夫人织的三匹粗布,然后说想带童子游玩半日。
父子二人走过拥挤不堪的大街。
须利耶老爷边走边若无其事地说:“怎么样,童子!今天晴空万里,你这个年龄,正是展翅高飞的好时候,”童子语气沉重地回答:“爸爸,我不想离开您,我哪儿也不去。”
须利耶老爷笑了:“当然喽,在人生这一漫长的旅程中,不应自已一个人飞向遥远的天空。”“不,爸爸,我哪儿也不想去。谁也不会离开的,是吧?”
父亲对童子的提问有些莫明其妙。
“我是说人可以永远呆在这里吗?任何人都不要孤零零一个人离去,这可以吗?”“嗯,还是不离去的好。”须利耶老爷不加思索地随口回答。
二人穿过城内广场,渐渐来到郊外。沙地一望无际、有一处被人们挖了一个大坑,很多人站在坑底。父子俩也好奇地跳下去观看。里面有一块古旧的壁画。虽然褪了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但画上的三个天童子的形象依然十分清晰。看着这幅壁画,须利耶老爷不禁大吃一惊。他顿时感到好似一个什么沉重的东西,从远方天空飞来,并突然砸落在自己头顶。他故作镇定地对童子说:“果然不错。实在太逼真了,简直逼真得可怕。这位天童子不知什么地方很像你。”
须利耶老爷回头望望童子,却见童子含着笑慢慢倒了下去。须利耶老爷惊谔地赶紧上前抱住他。童子躺在父亲怀里,梦呓般自言自语:“爷爷来接我了。”
须利耶老爷大声疾呼:“你怎么啦?孩子!你哪儿也不要去呀。”
童子含含糊糊地说:“爸爸,请原谅我吧!我是您的儿子,这块壁画上的我是我以前的父亲画的。”人们纷纷围过来,齐声呼唤:“雁童子,雁童子!”
童子又一次努了一下嘴唇,好像想说什么,可是须利耶老爷再也无法听到那声音了。
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
老人看样子就要启程了。我深感依依不舍,站在那儿合掌而拜。
“感谢您老人家为我讲述了这样一段动人的故事。其实我们只是在这沙漠边上的泉水旁相遇,虽然一起度过了短暂的时光,但我感觉这并非是一种偶合。看上去,我们好像是一对旅伴,而实际上却素不相识。我们终究要共同沿着善逝指引的光明大道,到达无上菩提的境界。那么,我就告辞了。请多保重吧!”
老人默默地还了礼,欲言又止。然后转身朝我刚才来时走过的那片荒地,无精打采地走去。而我则朝与其相反的方向,沿着荒凉凄寂的荒野合掌前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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