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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部  却遗枕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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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停车暂借问

作者:钟晓阳

第三部     却遗枕函泪

  宁静打先施公司出来,天正下着大雨,她一时无备,沿街截计程车亦截不到,想想"春来堂"中药行就在附近,便冒雨走了去,希望碰到应生在,现在接近下班时间,司机准会来接,可以把她也接回家去。
  到了"春来堂",她那套浅粉红撒金旗袍外套,已被淋成殷殷桃红。上过写字楼,都说熊老板在店面帐房。因天阴关系,"春来堂"早早上灯,黑白地砖映着白白的日光灯,暗里进来,只觉黑瞳白眼嚓嚓,扑面眨来,店里有一位男顾客,背着她,斜凭橱柜,正在付钱。
  见到她,店员纷纷招呼一声"熊太太",那男顾客却未为所动,她颔首微应,提步往里面走去,顺眼瞥一瞥他,这时他已立正身子待走,侧脸一动,她立刻怔一怔,觉得好生熟悉。经过了他,背后却响起店员的声音:"喂,喂,这位先生,还没有找钱呢!"她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那男顾客也转过身来,瞬即成了她的镜子,照着和她一样的神情、眼光和往事。
  宁静旋过身来面向他,几乎要落泪。两人都讲不出话来,连旁边的店员都哑了似的。宁静稍稍恢复意识,想到底在丈夫店里,不能旁若无人,使挂张客套笑脸,道;"好久不见。"声音都变了 ,她自己也听出来。勉强跨前两步,示意他到外面讲。两人并肩出店,那店员却忠于商德地追了上来:"先生,钱。"
  他随手拿了,连谢谢都忘了说,又随手把钱塞入裤口袋里,手却留在里面不出来了。另一只手攫着药包,散漫地拍着腿侧。"真想不到!"他鼻孔里哼着气笑说了这句话。
  雨势大起来,溅得行人道上出水似的,路边的铁栏杆也在出水,反正整个世界都在出水,而人出的水是眼泪。宁静真的哭了,悄悄擦去了一滴。他一直低着头,没有看到,裤袋里的手复出了,把头发向脑后拨一拨,苦笑道:"我老了,老很多了。"
  他是老得多了,一见面她就发现。头发已经半白,还好不秃。她记得他以前的皱纹。只在眼角那里,如今散布开来,整个人干瘦掉了"你还好,没怎么变。"他又说。她想他也只有讲这些泛泛的话,无可奈何,叹了一口气。
  走到街角,挤满了避雨的人,前面再没有楼檐了。他把药包攒入西装袋里,免得淋湿。宁静看见了,问道:"你有病?"
  "没什么,有点感冒,买两帖药试试。"他看看表又道:"咱们找个地方吃晚饭吧。"
  他们过了马路,进了一家"绿杨村"饭店。店里人满,他们站近门口等,可听到外面雨声哗哗的,里面又人声嘈杂。他贴近她的耳朵问:"你什么时候来香港的?"
  她凑前道:"快解放的时候。你呢?"
  "五年。"他顿一顿又笑道:"两人同在一个地方那么多年,到今天才碰面。"
  "我在香港,不大到这边来。"
  他点点头,店伙来告诉他们有位子了。
  点了菜,他又道:"你住哪里?".
  "香港坚道附近。"她说。
  "哦,那是半山区……"说着手一扬道:"我就住在这里附近。西洋菜街,听过没有?"
  她歉笑着摇摇头,把一杯茶拧得在桌上团团转。
  "过得好吗?"这句话他忍了很久了。
  她抿着唇不答。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茶,道:"这句话问得不该?"
  宁静抽一口气道:"没有什么该不该的,日子也没有什么好不好的。"
  这样等于没有说,他不响了,故意用指甲敲桌,敲得劈里吧啦响。瞅瞅看他,老了,越发的孩子脾气了。他又左顾右盼,看看菜来了没有,这一望倒真把菜望来了。
  他执起筷子,却不吃,让筷子站在左手食指上,微仰着头呢哝道:"几年了?"随之甩甩头叹道:"懒得算。"
  宁静却声音平平地说:"十五年了。"
  "东北话都忘光了。"他说。
  "广东话却没有学会。"刚才他点菜,她就听出来他的广东话最多只有五成。
  十五年,算来他已是望五十的人了。她黯然低头,赶紧扒两口饭,饭粒咸咸,湿湿的尽是她的泪水。
  他问她要不要辣酱,她不敢抬眼.没理他。他看出来了,不做声,在自己的碟子里加了点,道:"'春来堂'我常经过,却万万想不到是他的。"
  这个"他",自然是指熊应生。
  "他可好?"
  宁静提高了声音说:"他有什么不好的,娶妻纳妾,置地买楼,风光极了。"
  他"哦"一声,拖长了,好像有所玩味似的。
  "有没有孩子?"
  "他有,我没有。"她说。 
  他没有问原由,她却想起了千般万种。当时坚拒给熊家生子,原就是为了守着对面这个人,以致熊应生决意纳妾。这种话,在相逢异地的此刻,自然是不宜提,更不必提的。
  宁静还是很激动,他却好像没有什么了。吃得很多,吐了半桌的菜屑和骨头,剔剔牙说:"我就是不能吃菜,牙不好。"说着扣扣上颚两边:"这里都是假的。"
  宁静挟两筷菜道:"奇怪,人过中年,总是会发胖的,你反而瘦了。你瞧,我肚子都出来了。"她摸摸微隆的小肚子,嘴角有一种温饱的笑意。
  "我劳碌奔波,哪能跟你养尊处优的比?"
  宁静皱一皱眉,放下筷子道。"爽然,我本来不跟他的。"她的意思是当时她南下广州,还并没有本着追随应生之心。
  爽然误会了,以为她是指她负情另嫁这回事,便道:"那也好,至少他成就比我高得多。"
  她自顾自说:"我一个人,实在也没办法。"于是她告诉他怎样在广州与熊应生会合,来香港定居,熊家仍旧经营中药行,又在新界广置草菰场,生意愈做愈大。生意做大了,希望承继有人,应生便纳了妾,名字叫金慧美的,至今有两个儿子。宁静也有略过不提的,比如她在熊家的地位日益低微,独居别室,与熊家俨然两家人似的。
  她不说,他也猜想得到。撑着头端详她,只见她脸上的肌肉都松弛了,会给人一种发泡的感觉,
  "家里都好吗?"他问。
  "父亲过世了,只剩下阿姨和小善,还在东北,现在按月汇钱给他们。小善大了,还算懂事,常和我通信。"她歇一口气又说:"你呢?"
  他苦笑道:"我都老了,他们怎会还在。"
  宁静望望门外,街上都垫上夜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了。门边蒸包子的厨师把笼盖一揭,白蒸气热呼呼地冒得一天都是,倒像是最后的白天的时刻也让溜走了。她想起以前在东北和爽然在"小洞天"吃饺子的事来。她已经很久不想这些了。
  "要不要上我家坐坐?"他问她。
  "不要了,晚了.改天吧!"
  "好,我晚上七点过后总在家。"他在美国念的是工商管理,现在在中环的一间贸易行任职。
  他给她留了电话,说:"有空打电话来吧!"
  两人就这样分手了。
  次日宁静果真去了,爽然下楼接她。他住在四楼,进门一只小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鬈毛狗绕着宁静的脚踝使劲嗅,爽然用脚面架起它身子赶它,边道:"阿富,别淘气,去,去!"又笑向她说:"房东的。"她笑一笑,随他进房。她原料必会积满衣服杂物,谁知马马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还算整齐。
  他笑道:"你说要来,我刚打扫的。"
  她看见衣柜门缝里伸出一角毛巾,手痒把门一开,里面衣袜烟酒等东西纠作一团,她忍不住笑道:"都打扫到衣柜里来了是不是?"说罢合手一抱道:"让我替你弄嘛!"
  爽然正在倒茶,忙抢了下来:"不行,不行,你是客。"
  "你但愿我是?"她盯着他说。
  他望着她,冲口道:"我但愿你不是。"
  宁静抱回衣服,坐到床边慢慢叠。道:"你喝酒?"
  "一点点罢了。"
  "也抽烟?" 
  "抽的不多。"
  "那,这是什么?"她指着算一缸满满的烟灰烟头。
  爽然朝那方向望去,解释道:"昨晚上稍微抽多了点。"
  宁静想大概是再见她,心事起伏,无法成眠,才抽多的,也不再问了,喟叹一声道:"我想了整晚,失去的不知道还能不能补回来。"
  "不可能的。"爽然一句就把她堵死了。
  她却不死心,又说:"世事难料,就拿我们再见的这件事来说,不就是谁也料不着的吗?也许………"
  "小静,"爽然没等她说完便说:"我们年纪都一大把了,过去怎样生活的,以后就怎样生活的,以后就怎样生活吧。"
  "不快乐也不去改变吗?"她低声问。。
  他不答,忽然恼怒地说:"其实为什么还要我们见面?"
  宁静怨目望望他道:"我以后不来就是了,你何必发脾气呢?"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直到宁静离开,都没有怎样说话。
  说不来的,她第二天倒又来了,连电话都没有给他打。爽然正要开口怪她,她却抢先说:"我反正闲着无聊,你就让我来吧。"他也不能再说什么了。
  她一天一天来了,爽然一天比一天的不能拒绝,后来干脆约在中环等,一起到他家。有时候宁静先来,到旺角市场买一些菜再上他家,渐渐与房东一家和阿富都混熟了。晚上宁静并不让他送。他上一天的班,身体又不好,往往十分劳累。她这样天天夜归,熊应生没有不知道的,但她的事他从来不闻不问,就是知道了,吵两架也就完了事儿,爽然却隐隐有些担心,怕一旦情难舍,而又不能有什么结果,会变得进退两难,他更怕万一宁静死心塌地要跟他,她半生荣华富贵,会转眼成空。
  她一直催促他找新房子,自己也帮他找,总说:"你又不是没有钱,怎么不找好一点的地方?这里狗窝似的,怎么住得下去?"他的搪塞之词总是:没有余钱,都寄到乡下去了。直到有一天,宁静发作了,说;"你不为自己,也为我想想,老要我长途跋涉地来看你,你于心何忍?你好歹为我做一件事。"他点头答应了。
  爽然的心脏和肝都有毛病,常觉困倦,和宁静出外逛也容易露出疲态,弄得她意兴索然。这几天却是她不舒服,到礼拜天早上才上他家,他还在睡觉,差不多正午了,才翻身翻醒看见她,搔搔头打个呵欠说:"几点了?"
  "十一点五十分。"她看看表答道。
  他使尽全力伸个懒腰,满足地叹道:"累极了!"沉吟一下又说:"对了,我买了两张'状元及第'的票子,时间差不多了,现在就去。"
  她想不到他有这样的兴致,便附和他乐起来。百老汇电影院很近,两人步行而去。这时已是入夏时分,众人单衣薄裳,走在弥敦道上,汗湿浃背,都有种形露体现的感觉;热气加上汗臭,特别让人感到尘世原是凡俗之地。
  他们买了爆米花进场,看票的人却粗鲁地说:"喂,这票子是昨天的罗!你们不能进。"
  两人细看那票子,果然戳着昨天的日期。宁静正想离开,爽然却拉着她往里走,看票的忙拦道:"对不起,这是公司的规矩,票子过期无效。"
  爽然瞪大了眼,高声嚷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明明买了今天的票子,是你们的人搞错了,关我什么事,我难得看一次电影,你这算什么态度……"戏院大堂围了一圈旁观的人,有的上前劝解,站着的人都说"有事慢慢讲"。爽然仍旧兀自乱嚷,也嚷不出什么名堂,只一味强调"我难得看一次电影",手里的爆米花迸了一地,让围观的人踩得劈里剥落响,还有已经进场的人跑出来看,宁静尴尬得脸都发烫,上前拉又拉不住,急得只顾喊他的名字。最后有人把主管找出来了。主管矮矮胖胖客客气气的,问明原因。向爽然赔罪道:"对不起,大概是我们的人弄错了,误会而已,误会而已,真是不好意思。"随即打发人去搬两张椅子,搁在最末一排座位后。
  片子已经开场,爽然愣愣地捏着只剩半包的爆米花,也不看。宁静以为他还在生气,低声数落他道:"你明明自己不小心买错了票子,还一味怪人家,发那么大的脾气,多不好看。"
  他瞧也不瞧她,声音硬硬地顶道:"你那么嫌我,就不要黏上来。"
  她气得呼吸都急促了,转脸看他,银幕的雪光射在他脸上,瑟瑟闪动。那是一张冰冻的脸,寒气袭人的,可以把她也冻成冰。她心一软,把一口气咽下去了。想他不过要给她一个意外,让她高高兴兴地看一场戏,出了岔子,他脸上下不来,恼羞成怒,也是常情。这些月来,他暴躁的脾气,尖刻的言词,她都趋于习惯了,也不知咽下了多少口气。
  过一晌,她试着逗他,道:"你记不记得以前我们玩升官图,总是我当状元?现在戏里演状元的钮方雨,也是个女的,可见我们女的比你们男的有作为。"
  "那当然。"爽然道:"你们可以理所应当地仰仗金龟婿,沾他的光。我们若靠太太提携,难免受人家耻笑。"
  这一口气她可憋不下,咬一咬牙,豁地立起身,反身就走。爽然后悔不迭,握住她的一只手,好一会儿,哑声迟疑地说:"小静,……我老了,脾气不好。"
  宁静一阵心酸,跌坐回去,哭不成声。他在暗里牢牢握住她的手。
  这一天,她没有和爽然的好,预备早来买一些菜,临时却换了主意,先绕道至花园街。多年前,她听一个朋友说过,这里的一 个寺院里有卜卦算命的,灵得很。近来和爽然大吵小吵,和应生 也大吵小吵,实在不知未来如何。她相信迷信也是一种把持。
  寺院前殿静无一人,宁静四下张张,并不见任何卜卦算命的摊子。正疑惑间,一个身着黑袍的高大胖和尚出来了,看见她顾盼的样子,上前问道:"这位施主,来上香?"
  宁静道:"不是,这里不是有一个卜卦算命的摊子吗?"
  "哦,那个摊子呀,早就没有啰!"
  宁静惘然若失,拽一拽手袋,正欲离去,黑袍和尚又发话了:"施主必定在那里算过,如今仍旧找来,也算是有心人。贫僧也略通一些面相之术,施主不嫌,可以赠你两句。"
  她眼睛都亮了,欣然道:"大师请说。"
  "施主晚年无依,未雨绸缪为上。"
  宁静悚悚心寒,只一霎,便强自镇定,依礼问道:"大师法号…… "
  "善至。"
  "多谢大师。'宁静谢毕,步出寺院,阳光炎烈,她的心却一阵凉似一阵,也无兴买菜,直上爽然家。
  她仰躺床上,凝视着桌面爽然的照片。这房子方向不好,才到下午,已经十分阴沉。她想把相片拿来细看,又懒得起来。那是爽然在东北照的,淡黄了,专司浸蚀回忆的黄,从浓而淡,好像要把整帧相片浸蚀掉。回忆应该不是冲淡的,是浸蚀的,她想。相片里的爽然是笑着的,黑密的发,齐白的牙,还有阳光,但里面的晴天出不来。在这里她只觉得阴冷。
  和爽然共同生活,是她唯一的心愿了。当初似乎不可思议,然而思量之下,希望还是有的。天天夜归,是存心挑起应生的反感,候机提出离婚;更好的,是逼他提出,她好索取赡养费。跟他那么多年,什么都得不到,捞个十万八万,在他不过区区数目。而且他眼中心中,早就没有她这个人了,协议离婚是不难的,这番心情,她不便与爽然明说,何况他一直有些推搪之意。她对爽然,自不是当初热腾腾的一片爱意了,十五年后,到底是怎样一种感情,她自己也不可理解,以前是断人肠的,现在却磨入肠。
  追随爽然,她有更充分的理由。在熊家独居冷宫,长此下去,必不得善终。想到此处,她心里突的一惊。这么说,善至大师给她的赠言,竟是好兆头了。"晚景无依,未雨绸缪为上",当是指经济环境。如果她始终留在熊家,经济环境不可能发生问题。不得善终,不过是抑郁而死。爽然不同,他有病,会比她早死……这样未免现实了些,然而,她却悠悠地感到幸福的快意,浑然不觉来势渐汹的暮海。
  人一兴奋,身子也轻了,她一登腿弹起来,站到衣橱镜前,照照到底哪里长坏了,叫她晚年无依。鼻子短了?人中短了?下巴短了?看那和尚的派头,也很像一回事,说不定就是以前卜卦那个人,如今不干那鬻天机的营生了。
  她又想,爽然这种年纪,没有她,今生再无结婚之望;一个人不结婚,才真会晚景凄凉呢。胡思乱想间,忽然啪一声,灯亮了,爽然在镜里出现,负手笑说:"照照照,穷照个什么劲儿,灯也不开,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看见了。"
  他伛着头,欣赏她镜上的脸。宁静脸一红,偏身走到房门处,把灯掣往上一推,熄了灯。她反剪着手搭在门锁上,瞅着他笑。她喜欢在暗里看他,轮廓还是从前一样深峻。他已经禁不起光亮了。
  他踱到她跟前,笑道:"干嘛呀?"
  她嫣然道:"我没有煮饭,咱们出去吃。"随即开门翩然而去。
  他们在一个有名的大牌档坐下,要了两碗鱼丸米粉。摊里眺出去,漫街有许多半老妇人蹲在路边在铁盆里烧纸,一簇簇熊熊火焰,像一座座爆发的小火山,火光染在柏油路上仿佛胭脂留醉。爽然问宁静道:"今天是什么节日,那么多人烧纸呢?"
  正值老板把米粉端来,插嘴道:"孟兰节嘛,今天。"
  "哦,今天是旧历七月十五。"爽然道。
  "对呀!"老板朝他一笑,又说:"慢慢吃。"便走了。
  宁静舀了一匙辣油浇在粉上,好像也在碗里烧着一簇火。她说:"我们老家作兴放河灯,我也给我妈放过。"
  提起老家,爽然未免感伤,怔忡了一会儿才起筷。
  这时有一群人谈笑着横过街口,看模样像吃晚饭兼谈生意的商人。宁静轻呼一声:"应生。"
  爽然马上回头,一壁问:"哪一个?到底是哪一个?怎么我看不出?"
  她急扳他的肩道:"喂,别使劲盯着看了,当心他把你认出来。他发福发得不像话,你当然认不得了。"
  爽然也不愿意见他,却故意呕她道:"你那么紧张干嘛?怕他看见我,丢你的脸?"
  宁静一口粉刚下喉,几乎哽住,气道:"你一天不找架吵就不安心是不是?" 他吃米粉吃得稀里哗啦的只不答辩,宁静又说:"我只是怕他给你难堪,你想自讨没趣,尽管找他好了,我不管了。"
  爽然竖着筷子道:"我开玩笑罢了,你怎么那么认真?"
  "你这种玩笑开得太大了。"
  还有一层她没有说,要是应生知道了她与爽然的事,离婚之计,或会横生枝节。
  她有点心烦,浇辣油不当心,浇了一滴在襟上,问爽然借手帕拭。
  他看着她,用手帕把手指头裹成一筒,在那一滴上摁了摁又擦了擦。她今天穿青灰旗袍,滚黑边,素淡可人,头发松松地结成一髻,美人尖清晰地把额头间成两拱。她这一向是瘦多了,回复以往单薄的线条。年纪关系,两颧长出一些棕黑斑纹,然而不大影响她的白皙。
  她觉到他的目光,拎着手帕在他面前晃,他接了,她继续吃米粉,吃完了,托腮瞪着那火看。爽然戏谑道:"我可不敢看,省得明早起来金睛火眼的。"
  她微笑一笑,低头把汤也喝了。
  一个月后,宁静替爽然在湾仔找到一间向阳梗房,挨近菜市场的。湾仔多的是斜坡窄巷,菜市场那一衢,一路走下来不觉得,回头一望,确是一条羊肠小径往下迤逦,仿佛从天上搭一道梯走下来,有点旧金山的味道。巷道那样窄,两面招牌几乎碰在一起,多是红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
  宁静本可中午也约爽然一块儿吃饭,然而她让开了,让爽然与同事打打交道。爽然要是下班有什么应酬,便打电话到家里来,说不回来吃饭了,而她真是他的主妇。她一个人,也会觉得长夜难熬,比不得在熊家总有些不论巨细的琐事冤屈气招她着恼。难为他一个人过了那么多年,她想。
  她记得当年在东北,总是爽然来看他,她对他外面的事几乎无所知,她就是他泊舟的港湾。如今反过来了,他是她的港湾。港湾对海洋上的事亦毫无所闻。
  她不大与爽然逛街,怕碰见熟人。熟人有,朋友她却没有。就是当初随应生在商场上认识的几个阔太太,亦并无往来。她的地位让金慧美替代了。一个人失势,自然就没有人附势。
  下午到爽然家,她都先买一扎花。姜花、兰花、或玫瑰。玫瑰她只喜欢深红。在花上溅拨一大掬水,露珠晶莹,添上秧绿的藻荇,新鲜艳烈的。叫房里也少一些暮气。
  对付应生,她已拟好一套说词,所以每天午后就出去,风雨不误。她惟恐她是一厢情愿,但那一次,她印象最深切。
  那一阵子她经常失眠,给中环的一个西医诊治,开了药。那天中午她去拿药,下着雨,坐的是电车,没有窗玻璃,冷得只缩作一团。她无意中看见爽然在对面街上,没有带伞,过马路捧头捧脸跑着过,刚好电车临站停车,她一冲动,匆促下车,也没留神马路,张开伞就朝爽然奔去,爽然看见她了,紧向她摇手,她还没领会,就听得一声刺耳的大响,一辆轿车在她身边煞住,离开仅有一二寸。她呆呆地立在那里,司机捅出头来破口大ma,凶得像要随时下来掴她两掌耳光。她余悸未了,不知怎办,仍旧颤巍巍地朝爽然走了去。那是在廊檐下,不需要撑伞了,她却仍把那灰格蓝边的伞递到他头上去。她看出他也吓坏了,脸青青地望她半晌,揽着她的肩走,手抖个不停,但是搅得她那么紧,恨不得把她嵌在自己身体里才好。那种感觉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十一月的一天,爽然不舒服,有点咳嗽,请了病假,宁静很早便来了。房东一家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只剩他们两人。爽然半躺卧在床上。看着宁静替他打扫房间。她忽然想起什么出去了,顷刻端着一漱口盂的水进来搁在桌上说:"开了一晚上暖炉也不用水潮潮,干死了。"说完抹她的窗台去了。抹着抹着,她头看看,笑道;"今天阳光倒好。"便没有下文,一径抹抹拭拭,抹完出去把布洗净了,折回门口说:"我去买菜。"
  爽然坐起来道:"我也去。"
  "你也去?"她脸上浮出一丝喜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转念又道:"还是不要,外面冷,你又有病,回来病加重了就糟糕了。"
  他已经在脱睡衣钮扣,道:"算了吧,我没事,昨天晚上八点就上床了。再躺下去我非瘫痪不可。"
  宁静只得由他,出去等他换衣服。
  爽然还是第一次陪她买菜,她未免忧心,更多的却是兴奋。他很久没逛菜市场了,不住瞭东望西。宁静想买点鱼肉,快步向肉食店走了去,转眼却不见了爽然,店员问她要什么,她说了,一面撑脖子观望。肉食店前是一列菜摊,她隔着菜摊看见他了,也在伫足四望,她高兴喊道:"爽然。"他闻声望来,咧嘴笑了。他觉得他这笑容在这冬日的阳光里是新奇稀罕的,不会再有。付了钱,她拐过菜摊,问他到哪儿去了,他说:"那里有卖鹌鹑的,挺有趣,我看一会儿。"
  冬天蔬果缺乏,宁静勉强挑了点芥兰,正在上秤。卖菜的是个相熟的广东妇人,四十来岁,硕大身材,黑脸膛,一笑一颗金牙熠熠生辉。
  她笑问宁静:"这是你先生呀?没见过呀!"
  宁静想她怎么那么鲁莽,笑笑,不言语。爽然却打趣道:"今天公司放假,特地陪她来的。"
  卖菜的笑道:"应该啰,呵,陪太太走走。"
  爽然只是笑。卖菜的又说:"给点葱你。"便弯腰抓了一把,和芥兰一齐捆了,递给他们道:"得闲来帮衬啦,吓!"
  宁静走开了,爽然还大声答应道:"好,好。"及追上她,她用肘弯撞他一撞,白他一眼嗔道:"你今儿是怎么了你?是不是病疯了?"
  爽然笑道:"没疯没疯,你放心。"
  她心里是喜欢的。
  走到她平常买花的花摊,她问他道:"今天买什么花?你选!"
  他指向一丛蓝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兰花,答非所问地说:"我死了,你就用这种花祭我。"
  宁静咂嘴气道:"你又耍什么花样?"
  他不管她,说了下去:"从此以后,这种花取名为宁静花,传于后世。"
  虽然他说得嘻皮笑脸的,终究有点苍凉的意思,宁静汗毛直竖,拿他没办法,只作不睬,径自拣了几株黄菊。
  回到家,爽然毕竟病体未愈,十分累乏,一声不响地进房躺下了。宁静也不去吵他,在厨房忙她自己的,偶尔听到他含痰的咳嗽,回想他今早的举动言词,不禁心荡神摇。他是默许了。夫妻名分,竟当众承认,倒比她快了一步。约莫时机成熟了,待会儿得试探一下。
  宁静把剪子花瓶菊花,一应搬到浴室里弄。好半天总算把花插好了,捧到爽然房里去,经过客厅却见爽然在那里看报,便笑道:"哟,坐起来了!我以为你还在躺着呢。"
  她进房摆好花瓶,取出围裙,边出来边系,边系边道:"你不是累吗?怎么不多睡睡?"
  系完又到浴室把残梗剩叶料理掉,替他解答道:"不过睡多了反而更累。"
  爽然一直维持看报的姿势,听着她的声音从近而远,远而近,不过最后是远了。眼看她走入厨房,使挪开报纸河道:"你又要忙什么?"
  她似乎认为他问得奇怪,瞠目道:"煮饭呀!"
  "还早嘛!"他说。
  "你昨晚上没吃什么,今早又出去逛了一圈,想你一定饿了,不说你,我也有点饿了。"临进去,又说:"你病也吃不了什么,我弄个简单的。"
  做着菜,爽然到厨房来看她,手肘拄着门框,手掌扶着头。她他一眼,道:"看你脸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都是黄黄的,炖点什么给你补一补才好。"
  爽然不以为然,说:"怎么?学广东人讲究那些了?"
  "那些东西也有点道理。"
  "那么贵的东西,我吃不起。"
  宁静不反应他了,免得他敏感,又吵起来。大概他想到钱的问题。他吃不起,她会供。用她的钱,就是用熊应生的钱,就是看不起他林爽然。他的小心眼儿她都摸熟透了,弄得她也有点敏感兮兮的。
  她做了姜葱清蒸石斑,还有大酱,给爽然下稀饭的。他见给自己端的是稀饭,问道:"你怎么也吃稀饭?"
  她说:"行了,我也吃不了多少,省得另外麻烦。一个人的饭,只有一个锅底,你叫我怎么做?"
  两下遂都不言语了。默默吃了一会儿,宁静笑道:"难得跟你吃一次午饭。"他笑着点一点头。她想讲一些试探的话,一时想不出来,估量估量,还是吃完饭再作打算。万-一言不合,驱走了他的胃口,反为不美。
  吃完了,收拾起桌子,她心里还上上下下的,剥橘子的时候,把那网似的东西都细细撕去,一畦畦撕。
  她镇镇心神,终于吃力地说:"爽然,其实,以现在的情形,我要离婚的话,是轻而易举的。"顿一顿,她又说:"应生不会留我的。"
  宁静对自己的家事从来缄口不言,她这一提,爽然立刻生了警惕。
  他不反应,使她感到难堪。唱独角戏,唱不下去的。她只好摆明了态度:"你的意思怎样?"
  爽然吐了两颗橘子核,轻咳两声,方说:"小静,别做傻事。"
  被他一口回绝,她简直应付不了,冲口道:"为什么?"
  "我不值得你那样做。"
  他这样答,她就有得说了:"值不值得,在乎我的看法。现在 是我要跟你,又不是你要我跟你。"
  她想逃避熊应生,他知道。他只怕这是她希望改嫁他的原因。这些爽然只在心里过一过,没有说出来。
  "这事情本来很容易,力什么你觉得那么难处?"宁静说。
  爽然皱眉道:"小静,跟着我对你并没有好处。"
  "至少比在熊家快乐。"
  "快乐也不会有。"
  她又着恼又急惶,说:"你由我老死熊家?"这是近乎逼迫威 胁了,她懊恼不已,语气软了下来:"你不要怕养不活我,我可以出去做事。"
  你能做什么,他想。
  "我没有问题的,只看你愿不愿意。"她说。
  爽然道:"不,小静,我一个人沉就够了,我不要你也跟着沉。"
  "爽然,你这样的人,我是没法把你提起来的,我能够做的,就是陪着你沉。"
  话说到头了,他没法辩驳,有点不胜其烦,站起来踱到窗前,久久不动。
  她走到他旁边,昂首凝注他说:"爽然,我对你的感情,本来就是自暴自弃的。"
  他的脸上起了一种不可抑制的震动,喉骨不断上下起落着。她以为他被她说动了,眼光中充满企盼。然而,他说的是:"小静,我想,你只是一种补偿心理,补偿你当初……"
  "没有,绝对没有。"她极力否认。
  "好,就算没有……"他鼻孔里呼出一往气,别过脸来看她,道:"我们这种年纪,要求的不过是安稳和舒适,再也不可感情用事。"
  "跟着你,就不会安稳和舒适吗?"
  "不会。"
  他又望向窗外,两手直撑在窗花上。此刻方是正午,下面一律横街窄巷,没有什么行人,也是寂寞的。他神情里有一种茫然,声音里也有,向宁静说;"我有病,会早死。"
  这句话,她听了悲恸欲绝,掩面哭起来。爽然像以往一般揽紧她的肩,拍她哄她别哭,语音再度静静响起:"或许,一个人,要死了后,才能真的得到宁静。"
  今天宁静和慧美拗点小气,不到四点就来了。好在钥匙总是她佩着,横竖是她早到。照理房东的孩子该在家,但他们常到街坊别的小孩子家去玩。
  雪柜里有备下的菜,不用去买,她闲着无事,找来纸笔给小善写信。写信的当儿,爽然打电话来,说公司有事,晚点回家,叫她不必煮了,叫她等他回来一块儿出去吃。她连连道好。写完信,贴了邮票,顺便出去寄了。深冬时节,才五六点就暮气囤囤。她寄毕信回来,觉得异常气闷,连鞋躺在床上,脑里空无一物,只听得房东家上班的都陆续回来了,出去玩的孩子也回来了,绕着屋子奔走笑闹。杂乱声中,她听到一缕琴音,不知是属于哪个方向的,清越秀贯地传来,其实不过是普通的音阶练习,然而,此刻听来,是那样叮咚清晰,仿佛是只单单弹给她听的,又仿佛是堂<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天<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堂那里的。她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睡梦中,她感觉到有人吻她,张眼原来是爽然。她伸手让他拉她起来,他正俯视着她。房门没有关,外面的灯光烘托出他的人影。他的轮廓始终没有变。短瞬间,她有无限熟悉的感觉。
  "回来了?几点了?"她说。
  "九点。"
  "哟,那么晚了!"她惊叹一声,慌忙起来,借外面的光对镜拢一拢头发。
  "小静。"爽然喊道。
  "晤?"
  "我明天得出差到美国去。"
  她停了动作,豁地转身向着他,道:"什么?"
  "我明天出差到美国去。"他重复一遍。
  她轻啊一声,听明白了,有点发怔。事情来得太突然,使她加倍的怅惘。
  "怎么会那么急?"她问道。
  "本来是另一个人去,他临时有事,换了我。今天才接到通知,所以搞得那么晚。"
  "要去多久?"
  "不一定。"他犹豫一下又说:"两三个礼拜吧!"
  "明天几点飞机?"
  "早上八点四十分。"
  她又啊一声,猛然醒悟什么的说:"那我得给你理衣服。"说着就要去开灯。
  爽然拦着她道:"甭急,我们先去吃饭,回来再收拾好了。"
  "也好。"便去披上大衣。随他出去。
  她以为只在附近哪个小饭店随便吃点儿,他却径直截了出租车,到铜锣湾。
  那里一带相当冷僻,又是在这样的冬日夜晚,简直鬼影都无,只有两家餐厅亮着灯。
  他们进了天河餐厅,爽然叫得非常丰富,宁静要请,当作替他饯行,他无论如何不肯,两人争持不休,最后还是爽然给了。
  出得来,夜又深了一层。两人都吃得热呼呼的。冷风一吹,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之感。
  通往大街的一条道,两边的门面皆用木板钉死了的,板隙里窥进去,里面黑洞洞的,也窥不出什么来。可能以前是商店,他们循步在那条道上走着,渐渐走到了海堤。
  黑暗中的维多利亚港,广漠神秘,叫人怀疑那底下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因而恐惧。渡海的小轮悄悄地滑过。九龙那边的海水则是多姿彩,反映着九龙的霓虹灯光,在这凝冻的空气里,仿佛一块块不同颜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透明冰块。
  她穿的是黑缎绣大红菊棉旗袍,罩着大衣只漏出一个领子, 绒面微微反着光。他凑近了看,问道;"什么花?"
  "菊花。"她说,笑着两手从口袋里把大衣揭开让他看,一揭 开,又马上掩住了,说:"冷。"
  他靠紧她走,隔着厚厚的衣服,对彼此的体温都有点隔膜。 她把手插到他口袋里去。两只手皆是冰冷的。碰在一起,触电一般,那种透寒很快地沿着手臂传到心房,两人都受到撼动。而手上的感觉还是切实的,手握着手,肤贴着肤,只觉得是在一起。
  到了家,宁静催他去洗澡,他瘫下来道:"唉,懒得洗。"
  她说;"不洗怎么行,也不嫌邋遢,明天还得坐一天飞机,想洗也没得洗,岂不脏死。我去给你开暖炉。"
  她去了回来,他依旧坐在那里,她把换的衣服在他怀里一塞,拉他起来道:"去,快去,我给你理行李。"
  她动作快而有条理地替他收拾,不一会儿,他提着暖炉进来了,在房里插了掣。
  她说:"皮箱有地方,你看还有什么要带的,都塞进去。"
  爽然四处检视,搜出许多杂物,把一大一小两个皮箱填满了。
  宁静笑道:"房里什么都不剩了,倒像搬家似的。"
  爽然没有表情,她接着说:"对了,你去美国什么地方?"
  "三藩市。"他说。
  她松了一口气道:"还好,那里好像不落雪。要不然你一件防雪的衣服都没有。"
  爽然把行李挪到房角,又把机票文件拿出来理一理。宁静趁这空档到厨房烧开水,装了一壶热水袋,放在被窝里渥着。待他理完了,她说:"好了,睡吧,明天还得起早呢,被窝渥暖了。"
  他脱去睡袍躲进去,两只脚正好搁在热水袋上。宁静笑问:"暖不暖?"
  他笑着点点头。她待要离走,他探手拉住她道:"要走?"
  "关灯。"她笑道。
  他才放手了。
  她回来在床沿坐了一会儿,看着桌上的荧光钟,说:"真该走了,晚了。"
  刚起身,他又探手拉住她,似乎不胜依恋,却又不说话。她想大概要走了,舍不得。
  "怎么的?"她问道。
  "你……今晚上……留下来吧。"他说,喉咙有点哽咽。
  宁静心里突的一跳,独独望着他的眼睛,就是在这黑暗里,她也能看出他眼里的殷切。她软弱的推辞一句:"这么小的床,怎么睡得下。"
  他握着她的手只不哼声,她低头单手拔了扣子,对他说:"你得放手,我才能把棉袍脱下来呀。"
  他这才松了手。她褪了棉袍,忙不迭的躲进被窝。床小,两人贴得极近。他触到她丰腴的身体,心中升起一丝满足。
  宁静顶顶大被子说:"这个要不要带?"
  爽然失笑道:"这个怎能带,又沉又占位子,我冷的话会自己买。"他接着又说:"别忘了我是东北人。"
  "但你的身体不比以前了。"她道。
  他换个话锋说:"你明天不要送了,有公司的人,见了面不方便。"
  "那也是。"
  两人各自想心事,都不讲话了。
  良久,宁静道:"赶不赶得上回来过年?"
  他叹道:"不知道。"被里把她的手又握又捏,又放在两手间搓。
  "咱们总算是一夜夫妻了。"他说。
  "唔。"她还要和他永远夫妻。虽然他表示他不愿意她离开熊家,但看他今晚上的不舍之情,就知道他还是爱她的。她不能不作破釜沉舟的打算。索性和熊应生离了婚再说,到时候她无家可归,爽然不会忍心不收留。她不能不逼着他点儿,他太为她设想了,所以她才更要为他牺牲。
  两人偎得更紧一点。
  爽然说了最后一句话:"我会写信给你,你到这里来拿。"
  宁静侧过脸来吻他,吻他的嘴角,吻他的颊,他的额,他的眼角,唇间涩涩咸咸的,是他的泪。
  爽然一走,宁静也不能就此呆在熊家,将来和应生翻脸了,说不过去的。因此仍旧把一些闲书带到爽然那里看,甚至故意比平常晚归。房东难免满心纳罕,但人家既是未婚夫妻,男的出差,女的相思难遣,到这里来寄情旧物,也是有的,便不再理会。何况这女的一派娟秀,十分讨好,又出手阔绰,经常买一些饼干果品给他们家。
  熊家是西欧风的复式房子,廊深院阔,门前一带花径,种着不同名目的花草。近门一棵大榕树,直参高天,正好盖过她二楼的睡房。夜晚起风,望出去叶密须浓,挲挲悉悉,招魂一般。宁静每回去总觉得是"侯门一入深似海。"
  爽然离开了二十多天的一个晚上,熊应生穿着金缎睡袍,抽着烟斗,大刺刺地跷腿而坐,在她房里等她。宁静一见就讨厌,摆什么架子款式,还不是活脱脱一个发福得走了样的铜臭商人。她毫不畏怯,直挺挺地走了进去,顺手把门带上。
  戏上演了,他站起,第一句台词是:"回来了?"
  宁静木着脸,把大衣脱下挂好,纳入柜中。
  熊应生冷笑,发话道:"这一年来你忙得可乐了?"
  "托你的鸿福。"她反应快捷地说。
  "你到底干什么去了?"他忍不住带入正题。
  宁静轻蔑一笑,口舌上头他一辈子也休想赢她,"你有心管的,为什么不早管?"这一直是她的疑团,先把它解了,好对付一些。
  应生一时语塞。他本来早就要干涉,都是慧美劝的,万一误会了,反而自己落个没趣。他自然也揣摸到慧美的私心。让他和宁静嫌隙加深,把宁静休了,她好扶正。名为侧,实为正,当然比不上名实皆正来得诱惑。
  他只哼声道:"我只是给你面子。"
  宁静见他来势弱了,应声道:"哟,那我真是一张纸画一个鼻子--面子好大。"
  应生不欲拖延,扬手道:"好了,别打岔了。你到底是干什么去了?"
  宁静立刻慎重措辞。她不知道是不是有人看见她和爽然在一起,给他打了小报告,他来套她的话的。万一他打发人跟踪了她……她心里紧张,说话且不说绝,好有地方转圜。
  "你以为我干什么去了?"她先晃个虚招。
  他故意气她道:"我以为你养了个姘头。"
  这是极大的侮辱,她却抱手笑道:"那是承你看得起。连你熊应生都不要我,还会有人要我吗?"这一来连守带攻,把熊应生也贬低了。
  应生气得吹胡子瞪眼,没她奈何,吱呼吱呼地抽烟斗,梗着脖子不说话。
  宁静肯定他确不知情,便道:"好,我告诉你。我找到工作,上班去了。"
  这个他也曾料想到,且不发作,问道:"什么工作?"
  她自嘲道:"你说我能做什么?"
  他倒认真地思索一下。听家里佣人说她出入总带书,难道是教书?不可能。她资历不够。而且也没有见她暑假放假,上学也没上到那么晚的。教人讲国语,也不对,她讲的是东北口音。那么最像的还是在报信写文章。她平常爱看闲书,肚里想必也有一两篇文章。报馆多的是晚班,比较不计较资历,而且有人在湾仔见过她,她最近又打扮得比以往光鲜了,种种情况凑合到一块儿,愈想愈像。果真如此,倒要防她一防。笔锋无情,万一她怀恨在心,给他的中药行来个大抨击,可不是玩的。虽然她力量有限,然而,将来她文名盛了,说的话有了分量。再打击他也还不迟。加上他最近接收了一批假的人参鹿茸,要是让她得到消息,添上一笔,到那时候,局面可不好收拾。
  他一个人在这里想得暗捏一把冷汗,几乎忘了还没有证实,便问道:"你可是在报馆里写文章?"
  宁静心想,他问得太直了,口上却顺水推舟地说:"你猜得一点也不错。"
  他眉毛一剔,又说:"你写的是什么文章?"
  "小道文章,不入你的耳目"
  "用的可是真名字?" 
  "你放心,用笔名。"
  "哪个报纸?"他想看看有没有认识的人。
  她参透了他的心思,干脆揭发道:"怎么?想打掉我的工作?"
  他表明态度道:"小静,我劝你把工作辞了,你又不缺钱用。"
  "可是我闷得慌。"
  他勉强耐住性子说:"你可以找别的消遣。"
  她倔绝地道:"对不起,我没本事,找了十多年了,还没有找着。"
  他转一转脑筋,想在钱上逮住她,便道:"你既有工作,我过去给你的零用化倒是多余的了。"
  "这个你放心,钱嘛,谁也不赚多。"
  应生拿出他的威严,说:"够了,我不想多费唇舌。你还是把工作辞掉,乖乖的做你熊家大奶奶吧!"
  "不!"宁静不打算松懈。
  "难道你忘了我跟你说过,熊家媳妇儿,从来不许出外工作的吗?"
  "我凭什么要听你的话。"
  应生大怒道:"你是熊家人,就得听熊家的话。"
  宁静马上见机起义:"就可惜我是熊家人。"
  "哦!"应生抽一口烟斗,慢条斯理地说:"原来是这个问题。那好办,我跟你离婚。"
  他想只要提出离婚,宁静也知道靠她那一点点工钱,必定养不活自己,光这一点,就可逼她就范。真的离婚也未为不可。夫妻决裂,弃妇怀恨,在报上对他的弹劾,旁人只会视为恶意编造,认为不足信,那么就起不了作用了。
  宁静这一边,心计得逞,欢喜万分。却不可露出喜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让他窥出她本有此心;但亦不可轻言拒绝,防他一时心软,临阵退缩。只得脸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凝重,坐在床上发愣。
  他重申旧话道:"你还是把工作辞掉的好,何必把事情搞大。
  "不!"这一声不,她说得像骑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难下的样子。
  他以为她好面子,不肯屈就,便让她自食其果,道:"那么,离婚吧!"
  "我耍赡养费。"她是为爽然着想,免得他负累太大;而且在应生面前,太不看重钱,也不合情理。他小人之腹,必会起疑。
  他想一来她自知外面生活艰难,二来企图lesuo他,不给她钱,在文章里下工夫;给些钱,摆脱了她,也是两全之策,又可取悦慧美那边。
  "好。"他爽快地答应了,又道:"数目迟点儿斟酌,我累了。"
  说毕遂起身离去,门都开了。
  宁静忙说:"我明天就走。"
  他捉摸她是没脸见人,寄宿到同事家,使大大方方地说:"那么,我们电话联络。"然后带上门走了。
  次日一大早,她把东西收拾好,准备到爽然家。可是把行李搬去,房东面前不好解释。说不得,只好先放在这里,将来回来取,料那熊应生也不会拦门不让。一切想妥当,她便先带一些必需品到爽然家去,等房东下班回来,可以说家里来了外国的几个亲戚,挤不下,她只得先到未婚夫这里住几宵。
  到了地方,一室阳光,蓝天无极。她安坐椅上。不住为未来的日子计划着。爽然去了不止三个礼拜,应该快回来了,他一定会为这突变而狂喜。她倒真的要找一份报馆的工作,应生的赡养费,留作孩子的教育费,她和爽然的孩子。她禁不住开心雀跃,找来纸笔,写道:一九六五年一月六日,林爽然和赵宁静……
  正待续下去,却听到门铃响,是送挂号信的邮差。信是给她的,上贴美国邮票。她高高兴兴她签收了,急不及待地拆开,里面只有寥寥数语,说他不回来了,留在美国那边,叫她不必等他。
  她这时才走到房门,一阵晕眩,马上扶住门框,浑身抽搐,把信捏作一团,眼前什么都看不清了。她冲冲跌跌地踉跄到窗前,两手死命攫住窗花,一头扑到玻璃上大哭起来。哭着哭着,声音都哑了,她望望窗外,蓝天还是极蓝的,她却感到绝望。想不到千方百计,到头来居然棋差一着。回想爽然临走前夕的情形,他显然决念此去不返,她竟毫不知觉。也许根本连出差都是骗她的,他辞掉工作,一个人到美国过日子;也许他真是自动请调到美国的;也许他是真的出差,以后再回来,也避她避得远远的,从此咫尺天涯。也许他私下写信到美国求职,事成了再辞去现职……有几千几万个"也许",但没有一个再与她有任何关系了。她可以打电话上他公司查,然而,查它作甚。他存心临走跟她一夜夫妻,报答了她。他到底承认了她是他今生的妻子,那么她还有什么好要求的。
  她痴痴地望着窗外。老式的楼房,窗框一例漆绿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用宽白胶纸对角糊个大交叉,防台风的。里面朦胧现出高矮不一的瓶瓶罐罐,较低的一层环筑了一长条露台,也是绿的,一弓弓铁栏杆,围得像个地道的雀笼。栏杆里根横搭着破烂的晾衣竿晾衣绳,此外有小孩骑的单车,几盆濒死的盆栽,以及其他的拉拉杂杂。说也奇怪,其中一个石盆,竟娉娉袅袅长出一枝大红花,鲜明夺目,想是投错股的,以后也就身世堪怜。不久,一个瘦小老妇伛着身子出来晾衣服。晾完一件又进去拿,叫人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连盆捧出来。宁静看她看得入神,只见她慢腾腾地晾一条灰灰的小孩内裤,也不十分灰,仿佛原来是白的,穿脏了。老妇没有再拿衣服进来,手里却捏着一个面包,饶有滋味地嚼着,边嚼边蹲下来俯瞰下面的街景。偶然一仰头,发觉宁静在看她,摇摇头不理会,一径嚼着,不时翻眼瞟瞟宁静,好几次,似乎生气了,甩头甩脑地走回屋里去,再也没有出来。她晾的衣服各自闲闲的曳着。
  今天好风,衣服想必很快就会干的,宁静的眼泪,很快的,也就干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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