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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幸运的贝儿

作者:安徒生
译者:叶君健

(三)
  在平静的生活中,日子一天一天地滑过去了,转眼一个月也完了。贝儿在加布里尔先生家里寄居已经是第二个年头了。他以极大的毅力下决心不再登台演戏一一太太把这叫做“固执”。

  他接到那位供给他学膳费的歌唱教师一封严肃的信,说他在这儿住宿期间,决不能再想起演戏的事。他服从了这个指示,不过他的思想常常跑到首都的剧场上去了。这些思想,像魔力似地,把他向舞台上拉,而他事实上也希望有一天作为一个伟大的歌唱家而登上舞台。不过现在他的声音坏了,而且也恢复不过来,他真是感到非常沉痛。谁能够安慰他呢?加布里尔先生或太太是不能够安慰他的,不过我们的上帝能够。我们可以从种种方式得到安慰;贝儿则是从梦中得到的。他真算得是幸运的贝儿。

  有一天晚上,他梦见圣灵降临节的到来。他到一个美丽的树林中去,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阳从树枝之间射进来,整个地上都开满了秋牡丹和樱草花。这时杜鹊叫起来了:“咕!咕!”贝儿于是就问:我还能活多少年呢?因为人们每年头一次听到杜鹊啼,老是喜欢问这一句话的。(丹麦的迷信中,杜鹃如果只叫一次,问的人就只能活一年;如果不停的叫下去,问的人就可以活许多年)杜鹊回答说:“咕!咕!”它再也没有发出别的声音,接着就沉默了。

  “难道我只能再活一年么?”贝儿说。“那实在是太少了。劳驾请你再叫一声吧!”于是杜鹊又开始啼:“咕咕!咕咕!”是的,它在不停地啼下去。贝儿也伴着杜鹊声而唱起来,而且唱得很生动,像真的杜鹊一样,不过他的声音要响亮得多。所有的歌鸟也都一同吟唱起来。贝儿跟着它们唱,但是唱得比它们好听得多。他有他儿时的那种清晰的歌喉,而且他喜欢唱。他的心里真是愉快极了。接着他就醒了。他知道,他还掌握着“共鸣盘”,他还保留着他的声音,而这种声音,在一个明朗的、圣灵降临节的早晨,将会洪亮地迸发出来。怀着这种信心,他幸福地睡去了。

  不过在第二天,第二个星期或第二个月,他一点也没有感觉到他快要恢复他的声音。

  从京城来的每一件关于剧院的消息,对他来说,真是灵魂的补品,精神的食粮。面包屑也能算是面包,所以他怀着感谢的心情来接受每一粒面包屑——最不重要的小新闻。

  加布里尔家的邻居是杂货商人。商人的太太是一位非常值得尊敬的家庭主妇。她这个人非常活泼,而且老是笑容满面,不过她对于舞台是一点知识也没有。她第一次去京城观光了一下,她对那里的什么事情都感到愉快,连那里的人都是如此。她说,这些人对她所讲的任何事情都觉得好笑;这当然是很可能的。

  “您到剧院去过吗?”贝儿问。

  “当然去过啦!”商人的太太回答说。“我的汗流得才多啦!你应当看到我坐在那股热气里流汗的样儿!”

  “不过你看到了什么呢?演的什么戏呢?”

  “让我告诉你吧!”她说。“我可以把全部的戏都告诉你!我去看过两次。头一晚演的是‘说白戏’。走出场的是一位公主。‘哗啦,呱啦!哈啦,呜啦!’你看她多会讲话!接着一位男子出来了:‘哗啦,呱啦!哈啦,呜啦!’于是太太倒下来了。之后同样的事情又重新开始。公主说:‘哗啦,呱啦!哈啦,呜啦!’于是太太又倒下来了。她那天晚上一共倒下了五次。第二次我去看的时候,整出戏是唱出来的:‘哗啦,呱啦!哈啦,呜啦!’于是太太倒下来了。那时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位非常漂亮的乡下女人。她从来没有到戏院去过,所以她就以为戏演完了。不过我是了解全部情况的,所以我就说,当我上次来看的时候,太太倒下了五次。在这次唱的晚上,她倒下了三次。现在你可以了解这两出戏的情景了——活灵活现,像我亲眼看见的时候一样!”

  因为太太老是倒下来,这大概是悲剧了吧?于是他就灵机一动,记起了:那个大舞台面前挂着的幕布在每一幕演完后要落下来;幕上画着一个很大的妇女形象——这就是一边戴着喜剧面具、另一边戴着悲剧面具的艺术之女神。所谓倒下的太太就是这幅画像。这真是不折不扣的喜剧:对于商人的太太说来,他们所讲的和唱的就是“哗啦,呱啦!哈啦,呜啦!”这是一件极大的快事,对于贝儿说来也是如此。加布里尔太太听到了这两出戏的描述后也有同样的感觉。她坐在一旁,脸上露出一种惊奇的表情和一种精神上的优越感。的确, 药剂师曾经说过,她作为奶妈,使莎士比亚的《罗蜜欧与朱丽叶》的演出得以“成功”。

  经过贝儿解释的“太太倒下了”的这句话,成了这一家的一个幽默的成语。每次家里有一个孩子,一个碗,或任何一件家具跌下来的时候,这句话就被应用。

  “谚语和成语就是这样被创造出来的!”加布里尔先生说。他总是从学术的观点来看每一件事情。

  除夕,钟敲了十二下,加布里尔太太全家以及寄宿生,每人擎着一杯混合酒,都站立起来。加布里尔先生每年只喝这一杯,因为混合酒对于虚弱的胃是有害的。他们为新年而干杯,同时数着钟声:“一、二”,直到它敲完十二下为止。这时大家都说:“太太倒下了!”

  新年到来了,又过去了。到了圣灵降临节,贝儿已经在这家住了两年了。
  两年过去了,但是声音还没有恢复。我们这位年轻的朋友的前途将会是怎样的呢?

  照加布里尔先生的看法,他在小学里当一个教员总是不成问题的。这总算是一种谋生之道,但是想要靠这成家立业是不行的。不过贝儿也没有想到这件事情,虽然药剂师的女儿在他的心里已经占据了一个不小的位置。

  “当小学教员!”加布里尔太太说,“当一个老师!你将会成为世界上一个最枯燥乏味的人,像我的加布里尔一样。你是一个天生的舞台艺术家!争取做一个世界的名演员吧!那跟当一个教员有天渊之别!”

  当一个演员!是的,这是他的志向。

  他在写给那位歌唱教师的信里提到这件事;他把他的志向和希望都讲出来了。他焦急地希望回到作为他故乡的首都去。妈妈和祖母都住在那里,他已经有整整两年没有见到她们了。路程一共只不过三百六十多里,坐快车有六个钟头就可以到了。为什么他们没有见见面呢?离开的时候,贝儿答应到了新地方不请假,也不打算回家探望亲友。妈妈是忙于替人洗衣服和烫衣服的。虽然如此,她还是一直在计划作一次了不起的旅行来看他,哪怕要花一大笔旅费。但是这件事情永远也没有实现。

  至于祖母呢,她一提起火车就心惊胆战;这简直等于去诱惑上帝。她也不愿意坐轮船。的确,她是一个老太婆,她不愿意旅行,除非是旅行到上帝那儿去。

  这句话是在五月间说的,但是在六月间这位老太婆却旅行起来了,而且是单独一个人旅行。她旅行了那三百六十多里路,到一个陌生的城市里去,到许多陌生的人中间去,为的是要见见贝儿。这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但也是妈妈和祖母一生中所遇到的最不幸的事情。

  贝儿第二次问杜鹊:“我还能活多少年呢?”杜鹊就说:“咕!咕!”他的健康和心情都很好!他的未来充满了明朗的阳光。他接到那位慈父般的朋友——歌唱教师——一封令人高兴的信。信上说,贝儿可以回去,大家可以研究一下他的问题,看看有没有什么其他的路可走——因为他再也不能歌唱了。

  “去演罗蜜欧吧!”加布里尔太太说。“你的年龄已经足够使你演一个恋人的角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你的身上也长了一点肉,再也不需要什么化装了。”

  “演罗蜜欧吧!”药剂师和药剂师的女儿说。

  各种不同的思想在他的头脑里和心胸里震荡着。但是:

  谁又能知道明天的事情?

  他坐在一个伸向草原的花园里。这是晚上,月亮在照着。他的脸在发热,他的血在奔流,凉爽的空气使他有一种偷快之感。沼泽地上浮着一层雾气。这雾气一起一伏地飘动着,使他想起了妖女的跳舞。这使他想起了那支关于骑士奥洛夫的古老的歌。这位骑士骑着马出去请客人来参加他的婚礼,但是中途被许多妖女拦住了。他们拉他去参加她们的跳舞和游乐,结果使他丧失了生命。这是一个民歌,一首古诗。这天晚上,它所描述的故事在月光和雾气中再现出来了。

  贝儿是在一种半睡状态中朝这些东西凝望的。灌木林似乎都具有人和兽的形体。他们静静地立着,雾气在上升,像飘动着的面罩。贝儿在剧院里演出的芭蕾舞里曾经看到过类似的情景——那里面所表现的妖女都戴着薄纱似的面罩,一会儿旋转,一会儿飞翔。不过在这里显现出来的妖女却更是美丽,更是惊人!像这样大的舞台,任何剧院都不可能有的。什么舞台也不能够有这样晴朗的高空,这样明亮的月光。

  在雾气中,一个女子的形象清楚地显现出来了。她一下子变成了三个人,而这三个人又一下子变成了许多人。她们就像一群浮动着的女子,手挽着手在跳舞。空气托着她们向贝儿所在的篱笆附近飘来。她们向他点头示意,她们向他讲话,而她们的声音却像银铃一样好听。她们走进花园里来,在他的身边起舞,把他围在她们中间。他什么也没有想,就和她们一道跳起舞来了。他旋转着,好像是在那永远无法忘却的《吸血鬼》舞里一样——但是他并没有想到这件事情。事实上,他心里什么事情也没有想;他被他所看到的周围的美迷住了。

  沼泽地是一个又深又蓝的大海,里面长满了五光十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睡莲。她们用薄纱托着他,从水上一直跳到对岸。岸上的那些古冢,推开了长在它们上面的荒草,变成了烟雾的宫殿,向空中升去,而这些烟雾又变成了大理石。这些庄严的大理石块上盘着许多开满了花的金树和贵重的宝石。每一朵花是一只光彩夺目的鸟儿——它在用人的声音唱着歌。这好像是成手上万的快乐孩子在一起合唱。这是堂<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天<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堂呢,还是妖山?

  这些宫殿的墙在移动,在彼此滑过,在向他合拢来。他被围在里面,人间的世界已经成了外界了。他感到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焦急和恐怖。他找不到任何一个出口;但是从地上一直到天花板,从所有的墙上,有许多美丽的年轻女子在向他微笑。她们在外表上看来是栩栩如生,但他不得不想:她们是不是画出来的呢?他很想和她们谈话,但是他的舌头却讲不出一个字来。他的声音完全没有了,他的嘴唇发不出任何音响。于是他倒到地上,比什么时候都感到不幸。

  有一个妖女朝他走过来。无疑地,她对他的用意是非常好的,因为她是以他最喜爱的形象出现的。她的样子很像药剂师的女儿;他几乎真的以为就是她了。不过他立刻就发现她的背后是空的;她只有一副漂亮的外表,而她的后面却是空空洞洞,毫无一物。

  “这里的一点钟,就是外界的一百年,”她说,“你已经在这里待了整整一点钟了。那些住在这些墙外的、你所认识和所爱的人都已经死了!和我们一道住在这儿吧!是的,你得住在这儿,否则这些墙就要向你挤过来,挤得你全身的血从前额上直向外冒!”

  于是墙动起来了,空气热得像火红的烤炉。他的声音又恢复了。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你遗弃了我吗?”他从他痛苦的灵魂深处这样呼喊了一声。

  这时祖母就站在他的身边。她把他抱在怀里,吻他的前额,吻他的嘴。

  “我亲生的、甜蜜的小伙子!”她说,“我们的上帝不会离开你,他不会离开任何人——甚至于罪大恶极的人。上帝是永远值得赞美和尊崇的!”

  她把她的《圣诗集》拿出来——就是那本在许多礼拜日她和贝儿一同念过的《圣诗集》。她的声音是多么响亮啊!所有的妖女们都低下了头——的确,她们也需要休息一下了!贝儿和祖母一道唱,像从前每个礼拜日一样。他的声音立刻就变得非常有力,同时又是多么柔和!这个宫殿的墙开始移动,它们化成了云朵和烟雾。祖母和他一起从高地上走出来,走到高高的草丛中去。萤火虫在这里面闪亮着,月儿在射出光辉。不过他的脚是很疲乏了;不能再移动了;他在草地上倒下来。这可以称得上是一个最柔软的床。他好好地休息了一阵子,然后在圣诗歌中醒了过来。

  祖母坐在他身旁,在加布里尔先生的一个小房子里坐在他的床边。他的高烧已经退了,他又恢复了健康和生命。

  他害了一场严重的病。那天晚上人们发现他在花园里昏倒了,接着他就发起高烧来。医生认为他再也好不了,他会死去。因此人们才写了一封信,把这件事情告诉他的妈妈。她和祖母都急于想来看他,但是两个人都分不开身。最后祖母就决定单独乘火车来了。

  “我只有为贝儿才做这件事情!”她说。“我凭上帝的名义做这件事情;不然的话,我就要认为我是和那些巫婆骑着扫帚在仲夏夜里飞走的!”

  回家的旅程是欢乐和愉快的。祖母衷心地感谢我们的上帝:贝儿没有先于她死去!车厢里有两个可爱的旅伴和她同行:药剂师和他的女儿。他们谈论着贝儿,可爱的贝儿,好像他们是一家人似的。药剂师说,他将会成为一个伟大的演员。他的声音现在也恢复了;这样的一个歌喉是一件无价之宝。

  祖母听到这样的话,该是感到多么快乐啊!这些话是她的生命,她绝对相信它们。在不知不觉中,他们一行到达了首都的车站。妈妈在那里迎接她。

  “为了这火车,我们要赞美上帝!”祖母说,“为了我能够安安稳稳地坐上它,我们也要赞美上帝!我们也要感谢这两位可爱的人!”于是她就握了药剂师和他的女儿的手。“铁路真是一件美好的发明——当然是在你坐到站了以后。这时你算是在上帝的手里了!”

  接着她就谈着她的甜蜜的孩子。他现在已经脱离了危险,他是和一个富裕的家庭住在一起。这家雇有两个女佣人和一个男佣人。贝儿像这家的一个儿子,并且和望族的其他两个孩子受到同等的待遇——其中有一位是教长的少爷。祖母原先住在驿站的旅馆里;那里的费用真是贵得可怕。后来加布里尔太太请她到她家里去住。她去住了五天,这一家人真是安琪儿——太太尤其是如此。她请她吃混合酒,酒的味道非常好,但是很厉害。

  托上帝之福,一个月以后贝儿就可以完全恢复健康,回到京城里来。

  “他一定变得很娇,很秀气了!”妈妈说。“他住在这个顶楼上一定会感到不舒服!我很高兴,那位歌唱教师请他去住。不过——”于是妈妈就哭起来,“真是伤心,一个人穷到这种地步,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能在自己家里住下来!”

  “切记不要对贝儿讲这样的话!”祖母说,“你不能像我那样了解他!”

  “不管他变得多么文雅,他必须有东西吃,有东西喝。只要我的这双手还能够工作,我决不能让他挨饿。霍夫太太说过,他每星期可以在她家吃两次午饭,因为她现在的境况很好。她过过快乐的日子,也尝过困难的滋味。她亲口告诉过我,有一天晚上,她坐在一个包厢里,这位老芭蕾舞女演员在这里有一个固定的座位,这时候,她感到非常不舒服。因为她整天只喝过一点水,吃过一个香菜子小面包。她饿得要病了,要昏倒下来了。‘快拿水来!快拿水来!’大家都喊。‘请给我一点奶油软糕吧!’她要求着,‘请给我一点奶油软糕吧!’她所需要的是一点富有营养的食物,而不是水。现在她不仅有食物储藏室,而且还有摆满了菜的餐桌!”

  贝儿仍然住在三百六十里以外的一个地方,但是他已经在幸福地想:他很快就会回到首都来,会看到剧院,会遇见那些亲爱的老朋友——他现在懂得怎样珍惜他们的友情。这种幸福感在他的身体里歌唱着,回荡着;也在他的身体外面歌唱着,回荡着。年轻的幸福时代,充满了希望的时代,处处都是阳光。他的健康在一天一天地恢复,他的心情和神采也在恢复。但是,当他别离的日期迫近的时候,加布里尔太太却感慨起来了。

  “你是在走向伟大。你有诱惑力,因为你长得漂亮——这是你在我们家里形成的。你像我一样,非常自然——这更加强了你的诱惑力。你不能太敏感,也不能故意做作。切记不要像达格玛尔皇后那样敏感,她喜欢在礼拜天用缎带来束住她的绸袖子,而她因此就感到良心不安。不应该只为这点事就大惊小怪呀!我从来不像路克勒细亚那样难过!她为什么要刺死自己呢?她是天真无邪的,这点她自己知道,全城的人也知道。对于这件不幸的事情,你虽然年轻,你也完全懂得!她尖声大叫,接着就把匕首取出来!完全没有这个必要!我决不会做这种事情,你也决不会的,我们一向都是很自然的。人们应该在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如此。将来你从事艺术工作的时候,你也会继续是这样。当我在报上读到关于你的消息的时候,我将会多么高兴啊!也许你将来会到我们的这个小城市里来,作为罗蜜欧而登台吧。不过我将不会再是奶妈了,我只能坐在正厅的前排来观赏你!”

  在别离的这一个星期里,太太忙着洗衣服和烫衣服,为的是好叫贝儿能够穿一身干净的衣服回家,像他来的时候一样。她在他的那颗琥珀心上穿了一根又新又结实的线,这是她希望得到的一件唯一作为“纪念”的东西,但是她没有得到。

  加布里尔先生送给了他一本法文字典。这是他学习的时候经常用的一本书,加布里尔先生还在书边的空白处亲笔增补了许多新的东西。太太送给他玫瑰花和心形草,玫瑰花会萎谢;但是心形草只要放在干燥的地方而不受潮,就可以保持一冬。她引了歌德的一句话作为题词:Umgang mit Frauenist das Element guter sitten。她把它译成这样一句话:

  “与女子交往是学得良好礼貌的要素。歌德。”“如果他没有写一本叫做《浮士德》的书!”她说,“他要算是一个伟大的人,因为我读不懂这本书!加布里尔也是这样讲的!”

  马德生送了他一张并不太坏的画。这是他亲手画的;上面画的是加布里尔先生吊在一个绞架上,手里还拿着一根桦木条。标题是:“把一个伟大的演员引向知识之路的第一个导师。”教长的儿子普里木斯送了他一双新拖鞋。这是牧师夫人亲自缝的,但是尺寸太大,普里木斯在头一年简直没有办法穿。鞋底上有用墨水写的这样的题词:“作为一个伤心的朋友的纪念。普里木斯。”

  加布里尔先生全家一直把贝儿送到车站。“我不能叫人说没有‘惜别’就让你离开了!”太太说,接着她就当场在车站上吻了他一下。

  “我并不觉得难为情!”她说,“只要一个人是正大光明的,他做什么事也不怕!”

  汽笛响起来了。小马德生和普里木斯高声喝彩,“小家伙们”也在旁边助兴,只有太太在一边擦眼泪,一边挥着手帕。加布里尔先生只说了一个字:Vale!(拉丁文“再会”的意思)

  村镇和车站在旁边飞过去了。这些地方的人是不是也像贝儿一样快乐呢?他在想这个问题,他在赞美自己的幸运。他想起了那个看不见的金苹果——当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祖母在自己手里看到的那个金苹果。他想起了他在水沟里获得的那件幸运的东西,特别是他重新获得的声音和他最近求得的知识。他现在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他内心里唱着愉快之歌。他费了很大的气力控制住自己,没有让自己在车厢里高声地唱出来。

  首都的塔顶现出来了,建筑物也露面了。火车开进了车站。妈妈和祖母在等着接他。此外还有一个人:即原姓佛兰生的霍夫太太。她现在全身装订得整整齐齐,是宫廷“订书匠”霍夫的夫人。她不管是境况坏还是境况好,从来不忘记她的朋友。她像妈妈和祖母一样,非吻他一下不可。

  “霍夫不能和我一道来!”她说。“他得待在家里为皇上的私人图书馆装订一部全集。你很幸运,但我也并不差。我有我的霍夫、一个炉边的角落和一张安乐椅。每星期我请你到我家里来吃两次饭。你将可以看到我的家庭生活。那是一部完整的芭蕾舞!”

  妈妈和祖母几乎可以说找不到机会和贝儿讲一句话,但是她们望着他,同时她们的眼里射出幸福之光。他得坐上一辆马车开到新的家去——那位歌唱家的住所。她们笑,但同时他们也哭起来。

  “他成了一个多么可爱的人啊!”祖母说。

  “像他出门的时候一样,他还有一个和善的面孔呢!”妈妈说。“将来他登上舞台的时候,仍然会保留住这副面容!”

  马车在歌唱家的门口停下来。主人不在家。老佣人把门打开,领着贝儿到他房间里去。四周的墙上挂着许多作曲家的画像;壁炉上放着一尊发光的白石膏半身像。

  这个老头儿的头脑有些呆笨,但是却非常忠诚可靠。他把写字台的抽屉以及挂衣服的钩子都指给他看,同时还答应他说,愿意替他擦皮鞋。这时歌唱家回来了,热烈地握着贝儿的手,表示欢迎。

  “这就是整个的住所!”他说,“你住在这儿可以像在你自己家里一样。客厅里的钢琴你可以随便使用。明天我们要听一听,看你的声音究竟变得怎样。这位是我们宫殿的看守人——我们的管家!”于是他就对这位老头儿点点头。“一切东西都整理了一番。为了欢迎你的来临,壁炉上的卡尔·马利亚·韦伯又重新擦了一次白粉!他一直是肮脏得可怕。不过摆在那上面的并不是韦伯;那是莫扎特。他是从哪里搬来的?”

  “这是老韦伯呀!”佣人说,“我亲自把他送到石膏师那儿去,今天早晨才把他取回来的!”

  “不过这是莫扎特的半身像,而不是韦伯的半身像呀!”

  “请原谅,先生!"佣人说,“这是老韦伯呀,他只不过给洗擦了一番罢了!因为他上了一层白粉,所以主人就认不出来了!”

  这只有那位石膏师可以证明——不过他从石膏师那里得知,韦伯已经跌成了碎片;因此他就送了一尊莫扎特的像给他。但这跟放在壁炉上有什么分别呢?

  在头一天,贝儿并不需要演唱什么东西。不过当我们这位年轻的朋友来到客厅里的时候,他看见了钢琴和在那上面摊开的《约瑟夫》。于是他就唱起《我的第十四夜》来;他的声音像铃铛一样地响亮。它里面有某种天真和诚恳的气质,但同时又充满了力量和丰满。歌唱家一听到,眼睛就湿润了。

  “应该这样唱才对!”他说,“而且可以唱得比这还好一点。现在我们把钢琴盖上吧,你应该休息了!”

  “今天晚上我还得去看看妈妈和祖母!我已经答应过她们。”于是他就匆匆地走开了。

  落日的晚霞照在他儿时的屋子上,墙上的玻璃片反射出光来,这简直像一座用钻石砌的宫殿。妈妈和祖母坐在顶楼上等他——这需要爬好长一段楼梯才能达到,但是他一步跳三级,不一会就来到了门口。许多亲吻和拥抱在等待着他。

  这个小小的房间是非常清洁整齐的。那只老熊——火炉——和藏着他木马时代的一些秘密宝藏的那个橱柜仍然在原来的地方;墙上仍然挂着那三张熟识的人像:国王像,上帝像和用一张黑纸剪出的“爸爸”的侧影。妈妈说,这跟爸爸的侧像是一模一样,如果纸的颜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是白的和红的,那还要更像他,因为他的面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就是那样。他是一个可爱的人!而贝儿简直就是他的一个缩影。

  他们有许多话要谈,有许多事情要讲。他们将要吃碎猪头肉冻,同时霍夫太太也答应今晚要来看他们。

  “不过这两个老人——霍夫和佛兰生小姐——怎么忽然想起要结婚呢?”贝儿问。

  “他们考虑这件事已经有好多年了!”妈妈说。“你当然知道,他已经结过婚。据说他干这桩事是为了要刺激佛兰生小姐一下,因为她在得意的时候曾经瞧不起他。他的太太很有钱,但是老得够瞧,而且还得拄着一对拐杖走路,虽然她的心情老是那么高兴。她老是死不了;他只好耐心地等待。如果说他是像故事中所讲的那个人物,每个礼拜天把这位老太婆放在阳光里坐着,好让我们的上帝看到她而记得起把她接走,那我一点也不会感到惊奇。”

  “佛兰生小姐静静地坐在一旁,等待着。”祖母说。“我从来也没有想到,她会达到目的。不过去年霍夫太太忽然死了, 因此她就成了那家的主妇!”

  正在这时候,霍夫太太走进来了。“我们正谈起您,”祖母说。“我们正在谈论着您的耐心和您所得到的报偿。”

  “是的,”霍夫太太说,“这没有在年轻的时候实现。不过只要一个人的身体好,就永远是年轻的。这是我的霍夫讲的话——他有一种最可爱的想法。他说,我们是一部好的旧作品,装订成一册书,而且在背面上还烫金呢。有了我的霍夫和我那个炉边的角落,我感到真幸福。那个火炉是瓷砖砌的:晚间生起火来,第二天整天还是温暖的。这真是舒服极了!这简直是像在那个芭蕾舞《细尔茜之岛》的场景里一样。你们还记得我演细尔茜吗?”

  “记得,那时你非常可爱!”祖母说。“一个人的变化是多么大啊!”她说这句话并没有任何恶意,而对方也不作如此想法。接着大家就一同吃茶和碎猪头肉冻。

  第二天上午,贝儿到商人家里去拜访。太太接待他,握了他的手,同时叫他在她身边的一个座位上坐下来。在和她谈话的时候,他对她表示衷心的感谢,因为他知道,商人就是那位匿名的恩人。不过这件秘密太太还不知道。“那正是他的本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她说;“这不值得一谈!”

  当贝儿谈到这件事情的时候,商人很生气。“你完全弄错了!”他说。他打断了话题,接着就走开了。

  费利克斯现在是一个大学生。他打算进外交界工作。

  “我的丈夫认为这是发疯,”太太说,“我没有什么意见。天老爷自然会有安排!”

  费利克斯不在家,因为他正在剑术教师那里学习击剑。

  回到家来,贝儿说他是多么感谢这位商人,但是他却不接受他的感谢。

  “谁告诉你,他就是你所谓的恩人呢?”歌唱家问。

  “我的妈妈和祖母讲的!”贝儿回答说。

  “这样说来,那么一定就是他了!”

  “您也知道吧?”贝儿说。

  “我知道。但是我不会让你从我身上得知这件事的真相的。从现在开始,我们每天早晨在家中练习歌唱一个钟头。”
  每星期有一个四重奏。耳朵、灵魂和思想都充满了贝多芬和莫扎特的音乐诗。贝儿的确有好久不曾听到过优美的音乐了。他觉得好像有烈火一般的吻透过了他的脊椎骨,一直渗进他所有的神经里去。他的眼睛湿润了。在这里的每一次音乐会,对于他说来,简直就像是一个欢乐的晚会,给他印象之深要胜过剧院所演的任何歌剧,因为剧院里老是有些东西在搅乱人的注意力或者显示出缺点。有时有些个别的词句听起来不太对头,但是在唱腔上被掩饰过去了,连一个chinazhongguo人甚至格陵兰人都听得出来。有时音乐的效果被戏剧性的动作降低了,有时丰满的声音被八音盒的响声削弱了,或者拖出一条假声的尾巴来。舞台布景和服饰也使人起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但在四重奏中这一切缺点都没有了。音乐诗开出灿烂的花朵。音乐厅四周的墙上悬着华贵的织绵。他是在大师们创造出来的音乐的世界里。

  有一天晚上,一个有名的交响乐团在一个公共大音乐厅里演奏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那支曲子以徐缓的调子奏出的“小溪景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通过一种奇异的力量,使我们这位年轻的朋友特别感动和兴奋起来。它把他带到一个充满了生命的、清新的森林里去。那里面有云雀和夜莺在欢唱,有杜鹃在唱歌。多么美丽的自然,多么新鲜的泉水啊!从这一刻钟起,他认识到这是一种生动如画的音乐——这里面表现出自然的外貌,反映出人心的搏动。这在他灵魂中留下极深刻的印象。贝多芬和海顿成了他最喜爱的作曲家。

  他常常和歌唱教师谈到这件事情。每次谈完以后,他们两人就成为更亲密的朋友。这个人的知识多丰富啊,简直是像米麦尔的泉水(米麦尔是北欧神话中的一个巨人,“智慧之泉”的看守者。凡是喝过这泉水的人,都能知道过去和未来的事情。)似地取之不尽。贝儿静静地听他讲。他像小时候听祖母讲童话和故事那样,现在也聚精会神地听关于音乐的事情。他了解到森林和大海在讲什么东西,那些古冢在发出什么声音,每只小鸟在用它的尖嘴唱出什么歌,花儿在不声不响地散发出什么香气。

  每天上午的音乐课,对于老师和学生来说,简直是一桩极大的愉快。每一支小调都是用表情以及新鲜和天真的心情唱出来的;舒伯特的《流浪者》唱得特别动听。调子唱得对,词句也唱得对。它们融成一片,它们恰如其分地互相辉映。不可否认,贝儿是一个戏剧性的歌唱家。他的技术在进步——每一个月,每一个星期,每一天都在进步。

  我们的年轻朋友是在健康和愉快中成长,没有困苦,也没有忧愁。生活是丰富的,美好的;前途充满了幸福。他对人类的信心从来没有受到过挫折。他有孩子的灵魂和chengren的毅力,大家都用温柔的眼光和友善的态度来对待他。日子一久,他和歌唱教师之间的关系就变得更诚恳,更忠心。他们两人就像是哥<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哥<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干和弟弟一样。弟弟拥有一颗年轻的心所具备的热忱和温暖。这一点哥<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哥<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干很了解,而且也用同样的感情来回报他。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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