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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金塔玉碑──敬悼張愛玲先生 /朱西甯
金塔玉碑──敬悼張愛玲先生
               文/朱西甯

  張愛玲先生,一代絕世才人,中國現代小說大家,猶似謫仙歸位,悄悄然物
化而逝。

  愛玲先生出身前清權貴世家,自生及長皆寓居津滬兩地外國租界及香港英殖
民地。遺老族戚之輩本皆化外於民國──至少也都是事不關己的無情以視界外天
下。如此乃流傳和成就愛玲先生文學風格的超然觀世,冷然處世;外間幾世幾劫
,時事多少盛衰興替,時潮多少飛伏湧退,似皆與她無涉,不為所動。這種「鵲
橋俯視,人世微波」天上人間的境界,在中國現代小說家中,幾無第二人有她這
般邀天之幸而得之者。

  愛玲先生外曾祖李鴻章,祖父張佩綸,俱是中國早期始辦洋務的第一、二代
讀書人。累世以傳,愛玲先生秉其不世出之才,承此而為中國現代文學幾乎獨一
無二精通中西人文的傑出作家。其後期作品每以英文完成,再以中文重寫,外文
可以創作小說,足見素養之高,也足證她比諸所有中國現代文學家都最有優厚條
件西化。然而她是中國嫡傳的一位現代小說家,誰也沒有她那麼地道又地道的中
國。這可以說是「繼承傳統的主體文化,吸取舶來的異體文明,創造當代的新體
人文」(文學藝術自是新體人文的先鋒與重鎮),一種人文生態機制所陳現的自
然律動與軌跡。依今觀昔,乃祖世代的中體西用,五四其後的全盤西化,以及與
此前後兩者併行且相斥的國粹派,便都來得極為工於心計的勉強造作了。而惟其
有違人文生態機制的反向歧行,則必皆一事無成。

  如此看來,愛玲先生確然深得天之獨厚;也正因這樣殊異,突出於五四以來
所謂「新文學」的作家,乃每為預設尺碼的文評家,指其作品脫落於時代和社會
,甚而為之貼上鴛鴦蝴蝶派的言情小說標籤,排斥於純文學作家行列之外。誠然
,其先期作品《傳奇》小說集、《流言》散文集,皆成於日本佔領下的滬港兩地
,卻全然不涉當時遍地烽火,山河變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國家苦難和民族瀕臨生死關頭的時代脈
動,豈不招致世人以冷血目之?

  但凡身受對日抗戰一場浩劫而尚存留深刻記憶的一代,不知覺中已鑄就以時
代主流自況的一種執念。然而入寇強敵的剋星,還在廣大眾民所潛化的無限主力
。若論勝敗,苦難傷亡固已輸敵,即使以弱戰強,所獲也不過是「以十眾創一寡
」的慘勝,則仍屬輸局。譬如楚強(號稱百萬雄兵)漢弱(號稱二十萬)本非對
手,而所以劉終滅項,決非仗恃形似主流的兵將交鋒。廣武之戰,兩軍對陣,劉
邦歷數項羽十惡不赦之罪,項羽搦戰與劉邦單挑不成,急令伏兵萬弩齊發,劉邦
當胸中箭,卻捫足大呼:「虜中吾指!」萬箭僅傷腳趾,使敵戰果不立,為之沮
喪,是心戰大勝;漢軍唯聞主上輕微之傷,士氣安然,是心防立於不敗之地。這
可正是抗戰八年的濃縮寫照。其時無論敵前敵後,特以淪陷區為甚,戰火一過,
千家萬戶重歸清平世界,蕩蕩乾坤,農工商學,婚喪嫁娶,依舊家常日子。日本
就是這樣的以其有限,力戰中國的無限,征服與被征服都不曾發生不是?愛玲先
生筆下正就是這樣的清平世界,蕩蕩乾坤,真正戰勝強敵的主力──千家萬戶。
孫子兵法有云:「善戰者之勝也,無智名,無勇功。」是連dao光劍影也都不必現
形的。

  今之文學論家多以西洋寫實主義的框架來套量中國現代文學,動輒以反映時
代與社會為放諸四海皆準的要求。不知文學自身即就是發光體,是其照亮時代與
社會,豈僅是一面「象喜亦喜,象憂亦憂」,婢學夫人而無主體生命的鏡子?而
愛玲先生後期的重要作品《秧歌》、《赤地之戀》,那可是緊緊契合著那個時代
和社會的脈息,但一般論者則又要就是避而不提;要就是以其為「反共文學」而
不值一顧。

  對此須從多方面來看:一是只因不認同或鄙夷反共的資產階級、資本主義,
或專制政體,連帶也減低或否定自主性反共的歷史意義與時代價值,委實不當。
二是單以「反共文學」定位《秧歌》與《赤地之戀》,未免太窄化矮化這兩部傑
作;鑒於愛玲先生的作品在海峽兩岸愈來愈為廣受重視,可以斷言有朝一日不問
是不需反共,抑或共已不存,這兩部長篇巨構必仍富有其文學價值,當可知其內
涵至豐至廣。三是國民黨政權視之為反共小說而肯定之,共產黨政權以同樣的理
而封殺之。兩者皆局限於各自現實利害的褒貶,實則只是自作多情或多恨而已;
其作品近年風行兩岸,咸與反共與否無干,即是一證。四是大陸開放後,如雨後
春筍的所謂傷痕文學、抗議文學,其暴露和批判種種運動負面乃至反面的暗敗悲
慘,激烈和憤恨實強過愛玲先生的「反共文學」千百倍,卻也都並未被目為反共
文學。五是這兩部小說形似「反映時代與社會」的寫實主義之作,然而單從她對
整治人民的chinazhonggong幹部如王霖、張勵、崔平之輩的悲情、委屈、不得不生死之交也
互鬥得那麼慘烈的種種所付予的相知與疼惜,即就不止於寫實主義的有聞必錄的
「反映」,她是不自覺便輻射出愛的生命之光,「照亮時代與社會」。「上帝教
日頭照好人,也照壞人;降雨給善者,也給惡者。」若僅愛其所愛,雖禽獸也亦
然。惟能愛其所不愛,才是文明的大光。如愛玲先生的愛之無類而無限,則何來
其反、何來其恨、何來敵對的預設立場;而惟其先期的不受時代與社會的牽絆局
限,後期的愛之可大可久,也所以尊重、崇敬、和傾心愛玲先生的眾多作家、學
人與讀者,無論是在台港大陸和海外各地,所有反日反共意識漸趨淡化──尤以
抗戰或文革之後的世代,皆已不復以之摻入文學淨土引為對題旨的勒索要求;不
屬任何流派而超越時空的她的人與作品,自是日益增高評價、增廣影響;文學的
所謂永恆不朽,由此也使具體而實際的得解和得證。

  愛玲先生之驟逝,台港大陸及海外,多少作家學人讀者記者編者等莫不惶惶
然奔相訃告,抱悲舉哀──北京上海甚至有大學學生為之放聲慟泣。單是見於此
間的報刊廣播電視與傳播媒體者,即一連數日俱是頭版、全版、大篇幅、大時段
的以重大新聞報導,至於特刊、專輯、特別節目的訪談及悼文種種,至今連續月
餘而不輟。中國古今文學家有此身後哀榮者,應是空前的了。愛玲先生若走在四
五十年前,定必沒沒無聞,即便二十年前,怕也不為多人所知所關切。實則其重
要巨構大抵已於四十年前一一完成,這就意味她的小說不僅僅足堪傳世,而且罕
有可與倫比者,還是其作完成之日,方是在人世間起始初生之時,此後即與日俱
長,併隨歲月之無涯而遞增其高、其廣、其大、其強,以至於無限,其影響也自
是無量。因之這不獨是中國現代文學的無比輝煌,且為今世及至後世的中國人都
必引以為傲,引以為榮的金塔玉碑。(朱西甯-作家)

※按:本文錄自皇冠《華麗與蒼涼──張愛玲紀念文集》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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