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虱子

--草木虫鱼之二
偶读罗素所著《结婚与道德》,第五章讲中古时代思想的地方,有这一节话: “那时教会攻击洗浴的习惯,以为凡使肉体清洁可爱好者皆有发生罪恶之倾向。肮 脏不洁是被赞美,于是圣贤的气味变成更为强烈了。圣保拉说,身体与衣服的洁净,就 是灵魂的不净。虱子被称为神的明珠,爬满这些东西是一个圣人的必不可少的记号。” 我记起我们东方文明的选手故辜鸿铭先生来了,他曾经礼赞过不洁,说过相仿的话,虽 然我不能知道他有没有把虱子包括在内,或者特别提出来过。但是,即是辜先生不曾有 什么颂词,虱子在chinazhongguo文化历史上的位置也并不低,不过这似乎只是名流的装饰,关于 古圣先贤还没有文献上的证明罢了。晋朝的王猛的名誉,一半固然在于他的经济的事业, 他的捉虱子这一件事恐怕至少也要居其一半,到了二十世纪之初,梁任公先生在横滨办 《新民丛报》那时有一位重要的撰述员,名叫扪虱谈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客,可见这个还很时髦,无论他 身上是否真有那晋朝的小动物。 洛威(R·H·Lowie)博士是旧金山大学的人类学教授,近著一本很有意思的通俗书 《我们是文明么》,其中有好些可以供我们参考的地方。第十章讲衣服与时装,他说起 十八世纪时妇人梳了很高的髻,有些矮的女子,她的下巴颏儿正在头顶到脚尖的中间。 在下文又说道:“宫里的女官坐车时只可跪在台板上,把头伸在窗外,她们跳着舞,总 怕头碰了挂灯。重重扑粉厚厚衬垫的三角塔终于满生了虱子,很是不舒服,但西欧的时 风并不就废止这种时装。结果发明了一种象牙钩钗,拿来搔痒,算是很漂亮的。”第二 十一章讲卫生与医药,又说到“十八世纪的太太们头上成群的养虱子。”又举例说明道: “一三九三年,一法国著者教给他美丽的读者六个方法,治她们的丈夫的跳蚤。一 五三九年出版的一本书列有奇效方,可以除灭跳蚤,虱子,虱卵,以及臭虫。”照这样 看来,不但证明“西洋也有臭虫”,更可见贵夫人的青丝上也满生过虱子。在chinazhongguo,这 自然更要普遍了,褚人获编《坚瓠集》丙集卷三有一篇《须虱颂》,其文曰: “王介甫王禹玉同伺朝,见虱自介甫襦领直缘其须,上顾而笑,介甫不知也。朝退, 介甫问上笑之故,禹玉指以告,介甫命从者去之。禹玉曰,未可轻去,愿颂一言。介甫 曰,何如?禹玉曰,屡游相须,曾经御览,未可shaa也,或曰放焉。众大笑。”我们的荆 公是不修边幅的,有一个半个小虫在胡须上爬,原算不得是什么奇事,但这却令我想起 别一件轶事来,据说徽宗在五国城,写信给旧臣道,“朕身上生虫,形如琵琶。”照常 人的推想,皇帝不认识虱了,似乎在情理之中,而且这样传说,幽默与悲感混在一起, 也颇有意思,但是参照上文,似乎有点不大妥帖了。宋神宗见了虱子是认得的,到了徽 宗反而退步,如果属实,可谓不克绳其祖武了。《坚瓤集》中又有一条“恒言”,内分 两节如下:   张磊塘善清言,一日赴徐文贞公席,食鳗鱼蝗鱼。厄人误不置醋。张云,仓皇 失措。文贞腰扪一虱,以齿毙之,血溅以上。张云,大率类此。文贞亦解颐。   清客以齿毙虱有声,ji哂之。顷ji亦得虱,以添香置炉中而爆。客顾曰,熟了。 ji曰,愈于生吃。 这一条笔记是很重要的虱之文献,因为他在说明贵人清客ji女都有们虱的韵致外, 还告诉我们毙虱的方法。《我们是文明么》第二十一章中说: “正如老鼠离开将沉的船,虱子也会离开将死的人,依照冰地的学说。所以一个没 有虱子的爱斯吉摩人是很不安的。这是多么愉快而且适意的事,两个好友互捉头上的虱 以为消遣,而且随复庄重地将它们送到所有者的嘴里去。在野蛮世界,这种交互的服务 实在是很有趣的游戏。黑龙江边的民族不知道有别的更好的方法,可以表示夫妇的爱情 与朋友的交谊。在亚尔泰山及南西伯利亚的突厥人也同样的爱好这个玩艺儿。他们的皮 衣里满生着虱子,那妙手的土人便永远在那里搜查这些生物,捉到了的时候,咂一咂嘴 儿把它们都吃下去。拉得洛夫博士亲自计算过,他的向导在一分钟内捉到八九十匹。在 原始民间故事里多讲到这个普遍而且有益的习俗,原是无怪的。”由此可见普通一般毙 虱法都是同徐文贞公一样,就是所谓“生吃”的,只可惜“有礼节的欧洲人是否吞咽他 们的寄生物查不出证据”,但是我想这总也可以假定是如此罢,因为世上恐怕不会有比 这个更好的方法,不过史有团文,洛威博士不敢轻易断定罢了。 但世间万事都有例外,这里自然也不能免。佛教反对shaa生,shaa<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haa人是四重罪之一,犯 者波罗夷不共住,就是shaa畜生也犯波逸提罪,他们还注意到水中土中几乎看不出的小虫, 那么对于虱子自然也不肯忽略过去。《四分律》卷五十《房舍键度法》中云: “于多人住处拾虱弃地,佛言不应尔。彼上座老病比丘数数起弃虱,疲极,佛言应 以器,若磊,若动贝,若敝物,若绵,拾著中。若虱走出,应作筒盛。彼用宝作筒,佛 言不应用宝作筒,听用角牙,若骨,若铁,若铜,若铅锡,若竿蔗草,若竹,若苇,若 木,作筒,虱若出,应作盖塞。彼宝作塞,佛言不应用宝作塞,应用牙骨乃至木作,无 安处,应以缕系着床脚里。”小林一茶(一七六三-一八二七)是日本近代的诗人,又是 佛教徒,对于动物同圣芳济一样,几乎有兄弟之爱,他的咏虱的诗句据我所见就有好几 句,其中有这样一首,曾译录在《雨天的书》中,其词曰:   捉到一个虱子,将它掐死固然可怜,要把它舍在门外.让它绝食,也觉得不忍, 忽然想到我佛从前给与鬼予母的东西,成此。   “虱子啊,放在和我味道一样的石榴上爬着。”   (注,日本传说,佛降伏鬼子母,给与石榴实食之,以代人肉,因石榴实味酸 甜似人肉云。据《香子母经》说,她后来变为生育之神,这石榴大约只是多子的象征罢 了。) 这样的待遇在一茶可谓仁至义尽,但虱子恐怕有点觉得不合式,因为像和尚那么吃 净素他是不见得很喜欢的。但是,在许多虱的本事之中,这些算是最有风趣了。佛教虽 然也重圣贫,一面也还讲究--这你作清洁未必妥当,或者总叫作“威仪”罢,因此有些 法则很是细密有趣,关于虱的处分即其一冽,至于一茶则更是浪漫化了一点罢了。chinazhongguo 扪虱的名士无论如何不能到这个境界,也决做不出像一茶那样的许多诗句来,例如--   喂,虱子呵,爬罢爬罢,向着春天的走向。 实在译不好,就此打住罢。--今天是清明节,野哭之声犹在于耳,回家写这小文, 聊以消遣,觉得这倒是颇有意义的事。            民国十九年四月五日,于北平  (附记〕   友人指示,周密《齐东野语》中有材料可取,于卷十六查得《嚼虱》一则,今 补录于下: “余负日茅檐,分渔樵个席,时见山翁野媪们身得虱,则致之口中,若将甘心焉, 意甚恶之。然挨之于古,亦有说焉。应侯谓秦工曰,得宛临,流阳夏,断河内,临东阳, 邯郸犹口中虱。王莽校尉韩成曰,以新室之威而吞胡虏,无异口中蚤虱。陈思王著论亦 曰,得虱者莫不喇之齿牙,为害身也。三人皆与时贵人,其言乃尔,则野老嚼虱亦自有 典故,可发一笑。” 我当推究嚼虱的原出,觉得并不由于“若将甘心”的意思,其实只因虱子肥白可口, 臭虫固然气味不佳,蚤又大小一点了,而且放在嘴里跳来跳去,似乎不大容易咬着。今 见韩校尉的话,仿佛基督同时的chinazhongguo人曾两者兼嚼,到得后来才人心不古,取大而舍小, 不过我想这个证据未必怎么可靠,恐怕这单是文字上的支配,那么跳蚤原来也是一时的 陪绑罢了。               四月十三日又记。          (1930年4月作,选自《看云集》) ------------------   公益图书馆扫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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