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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在春天──给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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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在春天──给邓
               文/朱天心

  去年冬天,我们又都聚在一起了,我、橘儿、小静、小苏、小鬼,和邓──然而,完全不是那回事......

  邓害了癌症,去年十一月因频频腹痛住了院检查,手术台上,才发现是癌症第三期。什么人都晓得了,就瞒邓一人。

  我晓得这个的时候,第一个念头是想要告诉每一个朋友,唯恐错过了什么似的。就像三月一日元宵那天晚上一样,正要开始吃晚饭时,橘儿打电话来哭哭啼啼的说,邓死了,二月廿九日晚上死的。我第一个反应是抱了高中的纪念册就跑出去打电话,因为家里电话坏了只打得进打不出。一个一个同学通知,难过伤心眼泪一时竟全然不上心,只是急啊,急得要告诉每一个,甚至不管她见没见过邓的,唯恐就要来不及了似的,要赶快在她们心上记下一笔,怕邓真就那样消失了。

  是呀,邓就那样躲在地下了。她出殡的那天,难得连日阴雨里的一个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阳天,我们几个和邓现在师大班上的同学跟着送上山,亲眼见她永远睡在地里了。四下里,野风茫茫的,可是我们都那么年轻啊,口里唱着诗歌,仍然什么都感觉不出来,这儿是六张犁墓园,那个山头,再一个山头过去,就是我们家,晚上我还要回家吃晚饭,一家人聚在灯下,要看书,要睡觉,还要跟他们说邓,说今天的事,说我看到邓了。她面容黄黄眉头微微蹙着躺在棺里,白缎被直盖到下巴,什么都看不见。想到出殡的前两天,还是我和橘儿陪邓妈妈去街上给邓挑的里里外外的衣服,棉的白手套,棉的半统白袜,棉的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内衣,好难过呀,邓平日哪喜欢这种打扮的!

  鞋子迟迟没挑定,因为那时还决定不了棺里的缎子要用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或粉红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怕脸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衬得不好看。邓妈妈在一家鞋店的橱窗前伫立久久,直盯着一双粉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缕空包脚的鞋子,半天我狠下心还是一旁提醒邓妈妈,尼龙塑料的最好不要,要就容易烂的质料。

  邓妈妈片刻才醒过来,脸上恍惚着笑的说:「平日我们一家大小都爱在这家买鞋,她的好几双都是这里的。」

  那日啊,一阵大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阳一阵泼洒洒的大雨,完全是我们的心情。

  可是邓躺在棺里了,我特意走在瞻仰遗容队伍的最后头,为要好好久久的再看一次邓。我要记下记下她的啊,可是怎么都再记不得了,脸那么瘦那么黄,口红涂得太红,邓不喜欢的。我叫橘儿再看看,橘儿那头哭着不肯,气得跺着脚,我也晓得的,怎么会弄成这样呢,怎么会!这些冤啊恨啊,不知向哪儿去!

  今日好端端的出了大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阳,风里的暖意蠢蠢欲动着,像五月天气,直邀我去玩。我穿了件短袖运动衫去见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阳。外交部办完事情,走两步,就看到了去年那场大火的废墟了,那些原是我们高中时候最主要的粮区的。

  走着走着,就到北一女了。一时决定不了走哪岸,依着介寿公园旁,还是贴着学校围墙的这面走。介寿公园那头是以前每天早晨我一人踽踽独行惯了的路,夏天的时候,羊蹄甲总伸出铁栏杆来砰的一蓬粉红,我跳起来摘下两朵,一朵给橘儿,一朵给小静,奇怪怎么不给邓呢?靠学校墙边的这岸则是我们放了学叽叽喳喳走的,喏,邓,今天再替你走一遭,再替你看一遍总统府。奇怪邓死了后,我常不觉的多吃多看多走,觉得是替谁多过一份似的。看到美好的事物,总要多端详,是嘛,邓在的话一定也跟着一道指指点点的呀!

  北一女毕了业除了一回跑进去偷贴三三合唱团招生的海报给训导处发现喝了一顿外,就再没回去过的。以前餐厅的地方现在是大楼了。可是光复楼还是我们熟悉的呀,那个练琴室,是我偷偷替橘儿和邓打薄头发的地方,隔壁呢,隔壁就是我们的高二和了。还有一考试的时候,我就一人爱寂寞的跑到车棚边跟校工借破藤椅晒老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阳,也看书的,因为答应了猫咪这次月考一定要好好的考。

  走走,迎面来个漂亮的女孩,定睛一看,竟是江翠华,是高中时候班上功课最好最怡然、我们那一届联考丁组榜首的女孩。一时两人都笑着,呆了好久说不出话来。半天我问怎么在这呢,江说是回学校拿成绩单,想大约是申请出国念书的。江也问我,脸突然热起来,仿佛被人拆穿了什么似的,说,只是路过的,是啊,只是路过的了。我们尽管笑着,道声再见就错身过了。走走心里热腾腾起来,想到江你可要好好的过日子好好的保重,其实一定会的是不是,日后各人也有各人的路子了,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

  远远路口就看到一堆堆的学生蹲着坐着路边画总统府,我真是到现在看了绿衣服还会惊心,是了是了,那老远在弯下身指点同学的是黄钧老师,我们高一时候的美术老师,他身量小,上身极短,圆圆的没有腰身,猫咪说最是像我不过的,可是他其实是一张黑膛脸分明的山东及时雨宋江。

  我赶快加紧脚步匆匆打他身边过去,也是惟恐什么啊………这就到大门口了,我要过的这十字路口恰是红灯,还好,还可以好好的再一看,那是一种什么心境啊,我频频的回着头,却又不敢多看,短短的十几秒就那样贪恋着贪恋着仿佛一生了,那一张张认真专注的看着总统府的脸孔、眼睛,熟悉啊,像什么……,邓啊,你怎么说?

  绿灯一亮,得走了,好罢,且也不回头了!我最喜欢爷爷的一个句子,一杯看剑气,二杯生分离,三杯上马去。罢,罢,我且上马去了,连这眼泪也是拭都不拭了,只是啊,只是,若我的学妹们能看到这篇文章,我千万真心要告诉你们,有那样一天,你们在校门口也好,车上也好,路上也好,有那样一个人朝你们痴痴想看又不敢看,请你一定要给她一个最会心的笑,因为她跟你们一样最是爱极了那个时候的风日,最是念极了那棵………,有没有,敬学堂边的那棵香枫的呀!

  天气多好哪,以前一碰到这种天气橘儿就定定嚷着要上山去看我们那些枫叶们的,真的,去年一度我的心情掉落到极点时,就是最想一辆单车一顶草帽上路去,不是吗,那些树儿原都是与我们有誓言的,而我这一去是欲叙叙这几年间的事儿。爷爷这其间也为我忧心到跟我说了极重的话,说天人五衰的事。

  传说里天人被谪下界,在红尘里久了渐渐耳不聪目不清,嗅也不灵,神气枯干,连华美的衣裳都黯淡了,这时一定要旧时天上的仙侣再来点醒他,他才又是那昔时的天人啊。其实爷爷的话我哪会不懂哪,我的不长进,怠惰,气弱,是见了那风和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阳先就自惭形秽了。

  走到重庆南路了。迎面两个夜间部小高一的,人手一个法国面包走着吃,看着纸袋子是金陵的,想告诉她们,呆瓜呀,读了半年还不晓得金陵就是吃它个起司面包。到底睁睁的看着她们走了。其实我们真是不急的,日子过着过着,她们一定会晓得的,金陵的热起司最好吃,秋天的天空最高最远,北阳公路的枫树最好看,还有好多哪,我们不急。

  邓,你看,今天下午我又替你活了一回了。出殡的前两日大伙到家里去帮着邓妈妈整理东西,邓妈妈找遍家里的录音带想听你有没留下什么声音。找了好久,有卷是你和弟弟妹妹们弹吉他唱着玩的,中间只有一小段是你唱的,扬道的伴奏,是你那时最爱的歌:

  当我死去的时候 亲爱的,
  别为我唱悲伤的歌,
  我坟上不必安插蔷薇,
  也无须浓荫的柏树。
  让盖着我的青青草淋着雨也沾着露珠。
  假如你愿意请记着我,
  要是你甘心 忘了我,
  在悠久的昏雾中迷惘,
  阳光不升起也不消翳,
  我也许 也许我还记得你,
  我也许已把你忘记。

  邓妈妈听了红着眼睛叹气,真是命定的了。我听了只是生气,真的,邓,再也不要说什么记不记得忘不忘记,再也不要说阳光不升起也不消翳,再也不要说这些了。你看你看,现在的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阳有多好,是啊,马上就要黄昏的,可是明天呢,出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阳也好,下雨我也忍受得来,你一定都喜欢的,你说呢?

  四点钟,金陵的起司要出炉了,我吃它三个,你呢?邓,不哭啊,不难过,都过去了,不怕的,我们都在这里,你,就在着了。

  我一直一意要告诉朋友的其实还是这句话,邓的名字叫邓玉冰,是一个世上最玉洁冰清最纯最真的好姑娘。

                             六十九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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