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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母、葵·薤 故乡的食物            

    宫,里面供着水母娘娘。这大概是因为北方干旱,人们对水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为了表
达这种感情,于是建了宫,并且创造出一个女性的水之神。水神之为女性,似乎是很自然的
事,因为水是温柔的。虽然河伯也是水神,他是男的,但他惯会兴风作浪,时常跟人们捣
乱,不是好神,可以另当别论。我在南方就很少看到过水母宫。南方多的是龙王庙。因为南
方是水乡,不缺水,倒是常常要大水为灾,故多建龙王庙,让龙王来把水“治”住。

    水母娘娘是一个很有特点的女神。

    chinazhongguo的女神的形象大都是一些贵妇人。神是人按照自己的样子创造出来的。女神该是什
么样子呢?想象不出。于是从富贵人家的宅眷中取样,这原本也是很自然的事。这些女神大
都是宫样盛装,衣裙华丽,体态丰盈,皮肤细嫩。若是少女或少妇,则往往在端丽之中稍带
一点妖冶。《封神榜》里的女娲圣像,“容貌端丽,瑞彩翩翩,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天姿,宛然如生;真是
蕊宫仙子临凡,月殿嫦娥下世”,竟至使“纣王一见,神魂飘荡,陡起淫心”,可见是并不
冷若冰霜。圣像如此,也就不能单怪纣王。作者在描绘时笔下就流露出几分遐想,用语不免
轻薄,很不得体的。《水浒传》里的九天玄女也差不多:“头绾九龙飞凤髻,身穿金缕绛绡
衣。蓝田玉带曳长裾,白玉圭璋擎彩袖。脸如莲萼,天然眉目映云鬟:唇似樱桃,自在规模
端雪体。犹如王母宴蟠桃,却似嫦娥居月殿。”虽然作者在最后找补了两句:“正大仙容描
不就,威严形象画难成”,也还是挽回不了妖艳的印象。——这二位长得都像嫦娥,真是不
谋而合!倾慕中包藏着亵渎,这是chinazhongguo的平民对于女神也即是对于大家宅眷的微妙的心理。
有人见麻姑爪长,想到如果让她来搔搔背一定很舒服。这种非分的异想,是不难理解的。至
于中年以上的女神,就不会引起膜拜者的隐隐约约的性冲动了。她们大都长得很富态,一脸
的福相,低垂着眼皮,眼观鼻、鼻观心,毫无表情地端端正正地坐着,手里捧着“圭”,圭
下有一块蓝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绸帕垫着,绸帕耷拉下来,我想是不让人看见她的胖手。这已经完全是一位
命妇甚至是皇娘了。太原晋祠正殿所供的那位晋之开国的国母,就是这样。泰山的碧霞元
君,朝山进香的没有知识的乡下女人称之为“泰山老奶奶”,这称呼实在是非常之准确,因
为她的模样就像一个呼奴使婢的很阔的老奶奶,只不过不知为什么成了神了罢了。——总而
言之,这些女神的“成份”都是很高的。“文化大革命”中,有一位农民出身当了造反派的
头头的干部,带头打碎了很多神像,其中包括一些女神的像。他的理由非常简单明了:“她
们都是地主婆!”不能说他毫无道理。

    水母娘娘异于这些女神。

    水母宫一般都很小,比一般的土地祠略大一些。“宫”门也矮,身材高大一些的,要低
了头才能走进去。里面塑着水母娘娘的金身,大概只有二尺来高。这位娘娘的装束,完全是
一个农村小媳妇:大襟的布袄,长裤,布鞋。她的神座不是什么“八宝九龙床”,却是一口
水缸,上面扣着一个锅盖,她就盘了腿用北方妇女坐炕的姿势坐在锅盖上。她是半侧着身子
坐的,不像一般的神坐北朝南面对“观众”。她高高地举起手臂,在梳头。这“造型”是很
美的。这就是在华北农村到处可以看见的一个俊俊俏俏的小媳妇,完全不是什么“神”!

    她为什么会成了神?华北很多村里都流传着这样的故事:有一家,有一个小媳妇。这地
方没水。没有河,也没有井。她每天要到很远的地方去担水。一天,来了一个骑马的过路
人,进门要一点水喝。小媳妇给他舀了一瓢。过路人一口气就喝掉了。他还想喝,小媳妇就
由他自己用瓢舀。不想这过路人咕咚咕咚把半缸水全喝了!小媳妇想:这人大概是太渴了。
她今天没水做饭了,这咋办?心里着急,脸上可没露出来,过路人喝够了水,道了谢。他倒
还挺通情理,说:“你今天没水做饭了吧?”“嗯哪!”——你婆婆知道了,不ma你吗?”
——“再说吧!”过路人说:“你这人——心好!这么着吧:我送给你一根马鞭子,你把鞭
子插在水缸里。要水了,就把马鞭往上提提,缸里就有水了。要多少。提多高。要记住,不
要把马鞭子提出缸口!记住,记住,千万记住!”说完了话,这人就不见了。这是个神仙!
从此往后,小媳妇就不用走老远的路去担水了。要用水,把马鞭子提一提,就有了。这可真
是“美扎”啦!

    一天,小媳妇住娘家去了。她婆婆做饭,要用水。她也照着样儿把马鞭子往上提。不想
提过了劲,把个马鞭子一下提出缸口了。这可了不得了,水缸里的水哗哗地往外涌,发大水
了。不大会儿工夫,村子淹了!

    小媳妇在娘家,早上起来,正梳着头,刚把头发打开,还没有挽上纂,听到有人报信,
说她婆家村淹了,小媳妇一听:坏了!准是婆婆把马鞭子拔出缸外了!她赶忙往回奔。到家
了,急中生计,抓起锅盖往缸口上一扣,自己腾地一下坐到锅盖上。嘿!水不涌了!

    后来,人们就尊奉她为水母娘娘,照着她当时的样子,塑了金身:盘腿坐在扣在水缸上
的锅盖上,水退了,她接着梳头。她高高举起手臂,是在挽纂儿哪!

    这个小媳妇是值得被尊奉为神的。听到婆家发了大水,急忙就往回奔,何其勇也。抓起
锅盖扣在缸口,自己腾地坐了上去,何其智也。水退之后,继续梳头挽纂,又何其从容不迫
也。

    水母的塑像,据我见到过的,有两种。一种是凤冠霞帔作命妇装束的,俨然是一位“娘
娘”;一种是这种小媳妇模样的。我喜欢后一种。

    这是农民自己的神,农民按照自己的模样塑造的神。这是农民心目中的女神:一个能干
善良且俊俏的小媳妇。农民对这样的水母不缺乏崇敬,但是并不畏惧。农民对她可以平视,
甚至可以谈谈家常。这是他们想出来的,他们要的神,——人,不是别人强加给他们头上的
一种压力。

    有一点是我不明白的。这小媳妇的功德应该是制服了一场洪水,但是她的“宫”却往往
有一股好水的源头,似乎她是这股水的赐予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这个故事很美,但是
这个很美的故事和她被尊奉为“水母”又有什么必然的关系呢?但是农民似乎不对这些问题
深究。他们觉得故事就是这样的故事,她就是水母娘娘,无需讨论。看来我只好一直糊涂下
去了。

    chinazhongguo的百姓——主要是农民,对若干神圣都有和统治者不尽相同的看法,并且往往编出
一些对诸神不大恭敬的故事,这是很有意思的事。比如灶王爷。汉朝不知道为什么把“祀
灶”搞得那样乌烟瘴气,汉武帝相信方士的鬼话,相信“祀灶可以致物”(致什么“物”
呢?),而且“黄金可成,不死之药可至”。这纯粹是胡说八道。后来不知道怎么一来,灶
王爷又和人的生死搭上了关系,成了“东厨司命定福灶君”。但是民间的说法殊不同。在北
方的农民的传说里,灶王爷是有名有姓的,他姓张,名叫张三(你听听这名字!),而且这
人是没出息的,他因为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什么事,我忘了)钻进了灶火里,弄得一身
一脸乌漆墨黑,这才成了灶王。可惜我记性不好,对这位张三灶王爷的全部事迹已经模糊
了。异日有暇,当来研究研究张三兄。

    或曰:研究这种题目有什么意义,这和四个现代化有何关系?有的!我们要了解我们这
个民族。

    一九八四年六月二十三日葵·薤

    小时读汉乐府《十五从军征》,非常感动。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里中有阿谁?”——“遥望是君家,松柏冢
累累。”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
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出门东向望,泪落沾我衣。

    诗写得平淡而真实,没有一句进出呼天抢地的激情,但是惨切沉痛,触目惊心。词句也
明白如话,不事雕饰,真不像是两千多年前的人写出的作品,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也完全能读
懂。我未从过军,接触这首诗的时候,也还没有经过长久的乱离,但是不止一次为这首诗流
了泪。

    然而有一句我不明白,“采葵持作羹”。葵如何可以为羹呢?我的家乡人只知道向日
葵,我们那里叫做“葵花”。这东西怎么能做羹呢?用它的叶子?向日葵的叶子我是很熟悉
的,很大,叶面很粗,有毛,即使是把它切碎了,加了油盐,煮熟之后也还是很难下咽的。
另外有一种秋葵,开淡huangse薄瓣的大花,叶如鸡脚,又名鸡爪葵。这东西也似不能做羹。还
有一种蜀葵,又名锦葵,内蒙、山西一带叫做“蜀蓟”。我们那里叫做端午花,因为在端午
节前后盛开。我从来也没听说过端午花能吃,——包括它的叶、茎和花。后来我在济南的山
东博物馆的庭院里看到一种戎葵,样子有点像秋葵,开着耀眼的朱红的大花,红得简直吓人
一跳。我想,这种葵大概也不能吃。那么,持以作羹的葵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呢?

    后来我读到吴其癋的《植物名实图考长编》和《植物名实图考》。吴其癋是个很值得叫
人佩服的读书人。他是嘉庆进士,自翰林院修撰官至湖南等省巡抚。但他并没有只是做官,
他留意各地物产丰瘠与民生的关系,依据耳闻目见,辑录古籍中有关植物的文献,写成了
《长编》和《图考》这样两部巨著。他的著作是我国十九世纪植物学极重要的专著。直到现
在,西方的植物学家还认为他绘的画十分精确。吴其癋在《图考》中把葵列为蔬类的第一
品。他用很激动的语气,几乎是大声疾呼,说葵就是冬苋菜。

    然而冬苋菜又是什么呢?我到了四川、江西、湖南等省,才见到。我有一回住在武昌的
招待所里,几乎餐餐都有一碗绿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叶菜做的汤。这种菜吃到嘴是滑的,有点像莼菜。但我
知道这不是莼菜,因为我知道湖北不出莼菜,而且样子也不像。我问服务员:“这是什么
菜?”——“冬苋菜!”第二天我过到一个巷子,看到有一个年轻的妇女在井边洗菜。这种
菜我没有见过。叶片圆如猪耳,颜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正绿,叶梗也是绿的。我走过去问她洗的这是什么菜,
——“冬苋菜!”我这才明白:这就是冬苋菜,这就是葵!那么,这种菜作羹正合适,——
即使是旅生的。从此,我才算把《十五从军征》真正读懂了。

    吴其癋为什么那样激动呢?因为在他成书的时候,已经几乎没有人知道葵是什么了。

    蔬菜的命运,也和世间一切事物一样,有其兴盛和衰微,提起来也可叫人生一点感慨,
葵本来是chinazhongguo的主要蔬菜。《诗·*"风·七月》:“七月烹葵及菽”,可见其普遍。后魏
《齐民要术》以《种葵》列为蔬菜第一篇。“采葵莫伤根”,“松下清斋折露葵”,时时见
于篇咏。元代王祯的《农书》还称葵为“百菜之主”。不知怎么一来,它就变得不行了。明
代的《本草纲目》中已经将它列入草类,压根儿不承认它是菜了!葵的遭遇真够惨的!到底
是什么原因呢?我想是因为后来全国普遍种植了大白菜。大白菜取代了葵。齐白石题画中曾
提出“牡丹为花之王,荔枝为果之王,独不论白菜为菜中之王,何也?”其实大白菜实际上
已经成“菜之王”了。

    幸亏南方几省还有冬苋菜,否则吴其癋就死无对证,好像葵已经绝了种似的。吴其癋是
河南固始人,他的家乡大概早已经没有葵了,都种了白菜了。他要是不到湖南当巡抚,大概
也弄不清葵是啥。吴其癋那样激动,是为葵鸣不平。其意若曰:葵本是菜中之王,是很好的
东西;它并没有绝种!它就是冬苋菜!您到南方来尝尝这种菜,就知道了!

    北方似乎见不到葵了。不过近几年北京忽然卖起一种过去没见过的菜:木耳菜。你可以
买一把来,做个汤,尝尝。葵就是那样的味道,滑的,木耳菜本名落葵,是葵之一种,只是
葵叶为绿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而木耳菜则带紫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且叶较尖而小。

    由葵我又想到薤。

    我到内蒙去调查抗日战争时期游击队的材料,准备写一个戏。看了好多份资料,都提到
部队当时很苦,时常没有粮食吃,吃“荄荄”,下面多于括号中注明“(音“害害”)”。
我想:“荄荄”是什么东西?再说“荄”读gai,也不读“害”呀!后来在草原上有人给
我找了一棵实物,我一看,明白了:这是薤。薤音xie。内蒙、山西人每把声母为X的字
读成H母,又好用叠字,所以把“薤”念成了“害害”。

    薤叶极细。我捏着一棵薤,不禁想到汉代的挽歌《薤露》,“薤上露,何易皠,露皠明
朝还落复,人死一去何时归?”不说葱上露、韭上露,是很有道理的。薤叶上实在挂不住多
少露水,太易“皠”掉了。用此来比喻人命的短促,非常贴切。同时我又想到汉代的人一定
是常常食薤的,故尔能近取譬。

    北方人现在极少食薤了。南方人还是常吃的。湖南、湖北、江西、云南、四川都有。这
几省都把这东西的鳞茎叫做“薙头”。“薙”音“叫”。南方的年轻人现在也有很多不认识
这个薙字的。我在韶山参观,看到说明材料中提到当时用的一种土造的手榴弹,叫做“洋薙
古”,一个讲解员就老实不客气地读成“洋晶古”。湖南等省人吃的薙头大都是腌制的,或
入醋,味道酸甜;或加辣椒,则酸甜而极辣,皆极能开胃。

    南方人很少知道薙头即是薤的。

    北方城里人则连薙头也不认识。北京的食品商场偶尔从南方运了薙头来卖,趋之若鹜的
都是南方几省的人。北京人则多用不信任的眼光端详半天,然后望望然后去之。我曾买了一
些,请几位北方同志尝尝,他们闭着眼睛嚼了一口,皱着眉头说:“不好吃!——这哪有糖
蒜好哇!”我本想长篇大论地宣传一下薙头的妙处,只好咽回去了。

    哀哉,人之成见之难于动摇也!

    我写这篇随笔,用意是很清楚的。

    第一,我希望年轻人多积累一点生活知识。古人说诗的作用:可以观,可以群,可以
怨,还可以多识于草木虫鱼之名。这最后一点似乎和前面几点不能相提并论,其实这是很重
要的。草木虫鱼,多是与人的生活密切相关。对于草木虫鱼有兴趣,说明对人也有广泛的兴
趣。

    第二,我劝大家口味不要太窄,什么都要尝尝,不管是古代的还是异地的食物,比如葵
和薤,都吃一点。一个一年到头吃大白菜的人是没有口福的。许多大家都已经习以为常的蔬
菜,比如菠菜和莴笋,其实原来都是外国菜。西红柿、洋葱,几十年前chinazhongguo还没有,很多人
吃不惯,现在不是也都很爱吃了么?许多东西,乍一吃,吃不惯,吃吃,就吃出味儿来了。

    你当然知道,我这里说的,都是与文艺创作有点关系的问题。

    一九八四年六月二十七日故乡的食物

    炒米和焦屑

    小时读《板桥家书》:“天寒冰冻时暮,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
以酱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温贫之具”,觉得很亲切。郑板桥是兴化人,我的家乡是高邮,风
气相似。这样的感情,是外地人们不易领会的。炒米是各地都有的。但是很多地方都做成了
炒米糖。这是很便宜的食品。孩子买了,咯咯地嚼着。四川有“炒米糖开水”,车站码头都
有得卖,那是泡着吃的。但四川的炒米糖似也是专业的作坊做的,不像我们那里。我们那里
也有炒米糖,像别处一样,切成长方形的一块一块。也有搓成圆球的,叫做“欢喜团”。那
也是作坊里做的。但通常所说的炒米,是不加糖黏结的,是“散装”的;而且不是作坊里做
出来,是自己家里炒的。

    说是自己家里炒,其实是请了人来炒的。炒炒米也要点手艺,并不是人人都会的。入了
冬,大概是过了冬至吧,有人背了一面大筛子,手执长柄的铁铲,大街小巷地走,这就是炒
炒米的。有时带一个助手,多半是个半大孩子,是帮他烧火的。请到家里来,管一顿饭,给
几个钱,炒一天。或二斗,或半石;像我们家人口多,一次得炒一石糯米。炒炒米都是把一
年所需一次炒齐,没有零零碎碎炒的。过了这个季节,再找炒炒米的也找不着。一炒炒米,
就让人觉得,快要过年了。

    装炒米的坛子是固定的,这个坛子就叫“炒米坛子”,不作别的用途。舀炒米的东西也
是固定的,一般人家大都是用一个香烟罐头。我的祖母用的是一个“柚子壳”。柚子,——
我们那里柚子不多见,从顶上开一个洞,把里面的瓤掏出来,再塞上米糠,风干,就成了一
个硬壳的钵状的东西。她用这个柚子壳用了一辈子。

    我父亲有一个很怪的朋友,叫张仲陶。他很有学问,曾教我读过《项羽本纪》。他薄有
田产,不治生业,整天在家研究易经,算卦。他算卦用蓍草。全城只有他一个人用蓍草算
卦。据说他有几卦算得极灵。有一家,丢了一只金戒指,怀疑是女佣人偷了。这女佣人蒙了
冤枉,来求张先生算一卦。张先生算了,说戒指没有丢,在你们家炒米坛盖子上。一找,果
然。我小时就不大相信,算卦怎么能算得这样准,怎么能算得出在炒米坛盖子上呢?不过他
的这一卦说明了一件事,即我们那里炒米坛子是几乎家家都有的。

    炒米这东西实在说不上有什么好吃。家常预备,不过取其方便。用开水一泡,马上就可
以吃。在没有什么东西好吃的时候,泡一碗,可代早晚茶。来了平常的客人,泡一碗,也算
是点心。郑板桥说“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也是说其省事,比下一碗
挂面还要简单。炒米是吃不饱人的。一大碗,其实没有多少东西。我们那里吃泡炒米,一般
是抓上一把白糖,如板桥所说“佐以酱姜一小碟”,也有,少。我现在岁数大了,如有人请
我吃泡炒米,我倒宁愿来一小碟酱生姜,——最好滴几滴香油,那倒是还有点意思的。另外
还有一种吃法,用猪油煎两个嫩荷包蛋——我们那里叫做“蛋瘪子”,抓一把炒米和在一起
吃。这种食品是只有“惯宝宝”才能吃得到的。谁家要是老给孩子吃这种东西,街坊就会有
议论的。我们那里还有一种可以急就的食品,叫做“焦屑”。糊锅巴磨成碎末,就是焦屑。
我们那里,餐餐吃米饭,顿顿有锅巴。把饭铲出来,锅巴用小火烘焦,起出来,卷成一卷,
存着。锅巴是不会坏的,不发馊,不长霉。攒够一定的数量,就用一具小石磨磨碎,放起
来。焦屑也像炒米一样。用开水冲冲,就能吃了。焦屑调匀后成糊状,有点像北方的炒面,
但比炒面爽口。

    我们那里的人家预备炒米和焦屑,除了方便,原来还有一层意思,是应急。在不能正常
煮饭时,可以用来充饥。这很有点像古代行军用的“糒”。有一年,记不得是哪一年,总之
是我还小,还在上小学,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军(国民革命军)和联军(孙传芳的军队)在我们县境内开了
仗,很多人都躲进了红十字会。不知道出于一种什么信念,大家都以为红十字会是哪一方的
军队都不能打进去的,进了红十字会就安全了。红十字会设在炼阳观,这是一个道士观。我
们一家带了一点行李进了炼阳观。祖母指挥着,特别关照,把一坛炒米和一坛焦屑带了去。
我对这种打破常规的生活极感兴趣。晚上,爬到吕祖楼上去,看双方军队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炮的火光在东北
面不知什么地方一阵一阵地亮着,觉得有点紧张,也觉得好玩。很多人家住在一起,不能煮
饭,这一晚上,我们是冲炒米、泡焦屑度过的。没有床铺,我把几个道士诵经用的putuan拼起
来,在上面睡了一夜。这实在是我小时候度过的一个浪漫zhuyi的夜晚。

    第二天,没事了,大家就都回家了。

    炒米和焦屑和我家乡的贫穷和长期的动乱是有关系的。端午的鸭蛋

    家乡的端午,很多风俗和外地一样。系百索子。五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丝线拧成小绳,系在手腕上。丝
线是掉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洗脸时沾了水,手腕上就印得红一道绿一道的。做香角子。丝线缠成小粽子,
里头装了香面,一个一个串起来,挂在帐钩上。贴五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红纸剪成五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贴在门坎上。贴
符。这符是城隍庙送来的。城隍庙的老道士还是我的寄名干爹,他每年端午节前就派小道士
送符来,还有两把小纸扇。符送来了,就贴在堂屋的门楣上。一尺来长的huangse、蓝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纸
条,上面用朱笔画些莫名其妙的道道,这就能辟邪么?喝雄黄酒。用酒和的雄黄在孩子的额
头上画一个王字,这是很多地方都有的。有一个风俗不知别处有不:放黄烟子。黄烟子是大
小如北方的麻雷子的炮仗,只是里面灌的不是硝药,而是雄黄。点着后不响,只是冒出一股
黄烟,能冒好一会。把点着的黄烟子丢在橱柜下面,说是可以熏五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小孩子点了黄烟子,
常把它的一头抵在板壁上写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字。写黄烟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字笔画不能断,所以我们那里的孩子都会写草书
的“一笔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还有一个风俗,是端午节的午饭要吃“十二红”,就是十二道红颜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菜。
十二红里我只记得有炒红苋菜、油爆虾、咸鸭蛋,其余的都记不清,数不出了。也许十二红
只是一个名目,不一定真凑足十二样。不过午饭的菜都是红的,这一点是我没有记错的,而
且,苋菜、虾、鸭蛋,一定是有的。这三样,在我的家乡,都不贵,多数人家是吃得起的。

    我的家乡是水乡。出鸭。高邮dama鸭是著名的鸭种。鸭多,鸭蛋也多。高邮人也善于腌
鸭蛋。高邮咸鸭蛋于是出了名。我在苏南、浙江,每逢有人问起我的籍贯,回答之后,对方
就会肃然起敬:“哦!你们那里出咸鸭蛋!”上海的卖腌腊的店铺里也卖咸鸭蛋,必用纸条
特别标明:“高邮咸蛋”。高邮还出双黄鸭蛋。别处鸭蛋有偶有双黄的,但不如高邮的多,
可以成批输出。双黄鸭蛋味道其实无特别处。还不就是个鸭蛋!只是切开之后,里面圆圆的
两个黄,使人惊奇不已。我对异乡人称道高邮鸭蛋,是不大高兴的,好像我们那穷地方就出
鸭蛋似的!不过高邮的咸鸭蛋,确实是好,我走的地方不少,所食鸭蛋多矣,但和我家乡的
完全不能相比!曾经沧海难为水,他乡咸鸭蛋,我实在瞧不上。袁枚的《随园食单·小菜
单》有“腌蛋”一条。袁子才这个人我不喜欢,他的《食单》好些菜的做法是听来的,他自
己并不会做菜。但是《腌蛋》这一条我看后却觉得很亲切,而且“与有荣焉”。文不长,录
如下:腌蛋以高邮为佳,颜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细而油多,高文端公最喜食之。席间,先夹取以敬客,放盘
中。总宜切开带壳,黄白兼用;不可存黄去白,使味不全,油亦走散。”

    高邮咸蛋的特点是质细而油多。蛋白柔嫩,不似别处的发干、发粉,入口如嚼石灰。油
多尤为别处所不及。鸭蛋的吃法,如袁子才所说,带壳切开,是一种,那是席间待客的办
法。平常食用,一般都是敲破“空头”用筷子挖着吃。筷子头一扎下去,吱——红油就冒出
来了。高邮咸蛋的黄是通红的。苏北有一道名菜,叫做“朱砂豆腐”,就是用高邮鸭蛋黄炒
的豆腐。我在北京吃的咸鸭蛋,蛋黄是浅huangse的,这叫什么咸鸭蛋呢!端午节,我们那里的
孩子兴挂“鸭蛋络子”。头一天,就由姑姑或姐姐用彩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丝线打好了络子。端午一早,鸭蛋
煮熟了,由孩子自己去挑一个,鸭蛋有什么可挑的呢!有!一要挑淡青壳的。鸭蛋壳有白的
和淡青的两种。二要挑形状好看的。别说鸭蛋都是一样的,细看却不同。有的样子蠢,有的
秀气。挑好了,装在络子里,挂在大襟的纽扣上。这有什么好看呢?然而它是孩子心爱的饰
物。鸭蛋络子挂了多半天,什么时候孩子一高兴,就把络子里的鸭蛋掏出来,吃了。端午的
鸭蛋,新腌不久,只有一点淡淡的咸味,白嘴吃也可以。

    孩子吃鸭蛋是很小心的,除了敲去空头,不把蛋壳碰破。蛋黄蛋白吃光了,用清水把鸭
蛋里面洗净,晚上捉了萤火虫来,装在蛋壳里,空头的地方糊一层薄罗。萤火虫在鸭蛋壳里
一闪一闪地亮,好看极了!

    小时读囊萤映雪故事,觉得东晋的车胤用练囊盛了几十只萤火虫,照了读书,还不如用
鸭蛋壳来装萤火虫。不过用萤火虫照亮来读书,而且一夜读到天亮,这能行么?车胤读的是
手写的卷子,字大,若是读现在的新五号字,大概是不行的。咸菜茨菇汤

    一到下雪天,我们家就喝咸菜汤,不知是什么道理。是因为雪天买不到青菜?那也不见
得。除非大雪三日,卖菜的出不了门,否则他们总还会上市卖菜的。这大概只是一种习惯。
一早起来,看见飘雪花了,我就知道:今天中午是咸菜汤!

    咸菜是青菜腌的。我们那里过去不种白菜,偶有卖的,叫做“黄芽菜”,是外地运去
的,很名贵。一般黄芽菜炒肉丝,是上等菜。平常吃的,都是青菜,青菜似油菜,但高大得
多。入秋,腌菜,这时青菜正肥。把青菜成担的买来,洗净,晾去水气,下缸。一层菜,一
层盐,码实,即成。随吃随取,可以一直吃到第二年春天。

    腌了四五天的新咸菜很好吃,不咸,细、嫩、脆、甜,难可比拟。

    咸菜汤是咸菜切碎了煮成的。到了下雪的天气,咸菜已经腌得很咸了,而且已经发酸,
咸菜汤的颜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是暗绿的。没有吃惯的人,是不容易引起食欲的。

    咸菜汤里有时加了茨菇片,那就是咸菜茨菇汤。或者叫茨菇咸菜汤,都可以。

    我小时候对茨菇实在没有好感。这东西有一种苦味。民国二十年,我们家乡闹大水,各
种作物减产,只有茨菇却丰收。那一年我吃了很多茨菇,而且是不去茨菇的嘴子的,真难
吃。

    我十九岁离乡,辗转漂流,三四十年没有吃到茨菇,并不想。

    前好几年,春节后数日,我到沈从文老师家去拜年,他留我吃饭,师母张兆和炒了一盘
茨菇肉片。沈先生吃了两片茨菇,说:“这个好!格比土豆高。”我承认他这话。吃菜讲究
“格”的高低,这种语言正是沈老师的语言。他是对什么事物都讲“格”的,包括对于茨
菇、土豆。

    因为久违,我对茨菇有了感情。前几年,北京的菜市场在春节前后有卖茨菇的。我见
到,必要买一点回来加肉炒了。家里人都不怎么爱吃。所有的茨菇,都由我一个人“包圆
儿”了。

    北方人不识茨菇。我买茨菇,总要有人问我:“这是什么?”——“茨菇。”——“茨
菇是什么?”这可不好回答。北京的茨菇卖得很贵,价钱和“洞子货”(温室所产)的西红
柿、野鸡脖韭菜差不多。

    我很想喝一碗咸菜茨菇汤。

    我想念家乡的雪。

    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头鲨、昂嗤鱼、砗螯、螺蛳、蚬子苏州人特重塘鳢鱼。上海人也是,一提起塘鳢鱼,
眉飞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舞。塘鳢鱼是什么鱼?我向往之久矣。到苏州,曾想尝尝塘鳢鱼,未能如愿。后来我
知道:塘鳢鱼就是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头鲨,*悖√流阋喑仆敛接恪!端嬖笆车ァ罚骸昂贾菀酝敛*鱼为上
品,而金陵人贱之,目为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头蛇,可发一笑。”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头蛇即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头鲨。这种鱼样子不好看,而且
有点凶恶。浑身紫褐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有细碎黑斑,头大而多骨,鳍如蝶翅。这种鱼在我们那里也是贱
鱼,是不能上席的。苏州人做塘鳢鱼有清炒、椒盐多法。我们家乡通常的吃法是氽汤,加
醋、胡椒。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头鲨氽汤,鱼肉极细嫩,松而不散,汤味极鲜,开胃。

    昂嗤鱼的样子也很怪,头扁嘴阔,有点像鲇鱼,无鳞,皮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黄,有浅黑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不规整的大
斑。无背鳍,而背上有一根很硬的尖锐的骨刺。用手捏起这根骨刺,它就发出昂嗤昂嗤小小
的声音。这声音是怎么发出来的,我一直没弄明白。这种鱼是由这种声音得名的。它的学名
是什么,只有去问鱼类学专家了。这种鱼没有很大的,七八寸长的,就算难得的了。这种鱼
也很贱,连乡下人也看不起。我的一个亲戚在农村插队,见到昂嗤鱼,买了一些,农民都笑
他:“买这种鱼干什么!”昂嗤鱼其实是很好吃的。昂嗤鱼通常也是氽汤。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头鲨是醋汤,
昂嗤鱼不加醋,汤白如牛乳,是所谓“奶汤。”昂嗤鱼也极细嫩,鳃边的两块蒜瓣肉有大拇
指大,堪称至味。有一年,北京一家鱼店不知从哪里运来一些昂嗤鱼,无人问津。顾客都不
识这是啥鱼。有一位卖鱼的老师傅倒知道:“这是昂嗤。”我看到,高兴极了,买了十来
条。回家一做,满不是那么一回事!昂嗤要吃活的(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头鲨也是活shaa)。长途转运,又在冷
库里冰了一些日子,肉质变硬,鲜味全失,一点意思都没有!

    砗螯我的家乡叫馋螯,砗螯是扬州人的叫法。我在大连见到花蛤,我以为就是砗螯,不
是。形状很相似,入口全不同。花蛤肉粗而硬,咬不动。砗螯极柔软细嫩。砗螯好像是淡水
里产的,但味道却似海鲜。有点像蛎黄,但比蛎黄味道清爽。比青蛤、蚶子味厚。砗螯可清
炒,烧豆腐,或与咸肉同煮。砗螯烧乌青菜(江南人叫塌苦菜),风味绝佳。乌青菜如是经
霜而现拔的,尤美。我不食砗螯四十五年矣。

    砗螯壳稍呈三角形,质坚,白如细磁,而有各种颜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弧形花斑,有浅紫的,有暗红
的,有赭石,墨蓝的,很好看。家里买了砗螯,挖出砗螯肉,我们就从一堆砗螯壳里去挑
选,挑到好的,洗净了留起来玩。砗螯壳的铰合部有两个突出的尖嘴子,把尖嘴子在糙石上
磨磨,不一会就磨出两个小圆洞,含在嘴里吹,呜呜地响,且有细细颤音,如风吹窗纸。

    螺蛳处处有之。我们家乡清明吃螺蛳,谓可以明目。用五香煮熟螺蛳,分给孩子,一人
半碗,由他们自己用竹签挑着吃,孩子吃了螺蛳,用小竹弓把螺蛳壳射到屋顶上,喀拉喀拉
地响。夏天“检漏”,瓦匠总要扫下好些螺蛳壳。这种小弓不作别的用处,就叫做螺蛳弓,
我在novelxiaoshuo《戴东匠》里对螺蛳弓有较详细的描写。

    蚬子是我所见过的贝类里最小的了,只有一粒瓜子大。蚬子是剥了壳卖的。剥蚬子的人
家附近堆了好多蚬子壳,像一个坟头。蚬子炒韭菜,很下饭。这种东西非常便宜,为小户人
家的恩物。

    有一年修运河堤。按工程规定,有一段堤面应铺碎石,包工的贪污了款子,在堤面铺了
一层蚬子壳。前来检收的委员,坐在汽车里,向外一看,白花花的一片,还抽着雪茄烟,连
说:“很好!很好!”

    我的家乡富水产。鱼之中名贵的是鳊鱼、白鱼(尤重翘嘴白)、鮕花鱼(即鳜鱼),谓
之“鳊、白、鮕。”虾有青虾、白虾。蟹极肥。以无特点。故不及。

    野鸭、鹌鹑、斑鸠、鵽过去我们那里野鸭子很多。水乡,野鸭子自然多。秋冬之际,天
上有时“过”野鸭子,黑乎乎的一大片,在地上可以听到它们鼓翅的声音,呼呼的,好像刮
大风。野鸭子是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打的(野鸭肉里常常有很细的铁砂子,吃时要小心),但打野鸭子的人自
己不进城来卖。卖野鸭子有专门的摊子。有时卖鱼的也卖野鸭子,把一个养活鱼的木盆翻过
来,野鸭一对一对地摆在盆底,卖野鸭子是不用秤约的,都是一对一对地卖。野鸭子是有一
定分量的。依分量大小,有一定的名称,如“对鸭”、“八鸭”。哪一种有多大分量,我现
在已经记不清了。卖野鸭子都是带毛的。卖野鸭子的可以代客当场去毛,拔野鸭毛是不能用
开水烫的。野鸭子皮薄,一烫,皮就破了。干拔。卖野鸭子的把一只鸭子放入一个麻袋里,
一手提鸭,一手拔毛,一会儿就拔净了。——放在麻袋里拔,是防止鸭毛飞散。代客拔毛,
不另收费,卖野鸭子的只要那一点鸭毛。——野鸭毛是值钱的。

    野鸭的吃法通常是切块红烧。清炖大概也可以吧,我没有吃过。野鸭子肉的特点是:
细、“酥”,不像家鸭每每肉老。野鸭烧咸菜是我们那里的家常菜。里面的咸菜尤其是佐粥
的妙品。

    现在我们那里的野鸭子很少了。前几年我回乡一次,偶有,卖得很贵。原因据说是因为
县里对各乡水利作了全面综合治理,过去的水荡子、荒滩少了,野鸭子无处栖息。而且,野
鸭子过去是吃收割后遗撒在田里的谷粒的,现在收割得很干净,颗粒归仓,野鸭子没有什么
可吃的,不来了。

    鹌鹑是网捕的。我们那里吃鹌鹑的人家少,因为这东西只有由乡下的亲戚送来,市面上
没有卖的。鹌鹑大都是用五香卤了吃。也有用油炸了的。鹌鹑能斗,但我们那里无斗鹌鹑的
风气。

    我看见过猎人打斑鸠。我在读初中的时候。午饭后,我到学校后面的野地里去玩。野地
里有小河,有野蔷薇,有金huangse的茼蒿花,有苍耳(苍耳子有小钩刺,能挂在衣裤上,我们
管它叫“万把钩”),有才抽穗的芦荻。在一片树林里,我发现一个猎人。我们那里猎人很
少,我从来没有见过猎人,但是我一看见他,就知道:他是一个猎人。这个猎人给我一个非
常猛厉的印象。他穿了一身黑,下面却缠了鲜红的绑腿。他很瘦。他的眼睛黑,而冷。他握
着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他在干什么?树林上面飞过一只斑鸠。他在追逐这只斑鸠。斑鸠分明已经发现猎人
了。它想逃脱。斑鸠飞到北面,在树上落一落,猎人一步一步往北走。斑鸠连忙往南面飞,
猎人扬头看了一眼,斑鸠落定了,猎人又一步一步往南走,非常冷静。这是一场无声的,然
而非常紧张的,坚持的较量。斑鸠来回飞,猎人来回走。我很奇怪,为什么斑鸠不往树林外
面飞。这样几个来回,斑鸠慌了神了,它飞得不稳了,歪歪倒倒的,失去了原来均匀的节
奏。忽然,砰,——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声一响,斑鸠应声而落。猎人走过去,拾起斑鸠,看了看,装在猎袋
里。他的眼睛很黑,很冷。

    我在novelxiaoshuo《异秉》里提到王二的熏烧摊子上,春天,卖一种叫做“鵽”的野味。鵽这种
东西我在别处没看见过。“鵽”这个字很多人也不认得。多数字典里不收。《辞海》里倒有
这个字,标音为(duo又读zhua)。zhua与我乡读音较近,但我们那里是读入声
的,这只有用国际音标才标得出来。即使用国际音标标出,在不知道“短促急收藏”的北方
人也是读不出来的。《辞海》“鵽”字条下注云“见鵽鸠”,似以为“鵽”即“鵽鸠”。而
在“鵽鸠”条下注云:“鸟名。雉属。即‘沙鸡’。”这就不对了。沙鸡我是见过的,吃过
的。内蒙、张家口多出沙鸡。《尔雅释鸟》郭璞注:“出北方沙漠地”,不错。北京冬季偶
尔也有卖的。沙鸡嘴短而红,腿也短。我们那里的鵽却是水鸟,嘴长,腿也长。鵽的滋味和
沙鸡有天渊之别。沙鸡肉较粗,略有酸味;鵽肉极细,非常香。我一辈子没有吃过比鵽更香
的野味。

    蒌蒿、枸杞、荠菜、马齿苋novelxiaoshuo《大淖记事》:“春初水暖,沙洲上冒出很多紫红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
芦芽和灰绿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蒌蒿,很快就是一片翠绿了。”我在书页下方加了一条注:“蒌蒿是生于水
边的野草,粗如笔管,有节,生狭长的小叶,初生二寸来高,叫做‘蒌蒿薹子’,加肉炒食
极清香。……”蒌蒿的蒌字,我小时不知怎么写,后来偶然看了一本什么书,才知道的。这
个字音“吕”。我小学有一个同班同学,姓吕,我们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蒌蒿薹子”
(蒌蒿薹子家开了一爿糖坊,小学毕业后未升学,我们看见他坐在糖坊里当小老板,觉得很
滑稽)。但我查了几本字典,“蒌”都音“楼”,我有点恍惚了。“楼”、“吕”一声之
转。许多从“娄”的字都读“吕”,如“屡”、“缕”、“褛”……这本来无所谓,读
“楼”读“吕”,关系不大。但字典上都说蒌蒿是蒿之一种,即白蒿,我却有点不以为然
了。我novelxiaoshuo里写的蒌蒿和蒿其实不相干。读苏东坡《惠崇春江晚景》诗:“竹外桃花三两
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此蒌蒿生于水边,与芦芽为
伴,分明是我的家乡人所吃的蒌蒿,非白蒿。或者“即白蒿”的蒌蒿别是一种,未可知矣。
深望懂诗、懂植物学,也懂吃的博雅君子有以教我。

    我的novelxiaoshuo注文中所说的“极清香”,很不具体。嗅觉和味觉是很难比方,无法具体的。
昔人以为荔枝味似软枣,实在是风马牛不相及。我所谓“清香”,即食时如坐在河边闻到新
涨的春水的气味。这是实话,并非故作玄言。

    枸杞到处都有。开花后结长圆形的小浆果,即枸杞子。我们叫它“狗奶子”,形状颇
像。本地产的枸杞子没有入药的,大概不如宁夏产的好。枸杞是多年生植物。春天,冒出嫩
叶,即枸杞头。枸杞头是容易采到的。偶尔也有近城的乡村的女孩子采了,放在竹篮里叫
卖:“枸杞头来!……”枸杞头可下油盐炒食;或用开水焯了,切碎,加香油,酱油、醋,
凉拌了吃。那滋味,也只能说“极清香”。春天吃枸杞头,云可以清火,如北方人吃苣荬菜
一样。

    “三月三,荠菜花赛牡丹”。俗谓是日以荠菜花置灶上,则蚂蚁不上锅台。

    北京也偶有荠菜卖。菜市上卖的是园子里种的,茎白叶大,颜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较野生者浅淡,无香
气。农贸市场间有南方的老太太挑了野生的来卖,则又过于细瘦,如一团乱发,制熟后强硬
扎嘴。总不如南方野生的有味。

    江南人惯用荠菜包春卷,包馄饨,甚佳。我们家乡有用来包春卷的,用来包馄饨的没
有,——我们家乡没有“菜肉馄饨”。一般是凉拌。荠菜焯熟剁碎,界首茶干切细丁,入虾
米,同拌。这道菜是可以上酒席作凉菜的。酒席上的凉拌荠菜都用手抟成一座尖塔,临吃推
倒。

    马齿苋现在很少有人吃。古代这是相当重要的菜蔬。苋分人苋、马苋。人苋即今苋菜,
马苋即马齿苋。我们祖母每于夏天摘肥嫩的马齿苋晾干,过年时作馅包包子。她是吃长斋
的,这种包子只有她一个人吃。我有时从她的盘子里拿一个,蘸了香油吃,挺香。马齿苋有
点淡淡的酸味。

    马齿苋开花,花瓣如一小囊。我们有时捉了一个哑巴知了,——知了是应该会叫的,捉
住一个哑巴,多么扫兴!于是就摘了两个马齿苋的花瓣套住它的眼睛,——马齿苋花瓣套知
了眼睛正合适,一撒手,这知了就拼命往高处飞,一直飞到看不见!

    三年自然灾害,我在张家口沙岭子吃过不少马齿苋。那时候,这是宝物!
前 黄金书屋 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