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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虞子厚探亲东昌府 郭丕基倒楣镇江城


  却说施子顺自从歇业回到京里,依旧开了一个剃头店,又慢慢的巴结上了几位阔京官。人家晓得他是打广东回来的,也有人要打听点广东事情。施子顺便捕风捉影的说了多少。末后说到宋媒婆,怎样的得宠,怎样的有权,候补实缺老爷们如某人某人,无一不走他的门路,口若悬河的说了一遍。刚刚有一位都老爷听见了,便依着他的话开了一张名单,过了几天,上了一个折子。折子发到军机里,就派了一位侍郎,到广西去查办事件。
  说是广西,却就是广东的事,因为怕漏泄了,所以说是广西。等到到了广东,便给他一个迅雷不及掩耳的办法,原是郑重机密的缘故。但自来说的好:“朝内无人莫做官。”拿着一位广东抚台,怕没有几个耳目在军机里?这里钦差还不曾请训,广东已是知道了。并且所参的事件,都得了详细。抚台想不出法子,然而他那爱护宋媒婆的意思,还是照旧。把他喊进衙门告知他所以,又叫他搬到别处去住,等钦差来了,好同他硬赖。那晓得宋媒婆却又是一番主意,只装作一个无可如何的样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他家穷的很,搬到别处去,亦是没有生意。只有抵桩,这条命交给他们罢。他这一回做作,倒把大人并太太弄得没有法子。后来,还是宋媒婆说:“我还有个儿子,心上本想给他捐个小功名,到广西去,自己亦就跟着他会混。无奈总是弄不到钱,只求大人看着,赏他一个什么东西。或是功碑,或是奖札,能够混饭吃的东西,那是就好了。以后死在九泉之下,也忘不了大人、太太的好处。来世变牛变马,来报效大人、太太。”
  大人这时候心里也有点明白,但还拿不定宋媒婆是求告他,还是挟制他?好在这个时候是捐局林立, 且又减折上兑, 便宜得很,便问了他儿子的名字。大人说“有福”两个字太蠢,改了个“攸福”罢。又问:“他姓什么,还是就写宋攸福?”宋媒婆道:“随意改个姓罢。他的爹本姓卫,就是卫攸福罢。”大人就招呼出去,填了一张县丞的实收来。又给了三百银子,又替他写了两封信。一封是给广西藩台邹士贤,一封是给边防大臣舒春元的。当日来媒婆谢了又谢,回到家里收拾东西,暗暗的同着儿子到广西去了。这边的事,无非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八个字的枕中秘诀,含糊过去,也就不必再提。
  却说卫攸福到了广西,赁屋住下。衙参已过,还不敢张扬,打听广东这边无事,才托大了胆,去投了藩台的信。那知这位邹大人已经告了病,专等批折回来交卸。这封信虽是投进,竟如石沉大海,连点声息都没有。卫攸福过了半年光景,渐渐的觉得用度大了些,只得求人去办分府的事。卫攸福虽然到省日浅,幸亏有的是钱,钱却很能说话。果然成功,就分到太平府去。太平府离龙州最近,便趁空一直来找舒大人,投了信。
  诸公要晓得,这位舒大人本是一个营兵出身,从前长毛造反的时候,也曾出力打仗。后来慢慢的升了起来,一直做到提督,做了广西的边防大臣。他是大鸦片烟瘾,一天总要四五两烟方得过瘾。这四五两烟,要是起的晚点,就是镇日吸也还吸不了,这不是句瞎话么?不知道这位舒大人,嘴里吸的烟不过一两多一天,那屁股里吸的烟,总得要三四两一天。列位一听这话,要说在下说谎,那有人能屁股里吸烟的哩?还是把烟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塞在粪门里不成?却不是这个讲究。因为舒大人从前打仗的时候,就有烟瘾。不吸足了,马也骑不上。要吸足了,这一天只够吃烟了,那里还有功夫打仗?就有一班同营里的老手,传了他一个法子,是把烟膏调厚了,搓成一个条子,或是一个饼子,塞在粪门边。不多一刻,烟膏顺着这一呼一吸的气,就进去了。有时或是用张荷叶,涂上烟膏,贴在那里,也是一样,荷叶上到是净光一点不留。这是吃烟的一个最上的妙法。诸公不信,不妨试试,便晓得在下不是谎话了。
  当日舒大人得了这个法子,大是高兴。后来屡屡打仗,却从不曾误事。这时做到边防大臣,一呼百诺,原可以不再用屁股帮忙。但是,他已变成一个两路烟瘾,嘴里无论吸多少,总是无用,非得屁股眼里吃够了不成。在这广西边境日久,幸而边防无事,那带的营头的名额,就十分中不满三分,余外的却是他上了腰了。姬妾众多,这边防大臣能有几个钱,无非是多吞几分名饷。由他而下,一层层剥削下去,非但假名字的自然领不到钱,就是真名字的,也就所领有限。那些勇丁几次鼓噪,舒大人没有法子,只得把营规格外放松。从此这些兵丁就无恶不作,看看这好淫掳掠,都是些本等的事了。舒大人弄到后来,也晓得尾大不掉,却又没法子想,只想换个地方,把这个担子给别人去挑。
  现在正是胡弄局的时候,恰巧卫攸福赶来求见。上过手本,投过信,在外边等了有四五个钟头,才得传见。舒大人还问了制台的好,又道是:“现在没有安插的地方,如果将来边防保案上附个名字,倒还可以。”卫攸福只得请安谢了,又重复说道;“卑职此来并不在乎薪水,自己晓得年纪轻,是打算借此操练操练的。”舒大人道:“很好,既这样说,我这里有一个文案,他正要进京去。你如能办,就委曲你来。”卫攸福虽然肚里不见得十分通达,却得宋媒婆替他请先生教了多年。所以寻常的东西,也还看得下去,只是不晓得格式,动起笔来就不成功。但是要说不能,当下又恐怕把这个事错了,更没有事。这才打定主意,姑且答应下来再作打算。天下这样顾前不顾后的人,却也不少。当时重复起身谢过,舒大人便招呼他过天就搬进来罢。
  卫攸福下来,便去拜前手的文案。这位文案姓虞,名承绎,号子厚,是个湖南人。本是一位佐杂,在边防案里保过了知县。看见舒大人的举动,心上颇为担着忧虑,怕的是一旦边防有事,这些骄兵惰卒一个也不能得力,还怕这营规一坏,这些本营的兵就难免不倒戈相向。因此时常想告退,便托名要进京引见。舒大人只不放他,后来见他屡次纠缠,才答应了他,等请到人,就听凭他动身。
  当日,听见有个卫攸福来接办,心里十分欢喜,便立刻请见。问答了一回,才觉得卫攸福文才有限,恐怕敷衍不下去。但是自己要走,也顾不得了。又约计这个把月里没有事,便也放心。随即约定明日交代,交代过后连忙收拾行李,止耽阁了一天,即行动身。却没有走正路,绕了一路弯子走,为的是怕舒大人还要来追他意思。走了多日,方才到了广西省城,只因走得局促,忘记了原保大臣的咨文,心上十分焦躁起来。就有些朋友对他说是没甚要紧,只要在部办那里多化几两银子,就可以弥缝过去了。也是虞子厚一时托大,便也不以为意。耽阁了半个月,张罗了些钱,便取道进京。一路水陆舟车,不必细说。
  不一日到了京,住在香炉营二条胡同谢家的宅子里。托人介绍了一位部办,姓史叫伯方。虞子厚拜了他,又托他代办此事。史伯方摇了摇头道:“这事怕不成功,这是一定的规矩,没有原保大臣的咨文,就很费力了。”虞子厚又对他切实拜恳,并说他情愿多化部费的话,史伯方道:“我们的交情,原不在钱上。但是,这件事须要经几道手,转几个弯,少了也怕不成功,大约总得这个数。”说着,便把指头伸了三个出来。虞子厚道:“三百银子有限的很,就是如此。”史伯方道:“好说,你老哥真会说。要是三百银子,老实话,做兄弟的也不犯着伸这指头哩。”
  虞子厚这才晓得,他说三千。当时目瞪口呆,一言不发,满肚里打算:这次带来的盘缠费用一齐交给他,也不到三千银子,这事如何是好?只得下气低声,再四来告。不料这位史伯方牙齿咬得紧,始终一文不让。虞予厚没法,只得订期再议,闷闷的回到寓里。刚下了车,跟班的便来说;“东昌府的专差来了。”虞子厚一面进去,一面问有什么事?跟班的道:“听说叔老太爷的病不好了。”说着专差也走进来,磕了头,起来就把信送上。虞子厚拆开一看,乃是他婶娘的笔迹,心里不禁一惊,脸上早已露出笑容来了。
  原来他的叔子名叫尧年,是东昌府的同知,这个缺做过十八年了。东昌府同知的缺,本算山东第一个,叔子手里颇可过话,只因没有儿女,从前本有要过继虞子厚的话。因为把话说反了,尧年大动其气,就也阁住。从此,叔侄之间格外生疏,便也不通闻问。后来子厚因为要进京引见,弄不到钱,姑且发了一封信,说要想借一千银子,以备出山的话。究竟一本之谊,尧年倒也极看得开,便如数汇到京里。得了回信,才晓得他住处。尧年年纪高大,早得了一个头晕病,医治总不见好。五月端阳这一日,到府里去贺节,回来一下轿,一个头眩,就跌到在台阶前,头面碰在石头上,已经皮破血出,不省人事。一时七手八脚扶了过去,才慢慢的还醒过来,还一连发了几个昏。
  他婶子晓得家里没人,要出了事更不得了。又觉着上次汇过千金到京,虞子厚就以前有点嫌隙,也可以解释的了。这才写了一封苦切的信,专人来请子厚。子厚看完信,晓得叔子那里并无弟妹,叔子一死,这分家私明明是自己的了,不禁乐的心花怒开。却因为当着来人,赶紧装出一付发急的样子,连忙把眉头皱起。无奈这两道眉毛忒shaa作怪,勉强把他皱起,他又散开来,到弄得子厚没法。只得一面叫来人出去歇歇,一面招呼家人收拾行李,雇车包站出京,把这引见的事暂且阁起。
  第三天一早,便动身取路往山东东昌府来。走了十天半,已是到了。专来的人就先一步回去送信,子厚也就招呼车夫,一直拉到二府衙门口下了车。子厚的意思,以为他叔于是早已做过二七了,因此急不择步往里飞跑,忽见大门口还是两个红灯笼,心里已有点奇异。又到二堂上,看见堂红依旧,格外诧异,还当是新任的陈设,心里却老大有点发毛。刚转进二门,有几个家人站着伺候,子厚也不及问长问短,一径进去。到得厅上,忽然看见他叔子在那里同一个人闲谈。
  予厚这一吓非同小可,既已到此,没有法想,只得上去磕头问好。那一位也就站起来走出去了。尧年道:“辛苦你,路上走了几天?”子厚道:“听得叔父病重,连夜赶来,幸得叔父病已全愈,真是吉人天相。”尧年道;“幸亏这位名医,吃了几贴药就好了。头上也只擦破了一块皮,今已结疤,并不碍事,并且头晕也不发了。”子厚道:“这位先生手段却是高强得很。”尧年道:“真正想不到,还能与你见面。但是你这次来,你引见的事怎么样了?”子厚道:“正打算验到,就得了这里的信,所以还未办。”尧年道:“你耽阁几天,还是赶紧去办。但是累了你,又耽误了你出山的日期,倒很对不住你呢。这里风大,我们里面坐罢。”子厚只得跟了进去,见过婶子,寒暄了几句,就忙忙的收拾一间屋子给侄少爷住了。
  子厚心里是满肚不开胃,打算这分家私是稳稳的自己独霸,那晓得他又会好了出来。坐了一会,正打算出来,忽然听见小孩子啼哭的声音。子厚心里一跳,忙问道:“是那里的孩子?”尧年道;“是你婶子的主意,管我置了一个妾。倒好,居然一索得男,现在还未满月哩。”予厚听见这句话,真如沸油浇心的一般,一言不发,把这照例恭喜的一句话也忘记了,坐在椅子上,身不由己的乱摇起来。尧年也不在意,还说道;“你一路辛苦,你到房里歇歇去罢。”子厚这才定了神,辞了出来。到得房里一头倒下,心里十分不快,不免短叹长吁了一回。随即盘算道:“既是如此,我辛苦了这一回,至少千金是要送我的,就譬如我出来张罗盘费罢了。”
  转眼住了七八天,子厚说是要回京,尧年也并不挽留,备了一桌酒送了行,又封了五百两银子,还说了多少客气话。子厚虽不十分满意,嘴里也说不出什么,就打算仍旧按妨回京去。继又转念道;“我要是遵陆到清江,到上海搭船到广西去,自己去弄这咨文,所化也还有限,总比这部办想我的少多了。这时候,就是卫攸福办不下来,也是一定请了人。难道还会一定拉住我不成?”主意打定,便走了清江浦的车,一直到了清江浦。换了船,过了江,到得镇江。住在船上,心上要想去游一游金山寺,却又因为就是一个人,没甚意兴,便在满街上乱撞。忽然看见江里的炮船、兵轮,还有那炮台上,都挂了旗子。五彩翻飞,映着日光,十分好看。子厚便拉着路上的人问道:“今天是什么事?这般热闹。”那人道:“今天有个外国钦差过境,所以大家接他。大约不多一刻,就到了,你瞧热闹罢。”子厚听见,便也不肯回船,只在岸上踱来踱去的等。
  不多一刻,果然远远的望见黑烟一缕,从下游直限上来。自远而近,看看就将近到了。再看各炮台、炮船上的,都是手忙脚乱的情形。等到船已到得面前,只听见轰轰的炮响,放了几个之后,忽然停住。正在诧异,又听得震天响的一声,仿佛有一样东西,随着这火<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火<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药直冲到半天的样子。这时候,不但子厚吃惊,就是别处看的人都觉得奇怪。说时迟,那时快,那件东西早已向人丛里落了下来。大家死命的往外挤,发一声喊,冲倒的、碰翻的人实在不少。还有个买晚米稀饭、下饺子的担子,早已挤倒地下,担上的碗是砸了个粉碎,锅里的稀饭、饺子是泼得满地。正吵嚷间,那件东西已下来了,不是别的,却是一只人手臂。大家挤着看,就有人晓得炮勇出了岔了。再看那炮台上,还在那里放炮,半天一个,好容易放完了炮,又奏西乐。那外国船上也还了炮,却放得甚是爽利。
  不多一刻,已经放完,然后启轮上驶,炮台上又吹了一回号,这才大家卷旗押队,纷纷下来。末后有两个人,用一扇板门抬了一个人跟着走。在板上睡的人,却是鲜血淋漓,不住“啊唷”、“啊唷”的喊。再后就是营官骑了马,嘴里还在那里吩咐人,是叫送到医院去的话。还有两个人拦住马头,跪下道:“这个穆勇,在营当差有年,一向勤慎。此次横遭惨祸,总求不要开他的名字。”只见那押队的点头道:“自然,自然,这不必说。要是不好,就叫他儿子顶了卯罢。”这两人说了一个“谢”字,便起来往前赶散闲人,让这骑马的如飞去了。
  予厚看见,心里暗忖道:怪不得人家说zhongguo的兵没用,这样看起来,真正没用。你看人家放的炮,多少利落。这炮台放了几个炮,还闹出这个岔来,要是真正打仗,那不用说,就是那三十六着的上着了。”一头想,一头走。正想回船,走到三义公门口,只见一位客人,正同栈房里的茶房吵嘴哩。子厚不免站住,只听见那客人道:“不拘怎样,zhongguo人也得讲理,外国人也得讲理。我才到,本来是想住六吉园的,你请我到这里,你怎么说的?东西交给你,是一件东西不得少的。我交给你不是八件吗?怎么就会成了七件呢?”伙计道:“放屁的话,你交给我明明是七件,那里有八件?你想要讹人,那可不行。你要张开眼睛认认招牌,我们是英商的招牌。你也要晓得点轻重,再要胡闹,我就去告诉洋东,办你个无故讹诈。送你到县里去,打你一千板子,枷号在门口示众。你当我办不到么?”
  客人道:“洋商的招牌便怎么样?洋东难道也同你一样的不讲理?”伙计道:“别人不少,单是你少,可有这个情理?再者,你这样混闹,是明明毁我们的招牌,替我们回复生意。我们洋东要是生意不好,你可就按着日子赔罢。还有一句老实话对你说,就算洋东真不讲理,你又怎么样?”客人见说他不过,心里也有点怯,他只得趁势收篷道:“我并不是说你们藏了,怕的是混在别人的行李里去,托你替我仔细找找。找到了自然顶好,找不到难道还要你赔不成?”伙计道:“没有这大工夫。像你这样客人,我不知道接过几十万哩。一个个都要我找东西,我当伙计的还要跑死了呢。”子厚在门外看了多时,忍不住进来解劝那客人道:“省一句罢。”那客人却也不敢再闹,只得认了晦气,借此收篷。
  子厚便同他出来走走,问起他名姓,才晓得是扬州郭丕基,有事到江阴去的,还是生平第一次出门。两个人谈了一回,扬州人是最喜吃茶的,就约了子厚前去吃茶。素日晓得这里有一个大茶楼,叫做京江第一楼,便一路到了这座茶楼。果然起得壮丽,上面一块横匾是“京江第一楼”五个字。两边是一付对联,上首是“大江东去”,下首是“淮海南来”八个字,写得笔势道劲。子厚同丕基就打楼梯上拾级而登,拣了一付座头坐下。堂倌泡了两碗茶来,两人细谈心曲。
  郭丕基肚里很有点饥饿,就招呼要两分点心。堂倌看了一眼,也不则声,径自去了。郭丕基还当他没有听见,又高声叫喊堂倌,那知仍是不理,提着一个空壶已下了楼去了。郭丕基在扬州教场里吃茶,那堂倌是和气不过的,见了这个情形,不禁大怒,拿筷子把盘子敲得丁丁的响,也没有人理他。停了一刻,堂倌又上来冲开水, 郭丕基厉声道: “同你说话,怎么不理?难道你耳朵是聋的么?”堂倌道:“我耳朵倒不聋,你眼睛是瞎了。”郭丕基道:“我同你说话,你不理,倒反顶撞,是个什么道理?”堂倌道:“楼上楼下,客人如许之多,也有个先来后到的。点心好了,自然要端上来。要早也早不来,难道我留着不卖,留着自己吃么?吵也无用,总而言之,我们馆里不能为一个人升火。”郭丕基道:“放屁!”正要往下再说,堂倌也怒道:“客人放尊重些。”立刻把水壶往桌上一蹬,又道:“这是洋商的牌子,你要张开眼睛看看,不要说你,任凭什么人,都不敢在这里撒野,你还不配在这里发狂哩!你嫌不好,你简直滚出去罢,这里不稀罕你的钱.你要逞凶,楼下的巡捕现成,你试一试看!”
  郭丕基气的发抖,ma道;“混帐东西,敢这样混帐,我打你这个王八蛋。”正想站起来打堂倌,堂倌早已走到窗子门口,朝楼底下呼哨了一声。只见一个戴红缨大帽,手里提了一个根子走上楼来,却是zhongguo人。堂倌把手指着郭丕基,对他说道:“他在这里混闹。”巡捕便走上来,一把辫子拖着要走。子厚着急,忙上来解劝,陪着笑脸央告巡捕。巡捕道:“这是向来规矩,没有情分的。”
  这个时候,吃茶的也不少了。有一个有胡子的人,上来对巡捕说了几句,这个人是认得巡捕的,巡捕方才答应了,招呼叫他们会帐滚罢。堂倌便走过来道:“两碗茶九十二,点心两分,一百六十,共计二百五十八,又打破盘子一个,作钱六十,小帐六十,统共三百八十文。”郭丕基道:“这是个小酱油碟子,不过十个钱。况且,我并不曾吃点心。”堂倌道:“我们家伙都有定价。点心已是做了,你不吃不干我事,难道留给狗吃么?”子厚晓得明是讹诈,又晓得郭丕基舍不得,心上又要紧离开这里,便连忙替会了帐,拉着郭丕基下楼。堂倌还在那边笑ma,这边也只得作为不理去了。
  走到街上,子厚道:“万想不到,这堂倌如此可恶。凭仗着洋人的势,就如此欺负人,实在可恨!”郭丕基道:“这种堂倌,要在我们扬州,早已被人打死了。他这样的混帐,如何他这个馆子里还有许多生意?可也作怪。大约本地人是被他欺负惯的。我想,自洋人进来以后,我们zhongguo的人吃的亏真正不小,总得要想个法子出口气才好。”子厚道:“这件事,照现在情形看起来,怕没有翻身的了。”郭丕基道:“其实,总是zhongguo人不好。他的洋布有什么好,偏要买他的,难道我们zhongguo自己织的布,穿在身上就有甚芒刺在背?他的洋货有什么好,难道我们zhongguo的土货,用在身边就显出拙陋难看?即如洋油这件东西,他的气味是臭而不可解的,我是最不欢喜。无奈人家都要点他,说是加倍的亮,这真是个天意。要是大家不买他的东西,他自然也不来了。要这个样子一直不改,十年之后,你看样子罢!”
  一路谈着,还走不到半里路光景,看见前面围个圈子,闲人挤了不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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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上万宝路



  第一次见到袁彰是在仁和春天五楼的咖啡座。他跷着二郎腿斜靠在椅背上,左手插在裤袋里,右手放在桌上翻来覆去地把玩着一个万宝路香烟的盒子,一股散漫的气息自然而然地弥漫在他的四周。也许就是他毫不造作的漫不经心吸引了我,让我找了一个蹩角的理由跟他搭话——我向他要了一支万宝路,然后不经允许地就坐了下去。袁彰的眼神中明明白白地透露着被打扰的讯息,我只是装作看不懂的样子。
  我一直自认为很骄傲,所以我后来在想,这也许是上帝在安排,当我践踏别人的爱情时我也应该受到惩罚,而袁彰就是执行者。
  袁彰是最体贴的情人、最温柔的朋友、最可爱的伴侣——如果他愿意的话。他在一家广告公司做策划,这种圈子里呆久了,女人便成了最容易得到的东西。他有着缜密的心思和对女人心理极为透彻的了解,用一种可以称之为魅力的影响,毫不松懈地抓住了我。我一直不太能分清对袁彰的感情为什么会如此强烈,也许真的应了那句老话,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虽然我们一起睡过无数次但我必须得承认我其实并没有真真正正地得到过他,我认为他一直把我当成那种很随便的女人,从我向他要第一支万宝路开始。
  这一切当然不会在袁彰口中得到证实,这些是我从他的眼睛里捕捉到的。他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它最漂亮之处是不会说谎,世上最无法伪装的就是不爱一个人的时候的那种眼神。但我知道想把一个男人留在身边就要让他知道你随时可以离开他,所以我宁愿他把我当成那种女人看,只有这样他才不会感到压力、不会感到我对他的爱会变成包袱,这样我才有可能时常跟他在一起。
  我知道他有一个女朋友在北京念书,在照片上纯纯地如卡通人物一般笑着。他毫不顾忌地在我面前展示这一切说明他一点也不在乎我的感受,坐在环境优雅的茶坊里我的心阵阵绞痛可还是笑得那么轻巧,我不能让他知道我对他的爱竟然会那么深。炎热的七月,茶坊里的冷气开得很足,可我竟然感觉浑身滚烫。向袁彰要了一支万宝路后我一个劲儿地猛抽,默不作声,因为我没法再装着若无其事地跟他谈论他女朋友。我愈说下去愈显得我在意,可是愈不说话却显得我是多么在乎,沉默是无法掩饰的失落。我想袁彰一定是感觉到了什么,于是他借口去上洗手间。
  “你怎么了?”当他回到座位的时候很奇怪地问我。
  “没什么,音乐很动听。”我不知所云地胡乱扯着。
  “你的脸怎么那么红?”他伸出手摸摸我的额头,“好烫。我送你去医院。”他的着急看起来不象是装的。
  “我不去嘛,没什么事的。”我这才意识到浑身的滚烫也许是因为病了。
  “不行不行,快起来,我们到医院去。”生病的人总会脆弱一点,看着他紧张的样子我觉得很幸福,于是更加象个孩子一样赖在那里不肯动,再象个乖孩子一样跟着他到了医院。挂号、看医生、拿药……一路上几乎是被他半抱半拖着走的,依偎在他的怀里我觉得我真的是他的宝贝。
  他每天都给我买好多好吃的东西,并且很温柔地陪我说话,给我讲从前从未提及过的往事。我总是躺在床上看他兴致勃勃地说这说那,还十分苯拙为我削苹果、梨。我不知道在他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