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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流浪少年

1928年,冬天。夜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笼罩着北京城。 雍和宫一带街道上,静静的,人影稀落。黯淡的路灯,在夜风里闪动着发黄的微光, 将偶尔从它下面闪过的人影,投在石子铺就的路面上。已是11月的天气,寒冷一天天逼 近,威胁着人们。灰蒙蒙的房屋,在夜里,平添出许多寒意。 一个十七八岁模样的少年,夹着一个蓝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布包,无目的地在街头倘祥。他走在成贤 街上,由西往东,脚尖不时踢起路上的石子。石子蹦跳着,在地面滚动,先发出一声清 脆音响,然后嘶哑地呻吟,一声低一声高地停止滚动,转人沉寂。一块高大的石碑立在 路旁,少年本能地看了一眼。过去他常常路过这里,每次都要仔细地端详一番。石碑上 面刻着满文、汉文的告示,提醒人们这里是国子监,必须下马步行通过。他抬起头,夜 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中,孔庙飞檐的影子依稀可见。然而,今天,他毫无兴致欣赏这一切。白天被学校开 除了,一个孤儿,只能漫无目的地在街巷里晃悠。 少年顺大街往南走。在夜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里他走着,似乎永远也走不出这黑夜的悲哀。寒冷、饥 饿、恐惧紧紧把他包围。他走着。 秉乾在崇实学校读中学。今天下午,他被叫到校长室。校长胖得出奇,灰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中山 装裹着臃肿的身子,衣服上佩一枚青天白日徽章,阴险地盯住他,手里扬着一封信。 “你看这是什么?” 秉乾心里一紧。他发现那是他给一位同学的信。 “你在日记里ma我们是吃教的,现在又ma我们是走狗!这还了得!”校长气呼呼地 嚷道。 看他恼羞成怒的样子,秉乾反产生一种快感,随之却是疑惑:为什么他一年前是张 作霖的侦缉队队长的把兄弟,现在又成了国民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部的委员。他更不明白,北伐胜利了 还受监督? “五四运动”后,十四五岁的秉乾受四堂兄的同学的影响和介绍,参加了C.Y(共 青团),成为学生中zhengzhi活动的积极分子。他组织一个互助团,又参加几所学校学生组 成的十人通信团。当革命家,对幼小的他,多么具有吸引力!然而,1927年,因赤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分 子的罪名,他被两个便衣抓进侦缉队。后经四堂嫂——一个由美国来的教徒,找一位美 国校长求情,这才将他放回,但仍被软禁在校园里,限制他的活动。直到今年,1928年 6月,张作霖被蒋、冯、阎、李的联军击败,逃出北京,在皇姑屯又被日本人炸死,秉 乾这才恢复了自由。他重新参加了通信团,又担任了学校学生会主席和校刊主编,谁知 没多久,他就遇到了这件事。 秉乾没有慌张,在他的观念中,现在的北平应该不同于张作霖时代。显然,他和他 的伙伴们,对国共两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的分裂没有什么认识。在他们的心目中,北伐军仍是进步的、革 命的势力。他镇定一下自己,对校长说:“这是我个人的信,写信是个人自由……” “自由?”不等秉乾把话讲完,校长就阴冷地一笑,凶狠狠地叫起来:“你们还要 什么自由?关过你一回,你还不好好读书,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好吧,你要自由,我给 你。从明天起,你不用上课了。” “你被开除了!”秉乾下意识地重复出这句话。
夜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里,几个同学找到了徘徊街头的秉乾。他们一起来到一位同学家中,刚刚坐下,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院子里响起,接着闪出一个人。他是秉乾的同学,也是通信团的成 员,叫澄。 “秉乾,不好了。”澄是广东人,国语腔里满是广东味,他一把抓住秉乾的胳膊, 慌乱地说:“你上了市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部的黑名单,听说侦缉队还要抓你。” 这话一盆冷水似地浇在大伙儿头上,他们全傻了眼。刚才还兴奋着的心,一下子凝 固成冰块。秉乾好一阵儿没从碎然而至的打击中清醒过来,脑子里乱糟糟的,理不出头 绪。好久,他才长长地叹出声,颓丧地跌坐在床上。 “我真不明白,张作霖的侦缉队抓我,国民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伐军的侦缉队也抓我!”他忿忿地 说。 “别说这些了,快想个办法吧!” “你找个亲戚家躲躲吧!” 亲戚?秉乾苦笑地摇摇头。从一来到世间,他就注定是苦难命运。父亲是东直门穷 苦的守门人,五十多岁时,他的妻子才有了身孕,可不等孩子出世,他就因贫穷疾病而 死去,留下孤苦伶仃的妻子和一个没出世的孩子。秉乾出生后,就跟着母亲寄养在父亲 的侄儿、他的三堂兄家中。他刚刚七岁,母亲也早早离开了人间,只剩下他这个孤儿开 始最初的艰难人生跋涉。两年前,他和三堂兄宣布决裂,从此再也没有任何亲缘关系的 人来往了。爱他的大堂姐,曾抚育他度过难忘的童年,但这也只成为甜蜜的回忆留在他 的苦涩的心中。如果不是身旁这些充满友情的伙伴们,他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勇气活 在人间。可眼前怎么办呢?去找谁,往哪儿躲? 大伙儿明白他的处境,可又拿不出什么主意,只好各自坐下,闷闷不乐。刚才紧张 一时的房间变得死一般寂静,但静中弥漫着随时可能降临的危险的预感。窗外又刮起一 阵风,槐树枝上残留的零星枯叶,在风中发出悉悉的声音。 澄站起来,走到秉乾身旁,好像后悔自己不该带来坏消息,面带歉意地说:“秉乾, 我有个主意不知行不行。我家里来了电报,说家母病危。我准备明天一早回潮州去。要 是你愿意的话,可以和我一起去。” 秉乾抬头看看同学真诚友好的面容,本能地点点头。他没多想,也来不及想什么, 伙伴热情的目光,早已在他冷寂痛苦的心中,点燃了希望之火。他也不用想什么。孑然 一身,毫无牵挂,除了床上那个蓝布包,他什么也没有。天下这么大,我就不相信容不 卞我萧秉乾!管它以后怎么样,先逃出危险再说。他想。 “好,明儿早咱们一块走。” 果断而稚气的声音,撞击着黯然的四壁。院子里,孤独的老树,在夜风中发出断断 续续的叹息。
窗外,漆黑如墨。秉乾知道,再过一会,东方就该吐出一线白了。他太熟悉这破晓 前的天空。崇实学校办有三个工厂,让工读生干活:印刷厂、羊奶厂、地毯房。秉乾从 小学就进崇实学校,先在地毯房干了两年,然后到羊奶厂干活。每天天不亮,他来到奶 厂,蹲在羊群中,一把把挤出热乎乎的鲜奶,然后背上十几瓶羊奶,从北新桥走到东单。 那时,东单一带富人、洋人集中。 送羊奶是辛苦的,但在羊群中秉乾却获得童年的乐趣。羊圈里,似乎藏着他的一点 温暖,一点慰藉。他喜欢赶着羊群到安定门放牧。缠绵的咩咩叫声,给在人间饱尝痛苦 的孤儿以温柔。他和一只小羊交上了朋友。每当他走近羊圈,小羊就摇曳短短的尾巴, 挤出娇嫩颤抖而甜蜜的咩咩声。秉乾跪在它的面前,用鼻子哼出同样的颤音,像和亲人 一样交谈。这时,外间的一切烦恼,心中痛苦,全消融在咩咩的叫声里。他用手指轻轻 地梳着小羊的洁白绒毛,把一团团脱下的毛撒在地上,心里却又舍不得扔下。他用手擦 去小羊腿上的泥土,又抚摸着那跪秃的膝盖。 秉乾躺在同学的床上,翻来覆去仍难以入眠。当伙伴们一个个离他而去时,他开始 第一次意识到这大概是最后一次的聚会了,明天,他就该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了。心, 沉甸甸的,急切地想早点逃出故乡的他,这会儿反倒希望夜永远不要过去,让他在这块 生活了十八年的土地上,再多呆些时间。 他想起了什么? 是羊管胡同吗?在这个贫穷得可怜的角落里,他呱呱落地。还没落地,他就注定是 苦难的命运。然而,这条小小的胡同,在他的梦境里,记忆里,永远占有独特的位置。 他把它幻想成一片破了边的荷叶,把自己想象成一颗干瘪的莲子。守寡的年近半百的母 亲,把这颗干瘪的莲子捧在掌心,用慈母的温暖保护着它。 是崇实学校吗?他清楚地记得,在他七岁那年,四堂兄告诉母亲,说有个洋学堂在 招生,穷学生可以半工半读,这样既可以免交学费,还可以学点手艺,出师了就能挣钱 用。四堂兄是二叔的四儿子,是一个基督教徒,靠自己努力进了齐鲁大学。他娶了一个 从美国来传教的姑娘。他们对秉乾很爱护,从小就教他学英语。这次,又带来好消息, 当然,四堂嫂的愿望是把他培养成为一个教徒。听了四堂兄的话,母亲含着泪说:“这 下可好了,就劳你把这孩子送去吧。书念不念倒不打紧,能学份儿手艺就行!万一我有 个三长两短,孩子也不至于喝西北风啊!”秉乾这一去,断断续续就是十年。在崇实这 所教会学校里,秉乾从小学念到中学,眼看还剩半年就要毕业,可…… 此刻,他好像感觉到母亲在用那双粗糙的、龟裂着口子的手,慈爱地摸着自己的头。 他有满肚子的委屈、痛苦要说给妈妈听——可妈离开自己已有十年了!他痛苦地闭上了 眼睛。 他好像又看到小羊眨巴眼睛,调皮地吐缩着娇小嫣红的舌头,温顺地让自己抚摩。 常常为了这友谊的缘故,秉乾不愿多挤它的奶,自然招来严厉的申斥。 咩咩的羊声还在人间吗?恐怕小羊早就任人宰割了。我的命运结局该是怎样的呢?
火车慢慢启动,秉乾挥手向站台送行的伙伴示意。他的眼睛刹那间模糊了,只觉得 几个影子在眼前晃动。一整夜,他交织着恐惧、焦虑、留恋的复杂情绪。但他知道,容 不得迟疑。在这关口,顾不上别的什么,逃出魔爪,就是一切。 火车开得更快了。古老的北平,灰蒙蒙的一片,落在后面,渐渐走出了他的视野。 告别了相依为命十八年的故乡,前面是哪里?一个陌生的世界。大海,炎热。还有 什么?那里有通信团里那么好的伙伴吗?那里还有校长那样的人吗?他心里陡地一紧, 一会儿才趋于平静:管它前面是什么,去闯闯再说! 火车就这样载着一个十八岁的少年,轰隆轰隆南下了。萧秉乾,就这样匆匆告别家 乡,告别了少年,以十八岁的年龄,开始了流浪。悠悠天地之间,将是他一生注定奔波 的世界。 从北京逃出之后,秉乾和同学取道上海,由海路到达了广东汕头。他没想到,逃出 可怕的魔影,又陷进另一种孤独带来的苦闷之中。 刚到汕头,潮州同学急着往家赶,把秉乾托付给一个朋友。这里都讲着方言,秉乾 只能用纸条与人交谈。他觉得真是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陷入几与世人隔绝的环境。交 谈,不行,找工作,更无人理睬。他把自己想像成一条待卖的牛,在街市推销着自己。 然而,有谁将目光射向自己? 他常常一个人走到海边,向大海倾吐自己的苦闷。他后悔不该轻易地离开北京,在 那里,至少可以不用纸条与人交谈。那里,有熟悉的胡同,有熟悉的同学、伙伴,那里 才是他活动的天地。大海在他面前时而咆哮,他觉得是在向他示威,在嘲笑他;时而平 静,他又讨厌令人窒息般的大海。他的心乱了,像海浪撞击在岩石上水花四溅。 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被介绍到角石学校教国文,漂泊的船终于靠岸了。
他来到这座与汕头隔水相望的海岛,二十天来第一次睡了一个好觉。今天,他兴奋 地起了个早,跑到这片海滨,第一次出神地欣赏大海的平静,大海的早晨。 秉乾走到一块平坦的岩石上坐下。海水轻轻拍打着礁石,有节奏地音响,仿佛奏着 动听的晨曲。 南国冬日的早晨,凉意微微袭来。秉乾穿一件常见学生服,挺直的紧口衣领,衬托 着一张带着孩子气的脸。这张脸很平淡,在众人中间,绝不会为人注意。一双不大不小 的眼睛,淡淡的眉毛,剑形眉,很淡,鼻子有点大,嘴唇的轮廓并不鲜明。然而,这些 平淡,并不影响他的身上溢出的朝气和精神劲儿,让人一看,就知是个精明人,聪明, 有主见,同时也很任性。 让他感到惭愧的倒是肤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只有六七岁时,一次他随母亲去看一位亲戚。他兴冲冲 地跑在前面,敲开了大门。一位姑娘打开门,“哟,真黑”迎面抛来一句吃惊的话,把 他羞得脸直发红,一转身就往回跑,再也不愿进那家的门。自那以后,他知道他脸黑让 人发笑,一种自卑感便产生了。 秉乾坐在石头上,眺望着海面。不远处,一条小木船正向前划去。木船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泽黯淡, 帆上补着杂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补丁,像一张污迹斑斑的白纸。船上一老一少,老的盘坐在舱板上,噙 着烟袋,时而喷出一圈烟雾。小的摇着橹,瘦小的身架,细细的胳膊,前俯后仰地用力 摇,显得十分吃力。他大概是老人的孙子吧,秉乾琢磨。 他们出海去干什么?那少年经得起海上随时可能到来的风暴吗?可是,不管怎么说, 少年毕竟有亲人在身旁,不是孤零零地去一个人搏斗。 秉乾平静的心,一下子堕人惆怅。看着碧波上颠簸起伏的小舟,他沉思着。 “你这暮生的孩子!” 这是谁的声音,这么熟悉,又在秉乾心里响起。对,是姑姑的。记得还是孩子的时 候,一次姑姑生了气,脱口ma了他这一句。暮生?什么意思?年幼的秉乾四处打听。幼 小的心猜不出为什么家里的人都不讲他的出生。最后打听到才明白,暮生就是父亲死后 才出世的意思。这有什么了不起,暮生就暮生呗,秉乾实在不明白它怎么会成为ma人的 词儿。可当他慢慢知道遗腹子被认为不光彩,为人瞧不起时,他低下了头。从此,对这 件事,他和长辈们一样讳莫如深。幼小的心灵上,无形中又感到这自卑的压力。 小船远了,摇木橹的少年的影子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好似一条小虫,在绿茵草坪 上蠕动。 不,那少年也许不是那老人的孙子,而是老人的亲戚。他可能没有了父母,寄养在 这老人家中。原来他也是寄人篱下。 寄人篱下,这苦涩的滋味,秉乾自小就尝够了。他隐约记得,刚刚懂得事时就已经 由母亲带着寄养在三堂兄家。 海上起风了,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越来越响。一幅幅昔日生活的镜头,在秉乾脑海 里闪回。 “乾儿,你念完《六言杂字》了吗?” “快了。妈,你听:自古人生在世,俱秉五行阴阳……”七岁的秉乾晃着小脑袋背 起来,私塾里孩子们唱歌似的腔调,逗得常常脸挂忧愁的母亲笑出声来。 “好,真聪明。上个月该念《名贤集》了。那里面有一句: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 头。你懂不?” 小秉乾疑惑地摇摇头,望着母亲慈爱的眼睛。她的严肃的神情使他感到一种不安的 气氛包围着他们。后来随着年岁的增长,他才明白了母亲话中的复杂感情。 “铃,铃……”自行车还未进院,铃声就传进来,只有六七岁的秉乾,连忙拿出一 块布头,知趣地迎上前去。骑车的是三堂兄——这个家庭的主人。秉乾从小学会了怎样 寻得他的欢心,每次总把他的自行车擦得锃亮锃亮的。然而,有时儿童天性的流露,顽 皮,贪玩,等等,都无一例外地遭到三堂兄的痛斥和狠揍。一次,三堂兄举起菜dao,吓 唬地在他头顶上摇晃,他吓得哇哇大哭,扑到母亲的怀里。母亲见状,连忙去抢下菜dao, 换来的却是一句瞪着眼睛说出的话:“大妈,你还让不让我管这孩子?” 晚上,母亲把吓得几乎发呆的秉乾紧紧搂在怀里,一句不吭,低声吸泣。滚烫的泪 珠,顺着布满皱纹、粗糙的脸流下,落在秉乾的脸上。秉乾抱着母亲的脖子,只有这种 时刻,他的带着创伤的幼小心灵,才能从难过的母亲那里,感受到温暖。他哪里知道, 就在这过后没多少日子,母亲因病离开了他。 “不行,我这次绝不能听他的摆布。”十四岁的秉乾,渐渐滋长了反抗的情绪。在 他开始谋生的时候,三堂兄要他进邮局当信差,说这是铁饭碗。可秉乾不愿意让人支配 自己的命运,他要自己走自己的路。 生活就是这样复杂,长期寄人篱下的生活,产生了秉乾的自卑,却也形成了他的倔 犟性格。他越来越像一只久困于笼的小鸟,一旦羽毛丰满,他渴望的是在空中自由地飞 翔。他追求着自尊,他想象着自己是叱咤风云的大英雄。 自尊和自卑是一对孪生兄弟。 逆来顺受的人,一旦反抗起来,是不顾一切的。 秉乾考《世界日报》练习生未通过,便考上了北新书局的练习生。在那儿,他读到 一本小册子,华林的《新英雄zhuyi》。大胆、新奇的思想,点燃了这个孤儿心中的火, 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看到高大的英雄。在那个世界,容不得懦弱、迟疑,需 要的是勇气、果断。一夜之间,他似乎长大了许多,成熟了许多。他激动地抄录下易卜 生在《国民公敌》中的一句话:最孤独的是最坚强的。他贴在墙上,看着它,浑身鼓足 了劲儿。 回到三堂兄家,三堂兄气势汹汹地教训他:“你给我赶快离开书局,邮局那儿我已 经托一位牧师写信疏通。不然的话,我非打断你的腿不可!” “不!”回答干脆,坚决,也带着孩子的稚气。 三堂兄吃惊了,不敢相信站在他的面前的,就是多年来为自己擦自行车的孩子。这 些年来。他一直以家长的身份管着秉乾,从未见到这样的顶撞。他怒了,右手往外一挥, 吼道: “你不听话,那你滚,滚!别再跨进我的门!” “滚就滚。”秉乾赌气地回答。晚上在书局的宿舍里,他一口气写出长达三千字的 决裂书。然后请同情自己的四堂兄,在一个远亲办的婚宴上当众宣读。从那以后,他再 也没有跨进过三堂兄的家门。 海上的风更大了。秉乾站起来,扯平坐皱巴了的衣服,又习惯地撂撂飘在前额上的 头发,走上海滩。 海滩上铺满大大小小的石块,石块缝隙间,夹着细细沙粒。石块被水冲浸得十分光 滑,穿着破皮鞋的他,一走一晃,稍不小心,就掉了一下。站在海滩上,他深深呼吸着 海上飘来的气味,腥,涩,反倒舒畅。 他想起了给三堂兄的信中最后的几句话。 “别了,你的雷霆。别了,你的棍子。我不但不会让你打折我的腿,我还要用它走 自己的路。”这时的他,还能回味当时获得胜利后的得意。 时间不早了,秉乾沿着小路往学校走去。
半山腰一座建筑,通体灰白,在阳光下十分耀眼。绿荫簇拥着它,淡雅而秀气。这 就是这个流浪者栖身之地。 脚下的石阶,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石板铺就,在树丛之间蜿蜒曲折,似一条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飘带,轻盈地由 山顶翩翩而下。秉乾每走上一级,就稍稍停顿一下。 “我真是胜利者吧?我幸福过吗?”寂寞,伤感,在获得片刻的满足之后,又回到 心中,自与“家庭”决裂之后,他有了自由。但是也失去了哪怕少得可怜的家庭温暖。 热爱他的大堂姐,同情他的四堂兄,喜欢他的四堂嫂,都只能作为记忆留在心里。一切 靠自己,他得干活,得养活自己,得念书。人间的世态炎凉。他尝了个够。仅仅几年, 他的心理上,感情上,刻上了一道道伤痕。伤感,多疑,己深深注入他的性格。此刻, 迈步在台阶上,漂泊的人生的孤独感,自然而然给他刚刚兴奋过的心,布上一层驱不散 的阴云。 晚上,在一盏黯淡的油灯下,秉乾拿了自己订成的日记本封皮左上方,用毛笔写着 两个大字:痕迹。右下角写着:萍。汕岛。萍,这是他现在用的名字。逃到汕头之后, 他更名萧若萍。 若萍?难道以无根的浮萍,来暗喻自己的命运? 封皮内面,他用钢笔写着一句英语:FOR WHOM,两个粗大问号,平行地排列,像瞪 着眼睛,审视着面前的青年。你写吧,今大该写什么呢?是欢乐,还是忧伤?你的这些 人生痕迹难道不会淡去,谁会来看你一个流浪孤儿的心境素描呢? 秉乾打开日记本,一页页地翻开,打量着自己的痕迹。 “孤高”——两个字映入眼帘。这是前几天刚刚写下的杂感:   叛徒一向是社会上最不容许的人物,而在现代化的zhongguo青年里,竟 有了不少加入叛徒之伍的。在思想行为上,都与社会峙立,有时有些个 人zhuyi的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彩,然而近代文明又何尝不是这点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彩的造成?zhongguo青年者 向这一途奔,却也是光明! 秉乾看完,久久不动,沉思着。此刻在远离家乡的海岛上,在万籁寂静的冷僻的角 落,袭上心头的不是孤高的力量,而是思乡的情绪、是对身世的感叹。 “送”,他写上这个字。他想到了母亲——已离他十年的母亲,想到母亲送他上学 的情景。一行行字在纸上出现了,一个个新的旧的生活画面,重叠在脑海中,字里行间 流溢的是浓浓的惆怅。   后来、天天送我上学的,便是母亲。那胡同确有九道弯。我夹着书包, 一手握着母亲的两个指头。有时忽然撒手跑了,母亲便喊我,直到那末一 个弯,母亲就要回去了。我怎能不哭?呵,母亲年虽五十多了,也露出很 难过的样子,那一个角儿,不知洒过多少母子的泪!   这回呢,澄偕我来这儿,又舍我而返,四顾又是生人,不觉有些难过, 然而并不太深刻。   而今晚呢,蔺园君又带我去高小上课,他又去了。呵,平生又有三次, 是给熟人由熟人地送到生人生地去。将来,还要给命运由生之途送到死之 墓呢!那时的滋味,我又怎能预知? …… 夜深。窗外,鸟的叫声,不知是什么鸟,细细地,散在空中。 ------------------   晋江文学城 sunrain扫描 nicole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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