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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手之妻  作者:杨小云
                  
              十九    孩子来临时

    子兰走了,和她的新婚丈夫回美国了。
    回想这两个月来,打从子兰告诉我她要结婚那天起,一
颗心就提在半空中,在既喜且忧之间摆荡,在劝阻和祝福之
间打转。
    婚姻,对一个甘岁的女孩子来讲,似乎嫌早了一点;有
点象登山者在装备尚未准备齐全之前就匆匆出发一样,又有
点象一锅肉还没烧烂就端上桌子似的。更何况它对子兰的意
义是代表着出国,是通往想象中乐园的一个桥梁!象雨后浮
出的一道彩虹,从天的这边跨到云的那端,扑捉的只是一片
耀眼的光芒,至于隐埋于云端后面的景致,就全然地忽视掉
了。尽管我一再尽力想使她明白婚姻的实质和现实的残酷,
尽管阿渔一连写了五封文情并茂的信给子兰,希望她多观察
一段时间再决定,为了想和子兰讲话,特别要我以最快的速
度最高的价钱买了一具电话,由日本一连打了四通长途电话
回来,恳切地告诉子兰,他不反对妹妹结婚,也不反对
Paler本人,只是不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这么大的决
定,假如他们真心相爱,为什么不能多等一会儿?至少等他
下趟回来之后。但是对于兰来讲,她觉得仿佛等了一辈子,
想了两世纪,如今美梦即将成真,又抓住了绚丽的爱情,怎
么肯轻易地放弃?
    那天由“六三”回来,她跟我聊了大半夜,脸上带着快
乐的表情,眼睛里充满了柔爱的光辉,唇边浮现着愉快的温
馨的美,整个脸因了喜悦和情爱而光亮起来,她完全沉浸在
一种特别的春天的感觉里面了,完全沉醉在未来的憧憬之中
了。对这个家,这个从小生长的地方;她只有厌恶,只有鄙
弃,离开这里,就象丢开一条陈旧发霉的破棉被一样,没有
丝毫留恋,不带半点感情。我惊讶她的冷酷,更为她的勇敢
而震动。每个人内心中部有一个上了锁的小世界,我实在不
懂这个年轻女孩子那紧闭的心扉中,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世
界,在这个看似娇弱的躯体底下,是一个怎样坚硬的灵魂,
    在登上飞机的那一刹间,我紧紧握着子兰的手,用忧
郁、疼怜、不舍,多种复杂的眼光深切地注视着她,她的脸
上却充满着动人的、利己zhuyi所特有的娇美,以及展翅欲飞
的欣喜,向送行的亲友们挥手。
    忽然,在楼梯转角的人群中,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是
阿雄!我震了一下,呆了半分钟,待我追过去时,他已消逝
在人堆中,逃出了视线之外,走得无影无踪了。
    回到家,坐在于兰房里,心中倍觉怅惘,想起两个月前
才送走阿渔,如今又送走了子兰,人生为什么总是这样离多
聚少,为什么苦总是长长的,尽管我拼命地挥霍也用之不
尽,乐却总是短短的,虽然我小心又小心,象小时候含着糖
球一样,一点点地溶入口里,让舌头全然地尝到那沁心的甘
美,它依旧以惊人的速度流逝。感觉里,阿渔好象昨天才回
来,事实上,他已经又走了。我缜密地将每一刻欢乐的时
光,藏进记忆的宝匣,采撷下阿渔的笑靥和细语,串在项链
上,在我孤独时,在我难过时,在我被想念煎熬得难以自持
时,取出来细细品味,慢慢玩赏……。不知道坐了多久,思
维仿佛化成一缕轻烟,飘入另一个虚幻的世界里,一个混浓
舒适无忧无虑的世界里……。蓦然地,外间传来女儿的哭
声,仿佛一支尖针,戳在膨胀着幻意的气球上,乍然地使我
惊醒过来;赶忙将零乱的思绪盖上、锁好,放回内心最深
处,紧紧封闭起来。回到现实的世界中,恢复了母亲的身
份。抱起由大床上翻落下来的女儿,怨怪着自己的疏忽大
意,盈盈在我拍摸下渐渐止住了哭声,指着肚子说她饿饿,
可不是,不知道什么时候,黄昏的阴影滑了进来,屋里黑暗
暗的一片,都快六点了,难怪女儿喊肚子饿了呢!替盈盈冲
杯牛奶,抓几片饼干让她先吃,立刻冲进厨房洗米、切菜,
以电子机械人的速度,艺术大师的技术,洗手做羹汤,准备
公公小叔回来吃晚饭。
    这一天午后,早早把盈盈哄睡,我又躲进子兰的小房间
里,倚在墙角边,独自启开深藏于内心的记忆门闸,捧出属
十自己的心灵宝匣,象一个收藏家般地逐件玩赏;松开奔放
的情感,任它随意飞扬、流转、旋舞……。我们每天生活在
责任、道德、传统的种种约束中,很少有时间做一点自己喜
欢的事,如果可能,为什么不抽出一小点时间采喂养心灵?
做一点小小的放纵,获得一点小小的快慰:我珍惜每天这般
美好的神游时光,更满足于这短暂的松弛;可是往往连这么
一丁点的自由、享受都会被剥削掉,象这一长串刺耳的门铃
声,鼓噪地钻入耳膜,破坏了幻境中的宁静,我厌烦地皱了
眉头,没好气地向外面吼着:
    “门没关,自己进来。”
    “哟,哟,哟,干嘛这么凶嘛。”随声而入的是大腹便
便的惠如,我赶紧将记忆的门闸关上,笑着迎出去。
    “今天怎么有空来?”我上下打量着她,怀孕后的惠
加,整个脸都因将为人母的喜悦而明亮了起来,又恢复了往
日的慧黠明朗。“该不是又来讨教育婴常识吧?”
    “唉呀——人家,想你嘛!”她撒娇地笑着。打从她有
喜之后,三天两头地往我这跑,一天一个电话,问遍了每一
个细节,研究了每一个可能发生的问题,真累。
    “省省吧你,我可承受不起。”我望了望她隆起的腹部
说:“快生了吧?”
    “预预产期是四月十号。”她顿了一下之后,脸上浮
起一层隐忧的灰暗,期期艾艾地说着:“心仪,我好伯…
……”
    “怕?”我怔了半秒钟,立刻体悟出她话里的意思。对
一个初为人母的妻子,分娩的确有着几分畏惧,尤其是丈夫
不在身边的年轻太大,心里除了恐惧之外,更加上一份沉重
而深切的惶惶然,一种无所依恃,何以为凭的空茫。她的
话,象一支铁钩,直插入我深埋心中的记忆——一些我不愿
想、不敢碰的隐痛,很快地窜了起来,但是,很快地,我又
将它按按了下去,封闭起来放回一个最隐闭的角落,用宽慰
的眼光看着这个与我有同样感受的好朋友说:
    “一点都不要怕,生孩子是最自然的一件事,就象瓜熟
落地一样,什么危险都没有,放一百个心吧。”
    “我知道,可是……我还是怕,琴姨说她对这件事一点
经验都没有,比我还紧张,弄得人心慌慌的。”
    “有什么动静马上打电话给我,我立刻赶到,二十四小
时随时待命。”
    “心仪,我……”她脸上贸出感激的表情,有什么话挤
在舌尖上,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要说什么,我懂。”我迎上她的目光,了然地看着
她,改变话题:“该用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半年前就都买齐了,全是琴姨一手包办的。”
    “孩子的爸爸现在在什么地方?”我想起了小李在船上
一定也十分着急,天天盼好消息。象当年我要生盈盈时,阿
渔整天在甲板上来回踱步,一分钟问一次报务主任有没有收
到电报,真比热锅上蚂蚁还急。
    “海里。”惠如耸耸肩膀,意态漠然。
    “惠如——”我略微不快地加重了语气,用责备的眼光
笔直地瞪着她。“不要乱讲?你该知道干船的人很忌讳,很
迷信。”
    “我讨厌干船的人。他们自己可怜,他们的妻子更可
怜,出卖青春!”
    “惠如——”我沉下脸更加不悦了起来,倒不全是为了
她言辞上的尖刻,而是反对她那股嚣张的气焰,不由地反驳
她道:“那你为什么要嫁给干船的人?”
    “命,没办法,命该如此。”她露出卑夷与自嘲的复杂
表情。
    “既然嫁了船员,就该好好过船员太太的生活。你不觉
得当船员太大也有不少好处?比如独立、自由、夫妻间不容
易厌倦,人家的小别胜新婚,我们是久别如再婚,永远相敬
如宾,永远珍惜相聚的每一分一秒;还有,可以随自己的意
思安排生活,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
    “那是你自我安慰。”惠如仍旧满脸的不屑,怨恨地说
着:“你为什么不说说船员太大的可悲之处?平日的孤单、
寂寞、冷清、无依都不提,逢年过节时,那股子凄怆你受得
了?你不怕?我是从小就尝够了那种滋味,每当年关一近,
琴姨和我就象犯病一样,浑身不对劲,象两只丧家犬般地不
知道怎么过才好。看到满衔的人忙着买东西,心里就乱慌慌
的,其实家里什么也不缺,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买
那么多东西,好象不要钱似的乱抢。琴姨也一个劲地凑热
闹,把冰箱塞得满满的,吃的用的,堆得满仓满谷,春联红
字贴得一屋子部是,早早的就腌肉灌香肠,象准备一营人来
开伙似的,到了年卅那天,在厨房里忙一天,弄了一桌子
莱,拼命叫我吃,她自己却连筷子都不动一下,望着桌子发
呆。记得有一年,我问琴姨为什么要做这么多菜,又没有客
人来;她长长的叹了口气,一言不发地回房去了,我跟着进
去傻傻地叫琴姨不要生气,快出来吃年夜饭,她一下子把我
搂进怀里悲戚地哭了起来,当时我虽然不了解她内心深处的
苦楚和感触,却知道家里气氛的低沉。那一夜,窗外是炮声
连天起,窗内是一个孤寂的女人楼着一个孤寂的小女孩,别
人家是一家团聚高高兴兴地围坐一堂吃年夜饭,我们家是两
个掉了魂的女人泪眼相对……你说,我能不讨厌干船的人,
能不恨干船的人吗?能说他们不可怜,我们不可怜吗?”
    “惠如,你想得太多,太偏激了一点……”
    “不是我偏激,这是事实,是人性,是触景伤情。难道
你心里一点感触都没有?你能肯定地说你无所谓,你很快
乐?”她咄咄逼人地审视着我。
    “我……感触当然有,遗憾丈夫不在家也会,难过也不
能免。但是。”我深深吸一口气,继续说:“我绝不让那些
低落的情绪击败自己,占领自己,而是尽量去克服它,快乐
痛苦,完全是一种感觉,你觉得你自己快乐就快乐,你要使
自己痛苦就痛苦。完全操之在我。”
    “你能,我不能!”
    “不是不能,而是你不肯去试,不肯去面对它。对了,
以后你和琴姨都到我们家来过年,大家一块守岁,你说好不
好?”
    “再说吧。”她兴味索然地推委着。
    “你看看你,都快做妈妈了,情绪还这么不稳定,从进
来到现在,忽冷忽热,变化莫定,真是不成熟。”
    “要那么成熟干嘛!”
    “好了,好了,不跟你讲了,今天好象存心来我我抬扛
似的。”我笑着摆摆手,“我要去看看女儿醒了没有。”
    “我也要回去了。”
    “急什么?吃了晚饭再走嘛,我炒辣椒给你吃。”
    “谢啦,上回吃多了辣椒满脸长豆子,我出来久了琴姨
会不放心,你不知道她那股紧张劲,实在吃不消,有时候被
她唠叨得要发疯,再不出来透透气,真会崩溃的,再见,我
走啦。”
    惠如前脚跨出大门,琴姨的电话后脚就跟了过来,我告
诉她惠如刚刚走.她才放心地挂上电话。
    一长串尖锐的电话铃声,划破了寂静的黑夜,我由梦中
惊醒,一跃而起冲出去抓起听筒,心里象打鼓似的跳着。
    “喂……”
    “心仪,我是琴姨,我在台大医院,惠如要你来……”
耳边传来琴姨焦急的声音,仿佛透过听筒伸出手抓我一样。
    “好,好的,我马上来,马上来。”放下电话,匆匆换
了衣服,跟公公交待一番,立即坐车赶往医院。
    四月的天气,夜里仍旧寒意逼人,白天喧闹非凡的台大
医院,这会儿却寂静得吓人,鞋跟踏在磨石地上,引起一声
声回响,就象一记记敲在心底一般;四周黑蒙蒙的一片,风
吹树叶沙沙作响,更增加几分阴森暗魅,心里实在有点伯,
不觉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飞奔地冲向三东病房的待产室,
还没推门进去就已经听到一长阵歇斯底里的嚎叫声,惠加两
只手紧把着床头的铁杆,整个身体弓起呈半圆形,脸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惨
白,堆满着汗珠,扭曲得变了型;琴姨一脸爱莫能助地忙着
替她擦汗,叫着惠加的名字,假如可能,她真想替惠如承受
全部的痛苦。
    看到我,惠如一把抓向我,那只手象铁钳般地死夹着,
痛彻入骨,我几乎失声叫了起来,但是当我接触到她那双求
助且极度痛楚的眼睛时,心头兴起了一阵阵怜爱的冲击,只
希望能在紧握的双手中给她一点力量一点宽慰一点慰藉。
    “心仪:我受不了,我疼死了……”她又用力捏紧了
我;喘息地叫着,那声音听起来凄历而尖锐,象玻璃般地划
过我心田,使得整个心都跟着抽搐起来。
    “惠如,听我说,你先不要乱动,阵痛来时深呼吸一
口。不要把力气用光;现在静一下,等痛的时候,试试
看。”
    “我不管,不管,我每一分钟都在疼,疼死我了,我要
死了,唉哟……我……叫小李回来,叫他回来,我不要生孩
子,我不要……”
    “惠如——”我用力地握着她的手,宽慰地说着:“等
你生了,我马上到公司去请他们拍电报告诉他。”
    那一边,琴姨正悄悄地在擦眼泪,嘴里不停地念着: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我的眼睛也散出两道品润的黑光,在泪光莹莹中,躺在
床上的惠如仿佛变成了自己,同样的挣扎,同样的煎熬,同
样的疼痛,同样地叫着阿渔的名字……自己是怎么挺过来
的?推出产房时,想见阿渔的渴望——从来没有一个时候感
觉那么强烈地需要他,从来没有一个时候感觉自己是那么的
孤单,明知不可能却依旧痴盼得急切,明知是无望却依旧要
希望地莫名地期待……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琴姨问我是不是时候到了,我还没讲话,她就再次跑去
打电话请指定的黄医生来。甘分钟后,黄大夫带着浓重的睡
意来了。上回我生盈盈时就请他接生,这次也是我把他介绍
给惠如的。大概是妇产科医生当久了,早养成一副不慌不
忙、从容自如的耐性,不管你多急多痛,他永远是馒条斯理
轻声细气的,象一锅温吞水般的呕人;这会儿他替惠如检查
之后说:“至少要到天亮才会生。”我看看表,才不过清晨
两点,到天亮还有三四小时,惠如还有得疼呢。
    惠如的阵痛断断续续,几乎陷于半昏迷状态,人显得很
虚弱很疲惫,在短暂的间歇中,她竟迷迷糊糊地唾了一会
儿,等到窗外露出一线曙光时,阵痛又频繁起来,惠如发狂
地嘶喊,在床上打滚,就在这时,黄大夫来了,吩咐护士推
进产房,留下琴姨和我在门外焦虑地守候着。半小时后,里
面传出一阵嘹亮的婴儿哭声。
    不一会儿,护士推出一个婴儿床,朝着琴姨说:“恭喜
你,是个男孩。” 
    我和琴姨面面相对;许久都说不出一句话来,“半晌之
后,我握住琴姨的手,激动地说着:“恭喜你当外婆啦!”
    琴姨嘴唇抖动着,眼里盈满了快乐的泪水,紧紧地回握
着我喃喃地说着:“谢天谢地,真谢天谢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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