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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俺自喜人比花低 /朱天文
俺自喜人比花低
               文/朱天文

  不知哪個朝代,哪個佳日良辰的事了。高樓上是夜晚的星空秋風無邊際的颳
來,遠天隆隆的炮聲,一陣陣歡叫裏,燦熾的煙火一蓬蓬的開在墨藍的天空中。

  在這千戶萬巷的遊人裏,有位女子也不知她姓誰名何,她也只是和眾人一樣
,那高處的曠闊的秋風很悲哀,只願臨風遠逝了。你道她心裏想的什麼?她想的
景良辰美景奈何天!可歎她獨稟林黛玉之資,空賦賈寶玉之情,縱有一人知道她
,終於不能是她的,不過像是洛濱的仙凡一會,空中嚮往,風流雲散到底兩無情


  可是呀,可是為什麼那煙花開得似這樣爛漫不可收拾,謝時卻眼睜睜看它如
三月的繁華,一塌塌的陷落了,挽也挽不住,留也留不下,她是從今起就撩開去
,今生今世做一個最最無情的人,憑他誰誰,也再是不相干的了,不相干。

  紅樓夢裏有三個人,皆是「天生麗質難自棄」,賈寶玉,林黛玉,和晴雯。
這先使我想起日本陶人岡野先生來。他為福生市立圖書館做的陶壁,當門進去,
自牆根至房頂,照眼一面峨峨大壁,竟是雲垂海立的氣勢,中有一輪初日欲出未
出,真是清新明亮又大極了的,壁前一支立柱題曰:日出金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那還是去年岡野
先生陪我們遊京都時,一路好天氣好興致忽然得來的靈感呢,在我們也都成為天
幸了。今年五月底岡野先生開陶藝展覽會,製陶燒窯時正是四月櫻花初開至盛極
,那花心的開到徹底沒有保留,就像岡野先生燒陶將他的魂魄都燒進了松柴火焰
裏。

  我們是櫻花開完就回台北了,岡野先生的陶藝展覽會結束,也好似一場花事
忙過,院子裏殘紅還在,而已是靜靜的,初夏的陽光,有一種蒼涼和倦意,卻真
是就此死了也甘願的,謙遜的,柔婉之極的心。是這樣的心境,岡野先生今又開
始轉轤軸了,卻做的是人家日常用的陶器碗碟之類,為怕久做高雅的陶器,會漸
漸陷入藝術的薄窄。但明兒信裏說到嵇康的琴賦,「手揮五弦,目送飛鴻」,岡
野先生做做食器,一面又起了想要再做那面大陶壁的豪興了。正是,英雄不離常
人,而還是異於常人的呢。

  林黛玉不比妙玉的自離於大觀園之外,黛玉寶玉跟晴雯皆長在大觀園人情世
故的禮儀中,黛玉的處境,比別人又更是多一番小心謹慎。寶玉儘管刁鑽古怪的
毛病,亦如賈母所說,若他不還正經禮數,也斷不容他刁鑽去的。他們是行於禮
教之中,而不免於出邊出沿的反禮教。他們是想要遷就,妥協,和眾人一樣,結
果到底也不能。所以晴雯被逐,黛玉去世,正如王昭君的不得不出塞,倒是為了
成全歷史。歷史的真實響亮,在於那一個時代裏,那一個曾經存在過的,最高最
美的一樁東西吧,是從前也是今天,讓人永永遠遠想他想它不盡的

                 ---

  說起晴雯,最喜歡看她的罵人了。比王熙鳳還更有一番佻達潑辣。

  那次傻大姐誤拾繡春囊,碰巧邢夫人撞見,邢夫人最是個嫌隙人,密封了便
令王善保家的送過王夫人,王夫人顏面掃地,氣了個死,和鳳姐措商命人暗訪此
事,王善保家的便趁空挑唆,說了晴雯一堆壞話,正碰在王夫人心上,即刻傳見
晴雯。晴雯午覺才起,正無端發悶,又連日的不自在,並沒十分粧飾就出來了,
只見她「釵斜鬢鬆,衫垂帶褪,大有春睡捧心之態」。紅樓夢到七十四回了,晴
雯的正式穿著這才第一次寫出,卻只是寫意,像畫裏走出來的人,不是那個特定
時空,特定地方裏的。

  當晚關了園門後,王家的便請了鳳姐,一干人闖入大觀園,先就到怡紅院,
直撲了丫環們的房去,挨次一一搜過,到晴雯的箱子,問是誰的,打開叫搜。晴
雯是哭了一天,襲人正欲代她開箱,「只見晴雯挽著頭髮闖進來,豁琅一聲,將
箱子掀開,兩手提著底子,往地下一倒,將所有之物,盡都倒出來。」王善保家
的沒趣,說是奉太太的命搜查,拿大話壓人,晴雯更氣,指著她臉罵:「你說你
是太太打發來的,我還是老太太打發來的呢。太太那邊的人我也都見過,就只沒
看見你這麼個有頭有臉大管事的奶奶!」鳳姐本來不滿王夫人抄撿大觀園,又礙
著王家的是她婆婆邢夫人的人,晴雯一罵鋒利尖酸,鳳姐暗喜,我也叫聲好好,
痛快!

  晴雯志高心大,可惜做了丫環,丫環裏也只有她不甘為環境所拘,處處反叛
。晴雯的眉眼生得像黛玉,沒有襲人的柔婉,只管抓尖要強,王善保家的說她「
一句話不投機,就立起兩隻眼睛來罵人,妖妖調調大不成個體統。」

  原來晴雯長得比誰都美,她的美似乎更是一股英氣逼發,還未成「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
像是一條水光,一波雲影。寫她和林黛玉,總不寫相貌,裝束打扮的。那英氣不
是尤三姐式的,尤三姐很話劇性。尤二姐和秦可卿的美貌則是一個顏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字,
是成了形的。要比就是王熙鳳的英氣,而較晴雯世俗一些,現實的感覺也更多一
些。林黛玉的英氣又不同,她的彷彿海天低昂迴盪,閃過一道青白電光。

  晴雯對寶玉,只覺怡紅院裏家常的歲月,地老天長便似簷前的日月,庭中的
芭蕉與海棠,就只是在著那兒了,愛不愛她是從不曾意識過,不曾懂得。她比黛
玉更是什麼也沒有。又不似襲人的順從,能幹,過日子有打算,有計較。她也不
纏綿悱惻,有淚就像晴天落白雨。想想她也實在膽大,根本她是沒有可憑藉,可
依傍的東西呀,卻只管這樣托大不安分!除非她是天驕,「天生我材必有用,千
金散盡還復來」。她連對寶玉都有一些些不服,不平,一些些敵意似的,雖然她
並不明白此才是她比襲人更與寶玉親的呢。

  寶玉最是好性情體貼人,只有跟黛玉吵架生氣。再就是一次回到房中正不樂
,晴雯上來換衣服,不小心把扇子失手跌斷了,寶玉嘆道:「蠢才,蠢才,將來
怎麼樣,明日你自己當家立業,難道也是這麼顧前不顧後的。」

  寶玉也自己不明白,晴雯是他寶玉的,這話豈能說的?原來寶玉見著晴雯,
即是見著未有名目的黛玉的人了,只覺親是有的,卻未有適當的感情與言語,黛
玉與寶玉的戀愛未有名目之前,她的人也許就是晴雯這樣的。此處明兒又道,與
晴雯,是寶玉在神前與最素樸的黛玉相見,他覺得不是這樣的,甚至像與自己不
相干,所以說出「明日你自己當家立業」的話。

  登時晴雯就變了臉,道若嫌她就打發了她,再挑好的來使,好離好散的倒不
好?身是丫環身,可十足一派林姑娘的口氣。寶玉氣得渾身亂顫,只說得:「你
不用忙,將來有散的日子。」襲人趕來相勸,一語出口道:「好妹妹,你出去逛
逛,原是我們的不是。」這我們你們又是一刺心,更加吵了個翻天。寶玉已氣黃
了臉,道:「你也不用生氣,我也猜著你的心事了,我回太太去,你也大了,打
發你出去,可好不好?」這是寶玉說過最狠心的話了,對黛玉也不曾的。晴雯含
淚道:「我為什麼出去,要嫌我,變著法兒打發我去,也不能夠的。」寶玉要去
回王夫人,襲人攔住,晴雯哭道僅管去回,我一頭碰死了也不出這門,寶玉只說
著一定要去回,襲人見攔不住,只得跪下了,麝月秋紋一干也一齊進來都跪下了
。寶玉把襲人拉起來,嘆道:「叫我怎麼樣才好,這個心便碎了也沒人知道。」
說著掉下淚來,襲人晴雯都哭做了一堆。

  真是「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網然」。明兒寫著:寶玉與黛玉相愛是
自知的,對襲人又是一種,他亦自知。還有他對凡是女兒的無差別的愛意與至情
,他亦是相當自覺的。唯他對晴雯與以上三種都不同,彷彿都不是這些。中國人
舊時夫妻惟新婚時感知恩愛,又是至大難分離時乃知恩愛,而平時則歲長月久,
都似不著一個情字。寶玉與晴雯便是像這樣,乃至像外人,人是對自己也會像是
外人的。其實比起對黛玉,寶玉與晴雯才真是已然的夫婦呢。寶玉是晴雯病重時
與知其死了時,才知恩愛的呀!

  晴雯是絕別時也知道了。寶玉去看他,晴雯哭道:「我今日既擔了虛名,況
且沒了遠限,不是我說一句後悔的話,早知如此,我當日──」

  當日,當日又如何呢?當日是金烏急,玉兔速,南國正芳春,車如流水馬如
龍……即便時光倒流,重證新緣,光天化日下,結果兩人還是凡裏來塵裏去,倒
又糊塗了?

  晴雯撕扇,那是端午的節氣,夏始春餘,聞得見暑意在晚風裏開拆的新香,
又有些酒醉的酣熱矇矓。下午吵的架,這會兒好了,寶玉笑說:「比如那扇子,
原是搧的,你要撕著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氣時拿它出氣。就如杯盤,原
是盛東西的,你喜歡聽那一聲響,就故意砸了,也可以使得,只別在生氣時拿它
出氣,這就是愛物了。」晴雯便接了扇子來,嗤一聲撕了兩半,接著又聽嗤嗤幾
聲,寶玉在旁笑呢,說響的好,再撕響些。這嗤嗤幾聲裏,全都是晴雯的人在著
了,又激烈,又危險的!

  古時有個妹喜好聞裂繒之聲,夏桀便為發繒裂之。又有個褒姒不笑,一笑便
傾人城傾人國。而賈寶玉道:「千金難買一笑,幾把扇子,能值幾何。」啊呀,
這寶玉原也是個煞星下凡,亂世覆國之人!晴雯便是英氣帶妖氣,正也是她,反
也是她,毀滅了,完成了,都是她。

  倒是我們今天,就沒賈寶玉這樣一個人,他道:美蘇兩國,能值幾何。你們
只見世界的現狀不可以變動是不是,他也來護持,你也來擔保,在我看不如一聲
響砸了的好。只為如今山也不是山,水也不是水,人也不是個人。我卻不惜地坼
天崩,遍地斷垣瓦礫不飛塵,買它一個江山人物的風流呢。

  晴雯病補孔雀裘,卻又是最委婉動人。她道:「補雖補了,到底不像,我也
再不能了。」啊唷一聲,仰身便倒下了。

  使我想起精衛鳥的故事。炎帝少女女娃遊於東海,溺而不返,魂靈化為精衛
鳥,常銜西山之本石填於東海。陶淵明有詩曰「精衛銜微本,將以填滄海」,為
了後人,那離恨天上,灌愁海中,她要填滿那不平。

  但她也再不能了。像屈原的,他也再不能了。寶玉寫「芙蓉誄」,祭的晴雯
,也祭的黛玉,又似並不為誰祭的,祭的誰。寶玉的一顆詩心,早已還給了天地
之初,那兒也沒有晴雯,也沒有黛玉。

                 ---

  薛寶釵比林黛玉賢德,深於世故,守禮最嚴,廣得人緣。她生得嫻雅大方,
「任是無情也動人」,才高與林黛玉史湘雲並,比黛玉還博學。怡紅院夜宴,她
抽的花籤是枝牡丹,牡丹富貴,薛寶釵是非常現世裏的,宜於室家。她的裝扮,
衣飾,行事,筆筆寫實,濃濃帶著那個時代的背景和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彩。她理智清明,大概從
來沒有幼稚、糊塗的時候吧。

  寶釵跟寶玉向不投機,雖未始無情,若論及姻緣,她倒不大願意。兩人結了
夫妻,是彼此都錯過了,辜負了。事實上後四十回的賈寶玉,我都不認識他了。
像國劇聯演,前半場劉玉麟的小生扮,後半場換了人,就都不是了。

  八十回以後不好看。鳳姐完全沒了風頭,寶玉一味傻笑,黛玉亦走了樣,居
然出現「頭上簪一支赤金扁簪,腰下繫著楊妃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繡花棉裙」的異文,難怪把張愛
玲駭了一大跳。移花接木一場太委屈薛寶釵,虧她吃得住,令人生氣。林黛玉焚
稿斷癡情,魂歸離恨天,不知為什麼,只覺不真,彷彿是風格化了的。黛玉死後
,愈發烏煙瘴氣到底了。

  其實「紅樓夢未完」,單看前八十回,也可以是一個完全了。寶玉哪裏是去
做和尚的,沒有覺悟不覺悟的話呀,他的豁脫是在大觀園裏,並不是另外安一個
出家的結局來解脫的呢。平劇的戲文,落難憂患時,也都是一路行去一路丟開,
一翻過了又一翻,當時絕境,當時豁然,並不要誰來救贖超渡,弄一個光明悲壯
的結尾。寶玉出家亦風格化,那是假寶玉做的假事情,我們的真寶玉是大觀園時
代的。那已是一個完全。

  還是黛玉知道他。端午節下午,正為和晴雯吵架幾人哭著,黛玉進來笑道:
「大節下,怎麼好好的哭起來,難道是為爭粽子爭惱了不成?」寶玉和襲人嗤的
一笑,黛玉趕襲人叫嫂子,為什麼吵了,她做妹妹的也好勸和勸和。襲人老實,
經不得玩笑,黛玉笑說:「你說你是丫頭,我只拿你當嫂子待。」真是這顰兒慧
黠頑皮。襲人賭咒稱死,寶玉笑道:「她死了,我做和尚去。」才前日跟黛玉說
的,你死了我做和尚,這時林黛玉將兩個指頭一伸,抿嘴笑道:「做了兩個和尚
了,我從今以後,都記著你做和尚的遭數兒。」

  寶玉多少個姐姐妹妹,只不知他有幾個身子,怕都去做了和尚了。寶玉的豁
悟因此又好像只是一個大的茫然。

  初夏的午後,樹蔭匝地,蟬聲喧天,日子很長很長的。寶玉因釵黛多心,自
己沒趣,無精打采從賈母房中出來,背著手到處走走,走一處,一處鴉雀無聲。
正經是沒緣故,沒事情,就像齊天大聖在天宮裏的歲月,浩浩乾坤陰陽移,下文
卻是造反天宮,一反反出了一部西遊記。這位石兄賈寶玉也是,平白無故,好好
的就四處捅漏子。先在王夫人那兒與金釧廝混,著王夫人摔了金釧一嘴巴,逃進
園子裏。走走來到薔薇架旁,隔著籬笆洞,見一女孩兒拿著簪子畫薔,又看癡了
,後來冒雨跑回怡紅院,襲人開門又誤踢了她肋上一腳,害得襲人晚間吐血,弄
弄一夜不成眠。

  這賈寶玉有了林黛玉就該安分,偏他要犯金玉之說,看看薛寶釵又會呆了。
哪裏弄到一個金麒麟,又巴巴的向史湘雲去獻寶。還有個平兒跟香菱,一是賈璉
愛妾,鳳姐心腹,一是呆霸王薛蟠的妾,寶玉皆不得廝近,後因理妝和石榴裙的
事,寶玉方得以稍盡片心,便兀自怡然自得,遐思起來。連劉佬佬瞎認的一位什
麼若玉小姐,寶玉也不放過,真真是干卿底事。

  警幻仙子向寶玉道:「吾所愛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好個大膽至
極的話,相稱而不相稱,切題而不切題,把寶玉也嚇了一大跳。賈寶玉愛女子,
也愛男子,如北靜王,蔣玉涵,柳湘蓮,秦鍾。他這樣汎愛,而各各愛到徹底,
這樣愛到徹底,卻又是人在光天化日裏,不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境。

  禪宗說於佛語要如聽戀人的說話。司馬遷多愛不忍。明兒亦道,其實聖賢與
開國的真命天子,對於世人便都是像賈寶玉的天生情種。所以賈寶玉也同時又有
像天地不仁的豁脫和無情。

  李白求仙,秦皇漢武求長生,賈寶玉則願好花長開不謝,姐妹不嫁,天下的
宴席永不散。「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那憂,原來是一股意氣不平,是生
命的大飛揚,大到沒有名目,是秋風一起,熱淚滿襟,唯願,唯願以死報之啊。

  那大,是大得要否定它了。李白「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髮弄扁舟」,曹
操「何以解憂,唯有杜康」,而賈寶玉他要做和尚,他要化為灰,化為塵,化為
煙,風吹吹散了,做個風月兩不知。又還有林黛玉葬花,與「牡丹亭」的杜麗娘
,她是青春的無可奈何天!

  「煎淹,潑殘生,除問天。」那樣的激烈,蓄滿了風雷,是青春,是革命,
是創世紀。像櫻花盛極時,開著落著,清而恍惚的淡紅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只可名之為櫻花紅,
櫻花夢。

  寶玉黛玉生在大觀園人世的禮儀中,而兩人都有這樣一個大荒山靈河畔的夢
境為背景,飄揚蕩逸的,櫻花的夢境。現實裏尋常見面,也只是相看儼然的「儼
然」,親極,真極,反稍稍疏遠的,似信似疑,帶著生澀敵對的。薛寶釵的人生
沒有這樣的夢境。

  一回寶玉占偈道:「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是無有證,斯可云證。無可云證
,是立足境」,豈知給黛玉續了兩句即告破法。黛玉續道:「無立足境,方是乾
淨。」天宮這樣的仙佛之地,尚且無立足之境,況且大觀園裏何必太肯定,犯一
犯,反一反,又何妨?我獨喜「淵明多酒誤,慧遠犯規則」,一語道中古今多少
英雄事!

                 ---

  我又愛羨黛玉晴雯的利嘴,和鳳姐的口齒春風,深以自己的口拙為憾,因此
幾次被仙枝的快嘴快舌搶白冤屈,弄得一顆深心無處表白,索性灰了心,一副麻
木不仁的呆狀。這裏幸好有寶玉也是個口拙的。記得妙玉在惜春處下棋,寶玉從
瀟湘館過來,妙玉先不睬他,後來停了子方問「你從何處來?」寶玉巴不得這聲
問的,忽又想著或許是妙玉的機鋒,竟就轉紅了臉答應不出,倒招來惜春笑他。

  寶玉口拙,展屢給黛玉封殺出局,黛玉每次冤枉他,編派他不是,其實正是
最驕縱寶玉的了。寶玉又經常說話造次,得罪了姐姐妹妹,都只為他的人太意思
滿滿了,像老子說的,「名可名,非常名」,眼前那樣一個絕對的真,叫它是神
,是天,都不是,叫它一個趙州大蘿蔔吧。

  寶玉的世界裏,隨處都是絕對的真。那個不知名的畫薔的女孩兒,傍著欄干
邊海棠花遮住出神的紅玉,一棵杏花樹,一株並蒂蓮,日中的蟬聲簷影,都是此
時此刻就是唯一永遠了。那樣滿滿的,不可名之的呀,怪道他一出言就不對,就
錯。可是真如禪僧所言,「善應何曾有輕觸」,寶玉的說話造次,是未曾輕觸,
卻一著一著都已打中了人生的絕對處。來看今人,可是論文過多,情報過多,學
術界文化界天天議論不窮,說的縱然是些大道理,卻一著都未中。對著空氣講空
話,倒可名之曰「一個蚊子哼哼哼,兩個蒼蠅嗡嗡嗡」──這是新鮮曲兒,叫做
哼哼韻。

  寶釵襲人勸寶玉,晴雯卻不,黛玉也不,因為知道他。晴雯和黛玉說話dao光
劍影,自是女子的,男子就是劉邦的出口狎侮人。紅樓夢裏正派人物算賈政王夫
人薛寶釵襲人這邊,反派人物是寶玉黛玉晴雯王熙鳳。以賈母為中心的大觀園的
風景,「景」在於正派,「風」在於反派。景安穩信實,但紅樓夢迷人的地方,
還是那風光的撲朔迷離罷。

  張良道:「沛公殆天授」劉邦這個人,說他好,卻好不是那種好法,說他壞
,又壞得生機蓬勃,風頭全給他佔光了。想想不服氣,憑什麼嘛,我就是不承認
的,還要代替你的如何?只管不承認他,他才不理你呢,就算全部人都不承認,
他自己承認,他就開了大漢四百年的天下。因為他自身就是天運,就是形勢,他
不依你倒是你得來依他。

  黛玉晴雯的所行所為,只能是一次,是她黛玉的,晴雯的,說好說壞總之拿
她沒辦法。是無跡可尋,不能為師,像黛玉葬花,晴雯撕扇,若去學她,當真就
成了東施效顰,可厭可笑了。賈寶玉的天生情種固不可學,他的拓落不事營生而
好管閑事亦如劉邦,不能置一字之評,讚一詞之功的。

  尚有王熙鳳,她呀,她是「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看她便是愛她在賈
母跟前的有場面,有手段,鋒芒四射,搶盡了風光。

  王熙鳳她吃硬不吃軟,服強不服弱。她喜歡做人氣派,辦事漂亮,手底下利
落來利落去,像秋風剪落葉,帶著霜威。她看人不在意好壞,卻先打量你聰明人
呢?笨人呢?那種軟性子,沒脾氣,不識風頭,拘拘瑣瑣,不清不揚的人,憑他
怎麼個好人法,她也瞧不上眼的。這點亦似曹操的取人,壞人有幹才,他也用,
這樣的闊達沒有禁忌。本來好壞的標準要依什麼,若依宋儒他們的標準,打死我
也不要做那樣的好人。

  王熙鳳的服強不服弱,倒跟公理一則,「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完全沒關
係。比方劉佬佬一進榮國府,輾轉見到鳳姐時,平兒立在炕邊捧著茶,鳳姐坐那
兒,也不接茶,也不接頭,只管拿著火箸撥手爐的灰,慢慢的道怎麼還不請進來
,說著抬身要茶,見劉佬佬已立在面前。這一景明明是戲,底下還有,「這才忙
欲起身,猶未起身,滿面春風的問好,又嗔周瑞家的怎麼不早說。」劉佬佬一個
窮鄉下佬來攀親扯故,還值得鳳姐賣弄手段?原來都是中國人的「人之相與」,
這相與之間,有作假演戲,但喜的是那風姿綽約,就都可以成為文學,傳誦不滅
了。

  傳誦最多的自然是黛玉進府一章,鳳姐初次亮相,「只聽後院中有笑聲,說
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客。」傳奇小說中,美人登場,先聞環珮叮噹之聲,又或
一陣香風飄來,很空靈矇矓的手法。鳳姐出場,則一個翻案,壓倒前人,真是新
鮮具挑撥性,又現實感的,歷歷如前。

  禮記裏教人子侍父母,「聽於無聲,視於無形」,是說侍父母要會察顏觀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
,先意承志。簡直就是革命的機先!秋風還未起呢,晴遠的天空好似已泄漏了消
息,革命者一步上去抓住,啊,秋陽鑠鑠秋山紅,秋月秋水秋花都是為了他。我
就愛王熙鳳一等一的聰明人,善奪機先,言語潑辣,顧盼飛揚,好似神龍見首不
見尾,隱隱一抹殺氣懾人。紅樓夢裏我是覺得賈寶玉之外,所有的男子都辜負了
,賈璉根本不是鳳姐的對手。

  鳳姐其實有她的厚道。像劉佬佬是個有趣人兒,投了鳳姐的脾氣,鳳姐即真
心待以賓主之禮,並不嫌棄。邢夫人雖是她婆婆,她就看不起。邢夫人的姪女兒
邢岫煙來投奔,是位有志氣的女孩家,鳳姐便憐她家貧命苦,反比別的姐妹多疼
她些。那場大雪裏大家穿紅猩猩氈斗篷,獨邢岫煙一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舊衣,鳳姐即給了她件大
紅羽緞斗篷。襲人母病回家,鳳姐知王夫人獨重襲人,著意替襲人打點了一番,
下人的體面,也是在上太太的體面。鳳姐在賈母跟前彩衣承歡,也都真心的,只
覺那侯門豪族的大排場,大規矩,都成了「春風至人前,禮儀生百媚」。

  至於尤二姐一段,毋寧是尤二姐太水性了些,假如她也有探春的清堅,硬性
子,諒鳳姐也不欺負她的。尤二姐配賈璉,恰好。九十六回鳳姐設移花接木計,
分明是篇很壞的小說,我不承認的。

  王熙鳳的人生還是因於中國廣大人世的背景,所以這樣強健,活潑,理性,
平明。她逞強好鬥,但總總不離一個做人的道理,千人搬不動的一個理字。她放
重利,幾次弄權蔽上,但有她素來做人的氣概,就也可擺平了,蓋過了。我笑今
天大家說慣了民主法治的社會,做好國民奉公守法,受賄貪污當然是完蛋,日行
一善,遵守公民與道德,一樣也是完蛋呢。行善第一還是要有氣概呀。今天這樣
產國主義唯物社會下的小市民,小公民,哪裏來的氣概?那些小善小德變得諷刺
滑稽得很了。

  賈府三小姐賈探春,是位有氣概的。排行三,就覺她比二小姐四小姐伶俐。
果然相貌是迎春富泰,探春俊眼修眉。

  探春生母趙姨娘討嫌,女兒可敬,做人都是自己做出來的。探春正傳一在代
掌大觀園,一在抄撿大觀園時,獨她一人命丫環們秉燭開門而待,有決斷,能擔
當,那一巴掌摔了王善保家的,該,該,大快人心!探春庶出,心志不凡,是男
孩兒就出門闖天下了。而她只可在大觀園裏,似朵幽閑花,新枝新葉生得爽利柔
勁,往後遠嫁,可想見在夫家亦是她做人的鋒芒,有稜有角,得大家的敬重。

  早年看紅樓夢,不知元春迎春探春惜春是合的「原應歎息」,也不知英蓮是
「應憐」,秦可卿「情可親」,秦鐘「情種」,甄士隱「真事隱」,賈雨村言「
假語村言」,後來陸續知道了,是這樣的啊,有些惱惱的。而我對「紅學」的興
趣便也止於此。有關紅樓夢的考據,我只看張愛玲一人的,而且還未看,已百分
之百相信,看著不懂,真不懂的,仍然相信。另外一位宋淇也看看,因為和張愛
玲是好朋友。

  張愛玲在序中道,「十年一覺迷考據,贏得紅樓夢魘名」,讀之掉淚。她原
是知道的呀,天涯海角她是知道的。紅學裏只有她的才是絕對的真。

                 ---

  顏元叔有次寫道:我們要理智的薛寶釵,不要感情的林黛玉。見之氣竭。但
是今天學院派把紅樓夢派做一部暴露中國封建社會百態的的巨著,賈寶玉恐怕還
犯某某情結的嫌疑。怎麼會這樣?「民散之久矣」!

  林黛玉難懂,尤其大大不合現代人的情調,就是從前為數不少的擁黛派,也
懂得的程度各不一致,知道她的還是賈寶玉了。使我慨歎世間最難的學問莫過於
知人,為政的極致仍然在於知人呀。晴雯亦難知,便賈寶玉算得人緣的了,要知
道他也不是容易。劉邦就此項羽難知。但劉邦好幸運,有張良知道他,一起打得
了江山,江山如畫我為主,我與張良登高同望海,若當時 國父也有張良知道他
,民國的江山也不會這樣的寂寞了。

  國父說「知難行易」,實實在在是肺腑之言呵。

  大概沒有人會不喜歡史湘雲。想著她很可能被封做是「O型的俏姐兒」,便
要大笑兩聲。再回頭想想,誰是「B型的甜娃兒」,還是她。兩者共同都是情竇
未開,女朋友多,男朋友也一大堆。她的身材「鶴勢螂形」,長腿細高個兒,頂
適合T恤牛仔褲了。史湘雲比寶玉黛玉都小,講話大舌頭,每把二brothergege愛brothergege叫
不清,扮男裝,啖腥膻,睡相跟仙枝一個模樣。醉臥芍藥裀是史湘雲的夢境,她
的夢是海棠花的「只恐夜深花睡去」。像嬰兒香夢沉酣,夢中自己笑起來。小時
候湘雲賈玉跟賈母一塊睡,兩人十分親厚,後來來了林黛玉,把她位子佔了,她
對黛玉有時不免敵意,完全小孩氣的。

  湘雲稚氣豪爽,有詩讚她:「家中最小最輕盈,真率天成詎解情」。我只覺
似是少了一些些艷。

  艷是淹然無限。淹然兩字好,張愛玲說,有些人見到好的東西,像棉花沾了
胭脂,即刻滲開得一塌糊塗,有些人滴水不透。滲開得一塌糊塗,那滿滿的都是
謙遜和喜悅。又有句「湛然如水」好。艷多指女子,是花心詩心一波波盪漾,深
至有層次,看了又看,總好像看之不盡,知之不盡。其實文章也要艷,李白的詩
亦艷而清。艷是妙顏妙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妙音妙自在,宋儒的做人就是最沒個艷,現代人生活的
倩致,感情的表達,更是沒有艷,兩天就盡了的。

  逛日本百貨公司,每在和服部徬徨不能去,和服配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之美,層次之深,就只
有是日本民族才有的本領。記的不清,是說皇太妃和服上的一條穗帶,真絲紫染
編就,染一回砧一回,砧過於涼處陰乾,乾後再染,如此三千回遂成。那樣的紫
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該是怎麼樣的一種紫啊。我只曉得櫻花的輕揚如夢之境,我還曉得此境是那樣
一個三千回的染,二千回的砧,砧出來,染出來的嗎?我只愛江山如畫千古風流
人物,我可知孔子陳蔡,孟子栖栖,大漠的風沙憔悴了王昭君?我只說岡野先生
庭前白雲翠松多閑逸,我不知他做陶燒窯時,整整三天三夜不食不能眠。我只知
天涯遠遠的,那兒吹起了長長的秋風,此生此世,唯一唯一的,而我要與之斷離
了。再不落一滴淚,為了更親,為了前程憂患,民國之事尚未央。

  錄一節明兒的信:

  「一日在濤濤會講了西施,再講了王昭君。昭君的本文是單于遣使來索婚,
帝回宮中問願去者,昭君自度入宮三年不見知,遂上前自云願去,帝驚惜,然已
不可改云,然則漢帝至此時為止,初不知有昭君其人也。

  「而元曲漢宮秋卻云帝偶見昭君,幸之,遂欲斬畫師,畫師逃往匈奴,獻昭
君之真圖於單于,單于遣使指名求之,帝不得已從之。故云昭君怨。我問昭君何
怨?柴山等方擬思,仙楓直對日:她是要的絕對。我聞言一驚。

  「當時的事情果然是漢帝若要不顧一切留住她,也不是必不可以留,昭君要
戀漢帝之惜意與愛慕也可以為之躇躊的,然而昭君只慷慨一二語遂去。她的這慷
慨決絕真乃如伯夷叔齊的至純極高。伯夷餓死首陽山作歌傷唐虞之世不再,司馬
遷謂之怨。王昭君當時是決絕了漢帝,及出塞時在馬上彈琵琶卻淚數行下,傷心
於虞舜與娥皇女英之世不再,今時無絕對的男子也。」

  林黛玉的一生其實不為情,不為戀愛,是為求一個絕對。

  寶玉製燈謎,「象憂亦憂,象喜亦喜」,且不管它謎底鏡子,卻說的寶黛二
人。寶玉好比黛玉的象,黛玉好比寶玉的象,見到寶玉,是見到了黛玉自己,怎
麼倒比自己還真呢?假的吧。她對寶玉好端端又惱了,惱了兀自又好了,想起來
又恨他,故意冤屈他,冤屈了他,又自己灰心流淚,要死要活,這豈不是花不迷
人人自迷。黛玉你好傻,只說為求絕對,現前便是一枝靈河畔的絳珠草,怎的你
反不識了?

  「訴肺腑心迷活寶玉」一段太精采,照錄不管了。


  ──賈玉瞅了半天,方說道,你放心。林黛玉聽了怔了半天,說道,我有什
麼不放心,我不明白這話,你倒說說,怎麼放心不放心?寶玉歎了一口氣問道,
你果然不明白這話,難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錯了,連你的意思都體貼不著
,就難怪你天天為我生氣了。林黛玉道,果然我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話。寶玉點
頭歎道,好妹妹,你別哄我,果然不明白這話,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連你
素日待我之意也都孤負了。你皆因多是不放心的緣故,才弄了一身的痛,但凡寬
慰些,這病也不得重似一日──


  黛玉對寶玉還會有不放心?是南泉禪師道「時人對此一枝花,如夢相似」嗎
?她也像「天問」問了一遍又一遍,這是真的嗎?真的嗎?她像面對天宇浩蕩,
試探試探的踏出一步子,是這樣的吧?那絕對的真,她不是一次徹悟即得了金剛
不壞之身,她要問了又問,證了又證,悟了又迷,迷了又悟,都是她的人一瓣一
瓣澄艷的開在明媚的春光裏。納蘭詞「幾番離合總無因,贏得一回僝愁一回親」
,為求一個親,證道修行的遠程又是多麼的脆弱,動搖,危機重重。她是「秋露
如珠,秋月如珪,明月白露,光陰往來」,一層層,一波波,搖曳迴漾,惝恍迷
離。史湘雲的夢境如果是天仙,我則更愛林黛玉的夢境是謫仙。黛玉豈有不放心
,她是為的求證她自己。

  人生的絕對處,沒有人能相伴,能幫助,最最是只有一個最最孤獨的人,不
憑藉任何,不依傍任何,而自己強大。我只是我自己的。昭君只是我李白詩裏的
,寶玉只是我黛玉的,天只是我劉邦的。噯呀,「東南有天子氣」,始皇帝因東
遊以鎮之,那劉邦便以為是他了,亡匿,自隱於芒碭山澤巖石之間。

  曹操煮酒論英雄,今日有誰能言,唯我是 國父孫先生的知己?英雄美人都
自以為是天寵他,故此天驕,永遠志氣不竭。林黛玉對人自負,對天奢侈,她的
吃醋,小心眼,好哭,忽喜忽怒,一半是假的,「莫怨東風當自嗟」,她對寶玉
的愛嬌,自己的歡憐呢。

  孟子說,人力大不能自舉。如何自舉?我想我是在文章裏自己舉起了自己,
岡野先生是在陶藝裏舉起了自己,因為都是超過我們自己所能的。寶玉黛玉也都
是超過他們所能的了。芳官的乾娘冒冒失失跑進寶玉房中吹湯,給晴雯喝了出去
,小丫頭們道:「你可信了,我們到的地方有你到的一半兒,那一半兒是你到不
去的呢,何況又跑到我們到不去的地方。」是呀,人生的絕對處,是倩也到不去
的。晴雯的亮烈高絕,一記叩響了究極的自然,而我至此才明白寶玉黛玉何以是
太上忘情了。

  大觀園裏的賈寶玉林黛玉竟是真的,太虛幻境的神瑛與絳珠仙草倒為假的了
?黛玉去逝不是那樣寫法的,根本不是。此時寶玉黛玉是反比什麼時候都明白了


  寶釵黛玉寶玉本不是通俗小說裏慣使的那種三角關係,因為黛玉的對手是寶
玉,不是寶釵。早先黛玉每借寶釵為題發揮,也不一定真是嫉妒,多半還是激寶
玉一激,試試他的真心。逢此場合本就是女子特有的聰明,慣會假話反話,攪得
人一頭霧水,含冤莫辯,她倒又好了。寶釵寶玉素不投契,依寶釵的家教和做人
,卻是多避著他倆的好。黛玉身體太壞,父母雙亡,雖外婆家的舅舅舅母,兄弟
姐妹,也到底無人能夠做主,終身之事無著落,這是她的處境比誰都難。她管自
聰明要強,底子原又是個老實不過的人,只為三宣牙牌令上,黛玉露了西廂記兩
句艷辭,寶釵勸了她好些女孩兒家的道理,是我就未必都聽,而黛玉竟為此自慚
自悔,感激寶釵不盡,令人心酸。釵黛二人後來一直是金蘭契。

  黛玉肺病,賈母王夫人作主許了薛寶釵,並沒移花接本的事,寶玉更非那樣
瘋傻不知情。安排寶玉失通靈,似乎就可把寶玉娶寶釵之事,推卸得一乾二淨,
明明是偷懶,避重就輕不負責任嘛。

  寶玉一輩子在賈母寵護下,這回是他要獨力面對人生最大的一件事實,他明
白得很。不可改變的事實,人為也好,天意也好,寶玉是帶著自覺,明知故犯的
,義無反顧的,順從了。他並不怨恨,連悲哀也無,惆悵也無,倒像和他不相關
,眼看著闔府上下為辦他的喜事忙碌熱鬧著,成了他是局外人,有一種奇異的,
樸素的好意。天命如此,寶玉的大順,像是他把自己還給了大荒之初,赤條條無
牽無掛,反比平常愈加無事遊盪去了。

  他依然常來瀟湘館。黛玉病重,也許有時來了,黛玉睡著不知,他和紫鵑低
低說兩句話,或只是在鸚鵡架前撥撥小米,階前立立,見陽光下細細的竹影,也
沒有淚。黛玉醒著時,虛弱多是不講話,寶玉沒有要向黛玉辯明的,交待的。或
者是說說方才沁芳橋走來,桃樹皆發芽了,那年喒們在那邊畸角上葬花的呢。又
或者也說到今兒個老太太已差人將過禮的物件都送去了,寶主笑道,鴛鴦一件件
點給老太太瞧,這是金項圈,這是金珠首飾八十件,粧蟒四十疋,各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紬緞一百
二十疋……

  屋裏是藥香,天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映在霞彩紗糊的窗格上,那回吧,那回改芙蓉誄,寶玉道
:「我又有了,這一改可極妥當了,莫若說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隴中,卿
何薄命。」眼前這人,知己也是敵人也是自己,我本無緣,卿何薄命,這樣大極
的!黛玉,黛玉,青天白日裏,哭它一個海乾河涸吧!

  或者寶玉拜天地的那一刻才有淚如傾,他大觀園時代的結束,他身邊的人兒
,他今後新的人生,人生裏那個最真最真的,迢迢的遠星啊。他是這樣清徹明白
了,而面前一洗天地蕩然,他可也膽怯的嗎?

  或者訂了親依禮寶玉不能常來,他倒是少來的。紫鵑或像青兒的衛護白蛇娘
娘,待寶玉極烈性。黛玉至此唯有蒼杳的遠意,戶外晴光又白又亮,風吹過竹梢
,他來了,彷彿沒來,他沒來,也彷彿來了。

  大荒中有石,字跡歷歷。

                     
(※本文錄自《三三集刊?補天遺石專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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