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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急雨

  文/钟晓阳

 

 

  小虾:

 

  又是我这个香港小羊的!

 

  想不到会收不到你的信,真的想不到。以往信箱里没绿信封,总想着晚上多吃虾米,但还是觉得始终能等到的,尤其当我收到朱伯伯的信后。那阵子简直幻想累累,想明年会考完央妈妈准我去taiwan,就可以见到小虾了,过一、两天红砖路上的日子;或是小虾什么时候来香港,我在胸前挂一面大牌子,写着「小羊」,到机场接机。……想想想就没有了,好象本该完的,完在凤凰花落的纷飞下。

 

  今早刚考完期终考,外面恰恰下过雨,一滩一滩都是草的气味,好象该是开心的时候了。回家把书都拣好,清理堆积了整个抽屉的报纸,着了两篇王璇的「长铗短歌」,就戴盔佩剑,准备找小虾算账。说真的,在道义上责任上情感上,小虾都不必给我回信;但我的确是十分十分的不高兴。也许我这轮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阳每天大清早热刺刺的把不愿起床的小虾硬给烫起来,所以开罪了朱家二小姐,所以信箱中「空空复空空」。不过不要紧,我最能处变不惊,只是自己有满腹的话想说,这边又没人可告诉,心里憋得好苦,就觉得小虾最好,是一个不知处,不睬我也没关系,只要知道在水一方仿佛有个人了解我的某一些事,我便释然。

 

  也有人问我心里藏事会不会不舒服,我老说习惯了,其实不呀,我全告诉了我的日记,可惜它是长期吸电体,从不发电,写写笔尖偶尔就不通电了。

 

  小虾,没有别的,只想琐琐碎碎同你乱扯,像大冷天里两个娃儿躲在被窝里说的悄悄话。

 

  常想天心是个既简单又别致的名字,诗中有邵雍的「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和「数点梅花天地心」,或单单就是天的中心,有时候占着一片云,有时候一笔霞,有时候就是那个风起时变得口齿不清的女孩。

 

  小虾你在台大的椰林道上「飞」得怎样了?小静橘儿有没有在妳身旁?

 

  宜阳还有没有着那些好古代的猎户星?所有的星星都好古代,这里面就要谈点天文学了。光的速度为每秒十八万六千里,照计算,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阳光来到地球需时八分钟。比如我们着半人马星座,因为星光到达地球需时四又四分之一光年,因此我们着的,是四又四分之一年前的半人马星座了。每晚上,夜空中全景古老的眨眨闪闪的星光,老老少少都有,正一番繁华热闹的气象;而天上是古代,人间是现代,真是古今都成梦啊!知道宜阳喜欢看星,所以告诉他这些,小虾你代我转告好不?不过他应该早晓得了。

 

 

  见草木风姿,知草木有灵;听草木萧萧,识草木有情。百草千花,原是大自然所孕育的生命,是神明的化身。幽幽清香,湮得春秋千载都要迷迷蒙蒙了。虽说郁郁黄花,尽皆般若;苍苍翠竹,都是法身;但来到凡间,饮露嚼雨,往往发现青的青得愁,红的红得怨,明明尽是多愁多病之身啊!我最喜欢金急雨了,春夏开得到处欣荣,也叫槐花、风一经过,漫天漫地是腻黄腻黄的碎碎,不是黄叶无风自落,而是有风,因此是曲折,是因果。金急雨本是飘零才美丽的,半随轻风,半入尘土,命运便是如此无可选择,乃chinazhongguo千愁一种。

 

  枫树我没怎么见过,只有几片姐姐留下的枫叶被我夹进书页,寂寂的委身书香了。听说南京栖霞山秋来便满岫满谷漾动着红叶,究是「满山红叶为谁愁」呢?烧得浓浓红红,烧得惨惨烈烈,为谁呢?真想回去瞧瞧才有时候老被诗词带领到那浓得化不开的国度,张眼合眼都有一个跳跃的心梦。小杜有两句诗最叫我萦牵不已:「惟有别时今不忘,暮烟秋雨过枫桥。」

 

  你们三三有些文章真是繁难,比如刚读完「衣钵」里的「文学与历史的气运」,搞得我头痛眼花,愈看愈是胡涂。这当然是我识见粗浅的缘故了。本来为了一段关于宗教的文字,这下可硬给吓跑了,这就是为什么第三张信纸会不同,又空白了一段。你们真会唬人!

 

 

  我姐姐去了夏威夷一年,信了基督教回来。我不知她以怎样的心情信教,但能忠于一种信仰倒是好事。她这人十分理智,能把自己的意愿掌握得有条有理,不冲动,不激情。好象我收到朱伯伯的信时她在身旁,当初以为是小虾的,高兴得跳起来叫,脚马上软了,连声的受不了,看了信晓得是朱伯伯的,还是笑个不止,姐姐拋给我一箭大不以为然的眼神,意思是「区区小信,何必谋shaa那么多细胞?」她从不曾醉心于某一些事上,听一首歌,一声好便了事;看一本书,从头至尾能确知自己是在看书。所以多半清醒着,倒显得我格外迷糊了。那天听她讲情事,男孩的情,女孩的情,讲得都……都不美了。交杂着那么多条件,那么多理论,真的好,假的好,我都不要听。不是这样的嘛!明明不是这样的嘛!我确信一种至真至纯的超然情爱,是能经历代变迁而一脉永存的;也确信「深知身在情常在」的今生今世,是不论沧桑,不论岁月的!

 

  一次我告诉姐,小虾说要做拿破仑的情妇,小林说要娶「樱子姑娘」,我则要做李义山的情人,她说我们都是神经病!又问:「小虾是谁?」我含含混混的说:「……我的朋友!」我不晓得啊!小虾,我真的不晓得!

 

  常见三三的作者说无名目的这样,无名目的那样,真正的底细是什么,却不十分理会得,小虾你指教指教好不?

 

 

  能当个天才约是不错吧?不光是小小年纪就能威风八面(当心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整条生命道路必较旁人更丰富,更辉灿。当然不是说以知识就可以衡量生命的价值成就,但能博学广知岂不是好?大概是造物主兴致来时在天才的脑袋中加作料,一颗颗明珠出落得亮亮烂烂。有时不免羡慕得牙痒痒的,就夙夜K书,科书历史都看,偏偏不争气,看了老忘。想也不愁,我是不要做大学问大事业的,我只要写我小小的诗,听我幽幽的歌,恋我柔柔的爱,然后欣赏着天才们各领个风骚数百年。生不携使命来,死不带荣耀去,只记取生命中的每一个名字,每一番烟雨。

 

  李白是个天才,诸葛孔明是,莎士比亚是,……许许则是个不遇的天才。我智商及不及格还相当可疑,甭论那个了。

 

 

  小虾,你们是不是很恨美国人?没有别的,只是想知道,能不能告诉我?

 

 

  一切爱情故事,只是一个故事。

  一切爱情都是死结

  生,不能解决才死,不能解脱

  .........

  ──余光中.〈幻〉

 

 

  终于,要说到许许了!唉,小虾,怎么说呢?那的确是一个故事,一个没有开始,也没有结局的故事。本来我要藏它一辈子,埋它在我心深处,但不可能,真的不可能,或是道行犹浅,修养未深!原打算写一篇散文novelxiaoshuo什么的,题目都拟好了,叫「梦断彩云」,可是,写不出来!脑子里纷纷乱乱理不出个头绪,反正没地方投,而我必须尽情的写许许,痛快的写许许,必须有人知道小羊已经不小了……(在香港我不能告诉任何人,真的,小虾!)

 

  那是九月,浓浓的夏日。是我恨读书恨透了的时节,开学那天肚里一股子闷气。你们开你们的学,与我何干!……「来了好多新老师啊!」「一半是男的呢!」……哼!去它的!

 

  因为三年制的施行,中一至中三一律六班,出现了地少人多的现象,我们中四四班在礼堂包厢「挤挤一堂」。我既不与外务相关,心底就一片清明,对新班主任研究起来了。说是姓许,一个很特别的人,有一种深藏着的气质,泄露于眉目间。一个人无论怎样假装,气质却不是「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

 

  之后也没怎么,日子依旧慵懒。

 

  才过几天他被调往别班了,不当我们班主任,只当国文老师。我虽不乐意,却也不介意。

 

  第一次找许许简直鲁莽,完完全合是一个学生有求于老师的模样。我问他想念chinazhongguo文学有什么可行的方法(我们只有chinazhongguo语文),他右手食指在鼻尖抹一下!或上唇和鼻子间轻站着,这是以后常见的习惯。我仰头望他,哇!他那么高那么高啊!许许到那裹都是一副闲闲散散的姿态,仿佛一颗心已远远的遗在哪个角落了!这时我总要偷偷看他,看他若有所思的神情,像陌上思念情人的书生,或缅怀身世的游子!甚或是万里悲秋的过客!许许走路的样子怪怪的,有时候甩手甩脚,务必甩掉什么似的,头微低的,像肩负了什么却又肩负不起来。他那么瘦,那么苍白!几乎要以为患了某种慢性病。他的眉目,总让人想起武侠novelxiaoshuo里的长眉入鬓,星眉朗目。眼睛不大的,但非常的灵秀有神,有时候闪呀闪的泛着层雾光,我就难免惨遭灭顶了。欲笑未笑的关头,直是少年风光都在那一抿唇之际,然后一排白牙亮亮昭昭,笑声扬扬上了青云。天候冷时许许就穿西装,才只两套,一套深蓝,一套铁锈。我最喜欢男孩穿西装了,笔笔挺挺清清爽爽,风采尽在衣角飞扬处。记得许许最漂亮的那天飘着小雨,他着得浑身沉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走在湿湿萋萋的草坪上,两手插在裤袋里,头也微俯着,我就突然想起「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的句子来。我们的校舍合是红砖砌的啊!

 

  我知道许许的日子过得不好,常是眉头深锁,连笑容也涩涩的,要不来个出语惊人;那天他说活到四十岁就该差不多了。我抬头望他,怎么你和小虾一道?我只想活到三十,所以出名要趁早!每每见他独个儿坐在洋紫荆树下,正感知「念天地之悠悠,独沧然而泪下」的悲凉,我也会难过,接着一课甭想上了。看他嘻皮笑脸,言词灰败,便冲动得想抓着他问:许许,你何苦?你何苦呵?他对生命的冷眼,对生活的退缩,想是沧桑过来的。但年岁正盛,难道已无可追寻了?

 

  国文课上笑声多半澎湃着。许许的话硬是逗人,却有重重的自嘲意味。讲到一些好题目,许许的话就滔滔不绝了,大有「不尽长江滚滚来」之势,我总托着颏细细的凝神的听,窗外白云正徘徊,岁月真是无穷啊!许许懂得多少恐怕真无可衡量,听着听着,仿佛跌进了深远博大的太空,都找不着自己了,而每一颗星都永恒,都璀璨。自北半球到南半球,从东南亚到西伯利亚,全是他心上一套百科全书。他可以知道三十年代的文坛态势!可以知道十八、九世纪的西洋文学思潮,甚至四书五经春秋战国,甚至查理狄更斯莎士比亚,甚至心理学家佛洛伊德,甚至哪一国新发明的什么型的gun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那时我又急了,多半就立志K书,志立多了反而觉得没关系了。

 

  记得许许在课上念的第一首诗是李白的清平调,「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后来居然还有我最最喜欢的文天祥就义前书于衣带上的几行字:「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往往就一团浩然正气如云般涌进心房,想年年岁岁便是这股浩然正气撑起我们的日月山川的!

 

  上许许的课我从不戴眼镜,于是就什么什么都不落在焦点上了。好在度数浅,除了黑板上的字,世界还在眼前,他的眼神活动仍可追踪到。但星期二的课室特大,和他隔得老远,日光灯纵横,要是下雨天,一片郁郁蒙蒙,与他似隔着盈盈一水,漫无止境,就迷失得什么都不是了。

 

  谣言总是不断从许许身上漫开来,大概是他人特别,怪了不起的。我的消息偏偏不灵通,别人晓得什么我全不晓得。听说许许三十岁了,曾经留学日本,这都挺真的。后来竟还说他有一个五岁的女儿……谣言我是不要信的,除非他亲口承认,女孩就是多生一张嘴巴,专好损人。

 

  以后十个晚上有八个是梦许许,就这般梦下去多好!人生何处不相逢,相逢只在梦魂中!一次梦到许许趿着拖鞋和我到一家古古旧旧的酒家吃东西,正打算去参观一个「天下奇表」的展览……又一次是舞会,在一间黯黯沉沉的屋子里,所有人都趿着拖鞋,女孩儿在里面围一个圈圈,男孩儿在外面也围一个圈圈。我因为没有舞伴,孤伶伶倚在窗旁,过一会儿许许站到我身后,说要跟我跳一支舞,我高兴得要命,正待起步,房里不知谁大声喊许许,总之舞是跳不成了……又一次许许把女儿带回校,径自进了教务处,把女儿留在外头。我打量她,齐齐的短发,黑黑大大的眼睛,一点都不像许许。「你叫什么名字?」「宁静。」她答。「妈妈呢?」「死了!」「有没有英文名字?」「white Chistmas!」哈!……有一次许许握着我的手问我爱不爱他,我点头,他又吻我,叫我跟他走,不要理凡尘俗事。不知怎么我们跑到苗栗,(哈!)住在乡间。不多久许许病了。我穿黑衣黑裙才剪了短发,每天纯心致意煮药烧茶,伺候许许,真是幸福平静。做完这样的梦回校,觉得什么又都一样了,真的人想象力最丰富的时刻,恐怕是在梦里吧!

 

  以后每天上学都为的许许,星期五没他的课,简直几世纪般长。进校门前的一段路虽是我们必经的,但许许上学的时间没准儿,早五分钟错过了,晚五分钟也错过了,偶尔他在前,我在后;或我在前,他在后。校里有许多条粗圆柱子,很西欧风的。我出了名是其中一条的主人,上课前倚在那儿看书,也等许许。好象觉得一切本该如此,而日子依然茫茫。有时候上课铃响了,许许还未回来,我急得直跺脚,忽然见他施──施──然──的踱出来,就气得牙痒痒的,我讨厌在我那么焦急的时候他那般怡然自得。

 

  上国文我多半坐在墙侧的角落里,远远的看着他,咬着笔头,看得清楚,看得仔细。唔!好象「客舍青育」里「亲亲」的女主角那样站在门边欣赏正在赶论文的男孩儿,觉得那人这般实在,这般听话的在那儿。同学眼中许许好欺负得很,你谈话,他不睬;你迟到,他不骂;你喝倒采,他反而笑。我晓得许许只是不愿理,他懒得。每当许许念什么诗词谈什么作家那一剎那我们两个都好亲近好亲近,仿佛世上也仅我这么一个人懂得他了。那次他说喜欢「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我飞快又想到小虾。同学说:「什么千百度?近视眼呀?」哼!活气!许许对诗人的诠释是:别人踢你一下,你没那么痛,诗人会多痛一些。

 

  有时候许许当真无邪得很,尤其谈到高兴处,过往悲伤在分唇启齿间化解了,那般孩子气的笑着。他穿得乱七八糟的,头发又剪得不好看,明明是个需要人照顾的小男孩嘛!

 

  很多中三学生都爱找许许搭讪,中四也有,这是人家说的。我并不担心,我晓得众人中许许只注意我一个,好象全世界光荣都叠在我肩上了,那时候真傻!从一开头我就明了许许不在乎我,但小虾,世间事哪有这般容易,要放下就放下的呢?我向是被人宠惯爱惯的,朋友是没有,不过中二上一个女同学疯狂的崇拜我,又是信又是礼物,我老爱理不理,简直一块石头对一棵树,什么都谈不上。她送我一枝绸花,卡片上写「名花赠佳人」,现在被我弄得烂烂绉绉的。我也感动,却帮不上忙啊!许许说过的,你付出Xc.c.的感情,并不能要求对方也付出同等份量。

 

  其实呀,今天这样子,许许也有一部份责任,他信里却好象全是我不对,不该想象,自己无事人一般。当初他干嘛不像对别的同学一样的抢我的东西看,跟我乱说话,乱喊我的名字,让我觉得那么多不同,给我那么多错觉……

 

  那段日子的快乐真真无限。知道他在望我,而做个女孩是好的,给我一种实实在在活着的感觉。他的目光那么飘忽,那么不经意,总是说了和自己有关的事后就投射到我身上,当初还以为是巧合,但,不了!几乎每一次都是。他说我们校的图书馆属第九流,还不及他家的一小截书架高明,然后趁着同学的笑声往这儿瞟,查我的反应似的,我刚好也看他抿着唇笑,默契之好的!那次说到「等待果陀」,我「噗哧」一笑,他反应之快的,又斜眼瞟来。我是想起小虾和橘儿在橄榄树下等橄榄啊!他铁定不晓得这个。他跟别的同学笑闹成一堆时我总瘪着嘴自个儿生闷气,我是不高兴嘛!他望来了,我把嘴瘪得更扁,是不乐意了!怎么样?

 

  平常在廊间或走道上遇见,我不望他他也不望我,谁也不认识谁,完完全全的陌生。有时候觉得离许许远远远远的永生也不可能认识他,就绝望,就心灰,这之后常有晕眩的感觉,好象随时会倒下去。逢星期三第四堂我没课,上三楼图书馆,许许也上三楼。图书馆在北,他的课室在南,隔着一条绿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长廊,终年朗朗绿绿地淌着。于是我北上,他南下,擦身而过。此刻我是一个腰挂盘缠赴京赶考的书生,而许许是十年一觉扬州梦的落魄文人,彼此天南地北各一方。

 

  许许从不在班上喊我的名字,真的一次都没有过。除了派考卷。偶尔点点桌面叫我起来答问题,不自然似,我更慌,把什么该答的都忘精光了。

 

  突然想起忘了提许许的皮鞋,哈!也只两双,一双巧克力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一双黑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似较新。我喜欢黑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敲着地面一径「达达」地响,显得世界多么浅易,洁净。

 

  第一次作文是写人物,我的题目是:「卖王花茶的小孩」。他认为不错的。哪!第一句英语句式,我低头瞧瞧,也没什么概念,看他的手指去了。许许的手指好修长,好漂亮哟!第二次写要是能够重新活过,希望改变一些什么。发作文卷那天我请假,所以第二天才取回来。揭到第二页右角上有几行小巧的、整齐的铅笔字,必定至死刻骨铭心的:「由静中观物动,从闲里着人忙,是神仙之趣,然人又岂能忘情,生命就是参与和接受,既不故作卑己,亦无须哗众,只平白做去,终不枉费精神。」我登时眼眶红了。许许,你既懂得用这话奋勉别人,为何自己却这般颓唐呢?

 

  小虾你说许许也有不对是不是!他不该写给我这些东西;不该常常望我,让我觉得「有人同病相怜」!

 

  后来,我决定写信给许许。犹豫了好久好久的,写呢?还是不写?算了,不写。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哎!别窝囊,发狠写,写了再打算!不,不能写,要是没回复,岂不羞死!不,一定得写,不写准会悔死。好吧──写!!

 

  那天五月二日,是个星期三。天竟哗哗下起雨来,看不出是好意抑或鬼胎。我忘了带毛衣,有点冷,又担心,书包里的信忽然变得几百斤重。小息后,也是我北上,他南下,可是我迟了,他已经南到广东省,我则仍未转北。图画馆里在信尾加了几段,差不多十一点,收好信,夹在文章中。我是要把信藏在文章里私运出去。出门,下楼才一层,两层……心跳得人都楞了。许许在上课,不在教师室,那么我就可以秘密留柬。敲敌第三扇教师室门,朝里张张,天!大马脸在!

 

  大马脸是我们公认最罪可当诛的男老师,我们总说:「那个美国佬,哼!天下那有那么噜苏的大男人,学生的衣服鞋袜全管。」

 

  他问我找谁,我含含糊糊的说Mr.Hui,他指指许许的桌子。我在做一件大事,必须冷静,不可乱了方寸,露了马脚。本想找到那卷作文把自己的放一起,翻来翻去翻不着,急得满头大汗。倒把大马脸惹来了,他问我找什么,有没有找到,现在是什么课,许许叫我取什么……天!我简直要昏死过去。好容易编了几句谎话,把作文留在桌上,出得来才想,「刺马」是没错的。

 

  哈!许许的桌子是天字第一号的凌乱!唔!我嗅到了!一个男人的气息。中间一个散着些零钱,一本高深的线装书。其余的纸张作业胡乱的塞成一堆,他家里八成是满屋的臭袜脏衬衫。不过也好,我自己不也是乱乱的!乱乱的有啥不好!有个性,有热情,一丝不苟给人冷冷的逼迫。

 

  同学问我如果只剩六分钟命,要做的是什么事情。我笑笑,不答。那还用说,当然是马上找到许许。死在他怀里,留临终的一晌温馨陪我长眠。

 

  不知是紧张过度,还是没带毛衣,总之是病了。好了!这一病……病出了一个姓韩的。这姓韩的卖劲得很,天天在路口等我,送我上学。一天两天的往我家跑,我不肯下去,就在窗口和他遥遥对峙。挥手叫他走,他耸耸肩的低着头走了。小虾!程序是这样:我送许许东西,姓韩的送我东西;我写信给许许,姓韩的写信给我。天下事,真的一物治一吻。将到校门口,我总习惯的朝许许来的地方张望,姓韩的也跟着望。有点不好意思,只得回头过来,却又忍不住张望,姓韩的也朝那儿望。哼!老实说,我挺愿意许许见到,好shaashaa他锐气,叫他别得意。那时真傻,许许压根儿不在乎的。一次许许真的看到了,他望望我,我望望他,望望身边姓韩的,唉!

 

  姓韩的坦白得恐怖。「我太喜欢你了!」「你的长发好漂亮哟!」我丝毫不动心。最近大概觉到我的冷淡,不常找我了!那次挂个电话来,只说一句话:「好想妳!」我一惊。唉!事事休矣!事事休矣……

 

  何时该告诉他,我心有所属。生命中第一个使我动心的男孩是许许,可惜他不是第二个……

 

  给许许的信上第一段我这样写:「或许你是我的老师,或许你不是;也或许我是你的学生,也或许我不是。总是一切都以一种柔柔的来势,要发生就发生,要消逝就消逝。真真是涓涓的岁月也显得无凭据起来,比风,比云,比雾更来得飘忽,会使人觉得怎么活都不是一个好方法,却又想不出更好的了。」

 

  小虾,我从未想过他会回信,也根本无法想象,但,他回了。

 

  那才是昨天的事。在卖物会里,我瞥见他,白衫灰裤,竟浑身一震。实在不该再有这种反应的!后来,他叫我等他,这岂不是小小的约会?

 

  他把信递给我,我望进他眼里,他的目光避开了,仿佛还笑了一笑,我不晓得,我抓不住,轻如一丝风。

 

  也是下好大约两,喇叭播放着一首流行曲:……「I cry the tears…」,到处又吵又挤,彩带缤纷,而──在我掌中是梦。

 

  我走了。在校后的洋紫荆树下看,在雨里看,看许许的信。许许说:想象的大多美好,就只欠真实,当我认识清楚了他,会发现他内心丑陋,庸俗不堪……小虾,我不信的,我绝对不信,许许只是自卑,他最爱骗人,他最好最好了,说我瞎也好,傻也好,痴也好,我就是不要信嘛!

 

  「美国女作家Virginia Woolf曾说,一位女性要成为作家,有两个先决条件,一是要富裕,另一是要有自己的房间……」他说我已有了后者,又有写作的能力,叫我努力……小虾,你知不知道?我不要当大作家,我不要我的房间,我也不要考什么会考,我只要和许许好好的做朋友,笑笑聊聊,通通信……

 

  如此而已呀!小虾,如此而已呀!

 

  他说自己无时的不在作假面,说假话,不过,他真心祝福我:「幸福地度日,合理地做人。」他强调,他是我的「老师」。

 

  雨剑还是一柄一柄的猛削下来,伞坡上不停的滑着小瀑布。心里满满的,又像空空的;茫茫的,也怅怅的。我只是要想,想一年间和许许的点点滴滴,许许的心境,大抵三分是「世与我而相违」,三分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两分是「才华尚浅,因何福薄」,还有两分则是「看花终古少年事,只恐少年非属我!」

 

  忽而油然生起了一种莫大的感激,对天地方对神明,也对许许……这无名目的情分之后自有它不可圆满的前因在,而一切似乎都该在这封信上终止了,但至今,我仍然庆幸能遇到许许,真的,小虾!现在我也要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希望九月再见到他,是另一副新面目,另一种新关系。

 

  到目前为止,有两个人对我说过忘不了我的一颦一笑,顶幸福的一种感觉,现在我也要对许许说。想他的一颦一笑,忆他的一言一语,都是那高照千年的汉唐月光中掐下来的玉液琼浆,琤琤琮琮个人生代代无穷已。

 

  而我心也记取许许的祝福:「幸福地度日,合理地做人。」记得一九七八年的九月,有一个令我动心的男孩………

 

 

  小虾,故事讲完了,此时此地难为情啊!记得你说过初中时曾疯狂的喜欢一个男老师,后来见到他趿着拖鞋拎条鱼!就决定移情。我看呀,我见到许许趿着拖鞋拎条鱼,还会觉得蛮可爱呢!小虾,你的故事呢?我们扯平好不?要不我可亏老本了!

 

  小虾,我不能和你谈gguuoojiia大事,谈人民福祉,但你不要怪,我生来并不是有什么大目的的女孩,不知从哪儿来,也不知往哪儿去。我只希望这世界永远的美丽下去,真的,有时候我觉得每一个人都可爱!可惜,现实太无知。小虾!我不喜欢这时代,我不喜欢!我们一同回去看汉唐的月好不?祝小虾好好的生活,好好的恋爱!!                    

  晓阳上 七月一日

 

  又:忽然想起忘了告诉小虾一些事。我是希望许许能早日遇到一个自已喜欢的好女孩儿的,一个能了解他抚慰他的,那么许许会快乐一些!真的嘛!小虾,真的嘛!妳相信我呀!

 

  (※本文录自三三集刊第二十四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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