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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段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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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段琴
作者:钟晓阳

(四)

  然而非非终于没给养大。不到两年就急性脑膜炎死了,送到医院已经来不及了。莫非一生中没有那么恨得发狂过。他记得,一夜刮着大北风,刮得像要把这世界撕碎。凌晨四点多,他恨得一个人跑到街上去,光秃秃的街,没有人,街灯冻成死青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他一口气跑上许多路,昏头昏脑地跑,喘得心都要喘出来,太恨了,他恨不得踩碎这世界,把它踩成一片废墟,它就知道他的心是怎样的,一片废墟,灰烬扬扬,再大的工程也整饬不起来。跑不下去了,他趴在电灯柱上干呕,呕得翻肠搅肚,整排肋骨都抽痛,痛得他整个缩起来,眼睛却干巴巴的,一滴泪都没有。他连非非都失去了,最后和凤回有关的,都失去了,非非才那么小,像他像凤回都还不得明确,是凤回交给他的,他竟然保不住。他从来没这么恨过,真恨极了,他望望天空,扯风的关系,干巴巴紧绷绷的,一戳就会破,永远那样漠漠无所动。他感到最深痛的啮心的绝望。接下来的日子真是清冷到绝顶,可以死去了,然而又不会真去死,因为连对死的心情,也是清冷的。他活着,手长长,脚长长,大大的占着个地方,活着。望出去,灰清土冷的一个世界,连夏天的阳光洒下来,也是冷金金的,荒凉的金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罩着尘头垢面赶路的人,脸上一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荒凉,匆匆地无声地赶,经过他的时候带着一丝恐怖,又有点气鼓鼓的滑稽;一个不赶路的人,怕要被看穿了,兜头抱脸地都鼠窜溜过。
  他会想起童年,一天一地的轻灰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长风滚滚,灰云苍苍的天空,好长好长,没有尽头。许多的大跌大落,没有什么声音,只有风声、哭声、胡琴声,许多动作,许多的泪,还有无数个风高月冷的夜,在澳门的小楼上等待母亲,在香港的小楼上等,在木屋后开遍假向日葵的山头发呆;在房伯的小房里学胡琴……唉房伯,房伯也许已经不在人世了。
  再见到凤回,是五年后的事。涣平刚死于肝硬化,因是慢性,死得明明白白,按步安排后事,那爿货车公司,问莫非两兄弟要不要。小荣是太本事太专业了不稀罕;他香港大学电机系博士学位一到手,就被一家大规模公司聘请为高薪职员,他妻子是他大学同学,种种般般,和莫非成了一个家庭两个阶层。莫非心如死灰,对生意又毫无兴趣,更不会接受。涣平只得把股份顶了出去,综合资产,分作三部分:一份小荣,一份莫非,一份比较少的归他那始终没娶过门的相好。从此莫家人各走各的。
  那天上午莫非坐公车到律师行办理领取遗产的手续--他现在在琴行里教胡琴,上班时间没有一定。他坐在上层,灰直直的天抵着车顶迸得老远;又是这样的天,想的都是伤心事。附近发生了车祸,公车挤在车群里没法动。乘客一人一只窗口歪着脑袋翘起屁股往外张,个个面目模糊,因为还不知道死伤如何,拿捏不住哪一号表情才适合这一幕。
  有人说:"好多血哟。"
  "铁是过马路不看灯啦。"
  "你别说,有的司机开车不开眼的!"
  "是男的还是女的?"
  "今晚上看新闻报告不就知道喽!""喂,不知道这巴士会不会上镜?"
  "车!又不是你的巴士!"平凡生活里的一点意外,和自己无干,然而,就在附近。哪,打这里都看得见,好多的血,不能相信那血也正在自己体内流动。
  莫非看看道上行人,就这样看见了她。他差点儿以为她也看见了他,然而没有,她正仰头凝神观望着楼柱子上的一些什么,是他在这角度没法看见的。离得近,他可以喊她,她一定听到,但他没有。他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地看她。
  他没看她仰着脸过,不知道样子到底变了没,不过头发剪了,发消烫得向内鬈,象征她的从女生外向,进入向内发展的阶段。她穿浅黄衬衫,黑白细格子束腰背心裙,少了青春悍泼,多了斯文端淑;想是到菜市场买菜,右手提只原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大藤篮子,左手一个杏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小钱包,整个看去,像任何住在这种中下地区,隔天上午挽个大藤篮捎个小钱包上市场买菜的良家妇女;有的抱个孩子,趿对拖鞋,踢里蹋啦踢里蹋啦,说不完的生活的细节的忧烦。凤回脚上却是一双平底鞋,买来粗穿的快垮了,鞋身扁扁颓颓,像张笑得歪歪斜斜的嘴。上这儿来买菜,多半住在这附近,他想。她也和他一样,不与世事在一道?不知道她还打扬琴不。这种时间,她不用上班吗?许是嫁了,嫁得好。但也不见得,这一带又没什么高尚住宅区。不过现在也不讲究这些了;别看有些人吃粗的穿刺的住陋的,家底厚着呢,几层楼等着收租。或者她只是上夜班,要不就今天恰巧休假。她在的话,必定不准他放弃那片货车公司,劝他争取过来,好好发展一下。她一定以为非非还在吧……非非不死,也差不多七岁了……车子发动了,掉头觑觑柱上她看的什么,是一张鲜绿海报,他认得是他那乐团每年度春季演奏会的宣传海报。浅鲜的绿,一贴贴的春,载着他的名字,糊在墙上,街头到街尾。她也许是在默记着日期和售票处,要去看他。今年他拉的是《病中吟》和《二泉映月》,不过他还是喜欢很多年前她替他伴奏那两首,他后来演出也拉过,不知她有去看没。
  也许她只是在看他的名字,莫非,她熟悉的;在她的生命里,有这么一个人,永远在着,甚或他并不在这个时代中,这个世界上;只有她的生命,是永远属于他的时空。
  四
  今年演奏会的观众特别的多,演奏厅坐得满满的,许多人椅搭锦棉袄手挂皮大农,显然外面是个冷天。这个乐团偃旗息鼓了一个时候,前两年几个旧团员静极思动才又搞起来,搞得竟是鼎盛兴扬,莫非算是"前朝元老"了,他虽不声不响,立足中乐坛少说也有十年光景,稍为留意中乐坛,得空跑跑中乐演奏会的,没有不听说过莫非和莫非的胡琴的。演奏会压轴的是一场大合奏,合奏完了,演奏厅里掌声雷动,团员鞠躬等闭幕后纷纷进入后台,乐团没有女孩子,但因为人多,仍旧分三个休息间,其中一间的门口立着一个女孩子,状似候人。本来有朋友或观众到后台来找人,也是平常得很,太关心这些小事显得没见过场面,所以并没有人搭理她;不搭理她,自然都避嫌地低着头,倒像随她认领似的。人散光了,女孩还没有找到要找的人,便踅到另一个休息间,门关着的,她敲一敲,应门的问她有什么事,她说找莫非先生,随即里面便一声传一声地说找莫非。莫非正在把胡琴盛在皮箧子里,听见说找他,便回头往外看。休息间里极亮,廊间却暗,莫非眼球里一塌塌的光,望出去,门口那个人便在若有若无之间,有一种灵秘气氛。他一时间以为是凤回来了,脑里一阵昏沉,整个人都抽空掉,心都停止跳动了。及后才晓得不是,太矮了,也太胖,他又有点嗒然若失。他想多半是请他签名,容易打发,便先搁下胡琴出去。他对这些人从来是辞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冷淡,不大敷衍的;他知道他们多是慕名而来,攀上了就得寸进尺,随时以熟卖熟借机勾肩搭背,到处广播他认识胡琴家莫非--他始终不过是个胡琴手。不过因为这人恰才给他的魂梦荡荡,他格外柔和了下来,微笑着问:"找我什么事?"她实在太矮了,显得他太高,他不得已把头控得低低的,仿佛有意和她咬耳根讲悄悄话,因此问完一句话他便不好意思起来,拔了拔身子。
  女孩恍如未觉,干练地说:"我叫杨清妮。我有话想跟你谈谈,不知道你今晚上有没有空?"莫非迟疑一下,随之脸上某部分恢复了一贯的矜持:"谈些什么?"
  她轻愣一愣道:"哦,是这样的,我是XX杂志的特派记者,特要为你写一篇印象记。所以……"她满以为他会接下去:"唔,我明白了。"或者"哦,好吧!"结果尾音拖得老长了,他只是木无表情地看看她。她觉得"以……"到苟延残喘了,她在他面前,整个人是在苟延残喘。她抖擞起来道:"我只是想和你谈谈。""对不起,我不想接受任何访问。"她料到他这一着的,忙说:"这不是访问记,只是普通的印象记,把我对你的印象记下来。"
  "你对我的印象?"他仿佛觉得可笑似的说。他对人从来是没什么印象的。但他马上觉察自己似乎有些不尊重,便打岔道:"好吧,你等我一等,我一会儿就来。"他进去取了胡琴和大衣,和她并肩走出去。
  果然冷。他没有带手套,提着胡琴的那只手冻得发紫,有种断指的痛楚,反而分外地觉得那只手是和自己连在一起的。杨清妮穿米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绒大衣,整个人裹得白粽似的,连那大衣都像是她的肉,而她赤条条地走在大北风中。她扁额扁脸的,像个日本人,一脸日本人咬牙切齿的认真;胖大腮颊,单眼皮,豆细眼,三角朝天鼻,硕大嘴盘,要和腮颊成正比的缘故,唇端向下方垂着,笑起来是吃力不讨好那种,所以更要笑得勤些。要不是他适才正在想着凤回,绝不会把他错认作凤回的。他每次登台演奏,时刻觉得凤回就在观众席上。追溯起来,也是因为那次偶然看见她在街上读乐团的海报。那么久以前的事了,总是常在心头。
  他待宰羔羊似的说:"你问吧!"
  她笑道:"我说过我写的只是印象记,不是访问记,随便你讲什么。"
  没得答,自然没得讲。他是答话和讲话不分的。
  他们的谈话。终于还是由问答开始。
  "莫先生,我听说你是在华瑞琴行里教胡琴,不知道是不是?"她问。
  "不止呢,我跑好几家琴行,不过主要是华瑞。"
  "学生多不多?"
  "马马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他谈笑着说,又补充道:"中乐器中,胡琴是比较吃亏。"
  "为什么?""也不清楚,可能难度高,欣赏的人也少。""不过我对莫先生的胡琴倒是非常欣赏。"她自以为得体地说。他面上毫无表示,心里想,她何必单挑他讲。她又沉吟道:"华瑞琴行是在……"这回莫非接住她的话头告诉了她。"哎呀,原来我们做事的地方这样近,怎么我一直没留意到有个华瑞琴行……,不过近虽近,可能我不常经过。对了,我在怡远洋行做事。"她走路一蹦一蹦的,弄得莫非老觉得旁边有个东西一弹一弹,大概过矮的人都采用这种走路方式,竭力把自己拔高。她也实在太矮了点,他心忖,做他女朋友的话,揽一揽她的腰肢都要卑躬屈膝,手搁在她头上可以把她当皮球拍。他偷瞄一瞄她的脚,三寸高跟鞋。到码头了,两人都是住九龙的,便掏零钱坐渡船。路上她问他是住哪里,他说住葵涌,她则住在九龙城。渡客出奇的多,约是看完演奏会回家的。他们拣了濒栏的位子。她一坐下来,更是团团滚滚的,仿佛肉里只有核,没有骨,不用啃。海上大风,四周落下了帆布挡风帘,帘子吃风,帘身走出去老远,整艘船便如同鼓着腮帮子航行。夜里渡船,外面一天一海黑做一团,给人一种飘浮不定的感觉,要不是海上反映两岸的灯火,简直是个无底洞。舱里还是寒飕飕的,但在它的明亮和舱外的黑暗强烈的反衬下,使人觉得非常安定、可靠,愿意把它当作暂时的家。
  杨清妮一径善意地笑着,却并没有再说什么话。她是觉得莫非经常心不在焉,随时陷入沉思中。不管他是不是正在说话,是不是一句话说到节骨眼儿上,都会眼神一散,关上了外交门。当然她和他的交谈还很有限。
  他们下了船便道再会,他没有送她到站牌,还没有熟到那种程度。她要他的地址电话,他给她了。不熟的人反而难推。熟的话,插科打诨便混充过去了;不熟的,句句落个痕迹。他回忆方才的情形,很怀疑她对他能有什么印象,足够凑成一篇印象记。
  说也奇怪,他们做事的地方一向是近,以前倒没有碰着过,自从第一次见面,莫非就两次三番地在华瑞附近碰到她,老远堆着一脸笑上气不接下气地轰了过来,问的尽是无聊话,是到了她嘴里才变成无聊的:"上哪儿?""吃饭了没有?""忙不忙?"诸如此类。他发觉她原来相当活泼。可能那晚上是第一次见面的关系,她表现得较为沉静收敛,如今人一活泼,顿对原形惨露,许多挤眉弄眼甩手顿脚的小动作统统藏不住,藏不住还偏要藏,像一个人掉了太多的东西,捡一样掉一样,捡一样掉一样,捡两样,全都掉了。
  虽然碰面的次数越来越多,他并没有疑心什么。以前没碰见,是因为不认识,擦肩摩衣的也不觉得。何况像她那样毫无姿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女孩子,街上一大把一大把,谁去注意。
  太有缘了点,他在书店里又碰见她一次:那天他的一个学生临时缺课,他意外多出半小时的空档,想上班时经过的一家书店大减价,倒不如去逛逛。说大减价去逛书店,不过是借个名义。他向来是看书不买书的。许多的书,一本夹一本站在书架上,光看着,就觉得连自己都充实起来。他也喜欢看书名,名名目目,一本一本看过去,长的短的,有典故的或单取字面的,许许多多人命的名字,都是龙的眼睛。但到现在他还没有养成读书的习惯。他的生活非常简单:睡、拉二胡、吃、看报。重要性与名次相等。他看得最仔细的一本书是《文武场入门》,根本并不知道是和胡琴有关的,因与其他胡琴书放在一起,且拿来翻翻,这才理会到胡琴是文场,其余讲的是西皮二簧,他看得兴起,这后面的许多唱词都看完了。他希望有一天他能拉一段西皮或二簧,旁边有人唱做。
  是他先看见杨清妮的。那么小的书店,躲都没法躲,只得背过脸去。
  她企图给他意外之喜,蹑到他背后,往他肩上一拍:"莫--先一-生。"
  他慢腾腾地转过身来,皮笑肉不笑地说:"嘿,真巧。"。
  "来买书?"
  "哎,有外国的朋友托我买两本书。"他知道要是说他自己买,她必会对他买什么书大表兴趣,那就没有完了。
  "你朋友是留学生?"她对他的朋友表示了兴趣。他含糊地"晤"一声,惟恐她查根究底,打岔道:"你来买书?"
  "是呀!"她用知识分子的口吻说,"我朋友介绍我一本张恨水的novelxiaoshuo,我就趁中午吃饭顺道来看看。你听说过这作家吗?"
  他戆戆地问:"什么朝代的?"她大为惊愕,两颗眼珠子骨碌碌乱游一气,随时要上岸了,其后她表示对一个知识浅陋的人毫不见怪地说:"现代的。"又何:"你下午有什么事?"他很高兴她问这问题,因为他实在有事得很:"琴行里有课。""你买到了书就会上课?"
  "买不到也去上课。"他说得溜快,不等她领悟过来便看看表道:"我也够钟了,你慢慢看。"说完匆匆走了。
  出得来,他又有点后悔。其实他大可不必这样避之则吉似的,显得缩头缩脑的不大方。比方刚才在书店里遇见了,也是很寻常的,普通朋友都会略聊两句。但杨清妮这女孩子的确有点纠缠不清,每次都问一大堆,讲一大堆,抓着他不放,要不是他机警……不过这件事在他心上很快就没了影子了。他是每次见她后连她的样子都记不得的,就知道她是个圆咚咚矮爬爬的。
  不久后,她逮到机会告诉他那篇印象记出来了,要给他看,他说:"你带给我好了,横竖我总会碰到你。"
  她说:"我想和你详细谈谈,希望你能够多多批评、指教。"还非要郑重其事地约个餐厅坐。
  她那样说,他觉得像演戏似的,自己都替她不好意思,暗自嘀咕:什么破东西,值得详细谈谈。但推却不掉只好答应了。
  那一区的餐厅,没个上等的,门面一大片装上过黑的茶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玻璃,门口竖块长方型广告牌子,卖特制海南鸡饭。
  约的是晚饭前。他一到,她把杂志沿桌往他面前一推,他笑说:"好,谢谢,待我回家慢慢看。"
  清妮道:"干吗不现在看嘛?来,现在就看。"一面把杂志夺过来翻到那一页,重新摊在他面前。
  莫非实在很窘。她急不及待地要他看,当然是把他写到天上去了,他说写得好,就仿佛承认自己是天上有地下无的;说写得不好,不免要得罪她。进退两难下,他姑且过一过目。文中不过把那晚上他们会面的经过加油加醋交代一番,夹议夹叙,把他形容成一个非常有性格、有气质、与众不同的胡琴家。虽然明知不是真的,但谁看完了极力恭维自己的文字,都难免会轻飘飘。他看到最后两句是:"在zhongguo民间音乐日渐式微,人才廖落的今天,我希望莫非先生能凭着自己的才华,为zhongguo乐坛真真正正地做点事,使zhongguo民间音乐的优良传统,得以发扬光大,千秋不朽,我相信所有爱戴莫非先生的听众,也和我抱着同一希望。"他看完,心里冷哼一声,错看他了,他心里冷笑着,面上就有点似笑非笑的,杨清妮发话道:"你有什么感受?"他挑那不着紧地说:"文笔很好,还不错。""我是说,你同不同意我这种写法?"他深责她不识趣,不替自己设想,也要替他设想。这样的话,叫他怎么答。他犹豫一下说:"你爱怎样写就怎样写喽,管我同不同意呢?""你至少有些看法吧。"她说。他心一横说:"我向来没什么看法。"她见大势已去,端起桌上一杯没加糖的柠檬茶喝,一大口一大口,莫非牙齿都酸起来,下意识地扶着面颊。她喝完了亦不觉,还在不停地吸,咕嘟咕嘟。好像要把杯子也吸进去,甚至把整个世界吸进那小小一支饮管里去。她失礼了,他只好装作泰然而不经心地东张西望,也是给她留面子。那个餐厅,不知怎么,桌子特别小,桌椅之间的位置又留得不够,镶板在墙上的又动不得,人坐在里面,桌沿都差不多顶到胸口上来,十分的局促,恨不得不顾一切伸一个懒腰,噼里啪啦一下子把什么都撑碎掉。他为了分散自己对桌椅的注意力,便往门外张望。从外面望进来,里面黑黝黝的什么都看不见;里面望出去,倒是日光白白,行人在街上走。那种情境,像是在水族馆里看缸里的展览鱼,落地鱼缸,里面大大小小的鱼,翅尾孜孜地游来游去,永远在缸里。他这里虽局促,他又觉得比他们要好。 
  杨清妮太久不说话了,他很不习惯,眼睛调到她身上,发现她竟是哭过了。他想她一番热诚约了他,反而遭到他的冷言冷语,不由得感到一股歉意,便提议道:"我们就在这里吃晚饭吧,我请。"他举手一"得",做了个漂亮的指花,很潇洒地把侍役招了过来。
  吃完饭他把她送到站牌后,自己走在夜街上,把杂志卷作一筒,一味在路边的铁栏杆上敲,"柝、柝、柝,"柝、柝、柝",仿佛在替逐渐深沉的黑夜打更数,他自己反而在时间之外了,回家他就随手把那本杂志往旧书报纸堆里一扔。
  这一天他多收了一个新学生,是华瑞打电话给他的,晚上七点,指明要他教。他也不以为奇,差不多所有找上门学胡琴的都归他,但他的学生比较起来还是少,因为其他师父莫不是丝竹熟谙,管弦精通,独他"独沽一味",不得已要多跑几家琴行。收入方面还要靠其他门路,比如替电视台或唱片公司录录背景音乐,大场面上当当伴奏,还在一些文娱活动中当当嘉宾,不过那是不算数的。论资格,他可以转入专业乐团里去;但能避免的话,他始终不愿意以胡琴为业,教胡琴,那是另外一回事--那是以教学为业。而且他现在这样子东跑跑,西跑跑,他觉得很好,有一种流浪的况味,颠沛中人生飞逝。
  他万想不到他的新学生会是杨清妮。她一看见他,笑起来,短肥的手指指着他说:"咦,怎么会是你?"表示她纯粹想学拉琴,对于琴行派他给她这回事,一无所知。
  他险些儿大笑出来,正一正容道:"跟我来吧!"
  她把皮包甩搭到肩后跟他去,一路春风得意地招呼这个,招呼那个,嘿声不断。
  练琴室在阁楼,通过厨房,拐左是洗手间,经年一股馊尿盆子味儿,拐右是一道白漆木梯,很窄,只容一人过,踩在上面沉重而吃力。
  练琴室共三间,隔声板隔着,非常小,转个身都艰难,还要把门关着,两个人面对面,看得清清楚楚,一点遮蔽都没有,亮白的日光灯下,使人有荒芜之感。邻空有个小孩在练钢琴,初学,极简单的五个音,来来回回弹着,上梯,下梯,上梯,下梯,弹得不稳,指一滑溜了一个音,或者一个指头摁了两个音,小孩毛躁了,越弹越快,越快越是连滚带爬的,发脾气了,不弹了,"嘭"一下子把许多琴键一起摁了下去,在阁楼沉闷的空气里很是惊心动魄。莫非听着,觉得有一场梦,在隔壁做完了。他正在教清妮胡琴的构造。琴筒、琴码、担子、千斤……然而整个过程中她只是拿眼盯着他看,仿佛他就是一把胡琴。他实在有点生气。他知道他拉了差不多二十年的胡琴了,未免有点像。但那是气质上,不是外表上。他真想指点自己的五官说:这是鼻子、眼睛、嘴巴……看她对他的构造有多大兴趣!跟他学琴,亏她出此下策,不过转念一想,不但不是下策,而且还是上上之策:有什么比这更好的方法和他独处一室。隔壁的小孩又弹起来了,还是那五个音,上梯,下梯,上梯,下梯,有一场梦,刚刚开始。一个礼拜天,小荣两夫妇把五岁的女儿小慧托在莫非家。他们晚上要赴个酒会,不能带小孩的。因为下午就要准备起来了,小荣的太太又要去做头发,此外许多的琐碎事,怕没有时间送小慧,所以一早就把她带到莫非家。平常他们多是把小慧托到有孩子的朋友家里,让她有个伴儿,这回托给莫非,显见得是谁也搭不上。
  莫非中午在华瑞有课,只得把小慧也带去,让她在隔壁玩钢琴。换了平日,他星期日是没课的,刚巧一个学生因故调了时间,约在星期天。上完课,他想出来既出来了,犯不着白出来一趟,不如带侄女儿逛逛,小孩子总是喜欢到处走,反正难得的。他是不大会哄孩子的,只牵着她的手直线地走。小慧跟不惯这个伯伯,也有点认生。两人一排走着,都显得呆头呆脑的。他突然觉得给什么绊住了,一回头小慧正在把他往回拉,他们走过了"皇上皇",她要吃那里的冰淇淋。他还来不及答应,就听到有人唤道:"莫先生。"是个大热天,阳光紧紧地蒙在眼皮上,他眯眼往人丛里张,只见杨清妮一仰一仰他跑来了。她走路重心放在脚跟,一蹦一蹦外,又一仰一仰的,仿佛头太重了。身干子承受不起。她可能是老远就看见了,怕追不上,跑得气喘如牛似的。
  她笑说:"逛街?"没等莫非答,又说:"咦?你女儿?"
  莫非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以为,不禁怔一怔,想起非非。
  她伛着身亲热地问小慧:"你叫什么名字?几岁啦?"
  小慧惦念着吃冰淇淋,胡乱咕噜一声,尽拉着莫非往那方向去。
  清妮搞明白了,热络地拉起她的手说:"啊,要吃冰淇淋呀?阿姨给你买,阿姨给你买。"便和小慧到"皇上皇"去。莫非想,怎么清妮一来就乱忙一把的,不觉好笑。
  清妮问他要哪一种的,他说不要,她却自作主张给他买了士多啤利的,他两手乱摇,说不要不要,她硬要他吃;手停在那儿等他接。大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阳下冰淇淋溶得快,浓浓的粉红液沿筒直流,沾得她一手都是。僵了半晌,他只得接了,极不自在地吃着。他最讨厌士多啤利的了。她给自己买了个牛奶的,他瞪她一瞪。想既然自己也要,干吗刚才不就吃他那个,偏逼着他吃。她数一数找回来的钱,说差一毛钱,回去跟那人辩,摊开手掌说:"哪,都在这里,还没进皮包,你都看见的。"终于把那一毛钱抢救回来。于是三个人一人一个冰淇淋,好一幅家庭乐的画面。莫非始终觉得老大个人了,在街上吃这些水淋淋的的东西,不知哪点儿不对劲,没吃完就偷偷扔了。掏出手帕来擦手,擦来擦去还是黏搭搭的,不舒服极了。他一边又记挂着刚才她说的那句话,可别以为是他的私生女儿才好,便说:"她是我弟弟的女儿。"她隔了那么久了,他突然翻出来说,两人都感到突兀。她长长的"哦"了一声,笑了。他又说:"不阻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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