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筝波

    一个绿光濯眼的湖。为什么叫琵琶湖?这里并没有琵琶的铿锵与机敏,也不像琵琶那样
冲动。
    如果由他来起名,他愿称它为“筝湖”,俯瞰湖,确实像一个筝,即使不太像,你也可
以加意把它想象成为一个筝。这含情脉脉的湖的涟漪,多像孤独而又连绵的筝的声波。
    为了起草一个重要的报告,他已经在湖畔旅社住了好多天了。他已经40多岁了,他已
经起草过许多报告了。少年时候,他曾梦想成为诗人,成为novelxiaoshuo家,成为chinazhongguo的屠格涅夫。
时到今日,一想起《贵族之家》和《前夜》,他的心还要怦怦地跳。
    从他起草的报告里很难看出屠格涅夫的。“在……下”,“我们心须……”,“任何对
于……的背离,都是错误的”……他现在习惯的是这样的文体,按统一口径。只有最细心的
文体家,才能从他起草的报告的修辞的讲究与逻辑的缜密中看出他的才能来。
    然而,这样的报告是必要的,总不能开什么大会的时候由领导同志朗诵一段屠格涅夫体
的抒情散文。
    所以,他专心致志地起草他的报告。他在小餐厅吃饭。在小餐厅吃饭的人并不多。这一
天,对面桌子上坐了一位妇女,他觉得这位女同志一坐下来便向他甜甜地一笑。
    连续三天过去了,每天三顿饭,女同志与他相对吃饭已经有九次了,至少也向他笑了九
次。她衣着大方,神态雍容。其实她已经很年长了,然而乍一看,仍然是那么幽雅和温存,
生命还在她的身上大放光芒。他得知,原来这就是大翻译家、外国文学专家谢琳。他为之倾
倒的那些屠格涅夫的著作,都经她的转述。他早就知道这个名字了,却一直无缘见她。
    当谢琳向他微笑的时候,他不由得也报以礼貌的微笑。吃每顿饭的时候,两个人都这样
互相笑一下,然后谁也不搭理谁,他觉得不自然。
    他是11岁开始读谢琳翻译的作品的,可以估计,如今谢琳大概快要60岁了,如果不
是比60更多。然而她仍然那样堂皇而且矜持,让我们姑且不说美丽不美丽。这实在使人惊
叹。
    他决定与谢琳攀谈。为什么要失之交臂?为什么不更加热情一点回答人家的微笑?人家
是前辈,又是女同志,没有等待人家俯就的道理。由于写报告累,这一天饭前,他在湖边散
了一会儿步。湖水的炫目的绿光,引动了他的某种情绪。他准备去告诉谢琳:“我从小就爱
读您翻译的书。在我的心中,您和屠格涅夫差不多是一个人。我现在就在您所在的S市市委
办公厅工作。”不,不必提市委办公厅,他转念又想。
    就在他这样津津有味地想着的时候,谁想到对面谢琳走来了,从湖光和树影里走来了。
谢琳像通常那样,在距离他六七米的时候便展示她那高贵而又亲切的笑容。
    筝的几条弦同时颤响了,也许还有琵琶。绿光闪烁着。
    “您好——”他向前赶了两步,向谢琳招呼道。
    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他还没有来得及伸出手来。这是很奇怪的,就在他走近谢琳
的一刹那,他立即发现谢琳的眼光里根本没有他,谢琳只是在看湖,对着湖微笑。微笑只不
过是谢琳的仪表的一部分。最令人惊异的是,甚至当他走近去叫一声“您好”的时候,谢琳
脸上的笑容并没有消失,甚至于谢琳还应答着他的问好,把头那样微微地略点了一下,如果
不用高速摄像机把她的这个动作录制下来再慢慢地放几遍,他无法断定谢琳是否真的略点了
一下头,但于此同时,他分明看到了谢琳眼睛里的回避、烦乱,也许还有厌恶的神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她显
然不想与陌生人随便搭话。何况他身上没有任何出众动人之处,他的外表是这样平凡,与谢
琳相比,或者可以说是寒怆。
    他没有觉得受辱,只是觉得惭愧,他还是太不了解这些高级知识分子了。谢琳的微笑,
既是亲切,更是骄矜,既是装饰,也是盔胄。还有她那似有似无的微笑点头及点头中的烦
乱……无怪乎她译的屠格涅夫著作是那样传神呢。
    不过在一年以后,在提拔中青年干部的时代潮流中,他被选定为S市市委分管文教工作
的书记。就职不久,赶上一个节日,这里召集了一个文艺界知名人士的茶话会,按每人四块
钱的标准,每个桌上摆着清茶,水果、点心、花生米。
    来了许多他素来敬重的头面人物,谢琳也来了,还是那样庄重而又亲切。
    他在茶话会上致了词,比他熟悉的“报告”要活泼一些,比他过去熟悉的屠格涅夫要干
巴一些。他的致词引起一片鼓掌声。
    致词以后,大家喝茶,交谈。他非常注意全面照顾会场,与这个点点头,与那个握握
手,这儿笑笑,那儿说说。他的样子轻松如意,也多少有一点风度了。其实,既紧张又疲劳。
    最后才发现他身后似乎站着一个人,他一回头,原来是谢琳,容光焕发、微笑不已的谢
琳。
    他连忙站起来:“谢琳同志,您好,我……”
    他仍然没有来得及说出一年前在琵琶湖边想说的话。因为谢琳同志已经热情地握住了他
的手,而且非常谦恭有礼地甚至有点讨好地说:
    “请今后多指导……”
    然后,谢琳同志走了,仍然是风度翩翩。筝弦好像又响起来了。“她大概根本没有认出
我来”,他想。他定定神,为同桌的几位前辈续茶水。
                                                  1979年8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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