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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段琴
作者:钟晓阳

(二)

  房伯略显诧异,把阿非上下看了看。阿非那时站着与他坐着一样高,但穿的裤子还是小学上学穿的宝蓝卡其裤,裤脚吊吊的,露出一截然骨棱棱的瘦脚踝,使他看起来有点稚气。
  "你真的想拉胡琴?"房伯问。阿非用力点一点头。他也是这一刻才发觉原来自己很想拉胡琴。"好难的哦。"房伯提高声调说。
  阿非先瞪着他没反应,房伯咧嘴笑了起来,拍拍阿非的肩头道:"好吧,房伯--就教你拉胡琴吧!"是这样拉起胡琴来的。房伯在那个工厂大厦当看更,上班时间恰恰和阿非相反,两人约妥了,每天晚上阿非到厂里来找房伯,房伯哪天不用上班,会预先告诉阿非。涣平不是没问过,:"每天晚上到哪儿去了?"阿非说是学拉胡琴,涣平没什么概念.搞不懂一个人好好的为什么需要拉胡琴。阿非凑上一句:"不用钱的。"涣平满意地走开了,只要是不用钱的,就亏不到他的头上来。
  看更的,本来就是人到即可,有劫匪的时候让劫匪绑一绑,便没有什么可做的了。所以都有自己的小房间,夜长无事小寐片刻,或者看看电视,但那时候电视节目很早就播完了。阿非就在那小房间里拉。房伯纯粹是教他拉胡琴,不着重理论。小孩子,教也不明白。
  那房间在里的地方,像个秘密暗室,有一种上了年纪而不爱洗澡的人的气味,小桌上常摆着的有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标万金油,吐痰用的小铁皮罐,古老的眼镜袋,跌打酒,和一只漱口盂,里面浸着一排假牙。房子没有窗。到了夏天苦闷郁热,小电扇叽里呱啦叫,影响操琴情绪。房伯便把阿非遣到大厦楼顶去拉,房伯在楼下,听得反而更清晰一些。冬天,阿非有时候还是宁愿上去拉,拉拉月亮就出来了,水溜溜冰清清的一个,就在对过,伸手便可摘取;那么冷,冰箱里端出来的一般,飞浮着的几缕淡云,是冰箱里的冷气与空间的热力因接触而凝成的白雾。云重的时候,天空低低长长,灰云迤逦宛如天上多筑了一条路,可以从天上走到人间。
  一个大风有月亮的晚上,阿非猜疑起来。不知道像房怕那样在楼下听这琴音是怎样的。一直离得这般近,不知道远远地听会是怎样的。他下去找房伯,叫房伯上楼顶拉,他在下面听。房伯答应了,阿非跑到楼外来,找到一个僻暗的墙角。那里竖着一栋木箱子,他便挨墙坐到阴影里。胡琴声响起来了,工厂大厦,都不怎样高,他听得清清楚楚,望望楼顶,看不到人。风凄凄,月高高,胡琴声骑着风幽幽恻恻地传来。他忽然眼泪叭拉叭拉地流,原来他操奏的,就是这种呜咽似的琴声,绝顶哀凉。他一直为这人世哭着,哭着,离离合合,恩恩怨怨,唯有他一人最伤心。
  房伯和阿非当初都没料到这师徒缘分会持续那么多年。像是私底下的妥协,教的一样教,学的一样学,总似场面草草,不及外面缴学费拜师的正规。阿非为了学胡琴,始终待在那工厂里。方便的时候,索性在房伯处一觉睡到天亮便直接上班。房伯当初以为阿非小孩子心性,觉得新奇好玩,难保不会生倦,他且收阿非为徒,教教他,也算是消磨长夜的一个好法子。想不到阿非竟是风雨无阻。一年的夏天,那时阿非还比较小,下午扯起了五号风球,正在上班的都疏散了,还没上班的都不用上。房伯却在家里坐立不安,别是阿非这孩子死心眼儿照去不误吧;阿非自己也工作,应当晓得。然而他究竟不放心,心里唠叨着:"别是真去了",终于撑一把伞冒着风雨回厂去,好在交通并没断尽。
  他远远地就看见瑟缩在窄楼檐下的阿非。大厦的铁闸门锁了,阿非进不去,浑身淋得湿透。房怕忙赶了过去,大声地道:"哎呀,傻孩子,明知道呀,五号风球,就不要来了。"
  "我怕你会来。"
  房伯不禁失笑。他老人家,要他小孩子来担心呢。
  房伯住的是旧式店楼,屋宅大,人丁兴旺,儿子媳妇孙子叮叮咚咚一大堆,看见老人家这样一个风雨夜带个孩子回来,都有点莫名其妙。房伯一声不响,替阿非换上他孙子的干衣服,给阿非两块苏打饼,冲一杯好立克,然后把他让进自己的房里。第二代人,揣测约莫是老人家提过的那孩子,他们听说,多半是老人家抱怨自己没有承继人的时候,说他们不懂胡琴,又不虚心求教,拿新收的徒弟来比他们;一比,更下去了。第三代人,蹑着脚尖在门外躲躲闪闪地侦察,招得老人家开门撵,话没出口,哄一下子都鼠窜四散了。房伯想这么大风雨的晚上,阿非跑出来,也没个人管一管,蔼声问他,你爸爸呢?你妈妈呢?一声一声,你爸爸呢?你妈妈呢?房伯一开始就问过,一问阿非只顾着哭,那么长的事情。叫他怎么说,从何说起呢?这次他粗略地说一说,这个不知哪里去了,那个死了,这样这样,房伯往他脸上仔细相了相,都知道了,不禁叹息。他一家子,没个懂胡琴的,阿非却是天生与胡琴亲,让他自己碰着了。
  房伯临退休的那天晚上,把胡琴送给了阿非。阿非抽抽噎噎只是哭,房伯把他拉到面前,他现在站着比自己坐着高了,又叫他坐在床上,自已连人带椅子移过去。房伯两手扶着膝盖,微欠着身子跟阿非道:"阿非,你不值得哭的,不值得为这点小事,哭的,做人的事呢,聚就聚,散就散,由它去嘛!你争不来的。胡琴的事呢,其实完全讲经验。只要你,肯苦练下去,就不枉房伯,一场心血呀!唉!房伯老了,都不知,还有多少年命罗,你一路跟着我,有朝一日,会看着我去的。我不愿,你看着我去的。你看着你妈去的,够了,不要再看着亲人去罗,哭死你呀!"阿非泪眼中间觑觑房伯。他毕竟当自己是亲人了。自己在世上,毕竟也有个亲人。阿非不由得感到一丝辛酸的安慰。
  此后阿非在自己的房里拉胡琴,窗子向东,日升月上,不是催人醒就是促人眠。他拉胡琴是在晚上,房里不开灯,闭一闭眼,恍惚间又回到房伯的小房里了,无数个漫漫长长的夜,胡琴咿咿哑哑地响过长街,夜行人会听到。他不知道没有房伯他会怎样?涣平在的时候,会负手踱到他背后,站一站。
  多年以后,他背后站着的,换了凤回。

  三
  莫非郁郁寡欢,无心事业,换过好几份工作,由于学历太低,都是最低最低的,供最多人使唤的。他一心一意在胡琴上。他在一个业余中乐团里当二胡手,从陪它打游击到现在有固定的排练场地。新旧会员换过好几批了,莫非一直拉他的胡琴,乐团中没有不承认他拉得绝好的,每年的春季演奏会,准有他的独奏项目。
  莫非二十岁那一年,春季演奏会刚过,乐团来了新扬琴手张凤回,乐团里,谁都比莫非大;凤回也比他大,大三年。
  她第一次来,微带腼腆,坐在扬琴前调音,听听、登登、听听、登登……莫非望望她,映着窗光,她的人整个人显得朦胧,如同在梦境里。头发非常少,脏了、黏腻的一疙瘩,没型没状地披下来,到中途微微拱起,才又披到肩上。约是平常扎马尾惯了,一时发性难改--头发太少了,扎起来也算不得马尾。她穿浅灰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樽领毛衣,浅灰布裤,漆黑的白球性,简直寒酸。陋巷里邋遢的穷女孩子,打得一手好扬琴。远看去,飘忽稚嫩的一抹影子,纤怯怯地映在一大片窗光上,像一只灰鸽子。
  他变得爱看她,十分自然地,拉着胡琴就想起要看看她还在不在。在的。他低下头又继续拉,腾出心来听听她的。久了,她便觉得,似乎有些感动,走过他身边时放得特慢,时时定睛看看他,要他看她,他又漠然。
  乐团排练的地方,是在一个社区活动中心的二楼。那天下雨,新装的玻璃门,照着外面浩浩的雨影水光。莫非冒雨来的,正待推门进去,却在玻璃门上看见张凤回也来了,立在那儿等他推门。他没有立刻动,愣愣地望着。玻璃门上,悄悄地飘浮着两只幽灵。他贴得近,放大了的;她是小小的,他的影子;仿佛是他的幽灵泼洒了一点在地上,种出另外一个来。
  时间好像很长了,其实不过是一瞬罢了。上去了,居然只有他们两人。外面雨势愈下愈大,简直是一盆盆倒,完全没线条。房里没有别人,两人都有点失措,鬼魅似的晃来晃去,细细地呼吸着,仿佛呼吸着的那口气是偷来的,不敢声张。莫非想这算是什么,心里发烦,跑到外面走廊看壁报板上的海报。柔道班、摄影班、丝花班、chinazhongguo舞蹈班、土风舞班、太极拳……统统都在招生,永远都在招生,永远都不满额似的。
  然后,房里传来了扬琴声。一匹匹小瀑布似的,打在石上,水花四溅,珠玉晶莹。他仍旧负手看着壁报板,然而却什么都看不见了。房间向走廊的一面是一列百叶帘子,他眯眼望进去,看不见她的全人,只见最上一蓬黑的是她的发,往下,她一蓬蓬的脸,一蓬蓬的暗绿衬衫,支离破碎的,但整齐的。
  乐团里一个吹笛子的来了,跟他点头招呼,径自进去,莫非可以听见他向凤回道:"奇怪,才开春,就下那么大的雨。"他又不知说些什么,两人笑起来,她那质薄的笑声,远远的,但拐几个弯还是传来了,笑成他生命中的圈圈点点,给他加注脚,给他附说明,红一点黑一点,蹦着舞着得意极了。莫非懊恼起来。
  雨天关系,出现的团员不到一半,草草练一练便各自散了。莫非没有伞,雨又实在大,便站在玻璃门里等。玻璃门外围着一大堆檐下避雨的人。又不是突发的一场雨,倒不知哪儿来的那么些不带伞的人。不过雨真大,伞也不管用,有那提着湿滴滴的伞来避雨的。有那么蠢的人,既然要避雨,怎不干脆进来避。好一会子,他才记起来门口就是公车站,这些人一定都是等公车的,雨天车挤,站在门外,可以争取第一时间,车一来,便一冲而上,他突然"啐"-声,气恨起来,这问题就有那么缠心,研究个老半天。大概总是因为凤回就在另外一端。不敢往她那儿想,想而不得结果,落得惘然而已。
  她头顶着墙凝视门外。一个避雨的小孩子转脸看她,她朝他咧嘴笑笑,小孩子木木地看向别处去了。她忘了门外是看不大清楚里面的,尤其加上那几乎刺目的雪白的雨光。那小孩子一定只看见了自己。
  莫非希望就这样站下去,她在他眼前,他会珍惜她。但站下去,又怎样?站一辈子,又怎样?他心绪沉沉一跌,决绝地推门冒雨走了。
  明年春季演奏会的项目编发了下来,莫非是独奏《江河水》和《牧羊姑娘》,张凤回伴奏。他知道了甚是兴奋,应该早想到的,以往替他伴奏的,多是扬琴手。他想是不是应该跟她打个招呼,互相介绍介绍。还没能决定,凤回那天走过他身边时倒已经停下来问他:"我是替你伴奏《江河水》和《牧羊姑娘》吗?"
  他有点模糊,分不清他是强调这个"你"呢,还是那两支曲子;而他是应该说"是,是替我"呢,还是应该说"是,是那两支曲子"。
  他问得聪明:"你是张凤回吗?"一方面暗示他从来没有注意过她;一方面表示她说的都对,因为只有张凤回这个人才会问这样的话。
  凤回还是答了他:"我不就是了。"仿佛他不知道很不可理喻似的。
  她拉过一张椅子来,斜斜地面向他坐了,道:"你来了很久了吧?"
  莫非虽觉奇怪,还是看看表道:"二十分钟左右。"
  凤回笑道:"嘿,不是呀,我是问你,来了这乐团很久了吧?"
  他道:"两年吧!"
  她又问:"拉二胡很久了吧?"都是先假定后印证的。
  "唔,很久了。"他说。"怪不得你拉得那么老练。"她说。
  莫非不禁惭愧。毕竟是她先承认注意过对方。
  她接下去道:"我叔叔说过,二胡嘛,是要拉得婉转才好,只一个劲儿地悲痛欲绝,还是不够。我当时不明白,听了你拉的,就懂得了。"因为是发表意见,稍觉羞涩,但眼睛依然盯着他。
  那么多年了,他还没听过那么知音的话,反而没话说,只是问:"你叔叔也是拉二胡?"
  "不是,他打扬琴,我的扬琴就是他教的。他也弹古琴。"
  莫非"哦"一声,两人都沉默下来。
  凤回微校一校椅子的角度,又问:"你工作?"
  他顿感悲凉。就这些了,就这些资料性的话!他觉得人与人第一次见面,总离不开这些资料性的报告:什么名字?几岁了?哪里人?读书还是做事?读书的话,在哪里读?做事的话,在哪里做?冗长而累赘,还不如各填一张履历表交换。但结交一个人,难免要先知道这些,也是一种无奈。他不正面答,却道:"你怎么不问我是不是学生?""你不像。"她说。
  莫非以为她看他老气,闷闷地不做声。谁知凤回却说:"正在读书的人,毕竟简单,拉二胡不会拉出你这样的情绪。"
  又是一番知音话。他莫非今生是要感激她了。
  "你是不是在做事?"他问。
  她说是。他没有跟下去问她是做什么的。他素性不大愿意提起自己的工作,怕问了她,引得她反问自己,落了自己的圈套。
  可是拦不住她了:"我是当看护的,你呢?"
  他想她这样横冲直撞的,自供自招,颇为不好应付,含糊道: "我--我是没一定。"
  "没一定?"她诧异道。
  "我是说,我这人没长性,老换工作。"他是给自己留面子,意思是就算他正在做的工作下等,也只是暂时性的。
  "那么你现在是做什么?"她不放过他。
  他想拖延下去也不是事,显得婆婆妈妈,便豁出去道:"我在机场替人提行李的。"说得又急又快,还是难堪,也不探索她脸上的表情,皱着眉假装不在意地四下里看。他是个心灰意懒的人,应该不在乎别人怎样看他的。也许因为她是凤回吧!
  幸好这时要开始排练了,凤回站起来伛着身子向他道:"迟一点再跟你约练习时间。"要走了,却也反身把手递给他笑道:"希望和你合作愉快。"
  他握着那只手,无限心仪。只见她突然举脚一踹,把那张椅子踢回原位。离演奏会日期足足有大半年,本来不忙彩排,但莫非和凤回很快就约了时间练习了:他们决定了由凤回晚上到莫非家里练。那时涣平十个晚上有九个半是不回家的,宿在外面那个女人那儿。小荣刚考进了港大电机系,搬到港岛那边和同学合伙租房子住,因此也不在家。凤回索性把自己的扬琴寄放在莫非家里,平常集体练习用的那个是乐团的。
  凤回第一次去,不认识路,莫非到车站接她,替她提着黑箱子盛着的扬琴,像是接客回家住。他抬抬头,天朗月高,是个有风日,许多薄云忽忽飞过月亮,使它看起来有点不稳当。要坠要坠的。莫非的家,要走一段上坡路,再加一排窄窄密密的梯级,他们两个,走走总也不到,像古时的人,从一个县份赶到另一个县份,要一个多月。
  莫非把凤回让进房里,她一眼注意到墙上挂着的一把二胡:"咦,你的?没见你用过呢,好旧的样子。"
  "是教我二胡的老人家送我的。"莫非道。"拿到乐团去走来走去的怕碰坏了,都是在家里才用。"
  "你今晚就用这个好了,让我也听听。"
  他依言把二胡摘了下来,又替她置好扬琴,两人便不再多话,调音练琴,邻着坐,近近的,他看清楚了她,头发洗净了,扎着,衬出清挑挑的一张脸。儿绺短发梳不上去,挽在耳后,摇忽忽的稀落,像被琴声吹动的。
  他们同意先练《牧羊姑娘》,因为两人都熟,配起来很上手。凄凄怨怨的调子,讲的完全是一段身世,少小老大,与君细道,仿佛回到古时诗中的"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因都过去了,许多的事,一句话便轻轻带过,心情凄怆而冷漠,讲到细节上头,亦是平顺柔和。凤回一旁低低地哼起来,人非常素净,纤细的手有力地起落着,在这样一个月晶晶的晚上,他和她,奏着这样的调子,实在叫人联想到江湖卖艺者,天南地北,有那么一条胡同,寂寞而荒凉,两边人家的院墙伸出的枝枝叶叶,投下一片清清深深的影子,他们走过,在一户人家的阶前坐下,他琴弓一曳,奏胡琴声,旁边的她,轻敲檀板,唱出一段飘零身世。凤回以后就自己上来,一星期两三次。她不来的晚上,莫非便心神不定,意兴懒怠,明知道她不会来了,有意无意,还是要侧着耳头听听门铃有没有响,有时只不过在他心里响起来,他倒一溜烟冲去开门,有一回,门铃响了,他疑心又是自己的幻觉,反倒很镇静地继续拉二胡,但门铃接续响了几下子,他试探着去开门,几乎不相信是她。她明快地笑道:"练惯了琴,不练在家里闷得慌。"他看着她,眼里都是笑。她睨着他也是一笑,算是默认了,以后她便天天都来。莫非和凤回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在她眼中,是个二胡手;她在他眼中,是个扬琴手,并没有别的身份。他感到生平未有过的快乐,极不欲失去,却明知不可能,因而快乐得始终有点不真实。每回送她到车站,他总是怅怅的。她明天还会来,可是有一天,她是不会再来了。他永远也看不见她。有时凤回饿了,就在街尾的士多买东西吃,照例一包柠檬夹心饼,一支维他奶,冷热随气候而变化。风有一搭没一搭地撩拨她颈间的发,那短短的梳上去的发,使她看起来像个幼稚的未启蒙的小女孩,他看着,有点认生,她瞟瞟他,慧眼昭昭,好玩起来,拈起肩上的一根发,比着跟他说:"阿非呀,你的心眼儿,就像这根头发一般儿细。"阿非呀,叫得亲,他又安定下来。入夜猛地下起大雨来,天气骤凉,莫非见了这雨,和一地的闪光流动,心情愈发萧索。她还是要走,等一会儿,又一车通明地载她走了。永远是这样子的,永远是他眼看着别人一个个都走了,从他身边经过的,从他面前转身离去的,从他背后拐过他走上前去的,整个世界,属于他和不属于他的,像水一样潺潺地流走了,最后剩下了他。
  坡路将尽,士多黄濛濛的灯光已经可见,凤回道:"你回去吧,不必送了,这么大雨。"
  "你把这伞拿去。"
  "不,那你不没了,早知道刚才不让你下来就好了,那我就可以用你这伞,怎么会没想到。"
  他道:"你拿去吧,我回去,淋不了多少路。"
  "淋多淋少,有什么区别?还不是浑身湿透,会感冒。"
  伞下的人不妥协,伞外的雨哗啦哗啦在催他们。
  莫非昂首望望天空道:"我看这不过是过云雨,下不长,不如先回我家里去,等雨停了再走,雨不停,你还可以用我这把伞。"
  凤回心想,既然是回他家里去,根本可以马上借他的伞走,就不用等雨停了。但她并没有说穿,点头称好。
  一把伞下,两人贴得近,莫非趁势把闲下来的那只手搭在她肩膀上。她毫无反对的意思.他抚着她温软的身体,无限依恋。她不会是他的了,他毕竟会失去她;但万一她已经是他的了呢,万一她无可改变地属于他的了呢。他望望自己的家,一点灯光都没有,忽然觉得万分恐惧,停下来,声音都变了:"不--不如我们找一个茶餐厅坐坐。"
  凤回奇道:"不是说回你家去吗?"
  他勉强笑道:"我--好像有点饿,想吃点东西。"她微怔一怔,旋即笑道:"也好,我也有点冷。"她发觉自己居然语无伦次,一路发着愣。那茶餐厅一段偏暗,下着雨,更是没有顾客。莫非和凤回觅个卡位坐定,要了冻柠檬茶;两人点的,都有点自相矛盾,凤回出了口:"你不是说饿了吗?"
  莫非想她一晚上的"不是说什么吗"、"不是说什么吗",非要逼他现出原形不可似的,几乎恼她。为了掩饰,便叫了炖鲜奶。
  旧式的茶餐厅,橱柜里邋里邋遢地摆些蛋糕卷蛋挞一类的,地上铺着小小一块的小磁砖,白绿相间。客座是一块玻璃扛在两管钢条上,或者镶上木,上搁两副碗筷。一低头,透过玻璃,两双腿的姿态,赤裸裸地看得清清楚楚。他们第一次在非练琴场所面对面坐着,又是这样的桌子,不觉都有点生疏,又有点窘。愈加动都不敢动,万一踢着对方,怎样的脚法怎样的角度,全都一目了然,实在不能不叫人感到尴尬。她穿了一条暗绿缀小红点的短裙子,下意识老把裙裾往下抿,两顶膝盖可怜兮兮地紧并在一起。
  冻柠檬茶来了,莫非随口问道:"不是说冷--"刚一出口,方省悟自己前一刻还在恼这句法呢,收又收不及,语尾突兀地挫一挫,回荡在空中,分明有蹊跷。
  她若无其事地说:"进来了又有点热。"
  他翻眼朝她脸上看看,果然是有点红。
  沉默一顷,他的炖鲜奶也来了。他说:"你也来一点。"
  她翻起手边的小碗,莫非替她舀了两匙。吃着,气氛放松了些,两人讲了些合奏上配合的问题。莫非未免怏怏的,倒是他的胡琴和她的扬琴交情较深。
  "我快蓄够钱买扬琴了。"她开心地笑道。
  他想扬琴又不是什么太贵的东西,就算他父母不给,她一个月工钱尽够了。不过他听她说过是搬出来租房子住的,所以不能上她家练琴,许是房租上用度大。
  "你嫌这个不好?"他问。
  "不,这是我叔叔的。"她"格登"一声,把吃空的碗搁到一旁,又道:"我还是先告诉你,暑假里我叔叔要这扬琴有用,我要把这个还他,那时候我也应该买来了,钱差不多了。"
  他记得她提过的唯一亲人,就是她叔叔,比她父亲还亲似的。多半是她父母和她叔叔婶婶一起住,要不然她叔叔也教不了她扬琴,但也难讲,不住在一起,一样可以教她扬琴。
  这样考量着,他便问:"你跟你叔叔学扬琴学了很久了吧?"
  "唔,我自小他就教我,有一阵子他没有工作,天天教--也是他自己的儿女不感兴趣的缘故。"
  莫非想那就是了,不一块儿住,哪能天天教她。她和她叔叔有这番师徒恩义,亲一些,也是常情。
  凤回又笑道:"昨天我到叔叔家去,他还笑我呢,说我借他的扬琴,就像刘备借荆州,有借没有还。"
  莫非又摸不着头脑了,照他那么说,她叔叔另外有一个家,而这个家却并非她的家;但转念一想,他不禁暗笑自己糊涂。那么多年了,她的家庭难免有些变化,她的叔叔想必和她父亲分了家。他这厢心思疾转,凤回的话便没有听尽,又明知道她还说了些什么,便冲口道:"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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