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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手之妻  作者:杨小云
                  
              廿七    艳  遇

乖妻:
    有件事在我心里闷了很久,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我怕
讲了之后你会生气,不讲的话又象有意在欺骗你,更容易形
成我们之间的隔阂,也增加了我的罪恶感,考虑再三,我决
定还是向你坦白,盼望你能谅解,也盼望你能以客观的角度
来看这整个事体。我不知道该如何向你解释当时的心情,或
许那是人性中卑鄙的一面,或许只是源出于同情和一些混杂
的因素。我要告诉你的是,存在于我们之间的爱情并没有丝
毫改变,我爱你,是发自内心最深处的真情,我需要你,是
一种灵魂对灵魂的渴求,乖,相信聪慧如你这般的女人,一
定会明白粗俗如我这般男人的一番情意哪?
    乖,现在我将整个事情经过情形,完完全全地告诉你。
    上一趟船到纽约,子成、子兰约好到我船上来玩。我请
他们上街吃了顿chinazhongguo菜,在咖啡馆里聊了很久,子兰变得比
以前更沉郁,脸上有着化不开的颓丧和倦怠,使她显得很憔
悴,每当我问及她的生活情形时,她总是言词闪烁,避而不
答,想起当年她要结婚时的那股坚绝和自信,再看看她现今
的暗淡,不由使我有太多的感慨。子成的生活只能用
“忙”、“累”两个字来形容,好在他有足够的奖学金,不
必为生活奔波,可以将整个精神放在学业上,明年他就可以
拿到博士学位了,真叫人替他高兴。
    由咖啡馆出来,已经是夜深入静的时分,看着子兰开车
消失在街角,才发现街上已经变得冷冷清清,只有灿亮的灯
光如寒冰般地照在身上,益发显得空荡与凄凉,想起纽约治
安很差,走在路上时时要提防劫匪,在港口附近更是龙蛇杂
居的地方,万一碰上匪徒那不是玩的,想着想着心里还真
有点发毛,脚步也越走越快。
    蓦然地,在街角处闪晃着一条黑影,我心头一紧,拔脚
想跑,只听见那边传来一串悦耳的声音,用纯正的国语说
着:“先生,借个火。”
    猛一定神,接触到一张浓艳的脸,右手夹着一根烟,用
一双期待而挑逗的眼睛盯着我。
    替她点上烟后,我转身要走,却被她一把拽住了袖子,
在灯光下她的表情十分暖昧。
    “看在同胞的份上,照顾一下生意,如何?”
    我木愣愣地望着她,不知如何是好。
    “别那样看我,叫人浑身不舒服,到我那儿喝杯咖啡,
聊聊天,我让你看个够。”
    我依旧站着走不了,因为她紧抓着我的胳臂。
    “别那么紧张,我不相信你没干过这种事,要是你没胃
口我绝不勉强,也不收费;走,走呀!不会把你给吃了
的。”
    她就住在港边不远的一个地下室里,一进门就有一股子
霉味迎面扑来,屋里十分狭窄,破旧的家具,斑剥的壁纸,
幽暗的灯光,使我想起台北大楼背后那些低矮的违章建筑。
她冲了两杯咖啡,在我对面坐下来,开始上下地打量我,问
了我许多taiwan的事,由她谈话中才知道她是个大学生,来美
国已经有五年了,白天在一家酒吧里上班,她说她喜欢找中
国船员,一来有亲切感而且出手大方,再来嘛chinazhongguo人多少要
比详鬼子斯文些。在说话之间,她时常发出空洞的笑声,听
起来好刺耳;我问她为什么不回去,她凄凉地咧咧嘴反问
我:“怎么回去?要学位没学位,要金龟婿没金龟婿。回去
于嘛?留在这儿至少可以使我母亲生活在荣耀中,每个月寄
回去的美金是真实的,又何必去砸碎母亲的美梦?”
    气氛忽然变得很沉闷,她的话引发我许多感触,甚至想
到子兰,她是否也陷在类似的苦楚中?在幽暗的灯光下,她
那张浓妆的脸看起来有如鬼魅般恐怖,我站起来想走,被她
一把推回椅子上,她扭动着身体,倒来两杯酒,打开唱机,
拉着我在小室里摇摆转动,我的头开始发晕,只觉得她的眼
睛又黑又深,象两个yuwang之池,而我却是行走于沙漠中极度
干渴的旅人……。
    事情就这么发生了,没有感情,没有美感,什么都没
有,只是一种兽性的发泄。事后,我看到横在身边的她,一
头乱发,被汗水糊乱的脏脸,松弛的皮肤,恶心得想吐,几
乎逃命般地冲出那间污浊的地下室,一口气跑回船上,发疯
地搓洗着自己的身体……。  
    好了,我已经全都告诉你了,连同我的感想。不敢祈求
你原谅,也不敢多为自己辩白,只希望你能体谅我是一个男
人,更希望你别因此而怀疑我对你的至爱。
    柏拉图说过:“我们的精神是自由的,而我们的肉体是
软弱的。”
    耶苏的门徒保罗也说过:“人有肉体,犯罪是免不了
的。”
    在某方面来讲,我可能构成了犯罪行为——对你。但是
在精神上和灵性上我却自认很纯净、很专一的,你如果认为
我是在狡辩,那我也没办法。这种事船上一个老水手比喻得
最贴切,话虽然很难听,却道尽了个中涵意,他说,偶尔上
岸风流一番,就象上一次公共厕所一样,去过了就算了,何
必多想?你能体会出一个终年见不到太太的男人的这种心情
吗?
    乖,说到这里,你是否觉得我这个人很下流?假如你有
这种想法,请速速停止,假如你觉得我跟你讲这些破坏了你
心灵的完美,那我很抱歉,以后绝口不提,好不好?我一直
把你当成好朋友,你知我、解我、懂我,我才敢将这些不足
为外人道的臭事告诉你,真的希望你没生气,如果你很气,
来信骂我,回来后打我都可以,可千万不能不给我写信,那
样我会死掉的,知道吗?乖
      祝
  好
                                     你的阿渔

    信笺象一片落叶由手中飘落下来,我的心随着往下沉,
沉到一个幽深寒冷的谷底……。

               廿七   大海的婚礼

    很难忘记那天清晨在大门口遇见惠如时她脸上那特殊的
表情,有点象一个夜行盗在白天被人窥悉了真面目般的无地
自容。为此,我有好一段时间不敢上她家去,她也不来找
我,好几次我走到二楼门口,举起手想敲门又收了回来,在
这个时候她最不希望见到的人可能就是我。清晨散步回来
时,我总是放慢了脚步仔细注视着大门,万一再看见惠如在
门口,我宁可躲一下也不愿再碰上那种尴尬的场面。
    这天早上,手里拎着烧饼油条,脚下踏着轻松的步子住
家里走。吴嫂正在替盈盈穿衣服,盈盈接过早点自顾自地吃
了起来。
    翻开报纸照例先在新闻上打了转,视线却被一个大标题
吸引住了。
    “赖籍油轮高洋轮,在墨西哥湾失踪,海洋防卫队正展
开全面搜索。”
    高洋轮?好熟悉的船名,怎么一下子想不起是哪条船了
呢?……
    啊?!是阿渔他们公司的船。
    高洋轮?那!那不是小李上的那条船吗?  
    我急忙往底下几行小字看去,心里象着了火似的焦灼,
手脚发麻,浑身打抖。没等看完就拿着报纸往二楼冲,发疯
地拍打着惠如家的门,半晌之后,门才裂开一条小缝,露出
半只睡意朦胧的眼睛,我大吼一声推门而入,气急败坏地将
报纸往她手里塞,真气得想捶她。
    她侵吞吞地坐在沙发上,连打了几个哈欠之后,才懒懒
地摊开报纸,很快地她脸上的睡意迅速退去,呈现出一片惊
恐,仿佛全身的血液都被抽光了似的修白,许久许久才抬起
头来,象是在自语又象是在对我说:“不会是小李的船,不
会的……不会的。”她机械似的反复着,紧抓住我的手,祈
怜地望着我。
    “心仪,一定是弄错了,弄错了,你看这上面没有小李
名字,对不对?”
    “很可能,我看还是打个电话到公司去问最保险。”
    “对,对,问公司就知道。”
    电话拨通了,公司的代表言辞闪烁,语态模糊,既不承
认也不否认,只说在等纽约方面的消息,要我们放宽了心,
先别着急,以公司多年的信誉和健全的船队,该不会出事
的,很可能是一时失去联络或电讯系统故障,一俟有消息立
即通知我们。
    放下电话,我开始觉得自己似乎太冲动了一点,或许是
热心过度了些。大概由于阿渔是干船的人,所以对海难事件
特别敏感,更何况发生在熟悉的朋友的身上?
    没多一会儿,四楼的陈太大也来了,加上琴姨一共是四
个同行太大;大家面面相城,极力隐藏着内心的惊恐,沉默
地守着电话。
    “我们来求求菩萨吧。”琴姨首先打破沉寂、用一种战
栗的声音说着。
    她点燃了神案上的蜡烛,手执着一柱香虔诚地跪下,我
们也并排跪了下来,全神贯注地向观世音热烈地祈求着。不
知道是谁开始吸泣、声音很弱很小,随即变得很多很强,终
于汇成一片哀泣之声,连小强和盈盈也跟着哭了起来。
    电话铃声响起,仿佛来自另一个遥远的世界,惠如冲过
去抓起听筒,一叠声地叫着。
    “心仪,你的电话,公司打来的。”
    “我的?”
    “季太太吗?你先稳住自己别太紧张,这只是一份电
报,它的正确性还有待查证。纽约方面来电说失踪的那条船
名好象是‘浩航’而不是‘高洋’,可能是翻译上的错误,
我们还在等进一步的消息,你和李太大都先别着急,也许根
本不是我们公司的船,现在纽约总公司正在和每条船联络,
一有消息马上通知你们。”
    浩航?那不正是阿渔那条船的名字吗?
    一刹间我觉得自己的生命力全消失了,魂飞魄散,陷入
一个空白的世界里。
    恍惚中有人在推我,那声音听起来好渺远,我定定神,
拨开酸重的眼皮,看到三张急切的脸向我俯来。
    “心仪,你可把我们给吓坏了。”琴姨轻抚着我胸口,
惠如端来一杯热茶送到我嘴边。
    “公司怎么说?”陈太大问。
    “他们说那条船名是‘浩航’,阿渔在上面哪!”
    “啊?!”
    一声惊叹之后,大家又陷入沉默之中。在极度惊恐之
中,我开始哭泣,一个劲地哭,越哭越怕,越怕越哭,跌坐
在地板上,象个死人一样任由泪水成行地在脸上螭行着。
    在无助和惊疑到极点的时候,我只有转求于上苍,转求
于神明,我虔诚地跪在观世音面前默默地祈祷着,愿以自己
十年的寿命换取阿渔的安全;我愿意跳出偏窄的自私,可以
原谅他一切的过失,包括他偶尔的“风流”,只要他活着,
只要他活着……面对统治人类生命的宇宙,面对奥秘莫测的
大海,我一遍遍地祈求着,祈求着。
    中午,陈太太煮了面端来,谁都没有胃口。
    下午两点,电话铃又响了,我一跃而起抓紧着电话,心
跳得要冲出口腔。
    “季太大,上午的电报是一个误会,现在已经有了确实
消息,对你来讲是个好消息,对李太太来讲却很糟,失踪的
那条船确实是‘高洋轮’,请你婉转地告诉李太太。海岸防
卫队仍在搜索当中,并没有发现任何残骸或油渍,由此看
来,该船‘遇难’的可能性不大,目前只能说是‘失踪’;
我们随时保持联络。”
    “哦,哦,我知道,谢谢。”我的心开始抽动;恢复了
生机。
    “怎么说?”琴姨问。
    “是……”我困难地瞅着琴姨,不知该如何启齿,也不
敢表露出内心宽慰之情。
    “是小李的船失踪了,我知道,我知道,是我害了他…
…”
    “惠如,你先别急,公司说……”  
    “不要说了!”惠如捂着脸;急冲进屋里死劲摔着门,
在屋里乱扔东西,我向琴姨歉然地看着,不知该说什么才
好。
    爬回三楼,我觉得全身发软疲倦之极,往床上一例浑身
的骨头象全散了似的,竟然闭上眼睛眯了一会儿;很快的,
又象想到什么般地惊醒过来,想起有一艘油轮在墨西哥湾附
近失踪,脑里立即一片紊乱,赶忙坐起来拨个电话到公司,
结果只有更令人沮丧,不但证实了真是“高洋”,连失踪船
员名单也查了出来,大副果然是李力强。我想起有一回小李
开玩笑说他们干船的人是“以船为家,娶海为妻”,大海是
他们最亲呢的新娘,最接近的爱人,还说他将来死后要葬在
海底,躺在海的怀里……想到这些,更令人不寒而栗,小李
他真的做了大海的新郎?真的接受了他的妻子?水远地享有
它拥抱它了吗?
    何船长请假赶了回来,他以一种非常有力的语态安慰女
儿,提供许多可能的假设,使大家又恢复了信心与希望,给
惠如许多力量来抵御恐惧与猜疑。
    日子一天天过去,惠如逐渐变得苍白衰弱,精神也日益
恍惚,她开始自言自语,时时拿出小李的衣服,一件件抖开
又折好,洗了又晾干烫了放回去。象一个有怪癖的女人一
样,总是抱着小李的皮鞋,尤其一双她陪小李去订做的短
靴,象抱着婴儿般地楼在怀里,谁要是劝她放下,她都怪嚎
乱吼凶目以对。
    街上到处充满着过年的气氛,何家却深陷在凄凉的黑暗
之中,小李的父母也到台北来等消息。过度的悲愤和失望、
使得亲家间的不满与间隙达到了顶点,在哀叹之余,开始指
责对方,推诿责任,小李的母亲硬说是惠如克死了她儿子,
琴姨也反唇相讥说都是小李害惠如这么年轻就当寡妇,到最
后竟然连我也被骂进去,硬说他们是我介绍的;真是打哪儿
说起呢?
    争执一直持续着,直到年卅晚上惠如失踪,才暂告一段
落。
    找遍了每一个她可能去的地方,我甚至打电话给黄树
楠。平时觉得台北是个小地方,如今却发现它真是大得惊
人,何船长甚至到派出所报了案。
    两天过去了,每个人都快跑断腿了,却连半点消息都没
有。
    初三这天清晨,一辆警车停在门口,警员先生拉着一个
衣衫槛楼、目光呆滞的女人走上二楼。警员先生说他们是昨
天晚上在淡水一条破船里发现惠如的,搜索她的皮包找不到
任何证明文件,她又不肯说自己住在哪里,只有暂时收留在
派出所里,后来和总局联络才知道你们报了案,今早就送她
回来。
    琴姨千恩万谢地谢过警员先生,扶着意如进屋,只见她
手劈上有擦伤,衣服是又脏又乱;赶忙拿了条毛巾要替她
擦,她头一偏不予理会,弓起身拼命扯自己头发,一会儿放
声大哭,一会儿又纵声狂笑,琴姨端来一杯水要送给她,冷
不妨被她一把打翻,跟着擒住琴姨的手臂放进嘴里,狠命地
咬住,牙齿陷在琴姨雪白的皮肤上,渗出了血丝,琴姨疼得
流出眼泪,惠如却依旧不松口;何船长冲过去,用力给了惠
如一记大耳光,打得她踉跄后退,琴姨接到地上缩成一团,
疼得直不起身来。
    惠如却吃吃地傻笑,抱起小李的靴子,慢慢蹭回屋里去
了。  
    何船长颓然地跌坐在沙发里,双手插在头发里,垂下
头,无声地叹息着,忽然,我发现他的头发竟然全都变白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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