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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回 童寄姐报冤前世 小珍珠偿命今生


  前生作孽易,今生受罪难。携灯如影不离般。如要分明因果,廿年间。
  主母非真相,丫头是假缘。冤家凑合岂容宽?直教丝毛不爽,也投缳。

                      ——右调《南柯子》

  却说寄姐害了这个活病,只喜吃嘴,再出不得门,足足的到了十个月,生了一个白胖的小厮,方才病能脱体。满月出房,知道童奶奶放了珍珠,不惟与狄希陈合气,合小珍珠为仇,且更与母亲童奶奶絮叨。把个小珍珠琐碎的只愿寻死,不望求活;只待吐屎,不愿吃饭。
  一日,寄姐合调羹闲话,说起小珍珠来。调羹说道:“你的心性,算是极好。就是这丫头身上,你不过是口里的寻衅,你也从无开手打他。这也是人家难有的事。但是把人致的疲了。丫头有甚么不是,你倒是量着他的罪过,打他几下子就丢开手,照常的支使他。你却赌气的又不指使,又不打他,你只骂骂刮刮,显的是你琐碎;顿断他的衣食,又显的是你不是。你可听我的言语,以后别要这等。况且丫头也不敢在你身上大胆,我看他见了你,合小鬼见了阎王的一般。”寄姐道:“这事真也古怪。我那一日见了他,其实他又没有甚么不是,我不知怎么见了他,我那气不知从那里来,通象合我有几世的冤仇一般。听见说给他衣裳穿,给他饭吃,我就生气。见他冻饿着,我才喜欢。几遭家发了恨待要打他,到了跟前,只是怕见动手。我想来必定前世里合他有甚么仇隙。每次过后,也知道自己追悔;到了其间,通身繇不得我。合他为冤计仇,通似神差鬼使的一样。就是他主人家,俺从小儿在一堆,偏他说句话,我只是中听;见他个影儿,我喜他标致。人嫌他汗气,我闻的是香;人说他乜箸,我说是温柔。要不是心意相投的,我嫁他么?如今也不知怎么,他只开口,我只嫌说的不中听;他只来到跟前,我就嫌他可厌。他就带着香袋子,我闻的就合踩了屎的一样。来到那涎眼的,恨不得打他一顿巴掌。”调羹道:“既是自己知道这们等的,就要改了。这改常是不好,就是没了缘法,也是不好。”
  寄姐正好好的合调羹说话,怀里奶着孩子,小珍珠端着一铜盆水,不端不正走到面前,猛然见了寄姐,打了个寒噤,身子酥了一酥,两只手软了一软,连盆带水吊在地下,把寄姐的膝裤,高底鞋,裙子,着水弄的精湿;铜盆豁浪的一声,把个孩子唬的吐了奶,跳了一跳,半日哭不出来。寄姐那副好脸当时不知收在何处,那一副急性狠心取出来甚是快当,叫喊道:“不好,唬shaa孩子了!又不是你们的妈!又不是你们的奶奶!我好好的锁他在房,三茶六饭供养他罢了,趁着我害病,大家献浅,请他出来,叫他使低心,用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计,唬shaa孩子,愁我不死么!”一只手把珍珠拉着,依旧送在后边空房之内,将门带上,使了吊扣了,回来取了一把铁锁锁住,自己监了厨房,革了饭食。调羹、童奶奶得空偷把两碗饭送进与他。若关得紧,便就好几日没有饭吃。童奶奶合调羹明白知道小珍珠不能逃命,只是不敢在他手里说得分上。
  一日,将午的时候,寄姐不在面前,童奶奶袖了几个杠子火烧,要从窗缝送进与他,唤了几声不见答应。童奶奶着了忙,走到前头,说道:“姑娘,拿钥匙来给我!丫头象有话说了,我们看看去。”寄姐道:“话说不话说,我怕他么!”童奶奶自己走进房去,用强取了钥匙,同着调羹开了锁,门里边是闩的,再推不开。二人将门掇下,弄开了门闩。这小珍珠用自己的裹脚,拧成绳子,在门背后上上吊挂身死。摸他身上,如水冰般冷,手脚挺硬。童奶奶只叫:“罢了!这小奶奶可弄下事来!却怎样的处!”童奶奶合调羹慌做一团。寄姐佯然不睬。
  童奶奶差了小选子,跑到兵部洼当铺里,叫了狄希陈回家。狄希陈知是珍珠吊死,忙了手脚,计无所出,只是走投没路。寄姐喝道:“没算计的忘八!空顶着一顶扶巾子,有点知量么!这吊shaa丫头,也是人间常事,唬答得这们等的!拿领席来卷上,铺里叫两个花子来拉巴出去就是了。不消摇旗打鼓的!”狄希陈道:“你说也是呀,只怕他娘老子说话,可怎么处?”寄姐道:“咱又没打shaa他的人,脱不是害病死的,给他二两银子烧痛钱丢开手。他要兴词告状,你可再合他相大爷商议。再不,把这两间房卖了,另搬到背净去处住着,他还没处寻咱哩。”
  狄希陈道:“你主的都也不差。但这们个大丫头死了,使领席卷着,从咱这门里抬出去,街坊上看着也不好意思的。万一后来他娘老子知道,也疼忍不过。咱那时没丢了钱,使几钱银买个薄皮材与他装罢么。”寄姐道:“凭你几百两要买沙板合材,我也不管!”狄希陈听见这话,就打倒褪。童奶奶合调羹齐声说道:“席卷不成模样,还得使二两银子买个材来装他装好看。”从当铺里叫了狄周回来,拿着银子走到棺材铺里,使了二两七钱银,买了一口松板棺材,雇了四个人扛了回家。
  一个间壁紧邻留守后卫当军的刘振白,从来妒人有,笑人无,街坊邻人没有一个是应上他心的。邪着一个眼,黑麻着一个脸弹子,尖嘴薄舌的说人长短,纂人是非,挑唆人合气。狄周买了材来,可可的这个低物,站在门口称豆芽菜。看见这件东西,问狄周道:“你家买这个东西,是那个用的?”狄周回说:“一个丫头害病死了,要发送他出去。”刘振白又问道:“这丫头是山东带来的么?”狄周道:“就是这京里人。”刘振白道:“丫头既死,该与他父母说知,省得后来说话,带累街坊不便。”狄周道:“这丫头没有父母的。”刘振白道:“害的是甚么病?医人是谁?曾有人调治他不曾?”狄周道:“害的是干血劳,吃汪太医药,只是不效,必竟医治不好,死了。”刘振白道:“那时曾见韩芦的老婆拿着两个盒子,就是来看他女儿,不就是这个丫头么?”狄周沉吟了一会,方才说道:“韩芦的女儿,他已是赎回家去。这死的另是一个,不是韩芦女儿。”狄周一边说道,一边也就进家去了。
  从来说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不为。”狄周虽是极力的支调,怎能瞒得住人?刘振白又绰号叫做“钻天”,岂是依你哄的?细微曲折,都被他打听明白;心生一计,走到狄希陈门里,唤出狄周来与他说道:“我有一事央你,仗赖你在狄大爷面前与我好生玉成。有几张极便宜米票,得银十两,就可买他到手,下月领米,可有五六两便宜。望狄大爷借用一时,下月领出米来,狄大爷除了十两本钱,多余的利息,我与狄大爷平分。”狄周道:“论街坊情分,休说十两,若有时,就是二十两何妨?但一时手内无钱,目下起复,就该选官,手里空乏,一个钱也没有。可可的造化低,把个丫头又死了!调理,取药,买材,雇人,请阴阳洒扫,都是拿衣服首饰当的。”
  刘振白道:“你进去替我说声。万一狄大爷合我相厚,借给我也未可知的。”狄周道:“说是我没有不说的;但有钱没钱,我是知道的。”刘振白道:“你别管有无,你合狄大爷说,借十两银子给我,好多着哩,便宜的不可言。没有零碎的,把收住的整封动十两也罢;再不,把当铺里撰的利钱动十两给我也可;一半银子一半钱也罢;就光是钱也好。你圆成出来,我重谢你。”狄周道:“你请厅房坐着,待我说去。若有,你也不消谢我;没时,你也别要抱怨。”刘振白道:“你说去,情管有。我拇量着不好回我的。”
  狄周进去,将刘振白的来意言语,一一说了。狄陈正是心焦的时候,那里想到别处的事情,说道:“混帐!没要紧!我认得他是谁,问我借银子!你说与他,你说自家正少银子使,没处借哩!”狄周就待回话,童奶奶道:“你且住。这人的来意不好。这不是借银子,这是来拿讹头,要诈几两银子的意思。你要不与他,他就有话说了。”狄希陈听说,挣挣的还没言语。寄姐道:“我打shaa<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haa人了?来拿讹头!我不怕他!舅舅是锦衣卫校尉,姑表小叔儿见做着工部主事,我怕他么?随他怎么着我,我不怕!你说与他去。”调羹道:“狄周,你合他休这们,你只好好回他。你说:‘一个紧邻,要有时,极该借的;一时手里无钱,你千万的休怪。”
  狄周依着调羹的言语,又加上了些委曲,回了刘振白的话。刘振白冷笑了一声,说道:“天下的事料不定哩!我说再没有不借与我的,谁想就不借给我哩!管家,你再进去说声,没有十两就是八两,何如?再没有,六两,五两,何如?有时,你送给我去,我也再不好上门来了。”佯长抽身出去。
  狄周回了话。狄希陈也没有在意里,且忙着小珍珠入殓,钉了材盖,雇了四个人,两条穿心杠子,叫他抬出彰义门外义冢内葬埋。狄周跟着棺材,抬出大门。刘振白在前拦阻,说道:“你这抬材的花子,你得了他几个钱,往枯井里跳?这是兵马司韩皂隶的女儿,他妈妈是个女待诏,专一替大老爷家太太奶奶篦头修脚,搂腰收生。活活的打shaa了,不叫他娘老子知道,偷抬出去埋了,叫他告起状来,你这四个花子躲在一边去了,可拿着俺紧邻受累。你还快快的把这材来抬进去,待他娘老子没有话说,再抬出来埋也不迟。”那花子见他这等说得利害,沉沉的把口棺材歇下肩,放在大门外面。刘振白道:“这凶器也不是放在当街上的,城上察院爷早晚这是必由之路,看见时,狄大爷也不便。还抬到里头去放着。”狄周道:“这是甚么东西,抬出来了,又好抬进去的?”狄希陈悄悄的合狄同说道:“刚才姥姥倒也说来,他果然是拿讹头。你合他说,咱与他十两银子罢。”
  狄周把刘振白拉到没人的所在,合他说道:“远亲不如近邻,你倒凡百事肯遮庇,倒出头的说话?刚才借银,实是没有,不是不借你。如今转向别人借十两银子给你,仗赖你把这件事完全出去。后来他娘老子有甚话说,也还要仗赖你哩。”刘振白道:“我不是为不借银子。借与我是情,不借与我是本分,要为这个,就成了嫌疑,通是个小人,还算得是君子么?狗也不是人养的了!亏了你也没借给我。谁知十两不勾,还得二十两哩。我还有个小德行,这二十两银子也还有人借给,不劳狄大爷费心。”狄周道:“二十两也是小事,都在我。你只玉成了俺的事,银子不打紧,我就合主人家说去。”刘振白道:“你早肯替我说说好来,只迟了点子。”狄周将刘振白十两不肯,变脸要二十两的话说了一遍。狄希陈道:“咱说的么?既是惹下祸了,只得拿了银子受苦,我到家称给他去。”
  狄希陈到家称银,寄姐见白豁豁的五两四锭,问是那里用的。狄希陈将刘振白拦住材不叫走,十两不依,又加十两的事,对寄姐说了。寄姐不听便罢,听了,遏不住的怒气,跑到大门上嚷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人家的丫头害病死了,拿讹头诈人家银子,贼没廉耻的强人!他叫走罢,不叫走,狄周,你替我请了舅爷来,见做着锦衣卫校尉,专缉访拿讹头的。一个亲外甥叫人成几十两诈了银子去,再怎么见人!再到相大爷那里叫几个长班来合他说话!”
  刘振白句句听知。狄希陈将银子递与狄周,叫他瞒了寄姐,交与刘振白。刘振白道:“刚才二十两倒也勾了,如今又添上锦衣卫校尉合工部的长班使用,还得二十两,通共得四十两才勾哩。”一边走着,自对那花子说道:“你好生这里守着!你要把材挪动一步儿,你这四个人死也没处死哩!狄管家事忙不得去,我去替狄管家请几个锦衣卫真正缉事的校尉来。”说着往东去了。狄希陈忙叫狄周将刘振白赶上,再三央他回来,许他三十两银子。刘振白道:“四十两不多,趁早些儿好;要再待会子,再打出甚么叉来,又添的多了,疼的慌。”狄希陈道:“银子是人挣的,你休叫家里知道,跑到当铺里取二十两来,狠一下子给了罢。”
  狄周跑到当铺取了二十两银子,连家里的,共是四十两,密密的交付。刘振白收了,说道:“狄大爷,你休要害怕,这银子我必定还你,实不是骗你的。花子们,抬着快走!我仔细查实,实是害病死的,没有别的违碍,埋葬了由他。有人说话,有我老刘哩!”花子道:“你老人家头里说的这们利害,俺每人得了他二钱银子的钱,俺担得起这利害么?俺去再问声铺里总甲来不迟。”刘振白道:“问什么总甲地方的!快抬着走!我主着,每人再给你三钱银子,凑着五钱数儿,便宜你们。”花子道:“这事要犯了,察院里板子不是顽的!二十板送了命,五钱银子还勾不得买卷哩!”花子再三勒摹,刘振白又着实的说合,四个花子足足的共诈到八两文银。那先的八钱铜钱不算,分外加了酒饭,方才将材抬出城去葬了。
  回来叫阴阳生正在洒扫。却说韩芦两口子,不知那里打听得知,领着叔叔、大爷,姑娘、妗子,奔到狄希陈家,碰头打滚,撒泼骂人。戴氏拉着寄姐拾头挝脸,淫妇歪拉的臭骂,拿着黄烘烘的人屎,洒了寄姐一头一脸。童奶奶合调羹躲在房里,使桌子顶了门,狄希陈躲在街上,央了刘振白进去解劝。韩芦的男妇正待打门窗,砸家伙,抢东西。刘振白吆喝道:“了不的!那里这们红头发野人,敢在京城里撒野!亏你是兵马司皂隶,还不知道法度!有理的事,你讲;要讲不来,放着衙门你告;那里放着你打抢!我的儿子是这铺的总甲,没在家里;要是儿子在时,拿你吊在铺里!察院恼的是打抢,你还不住了手哩!”韩芦一干男妇方才束住不敢动手,扯着刘振白手,告诉小寄姐折堕他的女儿:“冬天不与棉衣,每日不与饭吃,锁在空房,如今活活打死,将尸首都不见了。”一边哭,一边说,实也惨人。
  刘振白道:“你说的或者也是实话。但俺当着总甲,又是紧邻,俺实实不知道怎么样折堕。你就到官,脱不得了也只问俺紧邻,俺也只从公实说。就是打shaa也罢,折堕shaa也罢,主人家有偿命的理么?我对别人说不信,你在兵马司里,这事也见得多,有偿命的没有?你听我说,上道来讲,中间无人事不成。依着我说,叫他给你些甚么儿,忍了疼丢开手。这事又告不出甚么来,你又是官身,旷上几日役儿,官儿不自在,你又少撰了钱。吃烧饼还要赔唾沫,你合人打官司,就不使个钱儿?老韩,你公母两个想我的话说的是也不是?”
  韩芦道:“你老人家说的也是。依你可怎么讲?”刘振白道:“我主着叫狄大爷给你两口儿十两银,这分外的人,每人五钱。你心下如何?”韩芦还没得开口,戴氏跳着哭道:“与我一百两,一千两,我也不依!我一个欢龙活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花枝似的个女儿,生生的打shaa了,给我几两银子罢,死过去也没脸见我的女儿!没志气的忘八!你就快别要应承!你要没本事替女儿报仇,我舍着命,合这蹄子小妇拚了命!”韩芦道:“女儿叫人打死了,没的我不痛么?可也要人讲。我看这位老爷子也是年高有德的人,你两句浊语丧的去了。你就撞倒南墙罢!”戴氏道:“贼忘八!你就请讲!你就拿着女儿卖钱使,我连你都告上!”又照着韩芦的胸膛拾头。韩芦妆着相打的模样,悄地里把戴氏胳膊上捏了一下,戴氏省了腔,渐渐的退下神去。
  韩芦道:“这位爷高姓?”刘振白道:“我姓刘。”韩芦道:“刘老爷好意,看讲的来讲不来;咱各自散了,干正经营生去。”刘振白道:“你家奶奶子这们等性气,咱可怎么讲?”韩芦道:“这到不理他。咱是男子人,倒叫老婆拘管着,还成个汉子么?”戴氏道:汉子!女儿是汉子生的么?你只前手接了银子,我后手告着你!”韩芦道:“有我做着主儿,那怕你告一千张状,还拶出你的尿来哩!”
  那跟的一个韩辉,是韩芦的叔伯兄弟;一个应士前,是韩芦娘舅;一个应向才,是韩芦的表弟,应士前的儿;还有三个老婆,都是胡姑假姨之类。这班人听见刘振白许说每人与他五钱银,所以也都只愿讲和,不愿告状,都大家劝那戴氏。戴氏随机应变,说道:“要讲和息,我自己就要十两。俺汉子合众人,我都不管。”刘振白道:“你只有这个活落口气,我就好替你讲了。韩大嫂,我主给你五两,你看我分上何如?”戴氏道:“我不告状,不告蹄子淫妇出官,这就是看了刘爷的分上,少我一分也不依!”刘振白笑道:“少一分不依,只怕少一钱少一两也就罢了。”戴氏道:“倒别这们说。试试看我依不依。”
  刘振白讲到其间,两下添减,讲定与韩芦十五两,戴氏足足的十两,分文不少。韩辉一伙男妇,每人一两。狄希陈唬破胆的人,只望没事,再不疼银。寄姐也收英风,藏了猛气,没了那一段的泼恶,也只指望使几钱银子按捺了这件事。轻轻易易的照数打发了银子,大家还好好的作揖走散。
  过了三日,寄姐见珍珠已死,他的父母又都没有话说,以为太平无事,拔了眼中钉,且足快活,重整精神,再添泼悍,寻衅调羹、童奶奶,嗔他那日不极力上前,以致戴氏采发呼屎,泼口辱骂。正在琐碎,小选子进来,说道:“小珍珠老子领着两个穿青的请爷说话哩。”狄希陈倒还是“林大哥木木的”,童奶奶听见,随说:“不好!吃了忘八淫妇的亏,又告下来了!这是来拿人的!”狄希陈道:“这事怎处?我躲着不见他罢。”童奶奶道:“你一个汉子家不堵挡,没的叫他拿出老婆去罢?你出去见他,看是那里的状。一定是察院批兵马司,这事也容易销缴。”狄希陈道:“他得咱这们些银子,哄着咱又告下状来。我必定补状追他的银子还咱。”童奶奶道:“这是咱吃他的亏了,只好‘打牙肚里咽’罢了。他说给银子,咱还不敢认哩。人命行财,这就了不的。弄假成真,当顽的哩!”狄希陈道:“我乍到京里,不知衙门规矩,该怎么打发?骆大舅又差出去了,只得还请过刘振白来,好叫在里边处处。”童奶奶道:“这说的也是。他得过咱这们些银子,又没干妥咱的事,他这遭也定是尽心。”
  韩芦合差人见狄希陈半日不出去,在外边作威作势的嚷道:“俺到看体面,不好竟进去的。你到不瞅不睬的,把我们半日不理,丢在外边!”狄希陈一面叫人去请刘振白,一面出去相见。那差人作揖让坐,不必细说。坐首位的差人道:“这就是狄爷呀?”狄希陈应道:“不敢。”差人道:“童氏是狄爷甚么人?”狄希陈道:“这童氏也就是房下。”差人说道:“狄爷会顽。房下就是房下,怎么说也就是?这个‘也’字不混的人慌么?”狄希陈道:“是房下。二位老哥有甚见教?”差人道:“察院老爷要会会令正奶奶,差小弟二人敬来专请。”狄希陈道:“察院老爷怎么知道房下?为甚么要合房下相会?”差人道:“是这位老韩在察院老爷保举上奶奶贤惠慈善,所以察院老爷说道:‘这南城地方有这们等的堂客,怎么不合他会会?叫书房快写帖儿请去。’”狄希陈道:“有察院老爷的帖儿么?”差人道:“有帖儿,我取给狄爷看。”即去袜幻内取出一个牌夹,夹内取出一个连四纸蓝靛花印的边栏。上面写道:

    南城察院为打死人命事,仰役即拿犯妇童氏,干证刘芳名,同原告
  韩芦,即日赴院亲审毋迟。年月日。差惠希仁、单完。限次日销。

  狄希陈见了宪牌,方知察院拿人,呆呆的坐着。差人道:“奶奶在里边哩?俺们还自己请去。”
  正说话,刘振白来到。差人惠希仁道:“还是老刘忠厚,没等俺们上门去请,自己就来了。”刘振白故意问道:“二位是那衙门公差?不得认的。”单完接口道:“是一点点子察院衙门的小衙役儿,奉察院爷的柬帖,来请狄奶奶。怕没人伺候狄奶奶,叫你老人家跟跟狄奶奶哩。刘芳名是尊讳呀?”刘振白道:“这可是没要紧,怎么又带上我呢?只怕是重名的。”惠希仁道:“尊号是振白不是?要是就不差了。”刘振白道:“你看这造化低么?好好的又带上我呢!察院衙门当顽的,出生入死的所在!这是怎么说?”
  韩芦道:“刘爷休怪。你既做着个紧邻,每日敲打孩子,逃不过你老人家眼目,借重你老人家到跟前,公道证证儿。刘爷没的合我有仇呀,合这狄奶奶有仇呢?万物只是个公道。冤有头,债有主,狄爷倒是个当家人,我怎么不告狄爷呢?童奶奶倒是狄奶奶的母亲,我怎么也没告他呢?可要天理,他二位实没打我女儿。狄奶奶下狠的打时,他二位还着实的劝哩。刘爷,你要偏向了狄爷,俺女儿在鬼门上也不饶你。你偏向了我,狄爷罢了,那狄奶奶不是好惹的。”刘振白道:“可说甚么呢?只沾着狄奶奶的点气儿,我只是发昏。那日硬抬着材要埋,我做着个紧邻,耽着干系,我说:‘消停,还是他娘老子到跟前,这事才妥。’狄爷倒没言语,狄奶奶骂成一片,光棍长,光棍短,说我诈钱,一声的叫请做锦衣卫校尉的舅爷,又叫人唤相爷家长班,缉访我到厂里去。这可何如?没等动弹,就请紧邻了。”
  惠希仁道:“老刘,闲话少讲,有话留着到四角台上说去。请狄奶奶出来,齐在个去处,屈尊狄奶奶这一宿儿,明日好打到,挂牌听审。”刘振白道:“二位请到舍下,根菜壶酒,敬一敬儿。这里吊得牙高高的,看得见的事。做官的人拔不动他,还是咱这光棍做的朋友。”惠希仁合单完齐道:“混话!甚底根菜壶酒合你做朋友哩!拿出锁来,先把这刘芳名锁起来,合他顽甚么顽!进去拴出童氏来!”
  单完从腰里掏出铁锁,往刘振白脖子里一丢,圪登的一声,用锁锁住。刘振白道:“我不过是个证见,正犯没见影儿,倒先锁着我呢!阎王拿人,那牛头马面也还容人烧钱纸,泼浆水儿。怎么二位爷就这们执法?狄爷也还年幼,自小儿读书,没大经过事体,又是山东乡里人家,乍来到京师,见了二位爷,他实害怕。二位爷见他不言不语的,倒象谅他大意的一般。二位爷开了我的锁,留点空儿与我,好叫我与狄爷商议商议怎么个道理,接待二位爷。没的二位爷赌个气空跑这遭罢?图个清名,等行取么?我脱不过是个证见,料的没有大罪;我也有房屋地土,浑深走不了我。你把狄大爷交给我合老韩守着,走了,只问我要。叫老韩到家叫了他妈妈子来,里边守着狄奶奶。他也浑深不会土遁的。这皮缠了半日,各人也肚子饿了,我待让到家去,没有这理,谁家倒吃起证见的来了。老韩又是个原告苦主。说不的,狄大爷,你叫家下快着备饭,管待二位爷,咱再商议。批发二位爷个欢喜,咱明日大家可去投文听审去。”差人也便放了刘振白的锁。
  但不知如何款待,如何打发欢喜,怎么见官,寄姐果否吃亏,其话甚长,还得一回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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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学知古斋主 扫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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