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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手之妻  作者:杨小云
                  
                   七  杜鹃窝里的青春

    一连下了几天雨,到处都湿湿粘粘的,真烦。
    好容易放了晴,赶快把晾了几天的衣服移出来吹吹风,
晒点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阳。
    手里拿着竹竿,冷不防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嗨!新娘子!”
    “是你呀!惠如,吓了我一跳。”
    “门没关,我就自己进来了。”
    我把竹竿架好,笑吟吟地打量着这位美丽的不速之客。
她今天穿了一身艳黄,在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阳光下闪动着青春的风采,披肩
的长发,慧黠灵活的大眼睛,永远洋溢着生命的活力,仿佛
每一刻都是骚动不宁,时时都在捕捉什么似的;她的眼光很
锋利、很聪明,象是什么都懂,可是脸上硬装着一副天真娇
憨的模样。
    “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人来疯!”她耸耸肩膀,两条修得细细的眉毛往上挑
起,一派潇洒自如的样子。
    “疯什么?来,说给我听听。”
    拉着她在沙发里坐下。不管怎么讲,好友来访,总是件
令人高兴的事。
    “心仪,你耽得住?”她声音很轻,含试探的意味。
    我愣了一下之后,才体会出她话里的意思。
    “还好,生活虽然单调一点,例也平静。”
    “你,……你不觉得寂寞?”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问。
    “我?我想,我是比较孤单一点吧!”
     “你过得惯这种日子?”
    “还好。”我怀疑地看了看她说:“你今天是怎么啦?
性向调查还是查户口?”
    “都不是,我只是关心你。”她不置可否地笑笑,眼中
掠过一丝暗淡,只那么一下子,然后她拉着我的手神秘地
说:“走,陪我去看一个人。”
    “看人?谁?”
    “你先别问,去了就知道,走嘛!”
    不由分说她硬拉着我往外走,出了门又自作主张地叫了
计程车,坐进去后只听她对司机说:“到松山。”
    我不解地望着她,希望能得到一个解释什么的,她却一
言不发地向着前方凝眸。车愈往前走,她的脸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愈阴霾,我
的疑惑也更深。
    车子在一栋大建筑物前停下,我瞄了一眼门口的牌子,
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
    “松山精神疗养院”。
    惠如带我到这儿来做什么?我偷偷看了她一眼,只见她
一脸肃穆庄重,眼皮沉沉地向下垂着,嘴巴紧扯成一字形,
脚步很快,我几乎跟不上。
后,即推门而入。
    房间中一片白,只除了床上露出那一团干枯的黑发和一
张蜡黄的小脸。
    惠如走过去,温柔地拉起床上那妇人的手,定定地望着
她,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灌入她的脑里、身体里一样。
    那妇人眼中一片茫然,好象不认识惠如,瘦削的脸显得
焦黄而木木然,眼眶凹陷,象两个黑洞,在白被单下伸出的
那只手又干又瘦,有如鸡爪一般,整个脸看起来就象脱了水
的干果一样。
    许久,许久,她笑了,一下那笑容看起来比哭还难看,
我不禁打了个冷颤。
    惠如坐了很久,我不敢去叫她,只得站得远远地看着、
奇怪着、等着,心里充满了问号和轻微的恐惧。
    床上的妇人不知什么时候闭上了眼睛,象是唾着了似
的。
    “走吧!”惠如将妇人的手放回被单里,站了起来。我
和蕉如走出疗养院,已是黄昏时候,晚霞为天边涂上一抹彩
丽,在夕阳的映照下,惠如的脸依旧灰暗暗的。这回她脚步
很慢,一步步踏在柏油路面上,响起清澈的回声,走了好长
一段路后,她才开口,声音中充满了凄楚与伤感。
    “心仪,你晓得她是谁?”
    我摇摇头。
    “她是我母亲!”
    “?!”我停下脚步,惊愕地望着她,说不出半个字
来。
    “很吃惊是吧?走,找个地方坐下,我讲一个故事给你
听。”
    在一家僻静的咖啡馆里坐下,惠如给自己点上一根烟,
慢慢地吸了一口之后说:
    “心仪,我们是好朋友,对吧?”
    我点点头。
    “听了我的故事后,你一定要替我保密。”
    “一定。”
    “好,我信得过你。同学这么久,你一定奇怪,我怎么
从来不谈自己的家庭、父母吧?”
    “嗯。”
    “怎么讲呢?假如你的母亲有精神病。”
    我同情地看看她,不知说什么好。
    “已经十几年了。你看,她现在连我都不认识了。”
    “你父亲呢?”
    “在船上。”
    “跑船?!”我又是一震。
    “不错,资深船长。”  
    “他为什么?……”
    “为什么丢下我母亲不管是不是?这也是我多年来一直
不能原谅他的地方。最近几年自己仔细去观察,才慢慢发现
他的心境和苦处,也许是逃避,也许他是有意在惩罚自己
吧!”
    “?……”我真是越听越迷糊。她了解地点点头,吸了
一口烟,慢慢地说出了自己的身世。

    我父亲出生在淡水,世代捕渔为生,从小就与海洋为
伍,从小就看着大人们出海打渔,少年时期,对神秘而变幻
莫测的海洋,更是怀着一份莫名的敬畏和崇拜,同时也更
向往大海彼岸的国度。在十六岁那年,他独自离家在商船上
当水手,由于他年轻、肯学,人又聪明,没几年功夫就当上
水手长,在船长大力推荐下又升上三副,学了不少航海方面
的新知识。廿二岁那年,在父每安排下与我母亲成婚,二年
后,生下第一个孩子——我brothergege。那几年可以说是他一生中
最快乐的黄金时代,妻子、儿子、事业,样样称心如意,在
镇上真是风光极了,直到民国二十六年战事爆发,头几年,
他仍旧时常回来。到三十年左右,战事进入激烈状况。我父
亲因为常来往大陆各港,硬被日本人视为重庆份子,扣上一
个莫须有的罪名,整天来家里骚扰调查,弄得人心惶惶,鸡
犬不宁。其实父亲自从二十九年底上船之后就一直再没有消
息,母亲一方面忍受着日军的压迫与欺辱,一方面又日夜挂
念着生死未卜的丈夫,终日以泪洗面,担惊受伯,还要工作
赚钱维持一家的生计,侍奉公婆,照顾孩子。一个白天接着
一个黑夜,永远无尽的等待,想着下落不明的丈夫,望着穷
困的家,多少次想一死了之,又都忍下来。但是残酷的命运
之神并未放过一个孤弱的女子,先是公公病逝,为埋葬公公
入土,用尽了家里最后一样财产——她的结婚戒指,没多
久,我哥也被死神夺去,家里只剩下二个孤苦无依的女人,
整日愁苦相对,生活在绝望之中。  
    战争一直延续下去,日子越来越艰苦,父亲依旧没有半
点消息,各种臆测及传说都不断涌来。有人说他在海上失踪
了,有人说可能被抓去打仗,或者战死,甚至有人说他到唐
山不想回来了……。黑夜依然伴着残酷的宁静按时来临,母
亲开始吃不下东西,也很难入睡,身体一天坏似一天,就这
样等着,盼着,什么也模不着,什么也不知道,战争哪一天
结束?没人告诉她;丈夫哪一天回来?也没人能回答她。他
还活着或者尸骸在海上漂流着?
    她一天比一天衰弱,精神也开始有点恍惚不定。
    终于,抗战胜利,taiwan光复,许多人都纷纷返乡,父亲
却没有回来。
    一直到卅五年底,在一个寒冷的夜里,离家七年的父亲
终于回来了。
    父亲一身褴褛,形容憔悴而疲惫。面对着这样一个残破
的家,年老多病的母亲,脱了形的妻子,心里那股子悲怆就
再也忍不住地迸溢出来,大家相见,抱头痛哭,恍如在梦中
一般,但是现实是毫不留情地在压挤着人们,为了生活,他
必须工作,眼前能做的只有上渔船出海打渔,于是又开始讨
海人的生涯。
    对父亲的再次出海,母亲真是万般无奈,每回父亲一
走,她的精神就陷入紧张状况,吃不下睡不好,一直到父亲
平安回来,一颗心才放了下来。
    第二年,母亲生下了我,在月子里,父亲的渔船久久不
归,使原本精神衰弱的母亲,再受到惊吓而变得歇斯底里的
疯狂,她不顾产后虚弱的身子,整天跑到港边苦等,注视着
汪洋无际的海水发呆,再不就高声地喊叫,用头去撞停在附
近的舶沿……等到父亲的渔船满载而归的,她的精神已经完
全地崩溃了!  
    父亲伤心欲绝,四处借钱找医生诊治,不断到各庙字去
烧香拜佛求神。为了想早一点治好母亲的病,不惜任何代
价,钱有如流水般地花出去,最后只有卖掉房子搬到台北,
在朋友介绍下再次回到商船上工作。
    自从母亲生病,整个家就由我姨妈来照管,我可以说是
她一手带大的。母亲的病时好时坏,有时跟正常人一样,很
温顺,对我也挺慈祥,可是一到春天,就会没理由地发作,
凶起来时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又撕又咬,又吼又跳,那样
子实在可怕;要是父亲在家,情况就更糟,好几次,她拿着
菜dao追砍,有一回躲避不及,父亲右手的小指被剁下一截。
许多人都劝父亲把她送到疯人院,父亲执意不肯,总是不断
地托人打听延请名医,抱着希望地等着奇迹出现。
    到我十岁那年,病情越来越恶化,并且妨碍到附近邻
居,引起公愤;在万不得已情况下,终于硬着心肠把母亲送
进疗养院做长期治疗。
    祖母在父亲回来三年后就去世了,家里只剩下姨妈和—
我,父亲为了赚更多的钱,改跑远洋油轮,每三年才回来一
趟,一个港口接着一个港口,一条船换过一条船,整日与大
海为伍,成年生活在浩瀚无边冷酷无情的大海上……。
    每一次回来,都觉得他苍老许多,皱纹也加深了一些。
后来我才知道,他不肯跑近洋不肯下地改行的另一个原因是
他怕面对我姨妈——一个为他牺牲青春,奉献出自己的女
人。
    “哦……你是说,你姨妈一直爱着你父亲?”
    “嗯,她也爱我,把我当成自己女儿一样疼爱。”
    “你父亲知道吗?”
    “知道。”
    “哦……”
    我轻轻应了一声,整个思维都落入极深的震荡之中,惠
如的烟继续袖着,整个人象隐在迷雾之中一样,渺渺茫茫,
神秘而不可捉摸,她吐了一串烟圈,又吹散它们。
    “心仪,听了我的故事,有什么感想?你千万别多心,
我只是……一方面要倾吐,一方面让你明白为什么我一直拒
绝小李,不肯和他交往的原因。”
    “因为他是船员?是讨海人?”
    “对!你想,在看过这么多不幸,受过这许多痛苦之
后,怎么会有心情和一个以海为生的男人交往?说实在,我
并不讨厌小李,他人好又爽直,有责任感,将来可能是个好
丈夫。”
    “其实这一切的不幸也不全错在职业上,大部分原因应
该说是战乱。嗳,对了,你说你父亲离家七年,这段时间
里,他都在什么地方呢?”
    “说采也可怜,那七年当中,他一直四处流浪,做工、
赚钱为生,由印度到南洋,受尽千辛万苦,据姨妈告诉我,父
亲的船在二十九年底开航不久,即被迫停航,全部zhongguo船员
就在印度一个小港下船,领了一点象征性的差遣费.开始过
着近似放逐的流浪生活,起初还期待着船能够复航,早一天
回到故土,但是日复一日,战事不停地进行着,海上成了战
场,一般船只根本无法通行,在无望当中,只有开始做苦力.
积下钱之后,一点点往回走,到了南洋一带,有不少被日军抓
了去,中途也有人因水土不服而陈尸异地,剩下一小部分的
船员们,只好躲在丛林里,过着半野人似的生活……”
    她的声音中透着无尽的凄凉意味,大眼睛上蒙着一层晶
莹的泪光,打了几个转,那些盈眶的泪水又压了回去,她整
理了自己的情绪,又露出灵慧的神态说着:
    “心仪,哪天到我家来玩,你应该多跟阿姨聊聊,两个
船员眷属。”
    “好啊!我还真想见见她呢:”
    “告诉你,心仪,我好恨。恨跑船,恨大海,恨这种出
卖自己的行业,由于它,耽误了两个女人的青春,害了一个
男人的一生,造成许多不幸,你爱的人不能爱,爱你的人又
不能接受,多苦?我想干船的人自己多半不快乐,也不能给
别人幸福!”
    “话不能这么讲……”
    “也许是吧!心仪,你别多心,我不是有意刺激你。”
    “怎么会呢?”
    走出咖啡馆,已经是点灯时分了,在车站和惠如分手
后,坐上公车,觉得心里郁郁沉沉的压得难过;阿渔,好想
你!想得心里发疼,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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