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书五经四库全书道教指南茗香文斋茗香文斋-补遗轩怡文苑
> 白话

***您现在的位置是:新国学网-好书斋-名家云集-徐坤专辑

               白话

  徐坤 

  一

  “同志们,在座的青年朋友们,大家辛苦了。”
  我以“青年点”组长的身份,把归我管辖的十几头兵召集到一起,总结下乡锻炼一个多月来的工作。
  “下来这么久了,我们还处在孤立状态,没能和当地群众打成一片,同志们议一议,症结究竟在哪里。”
  “我们层次太高了。”王京东首先发难,“以前那些下放的知识分子,最高的也只得过学士学位,我们这里却是清一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博士和硕士,所以很难同当地人民在同一基准上对话,无法沟通思想。”
  “听出来了吗听出来了吗,典型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腔调,一派自以为是,高高在上的意味。”博士在一旁打断王京东的话。
  王京东的脸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变得很难看:“博士,尽管你是我们这一群中唯一的博士,总有鹤立鸡群的良好感觉,但是你应该比我们更清楚,学术论争不允许扣帽子打棍子,提倡百家争鸣……”
  “刚刚开了个头就窝里斗起来了。借学术论争互相贬损人格的传统还不应该在我们这代知识分子手中摒弃吗?优点没学多少,倒把痛打乏走狗的风格全继承下来了。”我拦住他们俩。
  “说了半天,你们根本不知道症结在哪里。”小林丫头把我台灯座上插着的我老婆的照片反复端详着,不住地开关台灯,弄得我老婆充满微笑特写的脸上忽明忽暗,黑一块白一块的。
  “你们都想想,你们都在用什么语言说话?书面语!难怪不能获得大众的认同、不能被接受被理解,反而被人民当成国宝似的远距离的欣赏和品味,实在是因为这一群子人已丧失了用口语表达自己思想感情的能力。”
  众人听了,不觉一怔。会场上出现了暂时的寂静。稍许,只听见“啪”“啪”拍脑门子的声音此起彼伏,个个如醍醐灌顶:
  “对呀对呀,我们怎么没想到。”
  “到底是语言所的,一语中的。”
  “问题的端倪一显露出来,我的心情平静了许多。”博士沉思着。“这些天来,我跟工农相结合的愿望很急切,但是总无法落实到行动上。我心里十分痛苦、十分焦灼。我跟所在锻炼单位的同志们对话时,他们显得非常沉寂,都用一双双仰慕的空洞的眼睛望着我,我每每说出话来,都变成了引不起任何回响的乏味的独白。”
  “没错,我也被同类问题烦扰过。”王京东摩娑着自己的后脑勺,“我苦思冥想了许久,检查了自己向工农学习的思想态度和谦虚程度,发现都不存在什么问题。我没有想到是语言造成了信息交流系统的障碍。”
  “那么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李扎西尔汗的眯缝眼中透出迷惘的神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
  “改用白话。在日常生活中,摒弃书面语,改用口语交谈。”小林提出建议。
  “对对,这就好了,这就好了。”众人一致附议,“我们立马就改。”
  “就是嘛。”小林语气中透着股文章发表后引起轰动的得意劲,“当年咱们的大师们费了多大劲才掀起一场白话文运动,让人与人之间交流不再之乎者也地拗口,想骂人想夸人都能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咱们zheengffuu呢,左一次文字改革右一次文字改革,把繁体字改成简化字,去掉多余的笔画,恨不能只剩了偏旁,又顺应咱们眼睛左一个右一个横向分布的要求,把竖版改成横版,为的什么呀?你们说,为的什么呀?”
  “我们太对不起国家了。”李扎西尔汗沉痛地说,“六七十年了,怎么又回到老路上去了呢?之乎者也是不用了,但是新添了外来语和长句式,难度似乎比古汉语还加大了许多呢。你们汉族,真复杂。”
  “其实,连我们自己也觉得滞重、生涩。”王京东很伤心,“但是,这是当今的时尚啊!不这样,我们还哪有资格在社会科学界占有一锥立足之地呢?”
  我果断地打断王京东:
  “一种时尚的形成,并非仅是一两个人的兴风作浪,而是千百万人推波助澜的结果。所以,在座各位都有推卸不掉的责任。有必要把被扭曲的风气再重新扭正过来。当务之急,是尽快打通跟当地人民思想感情交流的渠道,掀起一场白话运动。”
  “我没问题。”博士说,“本来我就是劳动人民出身。我家三代雇农,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到了我这斐才祖坟冒了青烟,出了个读书人。俗语俚语歇后语口头语我全会,赵本山也得甘拜下风。只不过这十几年憋在学校里没有个尽情宣泄的语境氛围。我随时都能返朴归真。”
  “其他人哪?有什么问题没有?怎么说也都是生在红旗下,长在蜜糖中的一代,全是靠劳动人民辛勤的汗水养大的,不至于就忘本了吧?”
  众人一致说:“没问题,没问题。就凭我们的智商,那么多次考试都挺过来了,再高的学位也敢拿到手,白话嘛,小事一桩。给我们几天时间复习复习,突击一下。”
  “京东,你怎么样?”我不无疑虑地问,“你出身比较高,说老百姓的话难度大点吧?”
  “十年动乱时没事干,也净跟街上的孩子们野来着。再粗的话也听过,就是有时说不出口。”
  “不要紧,慢慢适应。”我又转向李扎西尔汗,“你哪,小李子?”
  “我使用什么白话好?”
  “当然是汉族的。”
  “越粗越好吗?”
  “胡说,越通俗越好,越平白浅易越好。通过交流,最后要达到心贴心、肉连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境地。”
  我站起身,挥了挥手:
  “同志们,大家马上分头行动吧!希望你们尽快进入角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
  “是!保证轰轰烈烈,扎扎实实。”
  众人满怀信心地散去。


  二

  博士总以为他自己比我们这帮硕士高出点什么,经常没事找事儿,非得惹出些麻烦来才肯罢休。他本该跟讲师团一道下乡扶贫,正巧那会儿他老婆生孩子,他就死活赖着没走。但是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所里要安排他出国进修,就因为缺少这一课,被院人事局给卡下来了。他这才得知利害,怏怏不快地跟着我们这一批人发配冀中农村。来了不到两个月,他就偷跑回京四次,好像只有他怀念妻儿。
  如果他光是关在屋子里跟老婆缱绻缠绵柔肠寸断倒也罢了。他偏偏在研究生院里乱晃,挺粗壮的腰身,到哪儿都显眼。而且每次还都跑回所里去胡侃,就那么一幢大楼,谁都瞧见了。
  这是一个既主张论资排辈又强烈渴望机会均等的单位。于是就有人愤愤不平,电话里质问人事局:你们逼我们所把该下放的人都赶尽撵绝,XX所的XX为什么仍在楼里出没?人事局长有些尴尬,做了一些搪塞性解释,然后一个长途打到下放总部,责成带队的伊腾处长严肃查处此事。
  伊腾处长带着晴转多云的脸,坐着大“红旗”轿车,呼呼呼从另外一个县直扑过来。
  倒退个十几二十年,大“红旗”可就像今天的“奔驰”一样身份显赫。虽然已时过境迁,多数车已遭淘汰,但还有个别的仍在岗位上鞠躬尽瘁,余威不减当年。尤其是在小县城里,谁也猜不透车主人的身份,那些“丰田”、“大众”、“吉普’、“手扶”都纷纷让路。院里把这种车派下乡供我们领队驱使,足见其用心良苦。
  李扎西尔汗在县城东头那个检查站,向过往车辆收费。这一地段公路是本县人民自筹资金修建的,所以,私下里收点买路钱也属正常“创收”。
  小李子没发育充分的身体裹在肥大的交通警服里,屁股后边还挂了根电棍,一副非驴非马的打扮,镜片后边的一对小眼睛怯生生的叽哩轱辘不着边际地游移,不敢跟司机对视,一点没有占山为王的横劲。他的声带好像还没变完音,尖里尖气的,强吼着嗓子装腔作势:
  “站住!哪部分的?”
  “你是干啥子的?”司机斜楞着小李子。
  “我……”小李子嗫嗫嚅嚅,舌头不大好使,回头求援似地寻找交通队的同伴。那个黑红脸膛的同事收完另一辆车的款,迈着方步走过来。
  “他是干啥子的你还敢问?告诉你,他就是专门干你的。你哪个县的?再嘴欠别说我罚你。”
  “是是是……”司机边掏钱边纳闷地瞟着一旁幸灾乐祸的小李子,感到非常困惑。
  “李子,累了吧?进棚子里歇歇,忙乎一上午了,喝口水。”
  “不好意思累。”小李子操着一口地道的少数民族汉语。
  “李子,听说你是研究什么‘叔”的?”
  “民俗。”
  “你看俺们这哈儿有民俗没?”
  “我不研究汉人。”
  “那没用了。俺们县连一户少数民族都没有,有两户满族早在清朝一灭就改汉族了。”
  “没有关系。我研究自己。”
  “派你们到俺们这哈儿来干什么?”
  “向群众学习,锻炼思想。”
  “行。学吧。练吧。俺这哈儿从来没有过大学生截道的呢。”

  “报告队长,鬼子进村了。”小李子在电话里尖声尖气地喊。
  “一共来了多少人?”我忙问。
  “除了伊腾,还有司机阿健。”
  “知道了。继续监视。”
  “是。遵命。”
  放下电话,我感到全身一阵紧张,头皮直发麻。以往伊腾都是在电话里布置工作,月底再将各县青年点组长召集到总部所在县,通通情况,汇报总结。今天连个招呼都没打就突然闯来,其中必有蹊跷。
  我给凡有我们人在的单位都通了电话。告诉大家晚饭后一律不准到处走动,原地待命,最高指示正在途中。
  电话刚放下,伊腾领队已经一脚跨进了门。跟办公室的人打过招呼,我把他让到隔壁临时给我间壁起来的宿舍。
  “苏凡,博士回北京跟你请过假没有?”伊领队一开始就黑着脸。
  是博士惹事了。我松了一口气,甚至有点幸灾乐祸。他他妈的会跟我请假?什么时候他把我放在眼里过?不如借机会整他一回,让他总目中无人!
  “没有。我不知道他回过北京。”
  话一出口,我又有些后悔。都是离了娘的孩子,何必相互残shaa呢?保护同志要紧。
  于是我赶紧补上一句填补的话:“博士有严重的胃溃疡,需要不停地吃‘三九胃泰’。乡下医院没有这药。”
  “据我们调查,两个月中他回北京四次,不是单位派的公差,也没经组长和领队批准,影响很坏。”
  “是……这样?噢,这真是我的失职,平时对他关心不够,工作不够细致。”
  “你准备怎样处理这件事?”领队投来征询的目光。
  若是以为他真在征求我的意见,那可就太傻了。要征询也早在电话里征询了,何必还跑这么大老远。他那眼睛后面藏着的狡黠,早就被我一眼看穿了。人家领导这是考验我玩呢。
  我也不含糊:“先找他本人对证,批评教育,依照他认错的态度进行处理。尽量做到shaa一儆百,重点是shaa鸡给猴看,提高革命队伍的组织性纪律性。”
  “好,立刻召开全体会。”
  “我马上就去通知,顺便让食堂大师傅给炒俩好菜,晚饭您就在我们这儿凑合一顿。真的,伊领导,别的县的饭您都吃过了,就没在我们这儿吃过,您可不能太偏心眼儿,净向着别人。”
  “好好好,就这么办吧。”伊腾处长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难得的笑意。
  我又打了一圈儿电话,吩咐各人把吃饭的家伙都带上,路过小酒馆时每人再捎来一两个菜。我又特别叮嘱博士:你的罪行已经全部暴露了,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坦白从宽。而且你引狼入室,我们成了表现不好的青年点,领队说以后要常来关心我们。谁再想逃跑超假不归之类的都已不大可能。博士你说,你净顾自己享乐,你对得起我们这些拴在一个藤上的苦瓜吗?
  博士在电话里还大大咧咧地满不在乎,大着嗓门嚷:“苏凡你放心,待会儿我去跟伊领队讲清楚。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决不连累大家伙儿。我理由充分,看他伊腾能奈我何。”
  “那好,我们拭目以待。”我就知道说多了也没用。要不广告里怎么说:戴上博士伦,傻极了,舒服极了呢。
  晚宴兼工作餐在我所在的广播局办公室里举行,桌上摆满了大小规格不等的饭盒和搪瓷盆儿。食堂仅有的八个碟子也被我借了来。数了数,鸡鸭鱼肉竟也凑全了。还有一小盆儿城里很难见的炸小虾,通红通红的,煞是可爱。整个桌面上洋溢出一种富裕之后的小康气氛。王京东和阿炳甚至还搬来一箱北京啤酒,正宗冒牌的北京五星啤。
  一行人都为有借口扎大堆吃一次大锅饭而兴高采烈,胃口大开。伊领队也没想到宴会如此隆重,显然受了几分感动,也不大好意思立即质问博士,扫大家的兴。于是官民同乐,乐不可支。
  我提议,先敬领导一杯,为了咱们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见面不相识。伙伴们,举杯啊。于是丁丁当当一阵磕碰的乱响。
  博士紧跟着又站起来,举着杯子说:“伊处长,多亏了这次下放让咱们认识了,要不然,您永远是人事局摆弄我们玩的领导,我们永远是各个研究室的让您拨拉来拨拉去的小小研究人员。只有档案袋里的照片跟您认识,没有谋面的机会。这次我们算是见到您的真人了,真是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我家里的大哥就是您这个岁数,您得允许我叫您一声大哥。大哥,小弟敬您一杯。”说完一口气喝光了大茶缸子里的酒。
  伊腾并不为博士一通驴唇不对马嘴的胡拍所迷惑,面带微笑,不温不火地盯着博士:
  “博士,你要真叫我大哥,我还真不敢答应,我不敢消受有个博士弟弟。这样吧,我让阿健替我喝了这一杯,咱们就算是朋友了。是朋友,你可就不能给我拆台……”
  我在一旁急得恨不能上去抽博士两个嘴巴。马屁没拍好,反倒惹火烧身,伊腾马上要跟他单练,我煞费苦心下了这么半天的套儿不白废了吗?
  情急之中,我捅了捅身边的李扎西尔汗,撺掇他给领队敬酒,赶紧接上这个捻,封住伊腾的嘴。
  小李子特实在,把领队的杯子和自己的杯都倒得满满的,双手举着,诚恳地说:
  “伊领导,我今天终于见到您了,真是非常非常幸福。我父母年轻,我是老大,没有brothergege,您应该是我的长辈,就让我叫您一声大叔吧!伊腾大叔,您刚才喝了博士的酒。您现在也应该喝我的酒。不喝,就是嫌我小,看不起我,我要先干为敬啦。”说完一仰脖,酒杯见了底。
  伊腾抵挡不住心底涌起的当了“大叔”的激情,端起杯来抿了一小口。
  “不行呵不行呵。”众人嚷,“感情深,一口闷,感清浅,舔一舔。”
  接着我一个个地点名,让十几人轮番先干为敬。伊腾处长渐入佳境,脸上泛起潮红,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儿。
  “博博……士”,伊腾的筷子直指着坐在对面的博士的鼻子尖,“这样一个紧密团结的集体,全被你给搅……搅和坏了。”
  众人一怔,全盯着博士。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都不、不好意思深说你。你你你自己说清楚,偷跑回京几次,回去干干干什么……”
  众人紧盯着博士。
  博士脸不红,心不跳,成竹在胸:
  “处长,是这么回事,我牵头搞了个课题,正在申请国家社科基金。马上要审议了,我回去到我导师和其他评委家里活动活动,找名人写几封推荐信……”
  “啪!”伊腾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倒了几个酒杯,把似醉非醉的几个人都吓醒了。
  我的心狂跳不止。完了完了完了,我怎么忘了在电话里跟博士统一一下口供。傻瓜博士,你怎么就不说你胃溃疡胃痉挛胃出血肠扭结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医生让动dao子你都推说没时间迫不及待地赶回乡下继续锻炼?救死扶伤同情弱者人皆怀恻隐你怎么就一点不懂?
  “你以为你是博士,就你有课题?你的科研工作重要,下放锻炼思想就不重要了?半年前就跟各个所打招呼了,下放人员在农村期间一律不在所里给安排工作,专心锻炼。怎么就你一个人特殊?”伊腾一教训人就特兴奋,额头青筋突突跳着,舌头也变得非常利索。
  众人有些发懵,一时鸦雀无声。
  “我告诉你,苏凡跟我请假回去参加所里的国际会议,我都没准假,人家也没偷跑回去。小林到荷兰访学的通知都来了,硬让我给卡住了。我说过,这个口子不能开,要不去,就都不准去。你比别人多什么?你们比别人多什么?缺了你们,国际会议还不是照样开,国还不是照样有人出,地球还不是照样转?”
  众人听着,耷拉下眼皮。有人翻白眼儿,吐舌头,耸肩膀。
  “思想认识不正确,干什么都保准走到邪道上去。出国准是走了就不回来,搞出课题来也是个自由化。博士你是不是以为你的课题很神秘很新颖,意义重大填补空白?别自以为了不起,没有你的课题,你看看你们所还能不能办下去,国家社科基金还能不能发下去?还真反了你们了!我在部队当政委时,我说个一,哪个战士敢说二?我就不信社科院不能步调一致。zheengffuu每年拨那么多钱养着你们,你们扭过头来就骂zheengffuu,真是养了一群白眼狼。”
  一片寂静。众人面面相觑,搞不清伊腾上下一番话的逻辑联系,一时不知如何插嘴。
  “谁都鼓吹自己研究那玩艺儿是天下第一,都想给社会开药方,整治一把社会,就凭你们这些人?兜里揣着护照签证机票闹革命,捅一炮就跑的那副德性?吓,跟我们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闹革命那会儿能比吗?”
  “比不了。”终于有人敢小声嘀咕。
  “国家养你们,就是要展示咱们的文明发展程度,凡是外国人能达到的水平,咱也能达到,凡是外国有的,咱们也都有。你们起的作用,就像橱窗,橱窗砸碎了,货还照样卖。缺了你们,咱国家机器还照样转,文明照样向前发展,咱还有国务院外文局大使馆,一样搞文化交流友好往来,照样做国民经济计划人口控制战略。就欠解散社科院,让你们都去自谋职业,我看你们还怎么衣食无忧,高高在上。”
  “是是,大哥,我们都太把自己当成一回事儿了。”博士没想到自己原以为很充分的理由,会引发伊腾这么一通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威,也有些思路跟不上,被震慑住了。
  “说实话,博士,我羡慕你们有那么高的学问。我十几岁就去当兵,没赶上好时候,我也在北大呆过,北大还有我不少学生……”
  “噢,噢,”众人感到惊奇,“我们在学校时怎么没见过您?”
  “早了,三支两军的时候……”
  “噢,噢,”众人一致感叹,“我们生得太晚,无缘瞻仰您执掌教鞭。”
  “大哥,听您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天我脑子里算是彻底透亮了。”博士急切地表达着自己的新认识。
  “大哥,咱们现在更是亲上加亲了。我对不住您,我错了。我太自私,自以为是。申请社科基金还不是为了弄几个钱多出几次差,多给自己复印点资料。我那个项目就是不搞,对国家对集体都不会造成任何损害。我无组织无纪律,平时在所里散慢惯了,认为到了乡下还可以像在所里时天马行空无拘无束。您狠狠批评我吧,也请同志们批评帮助我。我从小出身也挺不错的,自从堕落成一名知识分子后,就染上了一身的坏毛病。我一定要彻底改造思想,虚心接受再教育。大哥,您要是原谅了我,就让我再敬您一杯。不喝,您就是不原谅我。”
  “原谅他吧原谅他吧。”众人附和着,“喝吧喝吧。”
  “看在大家求情的份上我就不再深究你。”伊腾说,“好在你认识错误的态度还比较诚恳,你和苏凡一人写一份检讨书给我,我回局里汇报。记住,虽然你们分别来自各个所,互相不认识,但到了乡下后,就是一个整体,一人出了问题,大家都有责任,尤其是苏凡,我首先拿你是问。”
  博士歉疚地看了我一眼,我狠狠地把他给瞪了回去。
  夜半时分,我们搀着伊腾和阿健摇摇晃晃地走向县委招待所。一阵小风刮过,伊腾“哇”地一声在路边吐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我赶到县委招待所,伊腾和阿健已穿戴整齐在看报纸,等着我来跟他们话别。
  伊腾忧心忡忡地问我:“苏凡,我昨天是不是喝多了?说了一些不得体的话吧?”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那么回事儿。”我十分肯定地回答,“昨天您跟阿健早早就走了,我们那些人一直喝到天亮,都糊涂了,全不认识自己是谁了,到现在还没醒呢。我是早晨起来解手,看见‘红旗’车还停在广播局院里,才想起您来过,这才来见您。”
  “哈,这就好。博士怎么样?认错态度还好吧?”
  “他醉了,什么都弄不明白了。”
  “忘了告诉你,让博士写一份检讨,你也写一份,我回局里汇报。别担心,你那份我不会转交。我是帮你提高在众人当中的威信,让大家感到你替大伙儿承担责任、受苦,让他们过意不去,也就不好意思轻易犯纪律了。”
  “谢谢您了。”


  三

  我骑上车子,去各处送报表。上级要求我们总结一季度的工作量,要看看我们为地方人民做了哪些实事。
  先去教委找王京东。他正一个人闷在屋子里打棋谱。一见我进来,一把就给拽住了,就像是见了久别的亲人。
  “苏凡,快点陪哥儿们shaa两盘,这两天我手痒得要命。”
  “我坐不住,还要送表去呢。不是说有个办公室副主任专门负责你的饮食起居,陪你吃喝玩乐吗?在哪儿呢?”
  “让我给打发掉了。什么呀,像个老娘儿们似的整天跟在我屁股后头,一会儿问我对伙食满不满意,一会儿问我还有什么要求。想看会子书吧,他就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的,隔五分钟一问需要他干什么。跟他玩两盘棋嘛,又臭得要命,都让了他九子了,还输,你说烦不烦哪?”
  “你小子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哇,咱们下来的人,就你这儿是县团级待遇。”
  “算了吧,难受死我了。虽然咱有好吃懒做的缺点,但知识分子的良心未泯,无功受禄,浑身都不得劲儿。后来我跟老主任讲了,我们是工农子弟兵,是同一个阶级,来到这里就是要跟工农打成一片,练思想,练红心,找回原来的我。我诚恳请求您别再不把我当自己人,别再把我往咱阶级队伍外边推,您就把我当成普通干部使用,把我放到生活第一线,在大风大浪里锻炼成长。您就给我加任务,压担子,考验我吧。”
  “人家接纳你没有?”
  “当然。我一通白话,特诚恳,特谦虚,老主任听明白了,被我深深打动了,说俺们觉得你是北京派来的,又是比大学生还有学问的人,俺可得好好伺候着,将来回去替俺们这哈儿说点好话,让上边多拨点教育经费。”
  “你看你看,以前你一定装模作样打官腔吓唬人家来着。”
  “屁官腔。我说的一口地道的北京普通话,他们认为北京话就是官话。其实真正当官的没一个人说北京话。”
  “分配你做什么了?”
  “去中学帮助监考。然后搞试卷分析,研究一下全县这么多年怎么就没有考上大学的,让我帮着押押题。”
  我把表格给他,让他两天之内一定填好。
  “别下棋了。实在没事干,跟我一起去转转,我一个人走也怪没意思的。”
  “好哇,正好晚饭没着落呢,到谁那儿蹭一顿去。”
  我骑车带上王京东。到了县委大院门口,我让他下来在门口等我,我去宣传部找小林。
  小林不在办公室。宣传部长殷勤地给我让座,递烟。我一边点烟一边问小林在这里表现得怎么样,请部长不要把她当外人,就当成手底下的兵使用,发现她有缺点就不客气地帮助改正过来。
  部长听了连连摆手:
  “哪里哪里,苏组长,你太客气了。我们正想建议你们领导表扬小林呢。她来的时间不长。干的工作却不少,把领导的讲话稿写得又快又好,庆‘三八’,庆‘五一’,纪念‘五四’,抓计划生育,搞好麦收,乡镇企业治理整顿……你看看,写得有文采,字儿也好看,连庆‘十一’和庆‘元旦’的讲话稿都写好了,都存在这儿呢,随用随取,我们再也不怕临阵磨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手忙脚乱了。真是人才啊!我们实在没什么任务派给她了,这不,我给她放了假,让她自己去熟悉一下乡下生活,想去哪玩,想到哪儿看看,我们都提供方便。”
  我下楼到后院平房找小林。她正拿着一小瓶肥皂水,用笔管教一个小孩吹泡泡。小孩子一边使劲往回吸鼻涕,一边儿鼓起腮帮儿吹。五颜六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肥皂泡在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阳下面飞舞着,劈劈啪啪地一个个爆破了,有一个泡泡正爆在小孩子脸上,小孩子露出长出不久的两颗门牙喜滋滋地笑,小林也拍着手哈哈笑着。
  我忽然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被这幅图景深深触动了,不由得停住脚,呆呆地看着。
  小林回头发现了我,笑盈盈地跑过来。我把表格给她,说明来意,并提醒她做工作要有计划有步骤,文秘工作不同于学校里边考试,谁提前交卷子能给多打点印象分。要悠着点拉长了干。
  “我的话你可明白?”
  “不明白。”小林咬着下唇,困惑地摇了摇头。
  听说我还要到各处送表格,小林缠着我要跟着一道出去转。我让她去借车,我和王京东在大门口等她。
  我们仨人在柏油路上骑了几分钟,很快拐上了土路。在坑坑洼洼的小道上乱颠一气,拐过一大片麦田,然后进了农机站。看门老头儿挺热情地打着招呼:
  “嗬,大学生来啦?快进去吧,博士在里头呢。”
  博士正躺在床上读一本小册子。见我们进来,忙起身招呼,拿出一盒速溶咖啡,转着圈儿地找杯子。自从伊腾训了他之后,他跟这群人融洽了许多,尤其是对我,总怀着歉意,总想找机会弥补一下。所以再见面,总是“哥儿们”“哥儿们”地叫得热乎。
  刚刚坐稳当,小林在一旁叫了起来:
  “哟,在看《干校六记》呢,是不是想仿而效之,来个七记八记的?”
  “哪儿的话。那是我在北京书摊上偶然看见的。都邪了门了,这种书跟王朔的novelxiaoshuo摆在一起,畅销得很。再加上一本《围城》,城里头这三种书如今卖得最火。”
  “你没看看都是些什么人买?”
  “我在学院路那边转了几个摊,都是有文化模样的人买,尤其是大学生买的多。”
  王京东翻着博士床头的一大堆书,发现都是些文人novelxiaoshuo:《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神奇的土地》、《大墙下的红玉兰》、《洗澡》……
  “你说咱们国家的知识分子是不是欠改造?”王京东稀里哗啦地翻着书问博士,“十几年不下放了就皮紧,就怀旧,把下放的岁月描绘得如诗如画,如火如茶,灵魂净化,醍醐灌顶。让他一直呆在城里就觉得特失落,特惆怅。咱zheengffuu也是捉摸透了这些人的脾气了,尽可能地满足这帮子人想要下去脱胎换骨的要求。”
  “可不是嘛。”小林附和王京东的话,“有一阵子大学生们全被书中情节感染了,宿舍里到处都唱:马樱花,马樱花,风吹雨打都不怕,快快让我去找她。”
  “你瞧瞧你瞧瞧,犯贱嘛不是。钱钟书拿知识分子的劣根性开涮,咱也就忍了,同一个圈里的人,互相扯个皮揭个短窝里斗的事儿也属正常。偏偏那个痞子也动辄拿咱文化人开心,变着法儿的把人骂得特损,可还真就是知识分子买他的书,看得津津有味,你说奇怪不奇怪。”
  “你们不懂,”博士说,“这正是知识分子的优点。叫骂自归叫骂,我行我素。再说骂也不是坏事,正是从反面帮助咱们改正缺点。”
  “这些novelxiaoshuo是从哪儿折腾出来的?”我问博士。
  “从县文化馆翻出来的。”
  “想出一套改造文学集呀?”
  “看着玩儿。探讨一下知识分子到了我们这一代脱胎换骨到什么程度了。”
  “就属我们结合得彻底是不?”小林问,“我们连语言都改了。你们想想,人之所以成为人,从其它动物里脱颖而出,还不就是因为有了语言。我们真是从根儿上改了呢。”
  “没错。”王京东说,“前几代知识人没能认识到这一点,所以结合得不彻底,夹生了,硌牙。到了末了,还对人民说‘你们’‘我们’的,就不会说‘咱们’‘俺们’。痴气匠气呆气傻气一点没去掉,永远是一副高高在上、与人民格格不入的模样。咱们可不能重蹈覆辙。”
  “是这么个理儿。”博士点头附和。
  我把工作量统计表递给博士一张,问他都干了多少活。
  博士为难地挠了挠头。
  “不好意思,真是不好意思填。下来后不但没给地方人民做什么实事,还净给人民添麻烦了。白养着我吧,又怕我回去没法写总结汇报工作,太对不住我。给我派个活吧,我自己个儿又实在不争气。卖了一阵子农机零件,天天站柜台,我这人块儿大占地方不说,还总把零件名称搞错,对不上号,让人干着急。你还别说,人听说有个北京来的博士在这儿卖零件,全都拥来了,每天里三层外三层的人,销售量一下子猛增上去。”
  我们几个人一起哈哈大笑。小林笑得前仰后合。
  “后来不行了。”博士丧气地说,“人家看够了,不新鲜了,生意不那么红火了。再加上我站柜台,需要一边一个人打下手,一个收钱,一个付货,增加了人力损耗,结果销售额又直线下跌。不行,干不了了。”
  “不是给你调到办公室了吗?”
  “本来办公室就人多活少,我抢了一份,就要有人的年度工作量不达指标。没有文字工作,我想我就从最基本的干起吧,扫地,打水,擦桌子,分报纸,才干了两天,秘书刘晓玲就来找我了,说博士大哥,我刚交了入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申请书,正在‘表现’呢,你把我的活都抢着干了,我还拿什么‘表现’啊?”
  “是啊是啊,你可不能耽误人家要求进步。”小林说。
  “我也只好赋闲在家,怀才不遇了。”
  “……当初下来的时候,就应该跟地方人民交个实底,就说:这是一群废物,请务必充分利用。这样人民就会大胆地起用我们了。”王京东深有感触地说。
  “行了,都别在这儿贫嘴了,赶紧跑下一个单位。”我拖起王京东。
  “要跑你跑,我可跑不动了。博士,管饭不管?”
  “我这儿的饭可没油水,晚上也就是个稀粥咸菜。”
  “太后悔了,那天不应该给伊腾吃那么好,给他造成一种繁荣的假象,再要向院里申请一点伙食补助都困难了。他肯定以为咱们天天都有鱼肉可吃。”
  “对了,给小李子打电话。吃交通队去。”博士一拍脑袋,眼神发亮,“我去他那儿吃过两次,小李子天天帮厨,跟大师傅的关系倍儿铁,总能有点好吃的。”
  “博士快去打电话叫他备饭。”众人一齐嚷嚷。
  我们四个人从农机站出来,路上又碰见阿炳一个人在慢吞吞地走。他刚刚去邮局发信回来。博士又把他驮上,一路闹闹嚷嚷地奔向交通队。
  小李子从路口撤回了办公室。目前的任务是熟悉环境。再抄抄报表,接接电话之类。业余时间,他就在伙房里帮着择菜、烧饭。
  “怎么,撤岗了?”我问小李子。
  “岗没撤,我撤了。”
  “是你不好好干?”
  “不是,我干得很好。但是司机不怕我,总跟我吵架,我镇不住,就调回办公室了。”
  “这下你可以在办公室里发挥专长了。小李子,快给brothergege姐姐们上饭。”王京东吆喝着。
  一伙人说着笑着吃着,充满了亲人失散又重逢的快乐。

  各县的青年点组长在下放总部开会,向领队汇报工作。大家普遍反映一个问题,就是多数同志在广阔天地里无所作为,还满腔怀才不遇的幽怨。领队认为,这是因为我们有些同志下来之后一直“端”着,根本没有放下架子,没有发挥主观能动性,不积极找工作做,根本就徘徊在农村改革的大潮外观望,从没打算趟趟水,游个泳什么的。
  大家商议,应该限定一个最低工作量,将来考核时也有个标准。这样听之任之发展下去,年终将无法统计和类比。最后全体一致达成协议,每季度每人至少有一份三千字的调查报告或其他种类的书面工作成果。这样一年下来,至少每人也积累了一万多字的成绩。
  回来后我把精神传达给我们青年点的人。众人原先还为自己工作量统计表上填的模糊数字和模糊语义而忐忑不安,听了我的话后都长出了一口气。
  “目标明确了,我们干起活来就有了奔头。”王京东说。
  “三千字太容易了,别的干不了,我们就是不怕写字儿。”小林说。
  “大家回去后都要及时调整一下自己的思想,多深入基层调查研究,搞出点有分量的东西来,为咱农村改革献计献策。”
  “瞧好吧,您哪。”众人说,“保证错不了。”

  四

  天气渐渐暖和了。地里的麦子已经连成绿油油的一片。田野的风扑在脸上,暖烘烘的,透着股惬意。想起我们下来的第一个晚上,人人瑟缩着躺在临时间壁起来的住处,残冬的小冷风嗖嗖地从窗框和门缝里钻进来,吹得人心里发凉。暗夜里听着此起彼伏的狗吠,不禁怀恋起城里汽车马达的轰鸣和爱人温暖的身体。最难熬的日子总算是过去了。
  我们这批人基本上各就各位,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了。日子是最能消磨人的,再烦再躁,也禁不起日子一天天地冲你,削你,把你耗得没脾没气。
  小县城里按说也不缺什么,该有的设施全都具备。城中有一家影剧院兼礼堂兼会场,一个邮局,一个二层楼的百货商店,连新华书店也有。最多的是饭馆,隔三五步就是一家,多数都是二层小楼,彩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瓷砖镶嵌在外面,门脸都挺气派。
  但是恼人的是没有浴池,也不晓得当地人洗不洗澡。浑身难受得实在忍不下去了,我们也只能关起门来打盆水,浑身上下乱搓一通了事。但水也不总有,每晚七八点钟就停。电也停得勤。每晚都能听到电影院和饭馆门前小柴油发电机轰隆隆做响,互相比赛着招待顾客。
  好在公路交通和通讯设施还算说得过去。新修的一条公路通向外面的世界。要一个北京的长途,等一个上午也差不多能通了。邮局就成了我们这些人经常碰面的地方。那个长着一对杏核眼的女接线员跟我们熟了,碰到她心情好,我们还可以免费打一次长途。
  我们扎堆的次数越来越频,好像觉得时间越久,越彼此离不开。下了班,吃过晚饭,就开始串门子,一个找一个,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最后说不定走到谁那儿就聚齐了。有的住得远点,相隔好几里地,也不辞辛苦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了来。女生都预备了那种装三节电池的大电筒,既能照路又能打狗。
  我这儿也成了聚会的据点。因为广播局有带子可看。隔壁有两台机子供节目编辑制作用的,经过局长特批,晚上可以免费供我们这些“北京来的大学生”利用。
  广播局的带子,除了武打的就是琼瑶的,由不得选择。有看的总比没有强,至少也算是充塞视听,活动活动废置已久的器官。没出几天,就把所有的带子都看完了。又把几盘打得像真事儿的挑出来从头看。看得差不多了,又挑每盘打得血肉模糊爱得情真意切的片断看,最后也分不出哪个是哪个了,全都差不多,我们都给看成了一个故事。
  博士老婆来乡下探亲。我们一哄而上,把她带来的牛肉干伏苓夹饼美国腰果酒心巧克力等等吃食瓜分一空,甚至把一袋六必居的酱菜也就着白水吃掉了。他老婆还挺善解人意地说:
  “这下我知道了博士信里边的描述并不夸张。”
  “怎么描述的?”众人边吃边问,“是不是说吃不饱,穿不暖,没精力去跟马樱花移情别恋?”
  博士也不回嘴,当着老婆的面,一副温良恭让的样子。大家更忍不住借机会使劲逗他。
  博士急了:“说你们是白眼狼可真没说错,吃了我的喝了我的,反过来还拿我打镲。把我得罪了,今晚上你们都甭想看这盘带子。”
  众人一听,立刻来了精神:“博士兄,我们认错行不行?我们这是心里头高兴呵。见到了嫂夫人,就像是见到了我们北京的亲人。”
  “什么带子?”王京东迫不及待地问。
  “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从我们所录来的,英文原版。”博士老婆说。她那个欧罗巴研究所总能近水楼台先得月。
  “都听见了吗?不懂英文的都别去看。”博士宣布,“还有,没结婚的也别看。”
  小李子不乐意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们汉族人不是说过吗,没吃过母猪肉,还没见过母猪跑?”
  阿炳在一旁说:“novelxiaoshuo我看过好几遍了。英语我是听不懂,但是画面我保证能看懂。”
  “那行了。一块儿去看吧。”博士又向老婆做了个媚笑:“夫人你先歇着,我看一会儿,马上就回来。”

  我们都被片子巨大的魁力震慑住了。真的,我们还从不知道,人类心灵的痛苦竟可以用如此生动的电影语言来表述。当萨宾娜最后得知了朋友的死讯,托马斯和特里莎在幻化中坐着车子随着悠扬的音乐走出画面时,我们都屏住气息,久久地沉浸在故事营造的氛围里。谁也不想打破这一刻的静寂。我们都觉得自己的语言很笨拙,很庸俗,觉得在这之前的一切文人的有关痛苦的描述都变得很笨拙很庸俗了。
  大家极力想说出个人的感受,结果发现根本就无从表达。
  最后我们只好议论了一下片名的翻译。众人都觉得译名不太像zhongguo话,至少听起来不太顺口。
  “添上一个字,叫生命中难以承受的轻灵。”王京东说。
  “‘轻灵’不如‘空灵’好。”我说。
  “叫‘虚空’更贴切。”阿炳说,“《圣经》福音书里就用了这个词儿,说‘虚空的虚空,一切的存在,都是虚空’……”
  “汉语不是都叫‘空虚’吗?”小李子不解地问,“‘虚空’是不是‘空虚’”?
  “再想想再想想,从总体上改。”众人说。
  “叫‘沉重浮生’吧?”博士思忖着。
  “不好,不好,”众人说,“太意会了。”
  “译成‘难耐浮生’好不好?”小林问。
  众人想了一会儿,说:“差不多了,意思全出来了。又很简洁,比原译名省了五个字。”
  “到底是语言所的,有咬文嚼字的本领。”
  “就怕这名字太雅,一般老百姓不懂。”博士不无担心地说。
  “你少操那份心吧。”王京东打断博士,“片子已标明仅供研究人员和领导同志作资料参考,不会流散到民间去的,老百姓哪里看得到。”
  众人说:“是不能让谁都看,活活糟踏了电影艺术。”

  计划生育突击月开始之后,我们都忙了起来,都给派到各单位包干的村子去搞突击,有半个多月的时间分散在村里,没机会见面。博士最先忍不住了,打电话给我,说他村子里的活快忙完了,马上就要返回农机站,这个周末要来我这儿聚聚,他老婆捎来的两瓶沪州老窖还没动呢。
  我跟采编股股长也是刚从村里回来,也很想跟大伙儿聚聚。打了一圈电话,除了两个人在下面没忙完,大部分人都回县城里来了。听说博士周末要请喝酒,一个个乐得电话里的声音都走了调。只有在计生委的王静满怀遗憾地问能不能改时间,周末排了她值宿。计划生育工作就是这个特点,上半场我们在下边忙,把超生怀孕的都给归拢上来,下半场就是计生委在上边忙,汇总全县的医生集中采取措施。我嘱咐王静安心工作,我把好吃的每样都给她留一点。
  “那也不行。”王静嗲声嗲气地说,“我想念大伙儿;特别想看看你。”
  “没关系,别着急。”我安慰道,“实在想得慌,星期天我再让大家都送上门去,请你挨个儿过目一下,就从我这副肉身凡胎开始,一定满足你的视觉欲望。”
  “去你的吧。”王静笑嘻嘻地挂了电话。

  博士正在发福的肚子竟然塌下去许多,人也灰头土脸的。我一面招呼其他人把各自带来的小菜都摆上,一面问博士感觉如何。
  “唉,真是难以下手哇。”博士把煮熟的花生米一颗一颗往嘴里扔,“我也是农村长大的,我知道,家里没有男孩子那真是不行。”
  “啧,啧——”王京东在一旁发出怪声,“敢情博士是让良心给折磨得掉分量了,我还以为是村里伙食不好给饿瘦的呢。”
  “你懂什么。”博士又较上劲了,“在一个dao耕火种的农业社会里多增加一个男丁就意味着……”
  “行了行了,你饶了我们吧,别跟我们拿书面语交谈。”众人打断博士。
  小林深有感触地盯着天花板说:“说实在的,看到那么多妇女哀求我,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这心里头真就不落忍。”
  “那都是假象呵,小姐。”王京东接过话头,“我们办公室的秘书说了,你没法可怜她们,稍一同情,一年里就能给你增加半个县的人口。”
  “我算亲眼见计划生育的难度了,哪像咱们在所里作作统计数字、算百分比,然后制订政策那么简单啊,一面对活生生的人,全走样了。”阿炳一脸倦意地歪在我床上,摸着喉结,“我扁桃腺都肿起来了。嘴皮子也快磨破了,讲大道理,没用。我们去的那家,那两口子跑掉了,把值钱的东西也坚壁起来了,就留一个老太太和仨小丫头驻守。动员了半天,老太太就是不吭气,末了‘扑通’给我们跪下了,说,要钱没有,要人我追不回来,你们就把我这条老命拿去抵了吧。你说这工作还怎么往下做。”
  “要我说,就动员城里人不生。”小李子不着边际地插了一杠子,“我们少数民族所的,只生一个,汉族所的一个也不生。这样子就把乡下多生出来的抵消了。”
  “你们看他那精灵古怪的样。”王京东用筷子点着小李子,“够蔫坏的了。让汉族人都绝了种,你们好辽金蒙古女真的重来一次?照你的说法,十年二十年之后,咱国家不就农村吞并城市了吗?经过了这么多年的努力,城乡差别才逐渐明显了,你竟然还主张倒退回去。”
  “我不是那个意思。”小李子摆手申辩,“我是想让出生率降下来。”
  “照你那么说,出生率是降下来了。可人口素质也降下来了。咱国家还全靠咱们知识分子优生优育,把优秀基因往下传一传呢,光靠农民生农民,咱们下一代多咱能提高档次,跨到世界先进行列里去呢?”
  “你把这话再说一遍。”博士眼珠子通红,颤颤巍巍地把手里的酒杯放在桌上,用手指着王京东的鼻子尖儿,“我就是农民生的,我也是农民你你你比我多什么?你小子别别别牛逼,口口声声农村城市差别,我就啊就听不下去这个……”
  “哎,怪了,我说你了吗?我是就事论事,我专指你了吗?”
  “说谁都不不不行,我不不爱听。”
  “哎哟喂,下来才几天,就改造得有模有样的了,就站到人民的立场上说话了,我倒成了死不改悔的对立面了是不是?我还真就不服你这个。博士,你小子有种……”说着王京东“嚯”地站起来。
  博士也不示弱,也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你你想怎么着?”
  阿炳和旁边的人赶忙把他俩都摁到椅子上。王京东本来就没预备有下一个动作,别人这一拉,他便借机会扭动扭动身子表示挣扎反抗,博士也晃晃悠悠的还想站起来,跟王京东造成个对峙局面。
  “别拉着他们。”我喊住阿炳,“你就让他们过两招,看能比画出什么花样来。”
  众人在一旁劝:“算了吧算了吧,完全是学术论争。从来君子动口不动手,怎么就论起拳脚来了。”
  博士又扭过脸来转向众人:“谁论拳脚了,谁论拳脚了?你们谁看见了?我这不一直在口头辩论呢吗?”
  王京东也就坡下驴:“对呀,我们也只不过是一场舌战嘛,谁说我们要动拳脚了?”
  众人说:“本来就是嘛,本来就是嘛,一场舌战一场舌战。”
  博士把酒杯推到王京东面前:“老弟,喝酒,喝酒。”
  众人在一旁嚷:“对,喝,喝。今天喝白酒,明天喝啤酒,感情好,愿喝多少喝多少。”
  我们又拿出那盘《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来放,看着看着,博士哭了。

  我去给王静送吃剩的一小段腊肠和一瓶鹌鹑罐头。计生委的大门紧锁着。我站在门外喊了半天,王静才从传达室的小窗口露出脸来,挺沮丧地告诉我,昨晚上她没看住,让一个该做手术的孕妇跑掉了。那孕妇说要上厕所,王静懒了一下,没陪着去,只把手电筒借给了她。结果左等右等不见人回来,王静喊上打更老头过去一看,厕所边的墙垛上已给扒了一个大口子,墙外摆着一摞砖头,显然是事先约定好里外接应着逃跑的。这一跑,可就是踪影皆无,说不定得等孩子长大后才能回来。今天是星期天,当地人休息,晚上还是王静值班。她正在那儿忐忑不安,怕再跑一个,领导上要怪罪下来她担当不起。
  我想了想,说干脆晚上我把博士几个人叫来替你在门外巡逻守夜,与你共患难一把。
  我原打算只邀几个小伙子来,小林她们几个丫头听说后也嚷着要来,还口口声声说知识分子堆里可不许搞男女不平等,要患难就大家同患难。我也缠不过她们,只好叮嘱着多带些零食,免得下半夜喊饿。

  月亮爬上来了。金yellowhuangse的又圆又大的月亮村在深蓝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夜幕里,看着不像是真的,美得像是舞台上的布景。乡村的夜真静呵,偶尔传来几声狗吠,几许虫鸣。满鼻子都是刚收下来的麦子的气息,还有青草湿漉漉的甜香。一道小沟渠绕过计生委的院墙,渠水悄无声息地流向远处的棉田。
  我们睁大警惕的眼睛在计生委院墙四周不停地走动着。墙上的豁口已给修好,再想爬出来难度也不小。王静在院里守夜,隔一会儿就从窗口露出脸来,对我们做出感激和鼓励的笑容。众人就对她比画几下,做几个手势,那意思是说:都是自己人,不必客气;放心吧你,平安无事。
  众人走累了,找了一个比较干燥的麦垛,横七竖八地躺在上面歇脚。小林轻轻叹息一声:“我好像有好久没这样抑脸看天了,都忘了天是什么样的。”
  王京东枕着自己的双手把身体摆成一个“大”字,也不由得发出感叹:“真舒服啊!城里除了楼和树,哪还有天?我盯着台灯出神的时间,可比跟月亮对眼儿的时候多。”
  博士的体重把草堆压出一个凹陷来。他漫不经心地一把一把地抓着麦秸秆儿往身上撒,一边若有所思地问:
  “你们注意到托马斯的那个指令没有? take off your clothes”
  众人一时没反应过来,片刻才明白他原来说的又是《轻》那盘带子。
  “不就是命令女人脱衣服吗?”王京东问。
  “第一次看时,我也以为这句话就是一个‘脱’。”博士眉头紧锁,做出深沉状。“昨晚又看了一遍,觉出点味道来了。托马斯在难以承受的虚空里,寻找着生命的支撑,他渴望灵魂和灵魂的撞击,生命和生命的坦诚相对。结果呢,他遭遇的总是媚俗的肉体。所以他总在喊:脱去你的伪装!脱去你的伪装!可惜呵,没人能听懂。”
  “是呀,你这话也够让人核计半天的了。最好也能有个萨宾娜能理解你。”
  “没错,只有萨宾娜能够理解托马斯,但那不过是作家设计的一种理想,托马斯只能生活在特里莎的世俗世界里,无法实现与萨宾娜的结合。这是人类心灵的又一出悲剧,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永远也无法弥和。”
  “嗬,给上升的高度还真不低。”
  “我认为,我们最应该学习的,是人家对人类受难后孤苦情境的表达方式。”小林插嘴说,“纯粹二十世纪的,不流泪,不忏悔。哪像我们的作家,遇到点波折不是悲悲切切苦着个脸,就是硬挺着做外强中干的灵与肉的搏斗,累不累呀。”
  “唉,什么时候,能让我们都 take off clothes恢复到原生态,痛痛快快做一把人就好了。”博士长叹一声。
  “想返祖也没用,那块尾巴骨早让冷板凳给磨平了,长不出来喽。”王京东撇嘴。
  “对你这号的,发多少指令也没用,脱掉表层的媚俗,里层还是媚俗。”
  “对对对,我是媚俗里生,媚俗里长,媚俗里娶亲开俗花。只有博士您凌空出世,超凡脱俗,整个儿一个人间叛逆孙行者……”
  “你们都快住嘴吧。”小林叫着,“都是俗人,谁能比谁雅多少?就这么个古老而又庸俗的破话题。就引得你们吵来吵去,真够俗气的。都别争了,看月亮吧,这世界只剩她不媚俗了。”
  我们都沉寂下来。远处广播局电视塔的灯光一闪一闪的。月亮依旧很不真实地浮在我们的头顶。一只猫悄无声息地从草垛上溜了过去。渠水好像是停滞不动了,仿佛在暗夜里谛听、期待着什么。
  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夜平安无事。


  五

  博士跑邮局跑得最勤,也数他的来往邮件多。杂志期刊,海内海外邮件不断。他嫌农机站送信送得慢。索性自己去邮局取。
  我和王京东去找他玩时,见他正在屋里跟两个女孩子大侃。一个是秘书刘晓玲我们见过,另一个高个子红嘴唇的是第一次见。博士正侃得神采飞扬,情真意切,两个姑娘以手支颐,听得如醉如痴,眼里透出仰慕和迷矇的神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见我们进来,两个姑娘脸蛋红扑扑的站起身来,告辞出去。
  “在开什么讲座呢?咱们也听听。”王京东打趣道。
  “闲着没事儿,给她们侃侃诗。”
  “哇,诗呀!侃晕几个啦?”
  “你还真别得意。别看人家学历没你高,但是悟性很强。这才是诗之所在,情之所在呢。”
  博士转身翻出一本打印、装订很仔细的三十二开小书递给我:“这是我追随前辈学人,闲来无事作的古诗,聊以怡情养性。现丑了。还请二位多多指教。”
  “你别那么酸文假醋的好不好?”王京东跟我抢着看。“别忘了咱们的白话规则。”
  诗集题为《浴风集》,为浴风阁主近两年所作。序跋俱全,是博士特邀朋友老高、阿狗等为之写序。诗的内容大都是抒发离愁别绪,郊游踏青感怀之类,以古体居多,五言七言都有。还填了几首词。每页还有诗人亲手所制插图,与其页之诗相配套,不外乎弱柳扶风,游子独吟,闺妇思春一类,工笔细描,倒是很见一番功底。阿狗在跋中云:与博士同住一楼数年,想不到以彼等体重会写出如此轻柔细软之作,令人拍案叫绝。一首《江城子》颇有苏轼之风,其中“社科院,小礼堂”二句乃为压卷之作,独领当今诗坛风气之先。
  我连忙往回翻了几页,查证原词,词牌名为《江城子》:
  研究生院最难忘。三年多,是同窗。促膝谈心,相知胜祝梁。记得携手观影剧,社科院,小礼堂。
  奈何咫尺如重洋。不思量,徒嗟伤。各隅一方,鸿雁传书忙。纵使他年能相逢,应笑我,华发长。
  “哈哈!有十年生死两茫茫的味道吧。词填得好,文评得也好。”我把巴掌拍得山响。
  “没想到我们博士还有诗画的功夫,佩服,佩服。”王京东也跟着我拍手。
  “过奖了过奖了。”博士谦逊地摆摆手。
  “下乡后有什么新作没有?”我问。
  “乡野民风古朴,人杰地灵,更是创作诗的好地方。我改写白话诗了。这里有一首《送别》,你们看看。”
  王京东接过来大声朗读:
  望着你那远去的背影,
  止不住的泪水涕零。
  眼前一阵一阵的模糊,
  骤觉春天透着几分凄冷。
  “哇!好啊好啊,挺像白居易的风格,可以读给村妇樵夫听了。博士,有没有谁都不像,只像你自己风格的作品拿给我们瞧瞧?”王京东问。
  “我正在探索呢。这还有一首没写完的。”
  王京东拿过桌上的小纸片:“《流浪族》,有点像日本名,新!真新哪。”
  我要过来。见是几行自由体诗:
  呼啦啦十四道风从天而落
  雪地上开来一群唐吉诃德
  骄傲和梦想全挂在孩子们脸上
  驽马驰骋在看不见的战场
  长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shaa向不可知的远方
  为了忠于那光荣的探求
  躁动的灵魂在原野上流浪
  我沉吟了一下,问博士:“这一首好像是诗风陡转啊?”
  博士笑了一笑:“以前写的都是我个人的感受,现在我想表达一下群体的感觉。”
  “要不怎么说环境能改造人呢,”王京东一本正经地说,“思想境界可是提高了不少。”
  “你准备就此打住还是一泻千里?”我问博士。
  “没一定,凭感觉吧。”
  “写完一定先交给我们审阅,合格了才能结成集子在民间传看。”王京东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叮嘱博士。
  我见桌上摆着今年头两期的《神话哲学研究》杂志,就顺手拿起来翻着。一看第一期的目录页上,博士的文章和名字都赫然用小五号黑体字印着。
  “好哇博士,大作发表了,也不张罗着请客?”
  “算不了什么算不了什么,一点读书体会,小试牛dao而已。”
  王京东也凑过来:“快让咱们拜读拜读。嗬,是与人商榷,《盘古起源说质疑》。博士你够能干的,你要跟商榷的那人可是咱们国家神话哲学界新近崛起的一头糜鹿。商榷出个结果没有?”
  “别提了。所里把他给我的信转寄来了,我打开一看,皱巴巴的一张卫生纸,上面写着:博士你是个臭大粪,你有什么资格跟我商榷?会两句洋文你牛逼什么?我开始搞研究的时候,你小子还在撒尿和泥玩呢。你们说我招谁惹谁了?我不过是看他的文章有许多纰漏,甚至别人英文引文的错误他都照抄下来。我实在是担心这种以讹传讹会贻误后人,就找了一些梵文和英文资料,重新论证了一下盘古和梵的渊源关系。我自信完全可以驳倒他的论点。没想到会招来这么一通恶俗的臭骂。”
  “那你就忍了吗?”
  “忍?我回信正告他,学术论争讲究以理服人,不要来这套文痞作风。结果他的信又来了,凶相毕露,说博士你如果不服,咱们找个地方单练,我跟你白dao子进去红dao子出来。我真为咱们社会科学战线出了这种人而感到痛心。真他妈的斯文扫地呵!”
  “看来不服是不行。”王京东劝博士,“咱们想说白话还得用功会学,人家这才叫白话大师呢!博士你得甘拜下风,还是早点认输为好。”
  “我怕他谁?要不是责任编辑来信劝我,我早跟领队请假回京,非找一帮人焠了他不可。”
  “那你可就是把自己降格,自动归为他那一类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咱总不能跟他一般见识吧。再说我也不想再给责编找麻烦,他也挨了同样的骂,还说那小子连杂志主编都给臭骂了呢。我合计着我挨他骂也就算不得一回事儿了。”
  “这就对喽,博士,足见你大家风范大肚能容大像无形。”
  “唉,人心不古哇。”博士喟然长叹。

  县司法局的院墙拆了,据说要统一换成铁栅栏。那座带外廊的二层小破楼就赤裸裸地暴露在大街上。司法部下放来此地的几个小子就住在楼上。每天下了班没事儿干,他们几个就凑成一桌玩麻将。逢到有一个溜回北京,出现三缺一局面时,他们就到我们这堆里找人凑数。王京东是第一替补队员。晚上停电玩不成了,他们就端着凳子坐在楼口,拨着一把破吉他,面对大街扯着嗓子唱:我来到这广阔的冀中平原,平原啊平原真是平坦,一只眼睛呵都望不到边……
  开始,过往行人还觉得稀奇,停住脚往楼上看,总有一大群人围观。那几个小子也不在乎,反倒唱得更起劲了:你要是看我长得美,就把我领回生产队,姑娘啊给我倒碗水,聊到天黑也不嫌累……
  父老乡亲们看了半天,也没见有什么花花样,不过是唱唱歌练练嗓儿而已,渐渐的也就自动散去,见怪不怪。互相问起来,都说那是北京来的大学生在练节目呢,还净唱些大白话,怪有意思的。
  偶尔,那几个小子见我们这一伙儿仨一群俩一伙男男女女说说笑笑在街上散步,他们嫉妒得要命,就在上面酸溜溜地哼哼:姑娘啊像朵野菊花,一双眼睛让我离不开她,可惜她是个研究生,上学时候就入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啦,哎呀呀我的妈,有心摘花又心里怕,凤在上来龙在下,哎呀呀,哎呀呀……
  “都快成了马路求爱者了。”小林嘻嘻笑着,“你们也不怕知法犯法呀?”她又笑着朝楼上喊。
  “别总是你们那伙人扎在一起,让我们也加进去吧。”为首的赵大兴在楼上喊。
  “不行啊,我们正好是七小对儿,你们一加进来,我们就‘和’不了了”王京东大着嗓门回话。
  “好好呆在你们少林寺吧。”小李子也在一旁起哄。
  “别忘了,将来打离婚官司还得求我们帮忙呢!”赵大兴接着喊。
  “不用啊。”博士回答,“我们这里学科比较齐备,法学所未来的专家就在我身边呢,离几次婚都没问题啊。”
  那几个小子自知人少,打嘴仗不是我们的对手,于是不再嚷了,又哼哼卿卿地唱起来:弹起那老吉他,我又想起了我的她,她的眉毛,她的长发,咿呀,咿呀,咿呀,咿呀……
  “怪可怜的。四个秃头和尚,连个女生都没有。非憋出一群乡村摇滚歌星来不可。”小林边走边回头望着他们,满怀一腔的同情。
  我们再去拒马河边玩时,每次都忘不了喊上他们几个。

  冀中平原的夏天,热浪滚滚。在城里时,高楼大厦和一排排绿化带,把热分割成一块一块的,只感觉热得隔膜,热得闷,热得虚幻,看着眼前晃动的淌着油汗的人群就眼晕。在乡下,却是连成一片的热,热得明晃晃、火辣辣的,除了你自己的眉毛,就没有任何可以遮阳的东西。我跟着到村里去采访时,热得虚脱了一次。局里再不敢派我出去。我就呆在家里编稿子。白天在屋里写写字儿,看看书,听听音乐,改改稿子。吃过晚饭,就跟我们那一群人直奔几里地外的拒马河。河两岸是密匝匝的庄稼地,散落着炊烟袅袅的小民房。水浅的地方,总有下地归来的农夫在里面洗澡,一大群光屁股的村童在河里打水仗,女人们在岸边的青石上捶打衣服,一派康乐祥和图景。
  我们选择了一片离住户人家和庄稼地都较远的比较开阔的水面,作为夏天的据点。这里河水分布得很有层次,岸上堆积着大片细软的黄沙,河边错落有致地分布着小颗细碎的鹅卵石,河中心水逐渐加深,但流速很缓,游到对岸,水又变得既清且浅。
  水流从鹅卵石上滑过时发出清冽的声响。刚从热浪中逃离出来的人们都抵挡不住这份诱惑,稍识点水性的,劈哩啪啦都跳下去了,不会水的,也争着抢着在河边蹚上几回。阿炳、小李子、王静几个人与司法局那两个不会游泳的,就在沙地上围了圈儿,打起了排球。我和博士、小林、王京东、赵大兴一些人就不停地在河里游啊游。
  “真想就这么死在这里啊!”
  小林从水里上来,望着西边的落日,由衷地叹息了一声。她走到我坐的地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摘掉游泳帽,伏卧在沙滩上。瀑布似的长发从脊背上滑落下来,遮住了整个脸庞。
  远处传来阿炳他们的迫逐嬉笑声。夕阳给每个人的身上都镀了一层金。波光水影中,能看见王京东他们的脑袋时隐时现。博士在沙滩上侧卧成一道曲线,正凝眸对着金光闪烁的河水作苦思苦吟状。几只燕子在水天之间拍翅俯冲,留下一道道剪影。
  “真美啊!”小林不由得又赞叹了一句。
  落日的余辉把小林的身体打出一道朦胧优美的轮廓,她那肌肉结实的小腿闪着健康的光泽,光洁的脊背上一个个细密的小水珠不断地碰撞、滚落,让人忍不住要伸出手去触摸……


  六

  陆陆续续的有丈夫和妻子们来乡下探亲。无论谁家里来了人,大伙儿都照例一股脑地涌了去蹭一顿吃喝。
  我写信向我老婆请求,能不能抽空来看看我。老婆回信说,她很忙,正跟人一道编书写辞条。还说要趁我不在的时候多出点成绩,把这两年给我做饭耽误的时间追回来。我又写信去,连哄带吓,夸大了一番我对她的思念之情,然后说所有人的爱人都来探视过了,现在大家已开始怀疑我和你的感情不好。你要再不来,出现感情危机,我可不负责任。
  老婆这才有点害怕了,背上一个大牛仔包第二天就跑了来。一帮子人来我这儿蹭饭时,她把每个女性都暗地里仔细审视一番,觉得条件都不如自己,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晚上,老婆和我挤在那张木板床上缠绵够了,又不放心地问我:
  “究竟哪个是你的相好?”
  “你看了半天还没看出来呀?”
  “一个个都黑红油亮,哪配得上你呀。”
  “可别那么说。那都是假象,下乡后染的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刚来时全细皮嫩肉的,跟你目前的靓度差不多。”
  “我看她们好像对你都挺好,没想到你还挺受妇女们爱戴哪。”
  “是呀,她们对我特殊好也不能当着你的面表现出来啊。”
  “死鬼!你气死我了。”老婆张牙舞爪地又扑了上来。

  县城里实在没有什么好玩的去处。我领着老婆望了望山,看了看水,在庄稼地里转了转,只好又回到小破屋里呆着。老婆来探亲也没忘了把辞条带上,抓紧一切空闲时间抄着。
  县委大楼里,阿炳和王京东正往办公室走。阿炳的背心破了几个洞,王京东的凉鞋带儿断了,踢哩踏啦的。两人左手端着茶水,右手摇着大蒲扇,每人的大裤衩都长及膝盖,叽哩晃当的吊在腰上。
  刚上楼梯,迎面碰上伊腾处长和司机阿健。俩人赶忙上前殷勤地打招呼。伊腾把他们叫到楼梯拐角,先问阿炳:
  “你看现在已经几点了?”
  “三……三点半。”阿炳不敢大声回答。
  “王京东,上班时间你乱窜什么?”
  “我……”王京东反应极快,“我来拿一份文件,”实际上他跟阿炳刚下完两盘棋。
  “你们看看你们自己这身打扮。”伊腾尽量把语气放得平缓。“哪里有一点机关工作人员的样子。人都说,‘远看像要饭的,近看像捡破烂儿的,仔细一看是社科院的’,这话不假,可你们也不能就此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呀!在院里,大家彼此都一样,也就谁都不嫌弃谁了。现在到了乡下,好歹你们也叫是北京来的,总得体现出一点首都的风貌吧。”
  伊腾这次是专程来表扬博士的。他说,大家的工作都有了长足进步,基本上都进入了角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我们的工作在量的积累上已经达到了一个新水平。尤其是博士,表现比较突出。自从那次被通报批评后,能很快认识错误,改正错误立竿见影。他写的那篇论文:《我国农业机械化改革的哲学思考》,字数早已超过我们季度工作量要求,洋洋洒洒下笔万言,交回院里后就被推荐给农机所。专家们看后一致认为文章数据齐备,理论和实践结合完美,开拓了我国农机化研究的新领域,具有极高的理论指导意义。近一期的《zhongguo农机》杂志马上全文刊载。
  “大家都要像博士那样学习和工作。”伊腾发出了号召。
  “小子,真有你的。”王京东捶了博士一拳。
  博士眯缝着不肯戴眼镜的深度近视眼,嘿嘿地笑着,谦逊中透着几分洋洋自得。
  “另外,”伊腾话题一转,“大家还要加强组织纪律性。要注意自己的仪表形象,别让人太瞧不起。下乡前,我忽略了这个问题。回去后我马上给院里打报告,请求给大家补发制装费。”
  “哗——”众人一齐鼓掌。
  临走前,伊腾又单独跟我交待几句,表扬我这一段工作干得不赖,嘱咐我要注意抓典型以点带面,继承我们一贯的工作方针。他特别提到要勤去关照博士。
  我茅塞顿开,会意地点头。
  伊腾走后我们开始争论能批下来多少制装费。王京东提议,应该把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社会zhuyi新农村的繁荣昌盛程度如实汇报给院里,请院里参考赴英美或其他发达国家的标准发放经费。
  “不太可能吧。”小林不无忧虑地说,“说不定按照去印度、孟加拉或者去非洲国家的标准给呢。”
  “那可没戏了。”王京东丧气地说,“能按照赴发展zhongguo家的标准给也成啊。”
  几天后阿健开车把钱送到各县青年点。每人发了五十块。
  当晚我们一大帮人请司法局那几个小子,在瓷砖镶得最好看的“萃华楼”酒家撮了一顿,让他们几个足足眼气了一回。
  “别跟我们打得太热乎。”赵大兴一边拔丝鹌鹑蛋,一边还在嚼牙,“免得生出感情了,你们先返城时还得抱着我们痛哭,情真意切地说不愿意离开。”
  “得了吧你,到时候还难说谁哭谁呢。”王京东说。
  “吃饭呢,都说点吉利话好不好?”小林打断他们,“我就不愿听你们说这话,都跟巫婆的讖语似的。”
  “不说了不说了,喝酒喝酒。”


  七

  在小林请假回京办理自费出国手续的一个多月里,我被一种不可名状的烦躁情绪支配着。她自从公派出国被人事局阻断以后,就一直在联系着自费这条路径。经过多方努力,美国学校的入学通知终于来了。她爱人打电话叫她回京办理辞职等等一大堆手续。
  我拼命地干活,用一些杂七杂八的乱事把一切闲暇时间都填满。一有到乡里或村里采访的任务我都抢着跟去,每天骑车往返二三十里地。然后整理记录,制作新闻,跟着局里的值班编辑一干就干到下半夜。
  大家最感兴趣的沙滩排球,已改成了计生委大院里的陆地排球。突击月一过,计生委又大门洞开,来领取免费避孕工具的村干部络绎不绝。拒马河水渐渐凉了,人们不再下河游泳。而我每天下乡回来,仍然不知疲倦地直奔河边,跳入清冷的河水里,一口气游上几个来回。累了,就爬上岸,在河滩上放平身体,看着落日的余辉一点一点被浓云吞没,心底那个空洞也随之变得越来越大。
  小林打来电话,说她机票已经买好,明天所里派车来给她拉行李。
  第二天上午,小林和爱人一道跟车来了。她好像瘦了许多,一笑起来,原本好看的两个酒涡也快成了两道沟壑。
  “你可把我们等急了。”王静帮她拾掇着,“我们还念叨呢,小林真不够意思,白一起患难好几个月了,临走也不回来告个别。”
  “我以为你手里有了美国老头票,这一套破行头该甩了。我正想瓜分你的尼龙蚊帐,你这就跑回来了。”王京东帮她捆着行李。
  “我哪敢忘了弟兄们哪!没办法吗不是,这些日子我都差点跑吐了血,想早回来也抽不出身哪。”小林又转身抽出蚊帐给王京东:“你要是不嫌弃,就留给你。”
  “不敢,不敢。”王京东连忙摆手,“还是你带走吧。千万别洗,闻着那上面的味儿,就想起我们来了。”
  “是啊,一帐子的泥土气息。”小林感叹着。
  “你办得可够神速的了。你辞职,单位没拦着吧?”
  “哪是我神速,全是我爱人一直在跑,我只管最后的环节。还真就多亏了伊腾处长帮忙,辞职没费多大劲。”
  宣传部长和办公室其他人都来了,—一与小林丈夫见过面。部长说:“小林走得太突然,我们也来不及开个欢送会什么的。这几个月小林为我们贡献不小,大家都挺感激。
  我刚让秘书出去买了个麻编包和手工刺绣的香袋,这是咱们地区的创汇产品,勉强拿得出手,做个纪念吧。”
  “真太好了,谢谢部长。”小林诚挚地表示谢意。
  中午,大家一致要凑份子,在“萃华楼”为小林饯行。司法局的四个人也执意要加入一份。
  “小林出去了,我们也跟着脸上沾光。说什么我们也得送送。”赵大兴说,“小林,你去攻什么专业?”
  “汉语言专业。”
  “嘿,好哇,费了半天劲,去到那儿用美国话研究zhongguo话。”
  “你才老外了呢。”王京东打断老赵,“要是光用zhongguo话研究zhongguo话,那还能唬住谁,还怎么攀登世界语言学高峰一览别的语种小。”
  “有道理。”小李子在一旁若有所思地点头,“小林,给我也趟趟路子,到那儿用美国话研究少数民族话。”
  “小林,我佩服你的勇气。”博士端起杯来,“舍得一身剐,单身闯天下,公职不要了,丈夫撇下了,说走就走。好样的,我敬你一杯。”
  “别顺嘴胡说了,又喝多了怎么着?”王静拦住博士,担心地瞥了小林爱人一眼。
  “没关系。”小林丈夫宽厚地笑笑,“我们本来就一无所有,穷呆着也是呆着,不如趁年轻赶紧闯荡。我倒担心再不走,小林非让她们所里的人影响得安贫乐道不可,那我可就一点指望都没有了,还怎么去探亲陪读哇,是吧林林?”他充满爱抚地摸了摸小林的头发。
  “公众场合呀,注意点影响。”小林娇嗔地说。
  我低下头,端起酒杯猛喝一口。
  “到那儿以后别忘了我们,常写信来。”王静搂住小林的肩头,无限深情地叮咛着。
  “最重要的,是要跟当地美国人民打起一片,尽快进入角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尽快适应由社会zhuyi到资本zhuyi的转变。”王京东做出语重心长状。
  “没问题。有了这碗酒垫底儿,再来什么样的酒,我都能把它喝下去。”小林端起碗,一饮而尽。
  “对对,曾经沧海难为水。”博士说道。
  “除去巫山不是云。”小李子抢话。
  “瞎接什么呀你。”博士拍了小李子一下,不易察觉地向我投来含义不明的一瞥。
  “我又说错什么了?”小李子不服气地嘟囔。
  吃过饭,众人忙着去把小林的行李装车。我在柜台跟老板结帐。出来见小林正在门前等我。我在她对面站住。小林用那种让人心慌意乱的眼神盯住我。我觉得浑身的血全都涌到了脸上,迟疑了一下,还是勇敢地迎住了她的目光。正午的阳光突然变得很不真实,周围的街景在我们身后旋转飘忽,不住地变幻着……
  “没有不散的筵席,是吗?”
  我闭了闭眼睛,想把那种不真实的感觉驱走。
  小林咬了咬嘴唇,没说出话来。
  “你走得太急,实在来不及送你什么,只好把这两张合影先拿给你。”
  昨天接到小林电话后,我把相机里还没照完的几张劈劈啪啪对着墙壁曝了光,卸下卷立刻去洗了加快,今天一早拿到了照片。我挑了两张。一张是我们全体在河滩上的合影,男生在前蹲坐成一排,女生在后站成一排。小林的一身大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块组合的泳衣非常醒目,她用手抚着被风吹起的长发,对着镜头开心地咧着嘴笑,其他人都张大嘴巴在喊着笑着。照片上的人物都十分真切生动,简直呼之欲出。另一张是我和小林还有博士、王京东几个人在水中一块大岩石上正往深处跳。我们互相不服气,喊一二三,看谁跳得远。在跃起的一瞬间被阿炳给抢下了镜头,拍得相当精彩,只见画面上腾空几道曲线,周围一片辽远的水和天。取出照片时,我一个人站在照相铺子里端详了很久很久。
  小林接过照片看着,半晌抬起脸来,眼中充满了泪水。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她流泪。泪水更加深了我的那种虚幻感觉。

  王京东问我吃没吃过“知了”。我说,在我几千年的老祖宗活着那会儿吃过,到了我这辈儿就失传了。
  “又外行了不是。那会儿是生吃,抓过来就搁嘴里,生吞活剥茹毛饮血。现在我们是用油煎着吃。就因为吃了熟食,你小子才能进化成今天这副白面书生的模样。”他硬拉我去到博士的农机站那边抓“知了”。
  我正百无聊赖,什么都干不下去,就提上手电筒跟他走。路上王京东告诉我,就属博士院子后面那几棵树上的“知了”肥,它们喝了一夏天的树汁儿,养得肥头大耳。
  到了农机站一看,房门开着,博士不在,门房里也没有。我和王京东转到后排平房,在红嘴唇的宿舍里找到博士。他又在比比画画地给红嘴唇和刘晓玲讲着什么。
  “别侃了,博士,赶紧上树。”王京东嚷道。
  “我操,还吃上瘾了。等我回去换双鞋。”
  “带我们一道去吧。”红嘴唇和刘晓玲央求着。
  “你们在这儿把炉子预备好,回来后马上下油锅。”博士命令道。
  红嘴唇和刘晓玲不情愿地叽叽喳喳去拔煤油炉子的捻儿。
  我们拿了一个牛皮纸大信封,提了手电筒从大门出来,博士转了转,在一棵粗大的榆树下停住。大着嗓门把我们俩喊过来,让好好给照着亮。然后他抱紧树干。三蹿两蹿就爬上去了,动作出奇的敏捷。我不由得看傻了眼。
  “博士还有这两下子,真没想到。”
  “这算什么。谁的祖宗几千年前还没上过树。可惜我没得到真传。”王京东不屑地说。
  博士脑袋站到树叶子里面大叫。我们赶紧用电筒的光束给他来回扫瞄。
  连爬了两三棵,都一无所获。我已失去兴趣了,张罗着回去。
  “回去干嘛,你那里又没电。不如去田里掰棒子吧。”王京东又出了个主意。
  “要去你们去,我爬树手都磨掉一层皮了。”
  “我求求你,博士,去一趟吧。我体内现在有一种强烈的破坏欲,非在动植物身上发泄出来不可,要不然我就该打人了。”说着王京东作出“骑马蹲裆式”,“烦着呢,你们都别惹我,错打了谁我可不管。要么,你们俩谁牺牲自己,满足我一回?”
  “得得得,我陪你去吧,别憋出病来。”博士搓着手掌说。
  “还是别去了。”我拦着他们俩,“想吃棒子,路边不是有卖的嘛。打声招呼,你们主任肯定给你煮一大锅带来,何必去祸害人家庄稼。”
  “你不懂了吧。棒子有什么吃头,我们要的是那个过程。”王京东比比划划地说,“想象一下那个情景吧:月黑风高之夜,我们拎着一个大旅行袋,摸到地头上,看看四下无人,我和博士‘哧溜’一下钻进青稞子里,留下你苏凡在道边望风。玉米秆一棵紧挨着一棵,我紧张得透不过气,视觉也不灵了,站在那儿以右腿为圆心转了一个圈儿,逮谁掰谁,哪顾得上筛选。博士呢,就比我有经验,光凭手感捏一捏摸一摸,再凑近前去瞪大一双近视眼仔细观瞧,看准了才四平八稳掰下一穗;夹好了又磕磕绊绊摸索着往纵深处发展。苏凡你呢,站在道边警惕地四下注视着,紧张得冒出一身冷汗,却又只能倒背着手,装出一副夜晚散步的样子,颤巍巍地往前走五步,又往回走五步,怕一旦走差了步就难以在铺天盖地的青纱帐里再回到接头地点。时间越长,你越哆嗦得厉害,想喊我们一嗓子却又不敢。我听见博士稀哩哗啦越摸索越远,想喊他回来可也不敢。直到他掰了一大抱夹不了了,才顺着自己的气味摸回到我跟前。接着我们把旅行袋塞满了就往外钻。我先轻咳了一声给你暗号,你也回咳了一声向我报平安。我和博士这才放心大胆,一个箭步跨过沟渠跑到你跟前。我和你拔腿就想飞跑,让博士一手一个拽住把我们拦。他把袋子夹在腋下,领我们四平八稳迈方步,等走过了玉米地,仨人才撤丫子连跑带颠一口气跑回农机站。博士脸上给划出一道道红印子,我的腿上也给蚊子叮满了大疱,苏凡你哪,半天还在捂着胸口喘。锅里的老玉米蒸腾着,诱人的清香不住扩散……”
  “我说王京东,你可真是天才,编的这是novelxiaoshuo还是‘数来宝’?还挺和撤押韵的。”看着天京东跟讲评书似的在那儿比画,我忍不住又气又乐。
  “他那副德性,也就能在想象的世界里邀游。我拽他爬树,你问他掉下来几回?”博士瞅空子揭王京东的短儿,“咱们还是把小李子叫来,小李子干这活儿比他机灵多了。”
  “快走吧快走吧,太刺激了,我简直忍耐不住了。”王京东摩拳擦掌。
  这个季节我们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和行为。我们在电炉上烤过棒子,油炸过田鸡腿,放生过鱼塘里的红毛鲤子,给赵家的狗眼上滴过“风油精”,把他家树上的枣子打落在院墙外头,还让青核桃和涩柿子重新投入了大地母亲的怀抱。一种疯狂,一种压抑不住的破坏冲动烧得我们的脸蛋都泛起潮红。我们聚在司法局的小屋里跟那几个小子一道唱:人生能有几口活,就让我在雪地里撒点野……
  幸运的是我们这样折磨植物和小动物。竟然一次也没有与人类发生过摩擦。对此,大伙儿常怀有一种胜利大逃亡的快乐。


  八

  转眼,冬天到了。由嫩绿到墨绿又成金黄的田野,如今又恢复了原本的褐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光秃秃的,样子十分丑陋。一场大雪过后,世界又被纯洁的颜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所覆盖,所有从春到秋积蓄起来的浮躁和污秽,仿佛都被这场冬雪净化一空。
  我们看足了大地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彩的变幻。冻得冰凉的鼻尖最终让内心也跟着冷静了下来。一帮子人常围坐在炉火旁,屈指算着返城的日期。
  就在这时,出了一件谁都意想不到的事。这件事在我们的整个后半生都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博士被刘晓玲的丈夫给打了。
  小县城里口口相传的新闻发布方式,要比广播局的电视新闻传播快上十倍。头天晚上出的事,第二天就满城风雨。人们交头接耳,到处传说城里来的大学生干了人家老婆,结果被人当家的给抓住揍了一顿。
  刘晓玲的丈夫跑到县妇联、公安局、司法局等部门上窜下跳,还拿着刘晓玲的裤衩要求法医给鉴定,叫嚷着要求“保护妇女儿童的合法权益,严惩城里来的披着知识分子外衣的流氓”。
  伊腾领队的大“红旗”风弛电掣般开了来,我和伊腾及县委办公室专程派来了解情况的秘书立即开始了调查。
  我们分别找了当时在场的几个见证人,每个人都从对自己有利的角度讲起,基本各执一词,调查结果对博士大为不利。
  博士暂时住在我这里。刘晓玲的丈夫在农机站跳着脚骂阵,博士无法再住在那儿。伊腾等人进来时,博士正歪靠在我床上,左眼眶下面一大片深紫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瘀血,肿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只差那么一丁点儿,这只眼睛就要报废了。乍一看真是吓死个人。
  伊腾一进门时,也吃了一惊。我从他的脸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能看出他的确涌起一阵心疼,但他没做任何表示,只淡淡地问了一句:
  “还有别处受伤吗?”
  “没有了。”博士低头嘟哝。
  “那好,说说情况吧。”伊腾掏出本子。县委秘书也掏出记事本。
  “怪我自己无知,把复杂的社会想象得太简单了……”博士一脸的沮丧。
  “不要加什么修饰词,如实地谈情况。”伊腾打断博士。
  博士咽了口唾沫,半晌才费劲地开了口:
  “昨晚上刘晓玲和红嘴唇到我屋里来玩,我们一起谈论琼瑶和三毛的书。红嘴唇说她刚买到一本席慕容的诗集,非常好看,我说那就拿来借我看看。红嘴唇说你等着,就回去取。她出去没几分钟,突然停电了。我起身去找火柴和洋蜡,在抽屉里摸半天也没摸到。这时就听外面有一个男的在喊刘晓玲,刘晓玲应了一声,说可能是她丈夫来找她了,说完就从床边站起来,摸着黑往门外走。我这边火柴还没找到呢,就听外面‘啪’‘啪’的扇耳光声,接着是刘晓玲的哭声。我顾不得再找洋蜡,赶紧出去,听见那个男人正破口大骂:‘你这个臭婊子,黑灯瞎火的跟他在屋里干什么?怪不得你三天两头不回家要住宿舍,我还当你真是嫌来回上班远呢,原来是勾上了野男人,今天算是让我堵住了,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我一听,赶紧上前去解释说:‘这位大哥,你误会了。’
  “刘晓玲丈夫见我开口说话,一下子来了劲:‘我误会?奸夫淫妇被我当场抓住,我还误会个屁!我骂我自己老婆,关你什么事,犯得着你心疼她吗?我不光骂她,我还要打她、干她呢,你想看看是咋的?’说着他就上去动手扒刘晓玲的裤子,刘晓玲吓得哭着往后躲。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就过去拉住汉子说:‘你有理讲理,不许你这么粗野!’
  “刘晓玲丈夫停住手说:‘我粗野?对,我是粗野,我是粗人,没你文化高,你也别以为自己是个什么好屌。我偷偷跟踪我老婆好几回了,见她有事没事就往你屋里头钻,你小子多个球哇,不就是多喝了几瓶墨水,会穷白话,到处诓骗人家姑娘和媳妇吗?我今天就要教训教训你,我让你再得意,让你再敢臭白话。’
  “汉子说完,反手照准我脸上就是两拳。我当时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只觉得两眼冒金花,眼前阵阵发黑。汉子冲过来还要打,刘晓玲扑过去死死抱住他一条腿。等我稍一定神,也从窗台下顺手抄起一根木杠举起来要劈他,被赶过来的看门老头给拦住了。红嘴唇这时也返回来,帮着刘晓玲连拉带拽地把她丈夫拖了回去。”
  博士长出了一口气。
  “别着急。事情会弄清楚的。”伊腾合上本子,“你先好好休息,去医院上点药。”
  刘晓玲的丈夫被我们找了来。坐在我们对面的是一条黑红精瘦的汉子,小眼睛一眨巴一眨巴的透着几分狡黠。孙秘书刚一让他讲情况,他就双手一拍大腿:
  “伊领导,孙秘书,苏同志,你们可得给我做主哇!我真是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自己老婆被人欺负了,反倒要背上打人的黑锅,我可真是没地方说理去哇……”
  “张三,你老实点。”孙秘书拦住汉子,“这是县委大楼,你用不着抢天呼地的,实话实说。”
  “行,我就照实了说。昨晚我接晓玲回家,四下里黢黑,我刚走到那小子的门口,就听见里面有晓玲的哭声,我心想不好,就一脚踢开门进去,看见那小子正把晓玲摁在床上亲嘴摸屁股,我急了,上去一把把他薅起来,那小子回身抄起一根大木棒就来劈我,吓得我拼命往外跑,他还紧追不放,要不是把门的老罗头过来拦着,我非给他劈死不可呀。你们说说,天下哪有这个理儿,干了人家老婆,还要打死人家当家的,还有王法没有了?还大学生呢,我早就看出那小子不是好东西了,也不知道你们在学校里是怎么教育他的……”
  “张三,你不要顺嘴胡说。”孙秘书呵住张三,又不无担心地瞅了伊腾一眼,我见伊腾神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依旧泰然自若,只是额上的青筋不自觉地“突突”跳了几下。
  “你们要可怜可怜我呀!我家晓玲回去又哭又闹,说她不活了,再也没脸见人了,非寻死不可。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让我一个光棍大老爷们可怎么活啊,伊领导,孙秘书,苏同志啊,你们可要严厉整治那个卑鄙的第三者啊,我们幸福美满的小家庭,全被他给搅和坏了,呜呜哇……”
  “行了行了,大老爷们还兴这个。”孙秘书起身,拿起绳上的毛巾扔给他。
  “张三同志,你不用难过,事情调查清楚后,我们自会严肃处理的。”
  “博士脸上的伤是你打的吧?打人犯法你知不知道?”我早已憋了一肚子的火,没好气地冲口而出。
  “哎哟哟,你们可不能听街上的人瞎传哪。”张三拧了一把鼻涕甩在地上,然后在裤子上抹了抹,“都说我打了他,我也是受新社会教育的人,我怎么会随便打人?你们看到我这瘦叽阿啦的样子,我能打得动他吗?你们问他眼睛上的伤?那是他追我的时候故意在门框上撞的,过后好栽赃我,好倒打一耙呀,你们可不能偏听偏信哪。”
  “行了,你先回去吧,等候我们的处理。我告诉你,不许你再到各个部门去闹,否则对你自己没什么好处。”
  “是是,我相信领导,相信包公能转世再生。”
  我心想完了,碰上这主,博士是有理也难讲清啊。就看刘晓玲和红嘴唇怎么说了。
  四处都找不到刘晓玲,她没上班,也没在自己家里,估计是跑回邻县的娘家去了。红嘴唇起先也躲着不愿见我们,一再说她跟此事毫无干系,她不想沾一身腥。经过农机站站长帮着动员。她这才勉强出来。
  “请你如实说说那晚上的情况好吗?有什么不想公开的地方,我们会替你保密。”
  “我没有什么不能公开的。”红嘴唇义正词严地说。
  “张三以前跟博士认不认识?”
  “见过面,好像没说过话。张三来过几次,都是老远地瞧着博士,还问过我博士家里的情况。”
  “你知道刘晓玲为什么要住宿吗?是在博士来了以后才住的吧?”
  “是在博士刚来不久吧。原来跟我住一个屋的李惠结婚走了,腾出了个床位。刘晓玲正在‘表现’阶段,总提前上班拖后下班,想给支部书记留下好印象,她家远,所以就搬来住了。”
  “博士平时常跟你们接触吧?有没有过什么不良非礼举动?”孙秘书极力选择恰当的词儿婉转表达自己的意思。
  红嘴唇一听,立刻挺直腰板,毫不客气地辩驳道:“孙秘书你这话可要问清楚喽,别‘你们’‘你们’的,我还是个黄花闺女,跟刘晓玲不一样,你别把我跟她搅和到一起。我跟博士的交往仅限于谈理想的范围,再扩大一点也就是他有时买点鸡啊鱼啊的请我们帮着做,做好后大家一块儿吃。博士知识面挺宽的,我们都很佩服他。
  “我再跟你们说一遍,停电的工夫我不在场,我无法证实什么。”
  红嘴唇说罢甩了甩头发,一副心底无私天地宽的大义凛然状。
  我们踩着雪后的泥泞,从田里抄小路到了农机站,找到看门的老罗头。乍一见我们,老罗头十分紧张,慌得不知说什么好。
  “这话是怎么说的呢,说出事,还真就出了事了。”老罗头呷了一口茶,好不容易止住惊喘。
  “我在这儿把门十来年了,也没个人敢来闹点事。哪知道,防了外面的坏人,可就防不住院里的呢。平常儿,丫头小子们热热闹闹挺团结的,可谁曾想就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呢。”
  “那晚我正在看电视,忽地就断电了。我就关了电视躺着。没一会儿就听见后院吵得厉害,我赶紧拎着电棒过去查看,见刘晓玲正抱着她当家的一条腿,博士举着棒子要往下劈,吓得我赶紧扑上去拦住博士,这可使不得呀,打坏了人可不是闹着玩的。另一个丫头走过来帮着把刘晓玲当家的给拽走了。唉,出了这样的事,真是没想到哇。这话是怎么说的呢……”
  我越听心情越沉重。看得出伊腾一点也不比我轻松。非找到刘晓玲不可,要不然博士可就彻底栽了。
  大“红旗”急速行驶在乡间公路上。打听几次,终于找到刘晓玲的娘家。一个瘦小的老太太开门把我们领了进去,嘴里还不停地数落:“你们来找晓玲啊?她不想见人。这不,跑回娘家就一头扎进了小屋,不吃不喝,一个劲儿地哭。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出了这种丢人现眼的事,让我这张老脸都跟着没处放,真是祖宗八辈没积阴德啊……什么?一定要有晓玲的口供?帮她洗清不白之冤?那也行,让她自己出来跟你们说吧。”
  她返身朝里屋喊:“晓玲——,玲子哎,你出来一下,有几个长官要见你。”
  好半晌,才见刘晓玲慢吞吞地揉着眼睛出来。乍一看,我都不认识了,有模有样的一个女孩子,才不过两三天工夫,就弄得跟地狱里的冤鬼似的。
  “刘晓玲同志,你不要有什么思想负担,请你把当时的情形如实跟我们讲一下,这无论是对你还是对我们的博士,都非常重要。”
  刘晓玲掩面不语。
  “停电的时候,只有你和博士在屋吧?”
  “……”
  “停电以后多久,你听见你丈夫喊你的?”
  “……”
  “博士到底欺负你了没有?”
  “……”
  “你看见你丈夫打博士了吧?”
  “哇……”
  刘晓玲扭头冲进里屋大哭起来。

  坐在车里往回走,我只觉得有一口恶气憋得肝疼。伊腾也在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眉头紧蹙着苦苦思索。
  青年点的人汇齐了,接受有关博士操行的民意调查。
  王京东第一个站出来替博士说话,他尽量把音调控制在中音区以下:
  “没错,当时我们都不在场,是没法证明停电那几分钟里,博士究竟对刘晓玲非礼了没有。但是,凭我这一年里对博士的了解,我敢肯定,他绝不会做出任何越轨举动。博士也不过就是在姑娘们面前施展一番口才,引起一点崇拜罢了。再往恶心里说,他就是有那个贼心,也没那个贼胆呀,顶多是活动活动心眼意淫一回到头了。”
  小李子在一旁不高兴了,立刻打断王京东:
  “王京东你别说得那么损好不好,我听不得你说博士这种话。我可以用我的人格为博士担保。我跟博士大哥在一起一年了,他是什么人我最清楚:有才,有貌,豪侠仗义,事业顺利,家庭幸福,人家妻子也是博士,又漂亮又温柔,儿子也长得好看,刘晓玲那妞儿算得了什么,博士哪能稀罕她。”
  阿炳从那边椅子上跳起来,义愤填膺地挥手:“反正事已经发了,说别的都没用。伊处长,孙秘书,还有你,苏凡,如果真的把屎盆子往博士头上扣,给他什么不公正的处罚,我们就联合全国下放的人公车上书,把事儿往大了闹,不怕把官司打到人民的最高法院里去,反正赵大兴他们几个正窝着火手痒痒呢……”
  “坐下,冷静点。”我呵住阿炳,“有伊领队在这儿,轮不着你领导人民自发起义。相信组织!”
  王静也忍不住了,在一旁嚷嚷:“博士的事就是我们的事,委屈博士就是委屈我们大家。如果上书我第一个签名。到今天我算看明白了,我们是既结合不进去又抽身不出来的流浪的一群,也只好彼此相依为命了。”
  次日一早,孙秘书转回来说,县委田书记要见我们。我陪伊腾立刻过去了。
  “伊处长,好久不见,坐,坐。县里事太多,你来了几次,我也没能抽空看看你去。出了这么一档子事,这都怪我们平日里管教不严,工作不够细致。我让公安局长亲自去找张三,他一害怕,把实话全说了,承认自己根本就是无理取闹,打了博士,还往老婆裤权上抹了自己的东西想拿去敲诈一番。现在他正在局子里扣着呢,我想问问你有什么处置意见。”
  我听得一阵阵感动,险些热泪盈眶从椅子上栽下来。偷眼再瞧伊腾,见他依旧面不改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不卑不亢,还在继续谦虚:
  “要怪就怪我们的思想工作没跟上,我们的同志太年轻,缺乏经验;书生气十足,对社会缺乏了解,还得请您多多指教,给补上这一课啊。”

  伊腾不愧是军人出身,办起事来雷厉风行,干净利落。他在县里住了三天。第三天下午,他与北京院部通了半个小时的长途,然后通知博士提前结束下放锻炼,即刻返京。
  同时还宣布一条新纪律:掌灯以后不许与当地异性单独接触;只许交流思想,不许交流感情。争取平平安安返城。
  决定做得非常突然,也十分果断。恐怕也没有比这再好的决策了。
  翌日一大早,博士搭乘伊腾的“红旗”轿车一道回京。我们一大群人怀着复杂的心情给他送行。
  阳光依然明晃晃的。路边还有一些残雪未化,上面浮着黑乎乎的尘土。一阵冷风刮过,枯干的树枝碰撞着,发出劈劈啪啪的响声。博士戴了一顶当地那种旧式破棉帽子,帽檐压得很低,试图遮住脸上的青紫伤痕。他站在一边,呆呆地看着阿炳他们把他的行李塞进后背箱,不说话,也不插手。一副黑墨镜把眼里的表情也给严严实实地遮住了。他走到我跟前,伸手在贴身衣兜里摸索了许久,终于掏出一大沓诗稿,塞在我手中:
  “没什么意义了。留给你看着玩吧。”
  “多保重。回京再见。”
  车子载着博士渐渐远去,慢慢消失在残雪覆盖的原野尽头。
  我翻开诗稿,见扉页上是水墨轻勾的满天若隐若现的飞絮。在“流浪族”的题名下写着几行工整的小诗:
  春天的坟墓散发着桃花的香味
  送葬的队伍兴奋地敲打着鼓槌
  娶亲的哭声驱走了寂寞的狗吠
  我们死了就会静止成松针
  我长出了一口气。抬起头来,极目远眺。在博士经过的路上,一排排经历了四季轮回的白杨树,正在瑟瑟的风中兀立着。

***

此文章由“新国学网”(http://www.sinology.cn)推出

回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