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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張愛玲與反張愛玲/楊佳嫻
【小說家與我……】張愛玲與反張愛玲 

楊佳嫻

  研究所課堂上談「張愛玲熱」,每個人都有許多意見。一位頗有文學夙慧的學姊說,她是國中時代看的﹔另一位好談台灣國族問題的學長表示,有誰是像他這樣,三十幾歲才開始讀張愛玲呢?還有人從根本質疑,說這「張愛玲熱」,到底是哪些人染了熱病?會不會是學院內的迴聲,把它誇大了呢?對我來說,張愛玲,或者紅樓夢,因為讀得熟了,現在都是吃便當時候拿來佐餐用的,讀幾乎要成為反射的熟悉之物,才不影響消化。記得我跟楊牧提過這樣的「用餐習慣」,他說,這豈不是跟白先勇一樣了?白對於紅樓夢第幾回有什麼可是清清楚楚,隨問隨答,我從前雖然跟戀人玩過紅樓回目接龍的無聊遊戲,也還沒有這個自信。

  據說,喜愛都市、習慣都市生活的人,會比較喜歡張愛玲小說。張愛玲從七十年代到現在,熱了三十年,彼時的上海、香港,和此刻的台北,或許真因為都會的氛圍而更接近。京派在台灣不曾生根風行,而海派顯得比較吃香,好比王安憶吧,即使她個人否定了「張派」「海派」之類的稱號,但她筆下的上海(她也寫香港),在台灣讀者(台北讀者?)這裡似乎還頗吃得開﹔新的文學出版社各起爐灶之際,王安憶這家也有,那家也出,除了使人揣度她和台灣出版人交好的廣度外,沒有市場,很難這樣「傾銷」。作為「上海書寫」的淵源之一,不知道張愛玲會不會也面臨著,如朱天心寫「古都」台北,而有人反應「我從小生長的台北和她的怎麼像是兩個城市」--畢竟,每個台北人有自己的台北,每個上海人,或許也有自己的上海﹔全球化的浪潮之下,城市的獨立性格,其實仍未被抹滅﹔奇妙的是,透過文學,不同城市的人也可能有類似的感通。

  張愛玲的名號在學院內塵囂甚上,各種傳記,論述和改寫,在她死後七年仍然不斷出版,一時之間,彷彿人人都讀張愛玲﹔「張派」說一出,活躍的中生代女作家除了李昂、平路,幾乎被網羅殆盡,又似乎文壇處處張愛玲了。然而,魯迅當年有「離騷與反離騷」之辨,騷體成了一種書寫傳統,包括體裁和精神,憂患的文人們盡可以發牢騷,西漢就已經有揚雄跑出來說人應當聽天由命,發太多牢騷是會擾亂社會的--焦點雖在離騷,實際上卻是為了自己的不得志講話,或者為zhengzhi鞏固起見背書﹔當前也有「張愛玲與反張愛玲」,張愛玲早成了「祖師奶奶」,有作家為她激情站台,也有避張如避火者,甚至有為之寫了厚厚書冊卻要特意表明「我不是張派作家」等等。這名行蹤神秘的女作家所帶來的焦慮,不只出現在作家身上,也出現在評論家身上﹔張愛玲與台灣文學史的書寫是一種緊張的關係,如何解釋台灣「張愛玲熱」也成為燙手的議題,甚有主張這是因為她可以滿足「想像中國」之慾望,也就是一種「失落了中國」之後,對中國的「意淫」--這其中或明或隱地牽涉到國族認同,且張委實也太忙碌了點,同時要滿足對香港 / 上海 / 中國的想像。比較起來,張愛玲在香港的文學文化表現 / 論述中沒有太大阻礙地,就成為闡釋 / 隱喻現實的媒介,在台灣,從七十年代將這樣一個與台灣無甚淵源的作家捲入「文學與社會的關係」論爭,扮演一個「對照組」,到上個月某個(激情的)學術場合中,仍有人質問陳芳明將以何種方式把她寫入台灣文學史--兩岸三地,張愛玲原是和台灣最沒有關聯的,反變成摩擦最多的組合﹔爭論的焦點是張愛玲,實際上,卻是發言者在為自己的文化zhengzhi位置作表述,「張愛玲」到「反張愛玲」,恰恰是一個把張愛玲架空的過程。

  對於一個(非台灣的)作家的迎與拒之間,牽扯著對「台灣」的想像,以及對「台灣文學」邊界的拓寬或修剪的問題,甚至是文學史觀和建國論述之間的拉鋸。五四以來,大抵也只有這樣一個女作家有如此大的能耐﹔就這點來看,就連魯迅都得讓位。

  被王德威歸為「張派」的男作家林俊穎曾說,張派台灣系譜值得注目的不是陰盛陽衰現象,而是,作者年齡層最晚到一九六○年代中期便中止了,「一九七○年代以後出生的作者,還有張派傳人嗎」,他認為,台灣年輕一輩的作者和村上春樹的關係搞不好更接近。村上和張的命運相近(或許還包括卡爾維諾),都被符號化了,廣告文案,或者最通俗的閱讀與寫作中,都可以見到他們的蹤影﹔但是,村上或卡爾維諾都未曾如張那樣,引起強烈的學術摩擦,以及充分持久地滿足讀者對於某一處地域、某一段時光的想像,甚至開創「教派」。有人稱張為「超經典」(hypercanon),實非過譽,她已然是一種文學文化的奇觀--即使這奇觀的一大部分,籠罩在意識型態和文化資源的角力場中。

  我身邊的人多半「張愛玲」,「反張愛玲」者寥寥。閱讀品味相近,大概也反映部分情性相投。據說當年楊牧與李渝時常爭辯的話題之一就是張愛玲,楊牧不喜張,而李渝甚喜,陳世驤先生與聞,或為之仲裁。在此我願意再抄錄一段劉大任《紐約眼》中所述,因緣際會,他得與張同在陳世驤先生之下共事:


我那時雖非張迷,也讀了她幾本書,而且,來往知交中,不乏張迷。水晶應該排名第一,……唐文標則比較複雜,他的最愛張愛玲和希區考克,皆非我所喜,尤其唐到保釣後赴台前那段時期,思想見地不免受時代風潮所染,對張愛玲的態度只能以愛恨交加形容。楊牧那時改名不久,我們仍習慣叫他葉珊,意見稍有距離,談論時每以「那婆娘」代稱。最激烈的莫過於郭松棻,他的名句是「姨太太文學」。


  有趣的是,過了十餘年後,郭松棻在海外發表了小說〈雪盲〉,當中除了對魯迅再三致意,竟也引用了張愛玲〈中國的日夜〉,將那下沉的中國與曲肱爬行的孔乙己並列。當然,〈中國的日夜〉和人們愛讀的「姨太太文學」很不同,雖出自同一作者。這大概還能說明,「張愛玲」與「反張愛玲」,也不是什麼太絕對的事情。



2002/6/4 作
2002/12/16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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