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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的鞍子

    北京苦夏,想想都心惊肉悸。默默盯着已经大敞的夜窗,心里好像在叨叨着:快来
啦,慢慢熬吧。
    这样的方兴末艾的夏夜里,人容易忆起凉爽的草地。往事早不该再说了:包括山恋、
营地、一张张熟悉的脸、几匹几头有名有姓的马和牛,都因为思念太过——而不是像别
人那样忘得太净——而蒙混如水,闪烁不定了。往事,连同自己那非常值得怀疑是否存
在过的19岁,如今是真地遥遥地远了。

                  ※               ※                 ※

    活在莫名其妙的一片黑森林般的楼群里,在这种初夏季节,像一丛肮脏的错开的花。
架上的书抽下又插上,看来看去还是只要看自己爱看的那几本。脑中的事想起又忘掉,
想来想去也没有个条理。
    近几个月,总是不嫌乏味地回忆马。
    清醒时我知道,对马的回忆,于我已经是一种印刷般的符号。开始能栩栩如生地忆
起一匹匹的骨架长相,忠诚而消瘦的那黑特·海骝,美如希腊雕塑而又小又无能的“豪
乌”,一匹样子凶恶似紫似灰的杂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马崩薄勒,大名鼎鼎的马倍白音塔拉的竿子马切普
德勒,然后是名声更大但年衰岁老的白马亚干;最后,还有一直没有到手没能真正属我
的brothergege的哈拉。但是很快它们就混乱了,旋转着,互相粘合隐现,我不能完成关于任何
一匹的一个完整回忆。我猛地惊醒过来,窗外还是黑沉沉凝视着我的幢幢楼影。
    我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
    那些黑森森的影子矗立得很结实,它们好像永远不会裂开或粉碎。
    而我听见清晰的一个声音。
    像伤口一样,裂开着劈开着,像木柴被一柄无形的斧砍进。
    这是什么呢?
    我抽下一本书又放下。我摊开一沓纸写了几行又撕掉。我倒了一杯更浓的茶,卷起
一支莫合烟。我看看表已是午夜了,我眼前又有走马灯——6匹和我情深似海的马儿旋转
起来,最终使我晕眩了。那匹远星一般的马,那匹如同一个原则一条规矩般的马不再清
楚。我盯它盯得眼酸,可是它渐渐退着毛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一年年地淡漠朦胧,我追寻般拼竭全力睁
大眼睛,我觉得心里的感情已经爆发成怒气了。
    外面的黑夜目不转睛地和我对峙,对此我需要一个活鲜鲜的生命,而且是姣美的生
命支撑自己。夜,已经深了。
    我也许是错把这种需要认成了一匹马。它先是漆黑绝美的黑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哈拉,后来变成雪白
柔顺的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亚干,先后充斥着我这一隅最偏僻的神经。
    唯在今夜,影象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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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突然想到了鞍子。这个字按汉语规律究竟是该衍化成“鞍”子呢还是“马安”子?
    其实它是木头制成的。
    我强忍着听那声清脆而细微的裂劈声响。它响得太逼真,撕扯着一种被自己一直压
制的回忆。我仇恨地看看窗外的黑森林,它们不是树木的儿子。
    劈裂声持续着响了很久,深夜中只有它,像我们那些鞍子破碎时的声音一样。

                  ※               ※                 ※

    是这样,该写一写那些鞍子了。
    插队4年,我们有整整一本鞍经。就像我们忍着不去批评那些关于马的轻薄谈论一样,
我们从不多说其实更珍惜的鞍子。而4年里听惯了摔人碎鞍的故事,好像知识青年的鞍子
特别脆,有的人可能插了3年队碎过四五盘鞍子,奢侈得可憎;也有的人,一直到离开草
原时那盘木鞍还完好无恙。
    全公社,也许全旗知识青年中最有福气的是蔡。他分得一盘银饰累累的旧鞍。银子
的成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很高,马拴在哪里都被阳光照射得白灿烂漫。他早早摔碎了鞍子,后来知识青年
独立出包(离开牧民家)时,给他买了一盘木架子,请两个有名的喇嘛鞍匠给他重新箍
起。一直到我离开草原,那盘满是银霞的鞍子还在草地上银光灼灼,撩人心目。——蔡
碎过一次鞍。
    唐趁蔡修鞍时,抢了他几枚银钉,安在笼头上3颗,然后称自己的马具为“三星。”
他那半辈子一直渴盼当马倌,然而一直到离开草原也没能实现理想,只是置了一盘白铜
镶边的、苏尼特式的元宝鞍,整天幻想着套住马后坐在鞍桥后头的滋味。他除开碎过自
己一盘鞍外,还骑坏过别人一个鞍子。他那盘配着“三星”笼头的鞍子很舒服,收拾得
干净利索。
    和一些老牧比起来,我们几个的鞍子齐整得多,可能是因为无家无宿的地位吧,生
涯在马背的感觉比老牧还要强烈。我哥阿洛华在这么多年里只给我一个破鞍烂鞯的印象。
他在我插队的几年里,不知被马踢碎了多少盘鞍子,我总是见他直到上马出门之前,才
慌慌张张地翻出黄羊角、小dao和皮条,左绑一下,右补一块,勉强把吱扭响的鞍子扣在
马背上。毡垫更是恶心,黑烂的毡絮片露出来,蹭得马腹脏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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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多是摔下马来,又没能抓住马。空鞍的马疯跑一阵以后,背上的肚带就滑松
了。只要鞍子翻转到马肚子下面,马就会惊。疯马一边窜跑,一边死命要踢掉肚子下面
坠着的那个又是皮子又是铁的怪物,而落马骑手只能呆呆地看着。
    最后的善后事情是:没精打采地在草原上遛,在空旷的牧场上,东拣回一块破鞯皮,
西寻回一只脚镫子,再试试能不能我回肚带、鞍钉。至于鞍子本身——那坚硬木头打成
的木骨,已经像一具炸碎的死尸了。

                  ※               ※                 ※

    我的鞍子一直没碎。虽然也饱经踢摔,但它直到最后还是那老样子:不深亮也不难
看,白铜鞍条,白铜鞍钉。特殊的是两块鞯皮硬过生铁,怕是用牝牛皮做的。它大致能
算多伦式,但后桥微翘一些,骑惯了觉得屁股被紧卡着,心里踏实而放松。
    像年轻人不能体味生命的蓄量一样,也像蒙古谚语“新马不懂长途”里描写的那种
新4岁或新5岁骏马一样;我做为我那盘翘角多伦鞍子的助主人,却并不知道这鞍的硬度。
    在接近40岁的时辰回忆19岁那少年轻骑的具体往事,即使我有奇特的记忆力,也毕
竟很困难了。我恍恍惚惚记不清那些摔下鞍桥、重重砸进厚厚草地或雪地的影子。顶多
只有一丝感觉;觉得浑身骨头摔得现在还疼,但又觉得硬土硬石的草原又深又软,在那
儿是不可能折臂断腿的。纵使每年都有数不清的牧民残废,正骨郎中在草地上醉醺醺串
荡着,令人憎恶又受人崇拜——但那时的我认来不相信我的骨头会折断,就像我从未留
心的、我那盘忠实鞍子从来没有裂碎一样。
    好像还讪讪带着一点忿嫉。知识青年骑手们都破旧而立新,拴起了银光夺目的新马
鞍;漂亮而高雅的苏尼特式元宝鞍一个个在我眼前晃动,使我永远无法和他们比试。鞍
不行,连马带人都似乎失了一份锐气。其实,我并不是没有过一个关于新鞍的盼望。如
果我在蒙古草原那几年能有一次机会,如果这鞍子在一次剧烈喧响中裂开,如果我再趁
酒醉把阿洛华哥的黑骏马要过来而不是顾虑它的耐力太差,——那么我自信乌珠穆沁会
出现一个唯美zhuyi的年轻骑手。
    当然,那也许是美丽的梦,但那个骑手不是我。广阔苛烈的大草原改造得我越过了
那种小生之梦,认真地朝着一个坚毅深沉的男人走去了,并且宿命地使一盘铁打般坚硬
的柏木鞍子陪伴着我。

                  ※               ※                 ※

    今夜闷热而阴冷。穿衣淋漓落汗,脱衣肌肤伤寒。风呼啸着满天布云,但肯定不会
落雨。推开窗子,热风如潮卷着一幢幢黑水泥的死林木,对峙般不直接扑向我的胸怀。
那一定也是在一个5月初夏天气诡异的日子里,我第一次卸下鞍皮打量了我那架鞍骨。那
木头纹理狰狞而坚密,看得见一株老柏树的苍劲姿影。那种老柏树不像窗外冷漠的水泥
沙漠上的怪物,那种老柏树躯干已经炼成钢铁,脉管却输动着活力的绿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柏丝纹缠绕
纠绞,我恍然大悟了:马蹄可以踢得它丝丝开扣,但绝不可能踢散它的热烈内里。
    其实,它已经裂缝累累了。
    我震动地看着一道道黑裂的缝隙,吃惊它为什么不在那一次碎掉了事。有一道黑缝
上还粘着新鲜的木屑,我知道这是前几天那次落马:我懒得系肚带撑竿上马,轰羊回来
时我顺手甩了一竿套羊。羊逃了,驯熟的白马自己猛转身去追,我无所谓不可地随着举
起竿子。拐一个急弯时,鞍子嗖地滑下马脊,我和没系肚带的鞍子一块摔到马肚子下头,
左手无名指还勾着缰绳。
    后来留下的纪念只是一根指头的小残疾——它使我学不成吉他弹唱了,但我不知道,
我的柏木鞍应该在那个可悲瞬间里绝望地、清晰地响着裂开。
    还有几道醒目些的裂纹,我都能大致判断它的忌日。一名牧人骑马史的经历,原来
只是刻在不见天日的内里,隔着炫目的美丽银饰,或者白铜饰。
    记得那一天我初次心情沉重。在位包里昏黄的油灯下,我默默地把揭开的鞍皮又裹
紧,把一颗颗银扣子和白铜花钉牢。我一言不发地收拾着,包外漆黑的;月之夜里,微
闷的气浪带来羊群不安的反刍声。我用羊油勒亮了每一根皮梢条,用破布把银铜饰件打
磨得雪亮。在磨旧了掀开一角的小鞍边上,我小心地缝了3针。我又修理了马绊和鞭子,
一一把它们系在鞍上。我把鞍子举起,穿上一根圆木,把它悬挂在毡包的哈纳墙上,然
后久久地凝视着刚刚开始的热夜。
    不知为了什么,今夜我猛地想起了这盘鞍子。我后悔得胸口堵疼,为什么我毫不犹
豫地把它丢在乌珠穆沁独自回来了呢,为什么我20年如一日地回忆那些虚幻得多、与我
相随短暂很多的马儿,却从来没有回忆一次4个360天无一日不陪伴我的、那盘柏木骨架
的翘后桥多伦鞍子呢?
    说到草原,说到骑手,那鞍子拥有的意味要深远得多。
    如今我突然懂了,在新疆哈萨克人是借马不借鞍的。我尊敬地漫想着,哈萨克是古
老的突厥人的后裔,由许他们对牧人生涯有更本质的把握。
    当骏马在飞跑的时候,它是认为骑手压着它呢,还是鞍子压着它?
    我骑过上百匹马。我拥有过上十匹马。我害死过两匹马。然而马儿于我像走马灯,
马和牧人的关系是变幻的。
    也许会出现憧憬的马,也许会出现热恋的马,然而鞍子却恰似骑手本人。
    在我的墙上,在这面一直没有装饰的墙上,应该挂着我那盘伤痕累累的鞍子。
    我转眼望着这词不达意般空涂着一派纯白的墙,心里感到深深的怅惘。

                  ※               ※                 ※

    20年过去了。这些日子里我发观的秘密是:悟彻一桩事物的周期是20年。无论是对
插队,对历史课题,对“文化大革命”,对名篇佳作,对母亲妻女,或者是对马、对羊,
对一盘鞍子。
    当时光巡转了20年,我终于猛锤击头般从自己身上看见了那盘柏木鞍子时,我面对
着的是北京沙漠中的水泥钢筋黑森林。它们如黑浪汹涌,压迫得我喘不过气来。而5月将
末,夏行伊始,这种黑暗和苦热,这种逼人索命的季节和长夜,还刚刚开始。
    空墙和随黑暗涌进的热浪在碰击。
    原来,这几年里恍惚若失,只是因为在我心里的密密纹理间,缺了那柏木鞍的挤死
缠咬、宁百裂而不碎的结合。
    静静坐着,迎着扑胸的热风,我觉得自己这面空墙上出现了我的乘鞍。怪不得墙上
总空着这么一块,原来我一直等着挂它。由于年轻时的错误,我无法挂上它膻腥风尘的
原物了。但此刻我还是把它挂好了,我首先挂上了我自己觉悟了的暗悔,再挂上成年后
刚刚出现的怀念,最后,我挂上了唯我才能看清的、那伤痕纵横的它的影子。
                            198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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