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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手之妻  作者:杨小云
                  
                廿五   可爱的陌生人

    岁序由暮春转入盛夏,腹内的小生命也随着时日的增加
而逐渐膨胀隆起,薄薄的衣衫下,已掩不住他的存在了。
    天热,人很容易疲倦,加上室内郁结着那股驱不散的澳
闷,象一层无形的网,捆得人整天都昏昏沉沉提不起精神。
    每天固定的家事做完之后,总觉得好累好累,实在没有
闲情和多余的时间去做其他的事。尽管阿渔一再来信催我该
去看看房子,该去拜望刘老师,该去这,该去那,我都一拖
再拖懒得动,连大弟子武的婚姻大事,我也只管动口不动
手,负责提供意见而不参予实际工作。要不是何船长一通电
话,我可能还一直懒下去,等生完孩子之后再说呢!
    何船长告诉我在永和竹林路底,镇公所对面,正在兴建
一批公寓;建筑、结构都不错,他已经订了一、二楼两层,
要我也去看看,如果喜欢不妨订一户,将来彼此好有个照
应。我去看过房子,什么都好,就是价钱不好,以我们目前
的经济能力来讲,实在是一种奢望。
    两天后何船长来电话问我决定了没有,我支支吾吾地道
出了心里的矛盾与难处,他很快地否定了一切,爽声地说
道:
    “那天我不是讲过,钱的问题不要担心的吗?你真是太
客气太见外了。”
    “可是,我……”
    “好了,不要多说了,就这么决定,下午我陪你去缴订
钱。”
    就这么简单,我买下了一幢房子,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
家。
    写信告诉阿渔,他似乎比我还兴奋,写了一大堆注意事
项,还亲自画了设计图,剪下许多画片供日后布置新居时参
考,真恨不得亲自跑回来监工;说实在的,我还真巴望他能
回来,省得我挺个大肚子四处忙到处跑。
    十月底,房子全部完工,随着竹林路的拓宽,附近的店
铺、住家有如雨后春笋地竖了起来,一下子变得好热闹好拥
挤;和我第一次来看房子时的冷清,真有天壤之别。完工后
的新屋,有如修饰整齐的少女,显得清晰明亮,充满着蓬勃
的朝气,给人一种欣欣向荣的振奋感,想到这将是我和阿渔
的家,一个属于我们的爱窝,不由打心底高兴起来。
    忙与累,在搬家这天达到了最高潮。虽然有搬家公司的
人来搬东西,子武、子成两兄弟也都来帮忙,许多事还是要
自己动手去整理。喉咙又干又渴,肚子饿得咕咕叫,盈盈也
吵着喊饿。我拿钱让她叔叔带她到下面去找地方吃点东西,
顺便带些水果回来。
    他们一走,我就瘫在沙发里,再也动弹不得了。
    才舒服了一下,听见敲门声,八成是找不到卖吃的地方
又回来了,刚才明明把锁匙给他们,怎么不知道用?
    拖着千斤重的腿,踅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身材高挑的
女人,脸上布满着友善动人的笑容。
    “我是住在对面的陈太太,你是新搬来的吧?”
    “是,是的,请进,里面乱七八糟的。”我有点意外仓
皇,听说住在公寓的人家,彼此鲜有来往,有的甚至住了几
年都不讲一句话,不知道姓名,想不到第一天搬来就遇上这
么亲切的邻居。
    “搬家是累人了。”她大方地走进来,环视着四周零乱
的东西,最后将视线停在我腹部。“快生了吧?”
    “嗯,预产期在十二月底。”
    “怎么就你一个人?你老公呢?”
    “他不在家。”
    “?……”她眼睛里写满了疑惑和暖昧的问号,我知道
她一定是误会了我的意思而将我归诸某种类型的女人,看来
不说明一下是不行的了。
    “我先生在船上工作。”
    “什么!你老公也在跑船哪?”她提高了声音,特别加
强了“也”字的音阶。
    “是啊。”
    “哟!我们还真是有缘呢。告诉你,我老公也在船上工
作,他是个老船长,跑港台定期货轮,你们家那位呢?”
    “他才当大副,干的是远洋油轮,一年半才回来一
次。”
    “其实回不回来都一样,对船员太太来讲,丈夫只是一
个名词,一个有形却抓不着的另一半,有跟没有一样。”她
的神情暗淡下来,语气也失去了方才的热切,变得冷了许
多。“他不回来,我和孩子还安静些,他一回来我们整天
吵。”她的眼中闪过一抹怨怒,象两条火舌般地舞卷着,我
注意地打量着她那张看来象孩子般的脸庞,细白的皮肤,眼
下有一些雀斑,增加了几分俏皮,浓眉、大眼、阔嘴,披着
一头长发,帅气的牛仔长裤,使人很难看出她的年龄。持她
告诉我大儿子已经上高一时,我惊讶地不敢相信。
    “真看不出来呢。”
    “我喜欢把自己打扮得年轻一点,看起来比较有活力,
其实啊,我都快四十罗。”她耸耸肩膀自嘲地笑笑。一个人
如果懂得一点自我戏虐,未尝不是件愉快的事,至少不必时
时为自己某方面的缺失而刻意掩饰。
    “这样吧,你今天刚搬,一定没时间烧饭,晚上过来到
我那儿吃个便饭。”
    “不用麻烦啦,我们随便吃碗面就行了。”
    “麻烦什么?是你运气好,难得我今天晚上有空在家。
就这么讲定了,六点钟过来,别忘了。”  
    这种近乎蛮横的热情,简直有点象霸王请客的味道。
    他们房子的大小格局部和我家相同,布置得十分热闹,
或许是由于东西大多,使得活动空间很小,整个房子给人的
感觉就象一个女人,乍见之下,觉得挺抢眼很漂亮,等仔细
再多看几眼,却觉得只有庸俗而没有美,只有外表而没有灵
魂一样的空洞。
    餐桌上已摆好了四菜一汤,女主人亲切地招呼我和盈
盈。大儿子长得很象妈妈,细瘦、白皙,带着一副黑丝边眼
镜,神情冷漠。下面两个小孩的年龄和老大差得很远,一个
念小学三年级,另一个和盈盈差不多大,姐妹俩无论在外形
上个性上都不象,很难让人相信她们是亲姐妹,唯一的共同
点是两个人都好乖,安安静静地躲在房间里玩,比起盈盈真
是乖得太多了。  
    饭后,盈盈挤到两个小姐姐房里去玩。才一会儿工夫,
她已经将一切收拾妥当,再出现时手里端着一盘冰西瓜,真
是个手脚利落的女主人。
    “暖,来吃块西瓜。”
    我送了一块西瓜入口,她接着问我。
    “你平常在家都做些什么?打不打牌?”
    “做做家事,带孩子,看书,听音乐。我不会打牌。”
    “跳不跳舞?”  
    “以前最爱跳舞了,结婚之后就很少去,除非阿渔回来
的时候才去,不过我参加了早觉会,跳跳土风舞。”
    “土风舞?谁跳那种舞,多没意思。谁是阿渔?”
    “就是我先生。”
    “哦,这个名字倒挺有趣的。”她膘了我一眼说:“你
一定很爱他,我看得出来,一讲到他的名字时,你的声音都
变了,充满了绵绵的情意,对不对?”
    “嗯……”
    “是了,女人就是这么傻,只要有爱倩做支柱,什么苦
都可以忍,即使没有了爱情,也很容易认命,伯的是有一天
原有的支柱忽然倒了,造成一种幻灭,那一切就完全不同了
……”
    我用狐疑的眼光望着她,不大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她没
有再往下讲,只淡淡地笑笑,那笑容中竟蕴含着一些苦涩,
难道在她这张看似灿烂的脸孔底下,隐埋着什么痛苦的秘
密,或者她那份豁达与热诚只为了掩饰某些内心的孤寂?
    半晌之后,她又转过脸来,那阵黯然已经消失了,重新
布满了热切的笑靥。
    “你一个人住吗?”
    “嗯。我替公公留了一个房,他随时会过来住。”
    “怎么没跟妈妈住在一起?大部分船员太太都住在娘
家。”
    “我们情形比较特殊一点。在结婚前阿渔就要求我,除
了做他的妻子之外,还要做他们季家的媳妇、嫂嫂,担负起
家庭主妇的全部责任。”
    “你愿意?”
    “我……为了阿渔我愿意做任何事。”
    “真是不容易啊,先生不在家,你还这么辛苦,侍候老
的照顾小的。”
    “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尽力做好分内的事而已。’”
    “你那个阿渔真有福气。对了,你坐月子时怎么
办?”
    “我妈妈会来,另外我想请一个佣人,这附近我不熟,
麻烦你帮我介绍一个好吗?”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她爽快地一口答应下来。
    看看时候不早了,家里还有一大堆东西没整理,于是起
身告辞,临出门前,她诚恳地望着我说: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来找我,千万别客气
欧。”
    我重重地点点头,接受了这份真挚而可爱的友情。
    一阵剧烈的抽筋将我由梦中惊醒,窗外一片漆黑,小台
灯下的钟正指着午夜十二点十分。我屏息地等了一两分钟,
那种疼痛的感觉好象没有了,有点象做了个恶梦,没多久我
又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但是很快地又有一阵绞痛横扫全
身,是那么的强烈而真实,我吓出一身冷汗,知道这不是在
做梦,而是实实在在的肚子疼。
    会不会要生?
    早产!
    这两个念头在脑中象一道闪电般地掠过,震得我不但睡
意全消而且惊惧无比。
    不会吧!离预产期还有两星期呢。讲好了后天妈妈要住
到我这儿来陪我待产,帮佣的吴嫂晚上都回家睡觉,要到明
天清早才会来,现在家里就只有我和盈盈,万一真要发动那
可如何是好?
    打电话告诉妈妈,请她立即赶来。
    刚要往外走,才想起电话还没有装。失望象一股巨浪般
的向我扑来,更引发了心中的恐惧。疼痛愈来愈厉害,我急
得一身是汗,手脚发软,陷入痉挛当中直不起身子,四周一
片寂静,黑暗中象是隐藏着什么,又象是一个无情的巨人,
漠然地俯视着整个大地,我觉得自己仿佛被据弃在孤岛般的
无援,又象被整个世界所遗忘般的悲戚,泪水、汗珠成串地
迸散着……基地,我想到对面的陈太大,有如在黑境的深谷
中发现一丝亮光般的狂喜,顾不得痛楚,我躬着身子,蹭到
她门前,用力拍门,一声声,一声声,在此刻我整个的希望
就寄托在这一扇紧闭的门扉之上,待陈太大出现在门口时,
我已经疼得直不起身子,只有呻吟的份儿了。
    “请帮我打个电话给……给我妈……”
    她迅速地瞥了我一眼,立即以最快的速度拨通了电话,
换上衣服,叫醒了她的孩子过去陪盈盈,然后扶着我往楼下
走,这二十级楼梯简直象地狱之梯,我用了全身的力气和最
大的勇气,强令自己的腿往下迈,好几次,我急得哭出来,
坐在楼梯上不想往下走,最后陈太太几乎半拖半抱地将我弄
上计程车,累得她气喘不已。
    在极度痛楚的分娩过程中,我昏厥过去。直到一串粗壮
婴儿哭声传入耳膜,接着听见黄医生慢吞吞地说着:“恭喜
你,是个男的。”
    只觉一阵彻骨的舒畅流入体内,打通了每一个关节,松
散到了骨髓里面,我流下了欣喜的泪水,这是一种如愿以
偿,天从人愿的顺心的欢愉,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重要的
不在于生儿子的本身,而在于你的期望成真的那种圆满感。
我忽然想起苏格拉底说过的一句话,“快乐是件奇妙的东
西,常与痛苦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事实上痛苦和快乐常
常是一体的两面,有着极其微妙的关联,没有尝过绝对的痛
苦,又怎能体会到真正的快乐?
    我轻轻嘘了口气,疲倦而安适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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