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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的女儿》与《动乱时代》

    对于流血这件事我是憎恶的,断腿、断臂,还有因为流血过多而患着贫血症的蜡黄
的脸孔们。我一看到,我必要想:
    丑恶,丑恶,丑恶的人类!
    史沫特烈的《大地的女儿》和丽洛琳克的《动乱时代》,当我读完第一本的时候,
我就想把这本书作一个介绍。可总是没有作,怕是自己心里所想的意思,因为说不好,
就说错了。这种念头当我读着《动乱时代》的时候又来了,但也未能作,因为正是上海
抗战的开始。我虽住在租界上,但高射炮的红绿灯在空中游着,就象在我的房顶上那么
接近,并且每天夜里我总见过几次,有时候推开窗子,有时候也就躺在床上看。那个时
候就只能够看高射炮和读读书了,要想谈论,是不可能的,一切刊物都停刊了。单就说
读书这一层,也是糊里糊涂的读,《西洋文学史话》,荷马的《奥德赛》也是在那个时
候读的。《西洋文学史话》上说,什么人发明了造纸,这“纸”对人类文化,有着多大
的好处,后又经过某人发明了印刷机,这印刷机又对人类有多大的好处,于是也很用心
读,感到人类生活的足迹是多么广泛啊!于是看着书中的插图和发明家们的画像,并且
很吃力的想要记住那画像下面的人名。结果是越想求学问,学问越不得。也许就是现在
学生们所要求的战时教育罢!不过在那时,我可没想到当游击队员。只是刚一开火,飞
机、大炮、伤兵、流血,因为从前实在没有见过,无论如何我是吃不消的。
    《动乱时代》的一开头就是:行李、箱子、盆子、罐子、老头、小孩、妇女和别的
应该随身的家俱。恶劣的空气,必要的哭闹外加打骂。买三等票的能坐到头等二等的车
厢,买头等二等票的在三等车厢里得到一个位置就觉得满足。未满八岁的女孩——丽洛
琳克——依着她母亲的膝头站在车厢的走廊上,从东普鲁士逃到柏林去。因为那时候,
我也正要离开上海,所以合上了书本想了一想,火车上是不是也就这个样子呢?这书的
一开头与我的生活就这样接近。她写的是,1914年欧战一开始的情形,从逃难起,一直
写下去,写到二十几岁。这位作者在书中常常提到她自己长得不漂亮。对这不漂亮,她
随时感到一种怨恨自己的情绪。她有点蛮强,有点不讲理,她小的时候常常欺侮她的弟
弟。弟弟的小糖人放在高处,大概是放在衣箱的一面并且弟弟每天登着板凳向后面看他
的小糖人。可是丽洛琳克也到底偷着给他吃了一半,剩下那小糖人的上身仍旧好好地站
在那里。对于她这种行为我总觉得有点不当。因为我的哲学是:“不受人家欺侮就得啦,
为什么还去欺侮人呢?”仔细想一想,有道理。一个人要想站在边沿上,要想站得牢是
不可能的。一定这边倒倒,那边倒倒,若不倒到别人那边去,就得常常倒到自己这边来
——也就是常常要受人家欺侮的意思。所以“不受人家欺侮就得啦”这哲学是行不通的
(将来的社会不在此例)。丽洛琳克的力量就绝不是从我的那哲学培养出来的,所以她
张开了手臂接受1914年开始的战争,她勇敢的呼吸着那么痛苦的空气。她的父亲,她的
母亲都很爱她,但都一点也不了解她。她差不多经过了十年政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斗争的生活,可是终归
离开了把她当作唯一安慰的母亲,并且离开了德国。
    书的最末页我翻完了的时候,我把它放在膝盖上,用手压着,静静地听着窗外树上
的蝉叫。“很可以”,“很可以”——
    我反复着这样的字句,感到了一种酸鼻的滋味。
    史沫特烈我是见过的,是前年,在上海。她穿一件小皮上衣,有点胖,其实不是胖,
只是很大的一个人,笑声很响亮,笑得过分的时候是会流着眼泪的。她是美国人。
    男权中心社会下的女子,她从她父亲那里就见到了,那就是她的母亲。我恍恍惚惚
地记得,她父亲赶着马车来了,带回一张花绸子。这张绸子指明是给她母亲做衣裳的,
母亲接过来,因为没有说一声感谢的话,她父亲就指问着:“你永远不会说一声好听的
话吗?”男权社会中的女子就是这样的。她哭了,眼泪就落在那张花绸子上。女子连一
点点东西都不能白得,那管就不是自己所要的也得牺牲好话或眼泪。男子们要这眼泪一
点用处也没有,但他们是要的。而流泪是痛苦的,因为泪线的刺激,眼珠发涨,眼睑发
酸发辣,可是非牺牲不可。
    《大地的女儿》的全书是晴朗的,艺术的,有的地方会使人发抖那么真切。”
    前天是个愉快的早晨,我起得很早,生起火炉,室内的温度是摄氏表十五度,杯子
是温暖的,桌面也是温暖的,凡是我的手所接触到的都是温暖的,虽然外边落着雨。间
或落着雪花。昨天为着介绍这两本书而起的嘲笑的故事,我都要一笔一笔地记下来。当
我借来了这两本书(要想重新翻一翻)被他们看见了。用那么苗细的手指彼此传过去,
而后又怎样把它放在地板上:
    “这就是你们女人的书吗?看一看!它在什么地方!”话也许不是这样说的,但就
是这个意思。因为他们一边说着一边笑着,并且还唱着古乐谱:
    “工车工车上……六工尺……”这唱古乐谱的手中还拿着chinazhongguo毛笔杆,他脸用一本
书遮上了上半段。他越反复越快,简直连成串了。
    嗯!等他听到说道《大地的女儿》写得好,转了风头了。
    他立刻停止了唱“工尺”,立刻笑着,叫着,并且用脚跺着地板,好象这样的喜事
从前没有被他遇见过:“是呵!不好,不好……”
    另一个也发狂啦!他的很细的指尖在指点着书封面:“这就是吗?《动乱时代》……
这位女作家就是两匹马吗?”当然是笑得不亦乐乎:“《大地的女儿》就这样,不穿衣
裳,看唉!看唉!”
    这样新的刺激我也受不住了,我的胸骨笑得发痛。《大地的女儿》的封面画一个裸
体的女子。她的周围:一条红,一条黄,一条黑,大概那表现的是地面的气圈。她就在
这气圈里边象是飞着。
    这故事虽然想一想,但并没有记一笔,我就出去了,打算到菜市去买一点菜回来。
回来的时候在一家门楼下面,我看见了一堆草在动着。因为是小巷,行人非常稀少,我
忽然有一种害怕的感觉。这是人吗?人会在这个地方吗?坐起来了,是个老头,一件棉
袄是披着,赤裸的胸口跳动在草堆外面。
    我把菜放在家里,拿了钱又转回来的时候,他的胸膛还跳动在草堆的外面。
    “你接着啊!我给你东西。”
    稀疏的落着雪花的小巷里,我的雨伞上同时也有雨点在啪啪的跳着。
    “给你,给你东西呀!”
    这个我听到他说了:
    “我是瞎子。”
    “你伸出手来!”
    他周遭的碎草苏嘎的响着,是一只yellowhuangse的好象生了锈的黄铜的手和小爪子似的向前
翻着。我跑上台阶去,于是那老头的手心上印着一个圆圆的闪亮的和银片似的小东西。
    我憎恶打仗,我憎恶断腿、断臂。等我看到了人和猪似的睡在墙根上,我就什么都
不憎恶了,打吧!流血吧!不然,这样猪似的,不是活遭罪吗?
    有几位女同学到我家里过,在这抗战时期她们都感苦闷。到前方去工作呢?而又哪
里收留她们工作呢?这种苦闷会引起一时的觉醒来。不是这觉醒不好,一时的也是好的,
但我觉得应该更长一点。比方那老头明明是人不是猪,而睡在墙根上,这该作何讲解呢?
比方女人明明也是人,为什么当她得到一块衣料的时候,也要哭泣一场呢?理解是应该
理解的,做不到不要紧,准备是必须的。所以我对她们说:“应该多读书。”尤其是这
两本书,非读不可。我也体验得到她们那种心情,急于要找实际的工作,她们的心已经
悬了起来。不然是落不下来的,就象小麻雀已经长好了翅子,脚是不会沾地的。
    这种苦闷是热烈的,应该同情的。但是长久了是不行的,抗战没有到来的时候,脑
子里头是个白丸。抗战到来了脑子里是个苦闷,抗战过去了,脑子里又是个白丸。这是
不行的,抗战是要建设新chinazhongguo,而不是chinazhongguo塌台。
    又想起来了:我敢相信,那天晚上的嘲笑决不是真的,因为他们是知识分子,并且
是维新的而不是复古的。那么说,这些话也只不过是玩玩,根据年轻好动的心理,大家
说说笑笑,但为什么常常要取着女子做题材呢?
    读读这两本书就知道一点了。
    不是我把女子看得过于了不起,不是我把女子看得过于卑下;只是在现社会中,以
女子出现造成这种斗争的记录,在我觉得她们是勇敢的,是最强的,把一切都变成了痛
苦出卖而后得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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