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书五经四库全书道教指南茗香文斋茗香文斋-补遗轩怡文苑
> 网海拾贝-[《張愛玲的小說藝術》序 /夏志清 ]
当前位置: 新国学网-名家云集>张爱玲专辑

标题:《張愛玲的小說藝術》序 /夏志清
「張愛玲的小說藝術」序 /夏志清

張愛玲四十年代在上海走紅的時候,可能有不少人在報章上捧她、評她。那些資料我當時沒有注意,現在更無法搜集,但想來沒有人曾以嚴肅的批評態度去分析她的小說,也沒有人把她同五四以來已享盛名的作家相提並論,去肯定她超前的成就。本書所錄周瘦鵑介紹張愛玲的一段文字,可說是善意批評的代表;而帶些惡意的批評,可能會在文中涉及她的私生活,因為在當年上海,一般人對比較突出的女演員、女作家都還抱著不正常另眼相看的態度。當時在上海,最有地位,最懂得些文藝理論的批評家要算是李健吾,但他的注意力集中於曹禺、巴金以及其他「正統」 左派作家,像張愛玲這樣在禮拜六派雜誌上寫文章的,當然是不屑一顧的。

一九五二年張愛玲逃出大陸後,在香港美國新聞處作事。宋淇太太鄺文meinv士是她的同事,他們夫婦酷愛文藝,一下子就同張愛玲締了深交,對她的作品也非常激賞。宋淇知道我那時在寫本中國近代小說史,就把香港盜印的「傳奇」「流言」寄給我。我當時已讀了不少五四以來的小說家,雖然有幾位頗有成就,但拙劣的居多,讀後心中很煩。因之,我初讀「傳奇」「流言」時,全身為之震驚,想不到中國文壇會出這樣一個奇才,以「質」而言,實在可同西洋現代極少數第一流作家相比而無愧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隔兩年讀了「秧歌」「赤地之戀」(後書前三分之一,描寫「土改」,非常深刻,可惜皇冠雜誌社沒有把它重印),更使我深信張愛玲是當代最重要的作家,也是五四以來最優秀的作家。別的作家產量多,寫了不少有份量的作品,也自有其貢獻,但他們在文字上,在意象的運用上,在人生觀察透徹和深刻方面,實在都不能同張愛玲相比。

先兄濟安一九五六年創辦「文學雜誌」,向我拉稿。隔年我把書稿中已成的「張愛玲」那一章寄給他,他親自把它譯成中文,分兩次發表,題名「張愛玲的短篇小說」和「評『秧歌』」。這兩篇文章,絕對肯定了張愛玲的成就,當時可能很受注意。後來我認識了好幾位旅美小說家,他們都是讀了我的文章後才去找張愛玲的作品來讀的,而且他們自認在創作方面也受了她的影響。一九六一年「近代中國小說史」出版後,書評大半很好,但也有人抗議,覺得我把張愛玲捧得太高,給她的篇幅太多(四十二頁),而論魯迅的專章僅有二十六頁,評得也較苛刻。這也不能怪他們:研究魯迅的書籍有數十種,而張愛玲在一般中國文學史上是不列名的。但事隔十年,即在國外,讀張愛玲的人數也在不斷增加中。張自譯的「金鎖記」,已被選入我主編的「二十世紀中國小說選」,今年剛出版,當遲早會引起讀者的注意。加州大學教授白區Cyril Birch編的「中國文學選讀」Anthology
of Chinese Literature下冊即將出版,該書選了「怨女」英文本頭二章來代表自由中國的文藝成就。該書上冊一九六五年出版後,已被美國各大學普遍採用為教本,假如下冊一樣被採用,則以後美國大學生初讀中國文學,必從「詩經」一直讀到張愛玲。至少在美國,張愛玲即將名列李白、杜甫、吳承恩、曹雪芹之儕,成為一位必讀作家,使我感到當年評介她的工作沒有白做。

水晶到加拿大念書後,才開始同我通信,初次見面在一九六九年初夏。他是當代最用心寫小說的一位,產量雖然不多,著實寫了幾篇好小說。他同時也是專研小說的人,中外古今的小說讀得很多,對美國小說的研究更化過些死功夫。最近一年來他閒居在家,有時我真羨慕他能有時間把「戰爭與和平」、喬治?艾略特“Middlemarch”等的千頁巨著一本本聚精會神的去研讀觀摩。水晶自稱張迷,可能在中學時代就把「傳奇」「流言」讀了。多少年來寫小說,更把她的小說同「紅樓夢」一樣的讀得爛熟,以作自己創作的借鏡。在本書裏,他把自己累積的心得公開,不僅使我們對張愛玲有更精深的瞭解,也使我們將來讀任何值得玩味的小說時,把自己的欣賞程度提高,而體會到小說家寫作時用心的艱苦。

「張愛玲的小說藝術」集了三類文章:訪問記,書評與讀後感,論文。早兩三年寫書評和訪問記的時候,水晶還沒有意思寫本專書。後來文章積得多了,才接連寫了幾篇評析張愛玲中、短篇(「傾城之戀」「桂花蒸阿小悲秋」「沉香屑第一爐香」「紅玫瑰與白玫瑰」)的論文。(「泛論張愛玲短篇小說中的鏡子意象」,可能是全書中最精采的一篇,我尚未見到。)論文章結構的完整,批評、分析功夫的細到,當然是這幾篇論文最見勝。但「夜訪張愛玲」是篇極重要的文獻(杜牧為李賀詩稿寫序,李商隱為他作傳,都是建立李賀聲譽了不起的功臣,但可借二詩人生得太晚,無緣見到李賀,假如其中一人能寫一篇「夜訪李長吉」,該是我國文學史上何等重要的文獻!)早兩年寫的書評和讀後感對張愛玲後期作品的欣賞,很有幫助。水晶讀張愛玲讀得太熟了,隨便提出幾點討論,都牽涉到她小說藝術發展的過程。

論文中,我祇想談兩篇:「潛望鏡下一男性」,「爐香裊裊仕女圖」。為這兩篇,除了把「紅、白玫瑰」「沉香屑」中一般人不易看到的好處細細道來,我想水晶是別有用意的。在「潛望鏡」裏他把張愛玲和五四以來的「新小說」連在一起討論,以證明她的小說藝術,遠勝前一代的作家。水晶二、二十年代的中國小說讀得很多,他把郁達夫「鞭屍」,實在因為同時期對心理描寫,或者性心理描寫有興趣的小說家,沒有比他更突出的。但同張愛玲相較之下,郁達夫的小說實在寫得馬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同時他的自傳性的男主角是定了型的人物:一方面郁達夫讀了不少西洋、日本小說,心理學方面的參考書也看了不少,隨便寫些變態性心理的情景,即可吸引讀者的注意;另一方面郁達夫舊文人習氣特重,覺得把自己寫得越窮、越潦倒,越顯得自己的高傲脫俗。張愛玲從不諱「俗」,在她的散文裏她直談自己的好惡,追憶自己幼年、少年時期的遭遇,從不裝腔作勢,給人一個極真的印象。她
的小說卻是非個人impersonal的,自己從沒有露過面,但同時小說裏每一觀察,每一景象,祇有她能寫得出來,真正表達了她自己感官的反應,自己對人對物累積的世故和智慧。就憑這一點非個人而無處不流露自己真正「感性」的境界,就可以就我們信服何以郁達夫和大半五四時代的小說家如此「粗糙」「幼稚」,而張愛玲卻如此「細緻」「成熟」。

在「爐香裊裊仕女圖」裏,水晶把張愛玲和近代西洋小說巨匠亨利?詹姆斯相比,也同樣證明了她的「細緻」「成熟」。在「流言」裏所提到英美近代作家不外乎蕭伯納、韋爾斯、赫胥黎諸人,而且想來張愛玲並未讀過韋爾斯早期寫實派的小說,吸引她的是他後期泛論科學、人生,未來世界的暢銷書。讀蕭、韋、赫的書很能滿足年輕人的求知慾,而到今日張愛玲看的英文書,也還是這一類的(有關希臘神話的小說,當今原始民族、落後民族生活實況的調查)。她可能在契珂夫的小說劇本裏學到些東西(「流言」裏也提到他,沒有一個現代短篇小說家不是契珂夫的學生),但我相信她真的沒有把西洋小說當學問研究過,像她下功夫精讀「金瓶」「紅樓」一樣。水晶也明知道張愛玲沒有讀過「仕女圖」,但他特別把這部長達八百五十頁的長篇同一篇五十頁的中篇(「沉香屑」)相比,實在要表示張愛玲和詹姆斯一樣,是一位別具匠心、洞察人心世情的藝術家。他們既選定了
相類似的題材,在故事的發展上,人物的刻劃上自然會有些不約而同的地方。

在我看來,張愛玲和詹姆斯當然是不太相像的作家。就文體而言,我更歡喜張愛玲,詹姆斯娓語道來,文句實在太長(尤其是晚年的小說),紳士氣也太重。就意象而言,也是張愛玲的密度較濃,不知多少段描寫,鮮艷奪目而不減其淒涼或陰森的氣氛。但就整個成就而言,當然張愛玲還遠比不上詹姆斯。我想,這完全是氣魄和創作力持久性的問題:詹姆斯一生寫了多少長短篇小說,而且據一般批評家的看法,越寫越好(雖然我個人同意李佛斯F.R. Leavis的看法,中期的「仕女圖」才代表他創作的頂峰),這種情形在文學史上是罕見的。水晶說得對,張愛玲創作慾最旺盛的時期是一九四三「沉香屑」發表後的三四年,那時期差不多每篇小說都橫溢著她驚人的天才。逃出大陸後不久,她寫了「秧歌」和「赤地之戀」兩本小說,至少「秧歌」已公認是部「經典」之作。但她移居美國已十七年了,也僅寫了兩本:「怨女」是「金鎖記」故事的重寫,「半生緣」是四十年代晚期「十八春」的改編,她創作的靈感顯然逗留在她早期的上海時代。張愛玲在美國過著極孤獨的生活,簡直可說是同塵世隔絕了。在「流言」裏,年輕的張愛玲對人生的一切表示了強烈的好奇,強烈的愛好。現在,自甘淡泊,多少影響她創作的情緒和密度,何況,為了
生活,她還得放很多時間在翻譯、小說考證、中共研究這些工作上。根據水晶的訪問,張愛玲有好幾篇長篇、短篇要寫,有些開了頭,還沒有寫完。近代大小說家(最顯著的例子是普盧斯德、喬哀思),生活到某一階段,往往就不再在生活裏吸收創作資料,閉門寫作,回憶過去。我希望張愛玲也能有同樣的毅力,一方面珍攝自己的身體,一方面把自己已定的計劃,一部一部的寫出來。

當然,即使張愛玲今後擱筆不寫,她在中國文學史上已有了極高的地位,雖然她自己對作品留傳的問題,「感到非常的不確定」。五四時代的作家不如她,民國以前的小說家,除了曹雪芹外,也還有幾人在藝術成就上可同張愛玲相比?(當然不少古典小說,藝術成就雖不太高,在文學史上自有其重要的地位。)可借,中國批評事業不發達,否則張愛玲這樣光輝的成就,早應有好幾本專書討論它了。本書的出版不僅彌補了這個缺憾,它應該也是奠定張愛玲在中國文學史上地位的一個重要里程碑。

水晶是受過嚴格訓練的批評家,但他絕不賣弄學問,也不寫學院體一般人不耐讀的文章,儘管他討論的是「神話結構」,「意象」「象徵」之類西洋學院批評家最愛討論的題目。他的文評,同他的散文、書信一樣總是清新可讀,而且引用了不少詩詞名句,說理時也盡可能多用意象,暗喻,給人一個華麗的印象。這種講究文句的文評,當代英美批評家很少有人嘗試,倒使我想起了維多利亞後期的批評家貝特Walter Pater。近年來,以一個作家為對象的批評專書絕少(我僅能想起周誠真的「李賀論」),水晶的新著可說是本示範的文藝批評,它研究的對象又是這樣一位重要的作家,二者相得益彰,應該值得每個愛好文藝讀者的注意。
------------------------------

本作品采集自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新国学网编辑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