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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段琴
作者:钟晓阳

(五)

  她忙道:"不阻,不阻,一起逛,我反正也是逛街,我礼拜天常来这边逛。"没有谈话资料了,注意力便集中在孩子身上。他推推小慧说:"谢谢杨姐姐,快,说谢谢杨姐姐,说呀。"清妮说:"不要叫杨姐姐,叫杨阿姨。"转向莫非说:"我都二十六岁喽,还姐姐呢。"他耸耸肩,好像在说:"随便你呀!"逛街不必买东西,若要买的话,他不好买,她不好买,结果都替孩子买,也幸好有个孩子在。走到一处小贩区,清妮就说要送小慧见面礼,想带她到里面去选。莫非往里看看,挤得水泄不通,好生懒怠,说不去了,就在外面等。清妮领着小慧进去了,他自去买椰子汁喝,边暗自忖量,清妮也是个算盘打得精到的人,什么地方不好买,挑这又挤又脏的小贩区,宁愿挤得一身汗臭;想必是穷等人家出来的,锱铢必较。自己也是穷大的,倒没染上那些习气。一盏茶功夫,她们都出来了,热得一张脸红脂脂的,一脖子的的汗,腻腻地牵扯些头发,清妮替小慧买了一对发珠子,式样是透明小白兔滚红边,红眼珠子会剔剔特特转。清妮得意万分地跟莫非说:"我跑了整条街,才找到这家最便宜的,有个小伙子坏死了,一样的花款,一家卖三块四,他一个人卖三块九,我买来了,还到他那儿一趟,价钱标的有,给他看,气气他,他没得好讲,他有什么好讲,我最看不过这些人,一条街上还敢吊高了卖,活该他丢生意。"
  他斜斜地睨着她笑,笑她为省了那几毛钱得意洋洋的。人便是这样,占点蝇头大的便宜便欢喜得不得了,吃点小亏便恼怒得不得了。其实把一生中零零碎碎的帐,并在一起,扯平了,还不是一样,谁也没占便宜,谁也没吃亏。
  以下的路程,都是女的走在前头,男的落在后面。那天清妮穿一件湖绿格子短袖衬衫,空盘牛仔裤。坐围大,牛仔裤把臀部那一截箍得紧紧的,箍出一节节的肉,连三角内裤的形状都勾了出来。他很同情她。她带小慧去看东西,他就到一旁喝他的,在街边摊档上喝,或者在那公司兼营的咖啡馆里喝,喝了一肚子水。不觉逛到了码头附近,有风,风吹干着肘上的汗,十分凉快。他是终年一件长袖衬衫,天热时候把袖子卷到肘弯。年轻时候,是为要显得成熟,虽然只是一种草草的不修边幅的成熟;现在嘛,觉得这样卷着袖口,很多了几分书卷气。
  小慧眼里入了沙,清妮蹲下来替她弄。莫非不禁心里一阵幽忽忽地梦里梦外起来,一刹那间,许多年前在路上教凤回去眼沙那一回事如在目前,那治方,不知怎么,自从那一次就不灵了;不知是不是因为经凤回那一说,自己也怀疑起来,一怀疑就不灵了。他这厢只管怔忡着,清妮倒已拉着小慧走了。他想起不知要不要也给小慧买一份礼物。清妮是外人,倒送了一份礼物,他是她伯伯,带她玩了一整天,一点礼物都没有,岂不显得不如外人。孩子在小荣面前也会说话。这些细节上头倒不能不周到。他跟清妮说了,她唤道:"早不说,刚才顺便就跟我一块儿买了。尖沙咀的东西死贵,你又不是不知道。"像他妻子似的。他笑道:"又不是用你的钱。"她说:"那也一样。"他觉得清妃过分了,懒得理她,自顾自领了小慧到瑞兴买礼物去了。小慧挑来挑去,挑了一副白磁厨房用品玩具,十分精致名贵。他价钱看都不看就爽手买了。四十四块九,他付了一百块,售货员找钱,他一把接过来就要揣到裤袋里去,清妮插手挡了挡,取过来仔细数了数,一个子儿都不差了,才还了他。两个相视笑了。清妮恃着和莫非熟了,平时胡琴便不好好学,泥着他吃晚饭去。若是一个美女,泥着一个男的求着央着,不讳言是有三分娇媚可爱。杨清妮泥着人,活脱脱就是一摊裤脚上的泥,嫌肮脏,踢又踢不掉,只好由它去。莫非只有星期一、二、五三天是晚饭前在华瑞,星期一、五他六点下课,清妮五点半下班,便去等他,当初在华瑞门口等,等等到里面等,再等等到阁楼上等,后来连胡琴都不学了,光等。只有星期二他是五点下课,清妮磨着,要他去等她,他也就依了;起初他们各付各的,及后讨帐的一来,清妮就手一叉,脚一跷,头一仰,袖手旁观,或者拿出粉盒扑粉,皮包一提到洗手间去了。讨帐的因为传统观念,总是把收帐盘往莫非面前一捅,使他欲推不能。在各种复杂的情形下,莫非和清妮多多少少有点出双入对的起来。其实他们是不顶相配的。一次他们坐公车,听见一个中学生对他的同学说:"男的那么高,那么瘦,女的那么矮,那么胖,简直是一根电灯柱上挂只老鼠箱。"明知道是说他们的,莫非望向窗外偷偷地笑了,清妮愣瞪着眼脸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慢慢地变了。
  清妮家是个暴发户,这一两年才发迹的,发迹前她自恃青春活泼,一心挑个富家子弟;挑了些时,富家的,看不上她;穷家的,她也看不上。如今家底殷实了,不再那么着意挑有钱的了,她却也不再青春了,将就将就,单挑中意的,就算穷,把来招赘也无不可。结果挑中了莫非,没有钱,但有名;有名,就有潜力问津富贵之门。不过最主要的,她还是为他的气质所慑;她自己没有,讨讨借借都要沾上一些。
  她是真心待莫非好。怕不够含蓄,又怕他不知道,明里暗里许多古怪文章,在在离不了历代相传的那些俗套。希望的影子,就像自己的影子,若即若离,神出鬼没,只有它追人,没有人追它。姑娘一把岁数不禁等,丧尽自尊心都不理了,一把死劲往上攻,芝麻大的节日又是贺咭又是礼,就差儿童节没有送他棒棒糖,清明节没有给他扫墓。她的贺咭上写满罗曼蒂克的示爱辞句:"爱你,使我的生命圆满而美好,使我觉得自己在世上,有了生存的价值。""思念你的时候,是我最快乐的时候。""知道吗?这世上有一个人,永远真心地爱你,等你。"只有一次,叫他一惊:"我知道你是怎样看我的,但我对你,爱心不渝。"他是怎样看她的,连自己都不大清楚。
  莫非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清妮待他,像一蓬蓬烈火直烧上来,不是火星子溅着了他,就是火舌头烫着了他,他自认心如死灰。清妮没有能力使他死灰复燃,却有能力在那灰上吹一口气,叫它飘起飘落的不得安静,实际上,他对她是喜欢都没有喜欢过,不是嫌她太小家子气,就是嫌她太不会做人。一回两人在街上遇到她的一个赵姓同事,她挽着莫非的手介绍道:"这是赵先生,这是莫先生,胡琴家莫非,赵先生你有没有听说过?"莫非当时就脚底生钉似的站不住,也替那姓赵的不好过。他要是说没听说过,显得不捧场,不赏脸;他若说听说过,莫非脸上更是下不来,因为明知对方说谎。这一来莫赵俩同是受害者,马上站到一条阵线上去,大演其戏,一说:"久仰久仰!"一说:"不敢当,不敢当!"笑脸之下,心照不宣。纵然她诸般不是,然而谁都有虚荣心,莫非也不例外,愿意和喜欢自己的人交往,又烦。那边刚答应了她的约会,这边就伤脑筋要怎样应付她。觉得自己碰到她十分倒霉,甚是头大。然而他还是留了余地,想一个女孩爱上了不爱她的人,也是痛苦。某些节目的贺咭便回了她,情人节的不回。他的上款是"杨小姐",下款是"莫非谨奉"。但他称呼自己莫非也不管用,她后来就喊他阿非了,阿非阿非地喊,喊小弟似的,喊得他发麻,他不禁念起凤回的细致处。凤回待他好,是那样委屈凄凉。他三十三岁生日那天,清妮特在一处高级餐厅订了桌子和他庆祝。那餐厅黑幽幽一片灵光,四壁拖拖牵牵爬着一藤藤的万年青,映着微光像一条条灵动的青竹蛇。工作日简直没什么人,偌大地方,只有角落两张大桌子让人占了,显得空落落的,桌上设齐的种种玻璃器皿光泽粼粼,桌心有红玫瑰插瓶,然而只是一幅静物画,远望去就像森林里的一个隆重酒会,准备整齐了,然而没有人赴会,人都死光了,有一种难言的惨剧气氛。
  环境影响,所有人都轻手轻脚,阴声细气的。莫非和清妮低头吃牛扒,dao叉碰碟子声不断,倾倾撑撑倾倾撑撑。像是会碰出火花来。他们面对一方小舞台,四个咖啡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西装的菲律宾人上台各自拿起乐器奏乐演唱,是二重唱。他们的脸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与衣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近似树皮,所以颇像四根树干子,仿佛森林里的四棵树突然成精,手舞足蹈地在唱歌。清妮招来传应生,跟他耳语一番,传应生又去跟其中一个菲律宾人如此这般一番。莫非心知,不问。
  那四个菲律宾人一曲既罢,弦弦棍棍地围拢过来,为莫非唱快乐生辰歌。他红了脸低着眼笑,清妮两手舞动着打拍子,嘴里跟着唱,唱完了,她非常感动地大方鼓掌,单薄的掌声在大大的空间里响着,分外落寞。菲律宾人叫莫非点一首歌,莫非虽不熟西洋歌,但在香港耳濡目染,也懂得皮毛,思索一会,诡笑着点了一首汤姆·钟士的《 Release M e》,唱歌的腹气一运,唱起来"Please release me let me go……"莫非不全听懂,清妮却全懂了,愀然变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把玫瑰红桌布角抓在手里绞扯着,不小心把桌布扯落了些,满台东西颤巍巍地摇起来,颤抖的烛光照着她颤抖的脸,脸上一滴滴金橙的泪,籁籁抖落,唱歌的唱完了,莫非把他们打发走,一声不响地把桌布扯回一些,移移这个,挪挪那个,她"豁"地站起来,背起皮包到洗手间哭去了。
  这当儿上了甜品,是一颗颗薄荷冰淇淋,外裹巧克力衣,用五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玻璃纸缀头牙签戳着,搁在冰上端来的。莫非胡乱吃了几颗,清妮来了,递给她一个,算作道歉。她鼻孔里哼一声,仓卒地别过头去,看样子要再哄三哄才肯干休。莫非不来了,把送给她的甜品送到自己嘴里去。两人整晚都没再说话。
  第二天六点清妮照旧去等他,他的学生刚走,正在收拾东西,他想本来是他的不对,她倒又来找他,也很过意不去,看见她,脸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便很缓和,和她笑了一下。
  她坐下来,说:"怎么一股子蒜头味儿?"
  莫非嗅一嗅,又听见楼下的油爆声,便说:"下面厨房有人炒菜,爆蒜头。"
  一会儿,他拿起箱子站起来说:"走吧!"
  她说:"先别,先坐下来,有活跟你说。"他坐下来道:"什么事?"
  她扬起头,兴兴烈烈地说:"我妈请你来我们家吃饭。"他一怔,冲口道:"为什么?"自知失言,亡羊补牢道:"我是说……怎么无缘无故要请我?"再说更糟,噤住了。
  她嗔道:"什么无缘无故的?朋友间来往,请吃顿饭是应该的嘛!我妈说我呢,干吗你生日悄悄地把你请了去,不请你来家,好好热闹一下,叫我千万把你请到,她补祝你生日,就是明天晚上,叫你一定要来啊。"
  莫非很尴尬地笑起来。他当然知道这顿饭的涵义。她母亲不知会张罗多少家里人帮眼看女婿呢。不能去。
  他艰难地道:"你妈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想……"
  "你是怕我爸妈在场你拘束是不是?他们人很好的,一点长辈架子都没有,我妈弄的广东菜才是第一流呢,包你在外面吃不到,我还叫她特地给你弄鱼。"
  "那该多不好意思。"他还是笑着,可是眼睛盯着地板,不看她,怕她看出是假的。他迟迟地道:"我想,不大好吧,那样麻烦你妈……"
  她推推他的膝盖道:"不怕,怕什么,你不知道我妈,她才爱忙呢,越忙越乐,你要怕,怕扫她兴还实际些。我都跟她说好了,叫她别夹菜给你,你会不习惯。"她自以为体贴,抛他一个媚眼。他低着头,把手上的一叠谱子一本本落在大腿上,过后捧起来,又一本本落在大腿上。
  她又推推他道:"你在不在听嘛你?"
  他把谱子"扑"一下子掷到旁边的一张椅子上,讪讪道:"我想,还是不要打扰的好,在人家家里,我……我吃不下的。"
  "在我家里也会吗?"她自作多情地说。 "更会了。"他心里说,嘴里却道:"不是……我还是不去了……"清妮急道:"你是怎么了你,吃一顿饭有这样难的,没见过像你这样难请的。吃一顿饭罢了嘛,又不是叫你做什么。有这样难的。"
  莫非想到底也难推,不推了,去吧。然而转念一想,还是不能去,去了,等于公开承认和清妮的关系已臻相当密切的程度。她家人势必以为清妮名花有主,大事已定,将来他再来一手推翻,不但清妮脸上不光彩,他亦会负上薄幸的罪名。
  这样想着,他心硬起来,眼神一抹绝,定定地看着她道:"对不起,我不去了,我从来不到别人家里做客。"
  她赖着脸道:"连我你也算别人。"
  "那有什么分别?"他下巴一翘,道理铿锵的样子。
  她道:"我都跟家里讲好了,说你一定会来,你不来,叫我拿什么话去回他们。"他翻她一白眼,深怪先向家里人夸下海口,再来请人,仿佛他跟她当真那样有默契。其实他待她又没有怎样过,连手都不碰一下,她倒单角唱戏唱到那种地步了。他道:"你就说我不愿意搅扰。"
  清妮还待说话,他已经起来要开门,边道:"好了好了,走吧。"
  她就坐在近门处,一蹬脚把背往门上一压,"嘭"一大声,整个阁楼震起来,连窗上的玻璃也颤响着。
  莫非皱眉叱道:"你也不怕人家上来听到。"
  她怒视他说:"我管那个?你到底来是不来,你不看在我份上,也看在我妈份上,她老人家一股子盛意的,你好意思叫她失望。"他看她死缠烂打起来,气了,往对门的椅上一坐,脚大大地叉开去,手掌撑在腿上,老着脸不吱声。她紧守着门口,ma道:"你不做声就得了吗?你以为你不做声就得了?我知道,还不是看不上我们,嫌我们俗,市侩,没你请高,没你了不起,高攀你不上,哼,以为我不知道呢,我统统都知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我们是配你不上,你可别来,踏进我家的门没的玷污了你,我们钱没别人多,名气又没别人大,请你来家侍候都请不动,侍候你啊,又不是叫你做什么,我还有什么不知道的,你就算嘴封得密密的,我看都看得出来,你什么时候看得起我过,我看你是谁都看不起,就看得起你自己,你自己最好……"没口才,字汇少,反反复复就那些,自己也觉得非常闷,不ma了,用眼泪取而代之,哭了起来,哭得窸窸窣窣水声一片,哭哭又突发一句:"那你当初又同我好。"莫非瞅瞅她,意欲回嘴,罢了,不回了,随她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她蓦地"唬"一下大开其门,吼道:"你走,你走,你怎么还不走。"
  他拗着脸气冲冲走了,忘了拿谱子,一阵风似的拐回来拿,又一阵风似的出去。楼梯下到一半,只听上面"嘭"一声大响,不知是她摔东西,还是自己掼倒了,那么大声,整道梯都危危震撼着。下面炒菜的人仰足脖子朝上看,黑暗中眼白突突的骇人。莫非踌躇着要不要上去察看,才要去,就听到她放声大哭,放了心,又下来了,楼梯比平时黑了窄了,那样急急地下来,有一种仓皇的感觉。炒菜的人已经炒好了,盛了满满的一碟。清妮一连四天没再找他,他想就这样断了倒也爽净,也不理会。第五天,他接到一个电话,是XX杂志社,就是清妮跟她提过的那个,说他们下一期的专题是zhongguo民间音乐,希望访问一些中乐坛上比较有代表性的人物,听一下他们的意见。
  莫非先不说答应不答应,却问;"你们以前不是找过我了吗?"
  那人说:"没有呀,我们这才是第一次做中乐。"
  莫非道:"我记得你们是派过人来替我写印象记。"
  "印象记?"那人想了很久才说:"你的印象记好像是有一篇,不过只是读者投稿,不是我们派人去的。"
  莫非噤住了,她第一面就跟他撒了谎,那么她是处心积虑,注意他很久了。
  "莫先生,你愿不愿意接受我们的访问?"
  莫非只求快点挂线,便说:"好吧,好吧。"又约了时间才挂线。他心血来潮,想翻那本杂志来看看,那篇印象记他一直没仔细看过,可是在报纸堆里乱翻一阵都没有翻着,八成是和旧报纸一块儿扔掉了,他望望窗外,阳光在玻璃窗上折射成一朵灿烂的花。
  怡远洋行他还是第一次去,以前等清妮,都在楼下大堂等。
  "访问杨清妮是在这儿做吗?"他问进门口第一个女孩子。
  "是。你找她?"
  他点点头。
  "她没有上班好几天了。"
  "知不知道是什么事?"
  "她妈妈打电话来告病假,说得了急病进了医院。"
  "知道是什么病吗?"他又问。
  女孩子说不知道,又问对过的同事们:"有没有人知道扬清妮得了什么病?"他们齐齐摇头,内中一个男的说;"潘小姐应该知道,她代表我们去看她的。""她在不在?"
  "真不巧,开会去了。"他又关心地问:"你找她有急事?"
  莫非强笑道:"没有,没有什么……请问哪家医院?"
  "圣母医院。"
  旁边一个女孩插嘴说:"不过可能已经出院了,在家里休养,那天潘永琦都说没什么事,所以我们才没问是什么病。"
  莫非猜她是知道的,不过介于某些原因,不好当众说。女孩子那么爱管闲事,不亲自问,也会到处装个耳朵偷听。他谢了他们便出来了。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阳荒荒,晒在冬日街头上尘清尘冷。这种感觉,在他异常熟悉。许多年前,他找不着凤回的时候。也是这样,只觉没有一处是他的家。他实在想知道清妮是什么病。太巧了。偏偏他们吵架了,她就生病,那么或多或少都与他有关。他可以打电话到她家里问,但总觉不便,一来她未必肯接听,二来她家人若知道是他,肯定不会是好态度。如果要问的话,就要到医院去问。
  圣母医院就在九龙城,他记得清妮是住在九龙城加林边道的。
  他门柜台上的护士道:"可不可以替我查一查这两天有没有一位杨清妮小姐在这儿住过?"
  "几号进来的?几号病房?"语气很冲。
  这两样他都不知道,只好说:"我不知道。""几等病房知不知道?"这两样他也不知道,但为了拖延时间,让自己想法子,使乱诌一个:"二等病房。"护士翻开本子查,莫非手指在桌上敲点着想办法;护士查完了,他也想到了:清妮看来是仓促入院的,又是急病,应该经过急救室,那里人比较少,容易查得多。 
  护士说二等病房没有,莫非遂道:"我记得是经急诊室进来的。"他又把他们吵架那天的日期说了,道:"应该就是那两天进来的。"
  护士翻一下白眼道:"那你不早说。"显然如今是容易得多。
  查到了,她指给莫非看:"是这个杨清妮吗?"
  莫非瞧了瞧,不错,把附带的注明看了,是服了过量安眠药,又把日期时间看了,正是他们吵架的那天晚上。他本来还想问到底出院了没有,但那护士没好脸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不问了,反正已经知道她没事了。就算问到了,也不定就去看她。
  他出来就有些虚软,急了一整天,心情又不好,本来另一间琴行里还有课,打个电话说不去了,不舒服,自会联络那学生约时间。他家在葵涌,远得很,不想坐公车,就截了一辆计程车。真恨不得马上就在自己的床上。
  他家的电梯是古老式,外一道门,里一道铁闸,要铁闸拉严了,电梯才会动。那道铁闸又特别重,每一拉,整个人像一条绷紧的弦。电梯上去了,透过外门正中那框长长窄窄的玻璃,可以看见每层的楼底,一层一层,像从地狱里升了上来。
  他住五楼。他家是电梯出来拐左,再拐左第二间,还没到家,他就觉得门口有人,右边墙上有个人影,他没有转弯,就在廊口站定。她就倚在他家的门上,靠门那边非常暗,使她的脸部焦黑一块,只有她斜伸出来的脚,怯怯地露在光明里,大衣直盖到小腿一半,半弧形的腿肚子背光,淡隐的有些轮廓,像缺月所蚀掉的一块,在宝蓝的星空里,明明隐灭了,然而似真似幻的还看得出一些。
  她看见他,缓缓地迈着步向他走,一壁走,光明一壁往她身上伸展。她在他面前了,把头低了又低,把他觑了又觑,道:"揿了很久铃都没人应,正想着你一定是有事,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得来,都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等。"不知怎么,说着就忍不住抽噎了起来。
  他看看她。才隔了几天,倒像憔悴了一个秋天似的。他说:"我上洋行找你,说你病了。"
  她揩着泪说:"是病了。大概吹了风招了凉,急性肺炎,入了医院。"
  她还骗他。要不是他到医院问过,他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她做了些什么。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他说:"怎么都没有告诉我?"
  她更是哭不成声了,哭得肩一耸一耸的,头一磕一磕的,嘴唇往下环,越来越环了,她断续地说:"我……我想……你……实在……并……并不……太在乎。"
  莫非心里一恸,一只手抚着她的后脑勺,把她往怀里一带,轻抚她一头短发,眼中有点清湿,然而不及他襟上的一大片,她不过是个平凡女子,千方百计,就为了对他的一点莫名其妙的仰慕,他又何必待薄她。如果他莫非对她有情,也许就是感激之情吧。
  他们听到电梯门启,倏忽分开。那人向另一端去了。莫非说:"到我家坐吧!"清妮乖乖地随他去了。
  那之后不久,他们就分开了,说不上谁先断谁,总之是分开了。说也奇怪,断了之后,他就不怎么在街上碰到她了,有时候还是会碰到的,比如那天,天上灰云白日,那轮白日,除了光一点薄一点,简直和灰云分不大开来,就像有人在上面吃东西,不小心落了滴油,漫成个铜钱大的油渍子。他在华瑞附近的闹街上碰到她。东风里里路路地吹起来了,他们站着说话,风一织一织地裹着他们的脚踝,灰夹土,土夹灰,风一牵,又去织别人的脚踝去了。他问她好吗,她说好,妹妹要出嫁了,忙着陪妹妹逛公司买东西,跑了好多地方,一天能跑好远,深水埠到尖沙咀,她又问小慧可好,他说也好久没看见小慧了,连弟弟都没大看见,忙,最近又多收些学生,春季演奏会也快了,问她去不去,他有票,她说好,寄给她好了,不谈了,有事先走了。这条同街他常走,许多人,匆匆忙忙,人生苦短。灰扑扑的长街,天空好长好长,没有尽头。他忽然听见楼头上一户人家大大地开着收音机,市声中苍茫幽弱:"人生--呀一谁--不一惜一呀--惜--青一春--"很短的句子,很久都没有唱完。尖细细的风从旷远的过去的时代溜溜地吹来了,最深最深的地方,是那胡琴声,清清地怨,恻恻地诉,要捕捉它,捉不到,它自顾自去了。莫非感到许久未有过的惆怅;天意如弓,缘是弦,他宁愿化作一片胡琴声,永恒地替世人呜咽着。

  1983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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