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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段琴
作者:钟晓阳

(一)

  莫非的胡琴,说起来真是长长的一段事情。太长了,一切都没有的时候,先有了它,一切都消失了后,剩下了它,整个世界,不管是朝上还是朝下,总是往前去的,而且不断地翻新。独有那胡琴声,是唯一的一点旧的,长性的,在汹涌人潮的最底层,咿咿哑哑地呜咽人生的悲哀无绝期,一切繁荣虚华过去了,原来是那胡琴声,济沧海来,渡桑田去,朝朝暮暮,暮暮朝朝。莫非的事情,只是其中一个日白云灰的早晨,或者一个日清云冷的夕暮,谁也记不得了,说起来,就是这么回事。

  那年他五岁,一家三口从大陆出来,本待到香港,但在香港举目无亲,到了无处存身,刚好澳门有个亲戚,他父亲张明和他母亲夏荷香议定,权且到澳门寄居那亲戚家,由张明先到香港找安顿,再接他们母子去。那种岁月,计划是很多的,但权宜之计,往往变成短计长用,真正实现的没有几个。

  张明离开澳门那天,荷香携阿非到码头送行,堤岸上灰灰地吹着滚滚长风,阿非其他的全记不得了,就记得一天一地的轻灰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风与地平线平衡,长长地刮地滚着,远处一个老头儿在卖气球,一个叠一个叠到高天,在灰苍苍的天地间显霸地着了一笔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张明买了一个,

  送到阿非手里,怕他抓不牢气球要飞掉了,便把白线绕着他的掌子捆,小孩子的手掌肉唧唧的,又不懂得伸平,张明捆一圈便把他的手指微扳一扳,耐心得像是可以做一辈子,及捆好了又贴着阿非的脸亲一亲,温潮而带点烟味的呼吸,吹到阿非的脸上,湿湿辣辣的,又温暖又呛人。他仰望那气球,红的,险依依地立在空中,头都要碰到天顶,没有脚,却老觉得它立在脚尖上。那亲戚姓阎,远房的,当初肯收留张家母子,是因为家里刚死了人,空出死人房,一时租不出去,让给张家母子住,多少攒些房饭钱,张太太人又厚道,往往比所需的多给,又常买些糖呀饼干的给阎家孩子们。
  头一段日子里,两母子靠身边的一点钱,安心在家里等信,一封、两封,荷香乡下人不识字,找阎家人代读,两次都是一切尚无着落,请她多等些时,她听听一张脸就挂了下来。
  后来实在维持不住了,荷香出去找了个事情,中午阿非只得跟阎家人吃,晚上母亲回来,带回来的不是菠萝包就是餐包,一人一个,靠近窗边吃,外面天黑了,房里却是亮,窗玻璃上暗暗映出两个影子;鬼影一般,无声地馋相地吃着,荒荒岁月里凄凉的夜,眉眼都不抬。他渐渐知道父亲不会回来了,但他深深记得码头上灰扑扑的天空,和风,长长地吹不断。他愿意记得更清楚些,但他母亲不会告诉他。他母亲口吃,从来很少说话。荷香无处打听丈夫的下落,只一味写信,自己不会写,求阎家人吗?许多话不便出口,好几次,领着阿非到街上找摆摊子替人写信的,那是一条窄巷口,趋六十的穷酸老头儿,一抬小桌,一条木椅,旁边墙上挂满"吉屋招租"的红条子,上面写满密密麻麻的墨黑小楷。巷口边是一间老旧皮鞋店,橱窗里外尘花蒙蒙,陈列的皮鞋明明是新的,倒像穿旧了的,一股脚馊昧。阿非有时就趴在橱窗上看,一只只鞋子,大张着口,等着吃许多路程,而大部分是冤枉路。他看厌了就回去傍着母亲听她说些什么。那时是深冬了,阴青的阳光到处泼了一点,象征式的,结果仍是那么冷,有些打斜泼到巷子里,更显得它青森森的了,不大有人打那里出来,进去的人都不再出来。
  母亲跟写信的说:"……我现在在一家医院里当清洁工,钱很少,生活很困苦,住在人家家里,久了就不是很好,叫他一有了办法,就来接我们两母子,一家团聚……,现在天冷,你叫他保重……"
  她说得非常辛苦,一句话要说老半天,不清楚又要重来一遍.阿非只见她两片厚嘴唇张颤着,讲出一腔的口水,风一吹,嘴更干得唇衣皴皴。他心里一阵惨伤,拉起母亲的手扶在自己脸上哭,手上的茧利利刮刺着。
  那写信的问:"你儿子几岁了?"
  荷香加上手势说:"快六岁了。"
  老头子摇摇头叹息道:"那么小就那么懂事呀!"
  荷香泪汪汪地也哭起来,被阿非拉着的那只手拍拍他,摸摸他的头发。
  信写完了,老头子清一清喉咙,朗朗念给她听:字字句句,变了个样儿:"吾夫张明惠鉴:秋风送别,荏苒冬临。不奉惠书,时深结想,妾今任医院清洁之职,薪酬微薄,岁月贫忙,生活殊艰。且寄人篱下,终非长久之计。倘有善策,请即来迎,共聚天伦,是所至盼。临风想望,不胜依驰,岁暮天寒,伏维葆卫……"
  海那边的风沿地卷了来,哗哗地没个边际,信笺斥侧作响,墨迹于了,带点腥凉味,勾勾勒勒皆望向归期。读信人的声音,成了风的一部分,却没有捎来归期。
  春去二分,荷香动念到香港去,张明的去向倒在其次,离了此地要紧。为了蓄钱,她晚上多兼了份工作,阿非两顿都托给了阎家,如此一来又多受了阎家的恩惠,荷香愈发的神经紧张,再三嘱咐阿非:"人家饭桌上不要吃那么多,吃完了就回房里来,不要碍着了人家。"说这么几句话,每次都耗老半天,偏偏隔个两三天便惦着要重复。其实阎家人待他们母子俩算得上小心周到,一向也没有露出不悦的神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屡次邀他们同桌吃饭,或过节一同出去尽兴尽兴,都遭荷香峻拒。荷香是自小敏感成性,及长又自卑极强,容不了一点细砂入眼,处处防着人家,防着自己。当初借居阎家,她自己就觉得是个赖字,如今落得这种局面,更是恨不得把个人世来断绝了,从此不相闻问。立意到香港去,一方面也是因为那边没有相识的人,她带着阿非,自可重新来过。
  阿非果然听话,饭桌上连菜都不夹,捧着一只印花胶碗,净扒饭,扒得光光的显得贪,只扒一半便匆匆下桌回房。阎家人以为他小孩子小吃,给他减低饭量,谁知他是对着饭量吃的,一碗扒半碗,半碗扒一半,盛给他两粒,他也会酌量只吃一粒。阎家人觉得这小孩子怪得离奇,怕他这样下去要营养不良了,特在他的饭里拌些牛肉末菜叶子什么的,另调些油盐,阿非吃得香,到底是小孩子,一碗也就扒光了。
  阎家的孩子们都比阿非大,日间上学,玩的时候也跟他玩不到一块儿去,倒不是讨厌他。实在是他们两母子叫人难亲近。有时候被父母逼得没办法,敲敲阿非的房门,总无应声,匙孔里窥窥,他却在里面睡觉。阿非那时日夜无事,发现睡觉最易排遣时间,白天睡晚上也睡,越睡越能睡,常常半夜醒来头脑昏沉沉的,星星已经在天上织了一大片网。这扇窗户终年看不见月亮,只有星星,织着时疏时密的网,夜初时织,夜迟时拆,什么也网不住。
  荷香准备动身的时候,天气已经秋凉了。想不到倒在阎家待了一年。她揣摩着到香港一时并无落脚之地,不得已也要请阎家多帮一个忙,但这些日子来她一心多积点费用,给阎家的房饭钱比前短了些,说什么也求不出口,侥幸阎家也猜到有这一层,自动给她一个香港朋友的地址,叫她有什么困难尽管去找那朋友。她心想,最多只在那友人家住几夭,以后就算死了,连近都不要近;这些人,全知道她是个弃妇。结果让她一抵步就从报章上找到房子,避开了不用求任何人。她马上四处奔波求职,那几天一直把阿非丢在家里,丢惯了,她也不觉得什么。阿非的确也习惯了,有他度日的一套,睡觉是主要的一项,带他出去,他在车上横竖也是睡。
  荷香觅得了一份全职一份兼职,皆是粗活儿。她自己知道,贱人贱用,她本身毫无技能,口吃,使她的求职条件更打了大折扣,虽然工作上并不一定需要她讲话。她有时候还是会想起张明。抵港第一天就去找过他,正如料想中的,人早已不在了。他为什么离弃他们母子俩,她没有往深处想。想到某一点为止,她还可以不生恨。世道离乱,一切原无凭依。可是再往下想,她不由得要起责怨。她不愿意。他娶了她,也有他的不甘。张明,和张明的一切,就像吃过的东西留在嘴里的滋味,不是吃的时候的滋味了,淡了点,复杂了点,叫人回味,然而不会想要再吃。
  好在学校开学才不久,荷香便把阿非送进附近的小学插班念一年级,每天留钱给他中午买面包吃。她晚上赶兼职回不来,把阿非托给邻房的一个老寡妇。老寡妇和她女儿住,她女儿也是一天忙到晚的人,她自己反正闲着没事,后来干脆连午饭也带着阿非一块儿吃,天气好人思动的时候也带他下去走走,到对街的凉茶店里喝甘蔗汁,那多半是晚饭后了。阿非很孤僻,中饭吃完径自回房里做功课睡觉,但交黄昏的时候他是醒着的,坐在窗台上看日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趋暮。上班的人都陆续回来了,大门接二连三地开闭,荷香匆促间租的房子,没有怎样注意去挑,挑到这个,一整排全是租给人住的,用木板墙间隔,切豆腐一般。荷香的房门入门即是,门口垂着红底白雏菊花布帘子,下班的人都要经过,而每个经过的人都仿佛带着一股风,拂得帘子花浪荡漾,本来灰旧旧的,那一刹那连颜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都新鲜起来。阿非常常呆呆地看,希望快点有人经过,帘子又会泛起好看的花浪,好像每一朵白维菊,都可以长成美丽的寿菊。
  他特喜欢晚饭后去喝甘蔗汁,隔个几天没去,会拽着老寡妇的衣角硬扯她去,老寡妇便笑呵呵地随他去了。印象中总是微风天,吹得他一鞋子的砂,一粒沙跑到他眼里去了,害他擦得泪涔涔的,一张眼发现全世界的霓虹灯都跑到他的泪水里来,化得浆滴液流,一塌糊涂。老寡妇告诉他这样擦没用,教他左手揭起眼皮,右手举起来道再见似的挥一挥。他试一试,居然灵验,自此一直迷信这治方。
  阿非八岁生日那一天,冬天浓到最尽了,再浓就要结冰的。差不多下午六点,下班的人照样回来,窸窸窣窣地打帘前走过。一定是冷极了。他兴奋地往花帘望了又望。他母亲说今天买东西给他吃,会早回来。任何一个经过的人都可能是他母亲,停下来,掀起一帘的花步向他。他母亲终于来了,可是那样匆忙,唬一声撞过帘子,掀都懒得掀。塞给他一盒蛋卷,亲他一亲,掉头就赶去上班。她兼职的地方特别远,若从日间上班的地方直接去,一程车足够了,多出的时间她便吃晚饭;如今回了家,就要转两程车,这时间交通又挤,她不得不赶着点。阿非盼了一整天,所得的温存却这般短暂,一时大失所望,看着他母亲离去时的背影,"哇"一声大哭出来。他不作兴哭的,这一次他却哭了。荷香人已经在外面,隔着帘子听见儿子哭,心里一痛,忙掀帘进去,一把抱起他来哄,这一来他哭得更凶了,也是太久没哭了,收都收不住,自己也知道吵,把嘴捂在荷香的棉袄上。荷香做了一整天,累得一身乏,抱着儿子,哄又哄不停,想这一向确实太冷落他了,自己心里又何尝痛快过,看看钟,那边许是赶不及了,真是诸般不如意,想着只觉心里一压,再也忍不住,跌坐下来眼泪一行接一行地流,后来呜呜地着实哭起来,拼命把一张脸掩在阿非的破棉袄上。让外面的人当作阿非哭好了,可不能让他们听见她哭。那个月荷香就把兼职辞掉了,转向工厂里接些手工业回家做。阿非也学着做,就再也没有去喝甘蔗计了。他的继父是突然多出来的,至少感觉上是这样。一乘车载着他和母亲到一个大胖子家里,就那么多了个继父。真是胖,裤腰带挤出一大球肚子,抓痒的时候手都伸得直直的,像是可以就这样伸到丈来远;且是个半秃头,头型整个地酷肖子弹,随时等待发射。他从头到脚趾,没有一点是阿非喜欢的,但阿非跟了他的姓,姓莫。
  还是穷。住在山边的一个木屋区里。阿非搞不懂他母亲怎么选的,既然要再嫁,以他们当时的环境,选对象优先考虑的条件就是有钱。这么穷,都肯。他是后来才明白母亲没有选择的余地了。怎么穷,都还是个依靠。
  他们屋后是一片小山头,一到秋天遍山开满金光耀烂的假向日葵,和向日葵一样生性向阳,只是小得多。他常和他弟弟--继父的儿子莫小荣--在那里放风筝,风筝断了一个又一个。风筝有它的自由,一根线,怎么拴得住。阿非和小荣处得不错,但小荣是群体人,喜欢伙同坊间的小孩玩,叫阿非去他又不去,自个儿寻个小草窝一坐大半天,等小荣摔倒了押他回家。黄昏了,一轮落日远远地缩成个咸蛋黄,家家户户的主妇都开火烧饭,一篷篷油烟直上西天,沸沸地炖着那咸蛋黄。风越过假向日葵吹来金薰薰的,漫山花叶打花叶、草叶打草叶的唏哩沙拉声。后来他母亲和继父感情不好了老打架,他就一个人躲到这里来,拼着高高长长,唬唬啸啸的风声,听屋子那边砸碗掷盘的动静,都远得什么似的了,南巷北弄里一声递一声的狗吠,都像是很多里外的,给他一种恍惚人世的感觉。
  荷香选中莫涣平,根本图的什么,自己也不甚清楚。反正盲从从地攀上了,发现他原来没什么让她好图。最基本的,当小荣的父亲他还没当像话,甭指望他给阿非什么"父亲的温暖"了。他开货车,最大的乐趣就是赌狗赌马,玩纸牌和喝酒,每天晚上喝醉了就回家,脸倒不红,红在眼里,醉颠颠地往床上一歪就一摊烂泥似的睡死过去;他不喝酒也回家--回家拿钱出去喝。荷香做了几天手工业的钱,怎么少都是个生活费,白白让他拿去。她觉得这世界又诳了她一场,是不会让她有好日子过的了,愈发不言不笑,心都化了灰,而且已经尘灰落定。跟她是简直无"架"可"吵",只可"打"。她乡下人原就手重,出来又都是做的粗活儿,打起来泼蛮不认人,非要shaa死你不可似的,几次把涣平逼到屋子外,"砰"一下关上铁皮门,正是她的绝情绝义。
  阿非四年级那一年,对文字发生了兴趣。家里可看的,除了教科书外,就是瓶瓶罐罐上的招贴等,这些都看光了,他就看母亲买菜回来一截截打包用的碎报纸。那时他和小荣都在离家不远的一所小学里念书。荷香买菜,通常是中午接了他们下课一并坐公车去,到家不下车,下一站即是市场,买完菜再坐一站车回家,阿非就一路紧跟着等母亲喊他扔报纸。那年快圣诞了,屋子里堆满了荷香接回来包装的圣诞老人,一个个小小的穿红衣戴红帽的圣诞老人,帽子尖穿着一条金细绳,可以挂在圣诞树上。礼拜天不用上课,小荣又是半撇人影儿都见不着他的,阿非拿个圣诞老人到山头上玩,已经包装了的,省得弄脏了。其实说玩,不过是拿在手里观赏罢了。这节候假向日葵还是有,可是萧条得多,终日无日可向,都显得头嚲嚲的。他玩了半晌,远远的望见母亲买菜回来,知道又有报纸看,立刻迎了上去,跟进屋里帮忙把菜一包包解开。他正在小心地拆解一包牛肉,报纸让牛肉染得软淋淋的,一不小心就会扯破。自从阎家给他弄牛肉拌饭,他就十分爱吃牛肉,荷香多贵都买。她本来蹲在阿非旁边,刚好把日光遮住了,阿非便落在阴影里,但他忽然眼前一亮,觉得哪里不对劲,猛抬头。只见母亲向后挨墙坐了下来,眼泪滥滥地淌,所过之处,都沿着皱纹流成一沟沟水。他愣怯怯地只管看她,劝慰无方。
  她跟他说:"见到你……以前的……爸爸……"其实她声音都变了,阿非只听得她咕哝了一句什么,反正他母亲讲话他多半都是听不真的,想想没办法,还是拉起报纸自去看了。他蹲在门侧,看那张血渍渍的报纸,北风吹着哨子直溜,贴着报纸溜过他都是腥,到底风太大,不一会儿把报纸吹破了,他到屋里换一张,留了个神,母亲已经不在那儿了,在另一边的床上朝里躺着。他径自拣张扎菜的,菜上都浇过水,所以还是湿,只得绕到后头有屋壁挡风的地方看。他本来想留在屋里头,可是他母亲这样子,他有些怕。报纸许多字他仍旧不懂,看得奇慢。这一份似乎是关于各个不同的地方的,这里怎么四季如春,那里怎么使人叹为观止。他看到"风景如画",便游游移移地起了疑问。风景是真的,画中风景是假的;风景显然比画美,怎么反而"如画",低了一级了!想着想着,不知有多久,屋里传来了米饭香。
  他一整天都有点担心母亲,尽量不距离屋子太远。日西斜了;又是如常的一个黄昏,漫山的花草夕阳。他看着看着,忽然就懂得了那个成语,同时受到很大的震动;太美了,原来就像假的一样,像是画在画上的,画中的夕阳,画里的山光水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只属于一张画,不属于人间。
  继父回来的时候,他是看见的。小荣吃过晚饭。到玩伴家看电视去了。平常阿非这时候总是在帮他母亲做各种手工业,但她今天似乎非常懒怠,并没有要做的意思。他不安得很,待在屋里更是怕,便跑了出来,时间还早,外面热热闹闹的,然而他觉得无比恐惧。因为他看见他继父回来了,那么早就回来,总不会有好事情。平带他们打架打惯了,阿非也懒得管。但他母亲今天实在异样。或许也不是,只是他不知怎么就是非常忧虑。
  打起来是隔了一会儿的事。他站得远,风又大,听不到什么,只透过窗子瞧见里面纷纷晃晃的影象。他忒愣愣地打个哆嗦,没命地往回跑,跑回去做什么也不晓得,只差几步远,他继父却狼狈地逃了出来,看见他,直指他的鼻子道:"你妈是神经病。"
  他跑得正是气喘喘的,传不防一只庞然大物横在他面前指着他ma,吓得魂都飞了。等他继父走了,他便跑进屋里去,这一来更是吓得命都没了。他母亲一壁呜呜啼哭,一壁使劲扭一支消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水的瓶盖。他认得是消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水,橙yellowhuangse,喝了会死的,看出来是新买的,用来包装的鸡皮纸还裹住一半瓶身。因为新,盖子涩涩的一时扭不开。他心里发急,跳起来挽住他母亲的手大哭,哀求道:"妈妈你不要死,你要留下来陪我,没有你我好惨。"
  他母亲狠了心不理他,一把蛮劲地扭,阿非眼看着扭松了,大急,用尽全力扳她的手指,又用身子撞她,这一撞,她让身后的椅子绊了一绊,整个人往后仰,待她稳住了,瓶子已经脱了手,跌得一地碎玻璃,橙yellowhuangse的药水静静地流。她气极,抄起脚边的扫帚迎面照着阿非的头劈去,极重的一下子,劈得他趴倒在地上。他非常痛苦,伏在地上捂着头起不来,哭得声都哑了,朦胧中只见他母亲在扫碎玻璃,看都不看他。忽然,他手指上感到一阵透心的冰凉,是那消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水流了过来。淹过他的手指,橙yellowhuangse的静静流着的消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水。他慢慢地挪过身子,撮着唇遍地吸,吸得满口泥沙,又循着水源吸去。他母亲所有的动作都停顿了,手里的扫帚笔直地蠢笨地倒下去,带倒了墙角的一箱圣诞老人,散得一地都是。她把他架起来夹着往外跑,隔着厚厚的棉袄,他感到她的手在抖,抖得好厉害。
  那种痛苦他一辈子都忘不了,幸好他喝得少,命是保住了。母亲接他出院,两人逆着风走一条长长的路,铺得十分平坦光滑的灰净净的路,那条路不知怎么那么长,走不完似的,人也很少,寒风凛凛地打着旋吹,把路上的砂石干叶子托了一程又一程。他母亲把他的头拢到自己腰间,拥着他,另一只手一味揉搓他的头发,脸上哀凄地流着泪。她拥得他那样紧,使他走路都有点艰难。老要提防踩着她。他抬头望一望,觉得冬天的天空好长好长,心里很是感伤,揽紧了他母亲,决定永远不要离开她。
  第二年她母亲就死了。喝同一种牌子的消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药水死的,母亲的死,他想起来就恨。他和死亡,她毕竟选择了后者。怎么会呢?他们相依为命了那么多年,紧紧相拥着走过那么一段长长的路。她居然一死了之。二
  夏荷香一死,莫涣平着实反省了一下。他的前妻跟人走了,他续弦的妻自shaa,也走了。照这般推理,大概是他的错。他和朋友合作经营一家货车搬运公司,四大乐趣中戒掉两样:赌狗和玩纸牌,认真地创业兴家起来。创的业,兴的家,死者看不到了,他未免遗憾。她的死,换来他的觉悟与功利,算是可耻的了。历此一变,心情老了,想一想,不做点事,难道还酗酒输钱下去不成。当然,他以前家里有这么一个,他有他的理所当然:一个没有家庭温暖的中年男人,终日借酒浇愁,以赌遣怀;所谓贤内助,助的就是男人的事业,他一事无成,一半是她的不称职。如今家里的死了,要理由也要费点周章另寻。他是混惯了的,怎么改装都脱不了那点混混味儿,而且向来处于被动,一旦凡事要采取主动,就像坐惯船的人要掌舵,东南西北不分。他团团转了好些时候,自己有些组织了,便着手组织人家。支使人也是一门学问,初入门的人,不是火候不够,就是过了火,变得竟日吆吆喝喝的,简直像头狗,跟着人家的尾巴无事白忙。公司托赖他友人的经验,逐渐上了轨道。他又怕人家蚀了他的钱,或者夹带私逃。就为了守着他那一点东借西贷的钱,他竭力当一个勤奋负责的人,昼夜不分一把算盘折腾来折腾去,耳头上夹一枝铅笔,抖起来了的样子,算帐的时候,一脸的沉毅精警,一分钱的差池都逃不过眼底。他不管电子计算机如何神效,他只是鄙夷,哪儿及得上算盘的活波干脆,算起帐来,一粒粒滚圆的木珠子在指头下剔哩他啦响,脆绷绷的,放在嘴里咬仿佛都会"喀啦"一声碎掉,是一种虚张声势的满足。他渐渐知道钱的更多好处。在以前(在现在也是),钱能买酒,能赌。现在,他发现钱也能让他抖起来,叫人看得起他,他开始用经济观点去看事物。他赌马,因为马有一马当先,马到成功。而狗只有狗血淋头。他喝酒,因为喝酒是每个事业型的男人的响亮招牌,招牌拆不得,酒当然也戒不得;它就像广告,在商业竞争社会中有宣传效果。当一切有了经济学上合理的解释后,他便于安心中增添无数的乐趣,活得心安理得,他不能不认为自己在人生道上大有长进。不光是有长进,而且有了小小的成就。唯一没有成就感的地方就是对他的儿子,尤其阿非,叫他也忍三分。他母亲的死多少是因为自己从前太叫她失望,他想必很恨他吧,涣平想。由于这点歉疚的心理,他待阿非如同待客,以往虽然也不曾亲近过,至少间中还挤挤一张桌子吃顿饭,现在家里少个煮饭的,三父子一年到头分头吃,或者阿非带小荣吃,涣平和阿非,更是捎杆子都打不着了。
  荷香的死,阿非精神上受相当大的打击,他素向在校的成绩仅落得个平稳而已,自此更是彻底荒废学业,挨完小学就没念了,到一家纺织工厂当童工,倒倒茶,跑跑腿,打打包,倒是把日子无知无觉地过了下来。这时他们搬了家,环境也好了,他回头想想。不由得感慨母亲的福分浅;环境再好,他只有家破人亡的感觉。
  厂里为了提高员工福利,举办各种工余活动,新年团拜便是其中之一:大除夕那天,许多员工在食堂里各展其才,表演多项节目,最后一项,是一个老人家拉二胡,阿非不认识他,至少在厂里做了这些时,从来没见过。他腿上的奇型乐器阿非也是第一次见到,但是那琴音,他听起来那样熟悉,好像是梦里听过的。他陷入沉思中,边想那个渺渺的梦。拉的是一支节奏轻快的欢乐的曲调,然而明明弦外是荒凉之音,他只觉无限寂寞,心口紧绷绷地痛,不能不大吸一口气。
  老人家拉完了,众工友热烈地鼓掌喝彩,"房伯好,再来一支","房伯好,再来一支"……房伯终于推辞掉了,食堂里立即闹哄哄的,所有的人三五成群谈天去了,有人端出吃的来,众人呼啸一声,去抢去了。
  阿非极想和房伯讲两句话,不拘什么,就问他那乐器叫什么名堂好了。他鼓足了勇气,鼓足了又泄,泄了又鼓,耗了半晌,只得跟自己说:"问一句话罢了,大不了是个死。"当然和死扯不上关系,但他认为死都不怕,便没有什么可怕的了。果然有效,他一往直前地上前去。房伯已经把乐器搁在旁边的桌子上,阿非指着它道:"那是什么?"房伯说话慢,一句是一句,句法短,每句的尾音,都仿佛很感慨似的:"这个嘛,这个呢,是胡琴。"
  便没有了,阿非暗暗着急,情急智生,冲口道:"教我拉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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