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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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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节 彼尔霍金官运的开端

  前文已经提到彼得·伊里奇·彼尔霍金用全力敲莫罗佐娃家紧闭的大门,结果自然是敲开了。在两小时以前曾经受过惊吓,由于心神不宁和“放心不下”还没有上床睡觉的费尼娅,听见有人这样拼命敲门,又吓得几乎要发作歇斯底里的地步:她还以为是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又来打门,——虽然她是亲眼看见他走的,因为除了他以外,谁也不会象这样“鲁莽”地敲门的。她连忙跑到看门人那里,看门人已经醒了,正应声来到大门前,她求他不要放人进来。但是看门人盘问了叩门的人一番,问明白了是谁,知道他有极重要的事情要见费尼娅·马尔科芙娜,终于决定给他开门。彼得·伊里奇仍旧走进了前文提到过的那个厨房,见到了费尼娅,——由于“心中惊疑”,她要求彼得·伊里奇同意让看门人也一同进来。彼得·伊里奇开始盘问她,一开头就打听到了最主要的事情,那就是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跑去找格鲁申卡的时候, 曾从铜臼里抄走了小杵, 回来时却不见了小杵,满手是血,“血还直往下滴,就从手上滴下来,滴下来!”费尼娅大声说,这显然是她那混乱的头脑里自己想象出来的情节。但是血污狼藉的手,尽管并没有血直滴下来,是彼得·伊里奇自己也已经见到过,还由他自己帮他洗干净的,而且问题也不在于手上的血究竟干了没干,而在于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抄了小杵到底是往哪里去,是否一定是到费多尔·巴夫洛维奇那里去,而且凭什么能得出那么肯定的结论。彼得·伊里奇再三坚持追问这一点,虽然结果没有打听出任何确实的消息,但是终于可以深信,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除了到他父亲家去以外,不会跑到别的地方去,所以那里一定是发生了一点什么。“当他重新回来,”费尼娅激动地补充说,“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以后,我问他:‘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为什么您的两手全是血呀?’”他仿佛曾经回答她说:这是人血,他刚刚shaa了人,“他说得很坦白,对我忏悔了一切,忽然又象疯子一般跑出去了。我坐在那里,开始想:他现在象疯子似的跑到哪里去呀?我想:他一定到莫克洛叶去shaa女主人了。我就连忙跑到他家去哀求他不要shaa女主人,刚走到普洛特尼科夫的小铺那里,看见他已经就要动身,手上没有血了。”最后一点费尼娅当时曾注意到而且清楚地记得。费尼娅的老奶奶尽她力之所及,极力证明小孙女说的一切属实。彼得·伊里奇又盘问了几句,就走了出来,心里比方才进来时还要纷扰不安。

  看来,最直截了当的办法似乎是现在就到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家里去,打听出了什么事没有,如果出了事,究竟是什么,在一切都已确有把握以后,再按彼得·伊里奇坚决要做的那样,去找警察局长。然而夜是那么黑,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家的大门那么笨重结实,又必须去敲门,再说他和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又不大熟,如果他敲应了,人家给他开了门,却突然什么事也没有,那样一来好嘲笑人的费多尔·巴夫洛维奇明天一定会向全城当笑话散布,说半夜里有一个不相识的官员彼尔霍金闯进他家里来,打听他是不是被人谋shaa了。那可真是出丑!彼得·伊里奇在世界上最怕的是出丑。但是那股使他入了迷的感情是那么强烈,所以他恨恨地跺了跺脚,又ma了自己一声,还是马上重新又上了路,但却不是到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家去,而是到霍赫拉柯娃太太家去。他想,他要问她:她是不是曾在什么时候给过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三千卢布?如果回答是否定的,他就立刻去见警察局长,不必再先到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家去了,如果情况相反,那就把一切事情搁到明天再说,迳自回家去。这里,读者虽然马上会想到,一个青年人深更半夜,差不多十一点钟时候,跑到一个完全不相识的上流社会的太太家里去,甚至说不定要把她从床上叫起来,就为了问她一个在当时情况下显得十分离奇的问题,——作这样一个决定,其中包含的出丑的可能,也许比到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家去还要多。但是最精细冷静的人,有时却往往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来,特别在当时那种情况之下。彼得·伊里奇在当时那一刹那,简直完全不是冷静的人了!他以后一辈子都记得,当时有一种抑制不住的不安心情逐渐地支配了他,最后折磨得他万分痛苦,甚至会使他干出不顾一切的事来。当然,尽管这样,他一路还是一直为自己到这位太太家里去而责ma自己,但是“我要做到底,做到底,”他成十遍地咬着牙这样说,而且最后终于实行了自己的决心,——做到了底。

  他到霍赫拉柯娃太太家时,正打十一点。他很快地被放进院里去。但当他问:太太睡下了没有?看门人却不能确切地回答,只说在这样的时刻照例是已经睡下了。“您可以到楼上去找人通报,如果肯接见您,就会接见,如果不肯,就不会接见。”彼得·伊里奇走上楼去,但是到了这里比较困难了。仆人不愿意进去通报,后来总算唤了一个女仆出来。彼得·伊里奇用客气而坚决的口气请她报告太太,说本地的一个官员彼尔霍金有特别要紧的事求见, 如果不是这样要紧的事, 是不敢来的,“您就用这几句话向她通报。”他求女仆说。她去了。他留在前室里等候。霍赫拉柯娃太太本人虽然还没睡下,却已经进了卧室。她自从刚才米卡来访以后,就感到心情不快,已经预感到在夜里她免不了要发作品头痛,——经常遇到这种情形时总是这样的。她听了女普通报,十分惊诧,虽然一个她不相识的“本地官员”在这种时候突然造访,大大引起了她那太太们常有的好奇心,但她还是生气地吩咐女起说她不能接见。但是这次彼得·伊里奇竟固执得象一头驴;他听到拒绝接见以后,十分坚持地请女仆再去通报一声,而且一定要转达他“自己的原话”,那就是说他有“异常重要的事情,假使她现在不接见他,以后自己会感到惋惜的”。他以后自己对人说,“我当时真是破釜沉舟不顾一切了。”女仆惊异地向他打量了一眼,又再一次去通报。霍赫拉柯娃太太很惊愕,想了一下,问这人是什么样子,知道“他穿得很体面,年轻,而且非常客气”。在这里要顺便插一句,彼得·伊里奇是个十分漂亮的青年,而且他自己也知道。霍赫拉柯娃太太决定出去见他。她已经穿上家常的便服和睡鞋,但是在肩上披了一条黑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围巾。当时请“官员”到客厅里去,就是不久前接见米卡的那间屋子。女主人用带着疑问的严肃神态出来见客,也不请他坐下,一开口就问:“有什么贵干?”

  “我决定来打搅您,太太,是为了我们两人都熟识的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的事情。”彼尔霍金开口说,但是这名字刚一出口,女主人的脸上就忽然露出了十分气恼的样子。她几乎尖声叫起来,愤恨地打断了他的话。

  “我为了这可怕的人受的折磨还不够么?还不够么?”她疯狂地嚷道,“您怎么敢,先生,您怎么竟决定在这样的时候,到一个不相识的太太家里来打搅她,……而且所谈的是这样一个人,他就在这个客厅里,刚在三小时以前,简直要shaa死我,最后跺着脚走了出去,从来还没有人这样离开一个体面的家庭的。跟您说,先生,我会去告您,不跟您善罢甘休的,请您立刻离开这里。……我是做母亲的,我马上就……我……我……”

  “shaa死么?他连您也想shaa死么?”

  “难道他已经shaa死了什么人么?”霍赫拉柯娃太太连忙问。

  “请您听半分钟,太太,我用两句话就可以对您说明一切。”彼尔霍金用断然的口气回答说。“今天下午五点钟,卡拉马佐夫先生凭交情向我借去了十个卢布,因此我清楚地知道他没有钱,可今天九点钟的时候他到舍间来,手里却明晃晃地攥着一把一百卢布一张的钞票,大概有两千或者甚至三千卢布。他满手满脸全沾着血,神气就象是发了疯似的。我问他,这许多钱从哪里来的?他明确地回答说是刚刚从您这里拿到的,您借给他三千卢布,好象让他到金矿上去……”

  霍赫拉柯娃太太的脸上忽然现出异乎寻常的、病态的激动神情。

  “主啊!他这是shaa死了自己的父亲!”她举起两手紧紧握着叫道,“我没有给过他一分钱,一点也没有给过!唉,快跑,快跑!……什么也别说了!快去救老头子,快去看他的父亲,快跑!”

  “太太,这么说,您没有给他钱么?您的确记得您没有给他一点钱么?”

  “没有给,没有给!我拒绝了他,因为他不知好歹。他发狂似的走出去,跺着脚。他向我扑过来,我躲开了。……我还要对您说,因为我现在对您什么也不想隐瞒了,他甚至朝我、朝我啐唾沫,您能想得到么?可是我们干吗老站着?哎呀,请坐呀,……对不起,我……不过您最好快去,快去,您应该跑去把可怜的老人从可怕的死亡里救出来!”

  “要是他已经shaa死了他呢?”

  “唉,我的天,是呀!那么现在我们怎么办?您想,现在该怎么办?”

  她说着让彼得·伊里奇坐下,自己坐在他的对面。彼得·伊里奇简单而十分明白地对她讲了事情的经过,至少是今天他亲眼目击的那一段经过,还谈到刚刚找过费尼娅,提到关于小杵的事。这一切细节使这位情绪激动的夫人万分震惊,不时地手捂住眼睛叫喊起来。……

  “您瞧,这一切我全都预感到了!我有这种本领,无论我料想到什么,结果总会真的发生的。我有多少次,多少次见到这个可怕的人,心里总是想:这个人早晚会shaa死我的。现在果然就发生了。……我是说,即使他现在shaa死的不是我,却是他的父亲,那也是因为显然有上帝的手在保护着我,再说他自己也觉得shaa死我未免惭愧,因为我还亲自在这里,就在这个地方,给他在脖子上挂上了一个从大殉道者瓦尔瓦拉遗体上取下来的肖像。……那一会儿我的性命真是太危险了,我当时一直走到他面前,紧挨着他站着,他还把脖子伸得长长的好让我挂哩!您知道,彼得·伊里奇(对不起,您好象说过您的名字是彼得·伊里奇吧),……您知道,我并不相信奇迹,但是这个神像,现在我所遇到的明显的奇迹,真使我十分震惊,让我又要对不管什么都愿意相信了。您听见佐西马长老的事么?……哦,我真不知道我现在在说些什么。……您瞧,他居然带着脖子上的神像对我啐唾沫。……自然只是啐唾沫,没有shaa死我,接着……接着就一下不知跑到哪儿去了!但是我们上哪儿去,现在我们该上哪儿去,您打算怎样?”

  彼得·伊里奇站起身来,宣布他现在要直接去找警察局长,把什么全告诉他,以后怎么办,他会知道的。

  “对,他是好人,很好的人,我认识米哈伊尔·马卡雷奇的。当然,正应该去找他,您真是会想主意,彼得·伊里奇,您真是想得好;您知道,要是换了我不会想到这层!”

  “因为说起来我跟警察局长也是很熟的朋友。”彼得·伊里奇说,还站在那里,显然想设法赶紧离开这位一直不让他有机会告辞的感情冲动的女太太。

  “您记着,您记着,”她嘟嘟囔囔地说,“您一定要就来告诉我,您在那里见到和打听到些什么,……发现了什么,……怎样处置他,判他流放到哪儿。请问,我们不是没有死刑了么?不管怎么请您一定马上来,哪怕半夜三点也行,哪怕四点钟也行,甚至四点半也行。……您叫人把我唤醒,假如我不醒,把我推醒。……唉,天呀,我压根儿也睡不着了。您说要不要,我也同您一块儿去?……”

  “不必了,但是如果您现在亲笔写两三行字准备着,声明您并没有借给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任何钱款,那倒也许不会多余的,……有备无患。……”

  “完全对!”霍赫拉柯娃太太欢欣地跳到书桌旁边。“您知道,您在这类事情上那样会出主意,那样能干,真叫我惊奇,简直是使我吃惊。……您在本地任职么?听到您在这里任职,真是太令人高兴了。”

  她一面继续说话,一面迅速地在半页信笺上草草写了下面三行粗大的字:

  “我一生从未将今天的三千卢布借与不幸的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卡
  拉马佐夫(因为不管怎样他现在总是不幸的),而且从来,从来不曾借给
  过他任何其他款项!我可以以世上最神圣的一切的名义起誓。

  霍赫拉柯娃签字。”

  “这是我写的字条!”她迅速转身朝着彼得·伊里奇说。“快去救他吧。这是您的伟大的功绩。”

  她朝他画了三次十字。她甚至跑出去一直送他到前屋。

  “我真感谢您!您简直不会相信,我现在是多么地感谢您,因为您首先到我这里来。怎么我们以前没有见到过?以后如果您能常到我这里来,我会感到非常荣幸。您就在本地任职,这真叫人高兴。……您办事那样精细,那样会出主意。……不过他们应该器重您,迟早应该了解您,只要我能替您帮忙,请您相信……哦,我真是喜爱青年人!我简直爱上了青年人。青年人是现在我们这个苦难的俄罗斯的支柱,是它的全部希望。……哦,您去吧,您去吧!……”

  但彼得·伊里奇其实已经在往外跑了,要不然她还不会这样快放他走的。不过霍赫拉柯娃太太还是给他留下了极愉快的印象,甚至使他因为牵连进这样糟糕的事而产生的恐慌心情也减轻了些。 人们的趣味是各不相同的, 这一点大家都知道。“她并不怎样老,”他愉快地想,“相反地,我简直会错把她当成了她的女儿。”

  至于霍赫拉柯娃太太,她简直是被这青年人迷住了。“多么能干,多么井井有条,在我们的时代有这样的青年人!还加上那种举止和外表。有人说现在的青年人什么事也不会做,这就是给他的一个反证”,等等,等等。因为尽这样想着,她甚至连这个“可怕的事件”几乎都忘却了,直到她躺在床上,忽然重新想起自己当时“性命多么危险”的时候,才又感叹道:“这真是可怕,这真是可怕!”但是说着立刻就沉入了十分深沉和甜蜜的梦乡。不过,假如方才我描写的一个青年官员和年纪还不算老的寡妇两人间这次奇妙的相遇,以后不成为这个规矩细心的青年人一生事业的基础的话,我是不会提这些不相干的细微末节的。这在我们的小城里至今回想起来还使人不胜惊叹,而下文,在我们快要讲完这个关于卡拉马佐夫兄弟的长长的故事时,也许我们也还要特别就这件事说两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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