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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学与精神认同 ——王晓明先生访谈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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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与精神认同 ——王晓明先生访谈录

摩罗

  摩:最近,我重读了你的那几本书,有一点新的想法,想跟你聊聊。先说你的文学观念和艺 术感觉。许多人都说你有比较好的艺术感觉,这从《潜流与旋涡》和《沙汀艾芜的novelxiaoshuo世界 》 就可以看出来。在你的“沙汀论”和“艾芜论”之间,按我的气质,本来应该更喜欢前者, 可实际上,我却更喜欢后者。沙汀是带着一种类似思想者的犀利眼光来写作的,有时候,也 许就因为太犀利而伤害了作品的艺术质量。比如《淘金记》,他把那些无助于直接表达主题 的东西都删得干干净净,单dao直入,直奔主题,这就太犀利了。相比起来,艾芜好像更文学 化一点,你对他的分析也就显得更细致一些,能够见出你的性情。读你别的文章也有同样的 印象,只要一说到那些显出艺术质量和勇气的事物,你总要大声叫好的。你为什么会这样? 你并不是一个唯美zhuyi者,我觉得你对艺术的重视后面,还是有某种功利的意趣,只不过你 这功利的指向比较高远,不在zhengzhi、经济之类的层面上,而是在精神的层面上,譬如指向个 人的尊严、自由等等。你希望作家能更“投入”地写作,更“真实”地面对自己和人生,这 实际上也就是希望作家焕发出更多的自由精神,表现出更多的人性的尊严。要照我说,这其 实也就是艺术的真谛了。不知你是怎么看的?

  王:你讲得对,在我对艺术的崇敬背后,确实还有个也可以说是功利的想法。它首先 是针对 作家的,我希望他们能更加“放肆”地写作,尽可能少受外界的干扰。在我看来,文学和艺 术创造是人类生活中少数正面的现象之一,我自己没有这个创造的能力,就特别希望作家们 能做得好。倘若这个社会还能出现好的文学,那就说明精神的自由还没有完全被窒息。进入 90年代以后,我那个功利的想法中,又多了一层新的意思,不但依然把文学看作精神自由 的标记,更意识到了文学对我个人摆脱精神困境的意义。你回想一下,这几年来,我们一直 在讨论如何重建对某种精神价值的认同。这种认同不是单靠理性就能建立起来的,它还需要 你全身心的投入,需要你内心的价值需求的支持。可是,这种至关重要的内心需求从哪儿来 ?它需要逐渐培养起来,而在这个培养的过程中,我们对文学艺术的感动和体会,可能是最 重要的一个资源。我有时侯甚至觉得,在整个精神的天地里,好像唯有对艺术的感动,才是 我可以完全依赖的,我相信它能帮助我一点一点地走出茫无所信的精神困境。在《刺丛里的 求索》的序中,我就说过这个意思。有几位年轻朋友批评我,说这有点一厢情愿,但到目前 为止,我还不愿意放弃这个想法。

  摩:其实,你在许多文章中都流露过这样的意思。你好像是觉得整个精神的信仰都塌 了,该 信什么呢?都拿不准,就只能不断往后退,最后退到文学当中,而它也就成了你最后的领地 ,你想通过对它的坚守来挽救自己的精神生活。这是不是可以说是“以艺术代替信仰”?

  王:你这话使我想起蔡元培的一个说法:“以美育代宗教”。最近三十年来,从一部分人文 学术当中,发展出了一种特别锐利的“颠覆”性眼光,过去传下来的许多神圣的观念,像自 由、道德、理性、个人、人性,等等,现在都被看出了问题,暴露出了其中隐藏的“权力” 关系。甚至审美这个观念也很可疑,有人就以非常有力的分析证明了,它常常不过是某一种 阶级或阶层趣味的代名词。90年代以来,这一种眼光对我们的影响越来越大,就我个人来 说,所以会觉得其他的东西都靠不住,只能退到文学里来,一个原因,就在我常常正是用这 样的眼光去看事物。但也惟其如此,我反而对文学和艺术添了一份信赖,千百年来,那些伟大的作品感动了那么多各式各样的人,这感动本身,总是你无法颠覆的吧。

  摩:对,因为这不是“知识”。艺术指向人的直觉和想象力,指向他的整个灵魂,它 以表象 的方式激动人最深层的内心情感,这样造成的“感动”是单用那一套围绕“权力关系”展开 的分析方法所难以解释的。

  王:当然,我这样说,是有一个对基本人性的假定在前面的,那就是,无论人的社会和 文化差异有多大,都可能会被美的艺术所打动……

  摩:我想你所说的“打动”,不仅是一般意义上的“欣赏”吧,它还应该包括由对艺 术的感动而领悟到人生的某一种意味。

  王:对,是这样。正因为我到目前为止,依然相信这个假定,我才会对艺术寄托那么大 的期望。

  摩:说到你对艺术的期望,我想,你也不单是为了个人精神的自救,你其实还希望社 会上有 更多的人跟艺术发生关系,通过艺术来更深入地发现自己,发现人生。你显然相信,这样的 人越多,社会的精神生活的水准就越会提高。因此,你在内心一直怀有对于更多的同道的期 待。《潜流与旋涡》正表现了你的这种期待。对于书中论述到的那些作家,你其实是怀有很 深的期望的,你希望他们能通过艺术的创造表现出精神的自由,并由此激发社会对于精神自 由的体会和渴望。你对这些作家的全部批评,都贯穿了这样的用意,在我看来,这正是你这 本书的价值所在。它不光是提供了一个新的分析的视角,而且它触及了艺术与人的精神自由 这 样一个关键性的问题。本来,艺术应该是最能体现精神自由的,无论是它的创造还是接受, 根本的意义都是在为人的精神自由开拓更广阔的可能性。可是,在许多作家那里,艺术创造 的过程却变成了精神自我限制、自我斫伤的过程。有人说,你在书中分析十二位作家,其实 是勾描了十二幅心灵的萎缩图。你在书的总论中也说,一部chinazhongguo现代史,实际上是一部知识 分子精神的“退化史”。这样的结论是很叫人痛心的。完全可以说,这样的精神萎缩、艺术 衰微的双重悲剧,竟一直与本世纪的文学史相伴而行。也正因为这样,我就觉得,《潜流与 旋涡》凸现了20世纪chinazhongguo文学史上的这样一条线索——心灵斫伤、精神“退化”的线索,是 一个重要的贡献。

  就在你对20世纪的chinazhongguo文学深感失望的时侯,一个巨大的社会事件发生了。80年代末你 所受到的震动之大,简直可以说是一次精神的崩溃。记得1992年我们刚认识时,在森林公园 的 草地上,你向我描述过你的反省,那份沉重我是可以掂量出来的。我还注意到,你的许多文 章在谈到80年代末的精神危机时,都反复提到周围的种种人事给予你的刺激,这也许是更 可怕的刺激吧。它们似乎使你对当下的整个知识分子群都感到失望。也许正是这份失望催生 了你到古代去追根溯源的念头。于是你就去读先秦诸子,于是就有了《追问录》。就单本的 书来说,你的书中我最喜欢的就是《追问录》。你本来可能还是想到先秦诸子那儿找一点精神资源,可读来读去没有一个能让你感到安慰的,就连老子那样似乎是幽深玄妙的高人,骨 子里也还是那么一种可怜、卑琐的犬儒相。你将先秦诸子一个一个说过来,似乎他们的每一 条路都是你不愿意走的,而你自己又开不出路来,这实际上就是走投无路了。这样的心情透 过你的文字表现出来,是很叫人心情沉重的。你后来将一本论文集命名为《刺丛里的求索》 ,也可以说是这种心情的延续吧。

  王:当初写《追问录》的时侯,我有一个很强烈的怀疑:如果说这一百年来,知识分子 基本 上没有走出“五四”那一代人开拓的思想范围,那么,两千年来的思想历史是不是也同样 如此?当然,我现在的看法又有变化,譬如我现在知道了,“新青年”那一群人的思想的边 界,其实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康有为、章太炎和梁启超那一代人划定的。但当时,我的这种怀 疑却很执坳,而我对先秦诸子的许多阅读感受,又似乎确实能够证实我的怀疑。记得周作人 说过,文人对现实感到苦闷的时侯,往往会去翻古书。他还有一句很精彩的话,历史是什么 ?历史就是告诉你又要这样了。所以,我在90年代初重读先秦诸子,确实有一点“寻根” 的意味,我想看看我们今天这一条走得异常窝囊的路,究竟是从哪里延伸过来的。在这以前 ,我对先秦诸子读得不多,我直觉地不喜欢老子,可又说不出什么道理;我也不大满意孟子 ,他讲“浩然正气”,当然讲得很好,但我觉得他面对君王的时侯,其实还是站得很低。大 概也就因为先有了这些印象,我一开始重读,感觉就不大好,而越往下读,这种不好的感觉 就越多,看到《韩非子》和《战国策》时,心情简直恶劣极了。当然,也有一些时侯是觉得 开朗和敬佩的,譬如庄子和孔子的许多言论,我现在仍然觉得了不起,是体现了后人很难达 到的智慧和阔大的境界。但同时,我也读出了他们的可怜与可悲……

  摩:你的读法有点特别,借用一位朋友的话说,你是从人的脚下往上看。

  王:可以这么说,确实是一种比较“形而下”的、偏重世俗一面的读法。因此,我就觉 得, 如果真是把孔子孟子他们看得那么高,那么脱俗,那恐怕是有点书呆子的。后来的文人所以 要抬孔子,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自己的处境太坏了,他对付不了现实的压力,需要借助某个 东西来镇定自己。这方面还可以举一个现实的例子,就是90年代初的“陈寅恪热”。陈寅 恪是个很不幸的人,虽然国民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和communistgcd(在“文革”前)对他都还算客气,但他的整个教养 和思想状态,决定了他在20世纪chinazhongguo的社会巨变中只能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人,一个被 所谓的“时势”推到边上去的人。与那些过于识时务的人相比,他当然值得称道,但他去世二十年后,“知识分子”还要用他来提醒和镇定自己,这不是太惨了吗?

  摩:还有一种更惨的情形,譬如老子,实际上是那么萎缩那么可怜巴巴,却用那样一 套冠冕堂皇的说法来遮面子,这还真不如就地一滚,承认自己是软蛋。说什么柔就是好,退就是好 ,一个人老是把这一套挂在嘴上,难免让人疑心他是想要遮掩什么,或者说,是想要化解什 么。我以为,在某种意义上,老子是体现出了chinazhongguo文人最悲惨、也最阴暗的一面。可后来一 代一代的文人偏偏不断地补充和修饰老子的这一套,仔细想想,这真是很可怕的事情。记得 我刚想明白这一点时,心里是很受了一些打击的,我给朋友写信说,没想到我们的祖先就已 经萎缩到了这个地步。如果历史真像你所怀疑的那样,两千年来,chinazhongguo文人始终都是在先秦诸子划定的思想范围里打转转,祖先的状态,竟然成了后辈的大限,这才是真正的惨呢!所 以,读你的《追问录》时,我就想到,如果就用《追问录》这样的笔法,将chinazhongguo古代文人最 活跃的那些时期里的有代表性的文人的行状心态,一一描述出来,那一定非常有意思。

  王:我确实有一个这样的计划,想写几本《追问录》这样的小书。先秦的已经写了,接 下来 是两汉,魏晋,晚明,还有晚清。晚清这一段我已经积累了不少材料,倘从曾国藩写起,可 写的东西就太多了。如果真能这样一段一段的读下来,写下来,我想我对chinazhongguo文人的精神历 史,心里就会有一个大致的底,也就可以检验我前面说的那一种怀疑,究竟是不是有道理。 但问题是,如果这样的阅读积累下来的,大多是你读老子所获得的那种感受,这会不会影响 我们对艺术的敏感呢?一个人眼光太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难免会失去天真。可在艺术面前,如果没有一点天 真的心态,感受力恐怕要大打折扣的。而且不单是艺术感受,人的整个的生活感觉,都会不 知不觉地变质。记得胡河清有一次说,他害怕读chinazhongguo的历史书,我想他怕的,就是这种生活 感觉的变质吧。

  摩:在对先秦文人深感失望之后,你又返回现代,回到鲁迅这里,写出了《无法直面 的人 生——鲁迅传》。对一个研究文学的人来说,20世纪chinazhongguo历史上令他印象最深的,当然是鲁 迅。 我们最能从中汲取到精神力量的,也是鲁迅。你在80年代写过一篇《现代chinazhongguo最苦痛的灵 魂》,有不少朋友跟我说过,他们都是从这篇文章开始注意你的。你在文章中力图平等地与 鲁迅对话,深入地去理解他的痛苦;而到90年代的这本《鲁迅传》中,你更表现出一种从 高处去打量鲁迅的意图,也可以说,你的眼光是更“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了。在行文中。你不断地向鲁迅质 疑,到书的结尾,更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一种深深的遗憾,惋惜他终于未能将那种“悲观zhuyi ” 的东西坚持到底,而是不断地逃离,先是从清冷孤寂中逃入启蒙者的阵营,后来又从深广的 “虚妄”感逃入与zhengzhi反抗者的联盟。你似乎对鲁迅很有点失望,但实际上,你这失望首先 是针对自己的,当你这样对鲁迅提出批评的时侯,你骨子里却对他有一种深层的认同。

  王:非常对!这本《鲁迅传》问世以后,我接到大量读者来信,其中有一些是非常年轻 的读 者的来信,大学一年级的学生,甚至高中生,他们赞扬我“批判”鲁迅,我看了这样的赞扬 ,真是不知说什么好。倒是另一些年龄较大的读者,我的同代人,能读出你所说的这种深层 的认同。在所有的现代作家和思想家当中,鲁迅是对我影响最深的,而且在某种程度上,我 也一直以此自喜。在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如果没有鲁迅作为我们的阅读和批评对象, 我们的精神起点就更要低得多。所以,我对鲁迅的全部批评,都是建立在对他的精神痛苦的 体验上的,我对他的那些或许过于苛刻的要求,其实都来自这样一种不详的预感:倘若他都 做不到,后来的人恐怕就更做不到了。

  摩:正因为你觉得自己做不到,才能更深地体会出他当时的难处,我想你写这本书的 时侯, 心情一定很沮丧。鲁迅原来是你心中的神,可你现在看出了他也是我们当中的一员,也是在 深重的危机中苦苦挣扎——这样一来,你等于什么也没有了,而一旦走到这一步,一个更为 根 本的问题就很自然会冒出来了:我们所能拥有的,究竟还有什么?对一个想保持知识分子精 神身份的人来说,这差不多是最后一个问题了,你已经被逼到精神的真正的末路口了。你的 这种深到极处的困惑,这种无法排遣的末路感,很能表现80年代末90年代初知识界的某 种真实的精神状况。整个知识界实际上都面临这样一个问题:我们还能拥有什么?以前所有 的东西都像梦一样破灭了,以前心里相信的东西现在都发现不可靠了,那我们还能干什么? 下一步怎么走?当然,人不能仅仅止于发问,他总要努力去回答。这就要说到“人文精神” 的讨论了。不少人都说,这场讨论是一种自救,就你的精神历程来说,我以为这个说法尤其 准确。你似乎对这场讨论特别投入,因为你有一种迫切的需要,你想通过这场讨论找到某个 可信赖的东西,哪怕是暂时可以信赖的也好,你必要渡过精神的难关。在你的《鲁迅传》里 ,你说过这样一个意思,chinazhongguo文人到了实在没办法的时侯,往往会被虚无zhuyi吞没。现在你 自己面临虚无zhuyi的大海了,你想救自己,于是就积极地投入讨论,你实际上是想用这场讨论来抵抗虚无zhuyi,我觉得,这在当代chinazhongguo的精神史上是非常有意义的。

  王:在思想上,我是一个反应比较慢的人,一直要到90年代初,我才真正意识到问题的 严重性。而在80年代中期,甚至更早一点的时侯,就已经有人敏感到了这一点了。在什么也 不信的情况下,一个人能够坚持多久?“人文精神”讨论对于我的最大的意义,就在这里, 它使我感觉到,即便你什么也没有了,你还是可以有所作为。徐麟曾经仔细分析过鲁迅的“ 虚妄哲学”,它就像一支双刃剑,既劈散了鲁迅的希望,也劈散了他的绝望。而鲁迅所以能 做到这一点,就因为他内心虽然布满绝望,但那想要冲破绝望的心火并没有熄灭。我们今天 的情形其实也差不多。今天知识分子的最可悲悯的一面,就是他们实际上已经无所信,而一个gguuoojiia,一个社会,如果知识分子都走到了无所信的地步,那就确实是危机深重了。但另一 方面,我们虽然深陷困境,却并不安于困境,就算目前还找不着路,我们总可以先来反省一 下,看我们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整个“人文精神”讨论的重点之一,就是这个对过去的反 省。一个人还关心他是怎么走入困境的,就说明他仍然有摆脱困境的冲动,倘若真是彻底绝 望了,他恐怕也不会再有热情去反省过去。以我来说,写完《潜流与旋涡》,我就感觉到应 该寻找一条新的道路,我当然知道,这新的路不容易找到,但我觉得有所作为。可是,究竟 做什么呢?好几年间一直在犹豫,《追问录》也好,《鲁迅传》也好,都是这种犹豫的产物 。 直到“人文精神”的讨论逐渐展开以后,我才觉得思路慢慢清楚起来,才觉得还是可以做点 事。其中最主要的,就是写一部从晚清到今天90年代的文学史。它有两个互相关联的主题 ,一个是;文学作为20世纪chinazhongguo人精神生活的基本方式之一,它的历史如何从一个侧面表 现 了chinazhongguo社会精神生活日渐委琐的历程;另一个是:在整个20世纪,文学又向我们提供了哪 些逸出所谓“主导意识形态”的精神的可能性。我能够形成这样的写作计划,确实多亏了“ 人文精神”的讨论。

  摩:你决定写文学史,也就意味着经过几年的彷徨之后,你又重新回到文学上来。这 有点 像是回到了初的起点。我想你在70年代末所以选择文学批评,就是想通过文学来展开精神 的发展。而经过“人文精神”的讨论,你又一次决定了,别的解决不了的问题慢慢来,先从 文学入手,看能不能从这里逐步生长出新的更大的东西。

  王:像我这样的人,一般都与chinazhongguo的古典文学隔得比较远,我们在心理上比较亲近的, 还是 本世纪的文学。虽然知道外国的作家往往写得更好,我还是盼望我们对文学的信赖和期待, 能更多地落在以汉语写作的作家身上,不管怎么说,他们笔下的东西总是与我更为相通。20 世纪的chinazhongguo文学备受摧残,我读有些作品的时侯,简直就像在看一场无望的挣扎。但是, 就在这样的挣扎的过程中,文学还是表现出了一些令人欣慰和鼓舞的东西。

  摩:你指的是什么?

  王:在几乎整个20世纪,因为实际上无所信,作家很容易受潮流的影响,出现了那么多 作 品,却很少能真正体现出精神的丰富性。但是,毕竟还有一些人不跟着潮流走。就拿鲁迅来 说吧,他是参与了chinazhongguo“现代文化”的形成的,他也有意用创作来体现和传播这个文化,用 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听将令”。因此,他的许多作品都可以用“现代文化”的观念——譬 如“思想启蒙”、“国民性”、“救亡”和“革命”——来解释。随着“现代文化”逐渐成 为社会的“主导意识形态”,鲁迅的这一些作品也就很自然地具有了“经典”性,因为他以 超出常人的才能,将这个文化所包含的若干重大的思想命题,非常深刻地表现了出来。当然 ,“现代文化”的主流化过程,是以它本身的狭窄化和简单化为前提的,这个说起来太麻烦 ,这里就不说了。我要说的是,鲁迅还有另外一些作品,那却是用“现代文化”的观念框架 所无法涵纳和解释的,或者说,它们是突破“现代文化”的限制的。我觉得,主要正是这些 作品,才最能够显示鲁迅创作的价值。在现代chinazhongguo,作家可以说是社会上最敏感的一类人, 他们的创作应该最有可能突破流行或主流思想的限制,体现出人的精神的丰富性,而从根本 上说,这也正是文学的意义所在。现在回头去看,这样的作家还是有一些的,像沈从文、冯 至、张爱玲……

  摩:还有废名、萧红、施蛰存和穆旦……

  王:对,就是沙汀、艾芜这样的作家,他们的创作中也有一些这样的因素。最近十年来 ,我 从张承志、王安忆、史铁生等人的作品中,也不断能读出这样的意味。我很敬重这些作家, 我觉得他们所体现的那种精神的独异性,那种突破意识形态限制,执拗地追寻更深广的人生 意蕴的精神力量,以及他们所共同体现的20世纪chinazhongguo人的精神的丰富性,都是我们今天可 以 汲引的精神资源,而且是非常难得的精神资源。我始终相信,在我们对某一种精神价值的认 同背后,多半有一种与之相应的历史叙述在起作用,我们常常正是依据对历史的某种理解, 建立起我们的认同对象。正因为心里存了这样的成见,我对自己的文学史的写作,就有了很 大的期望。我不想掩饰我的主观性,既然是在叙述文学的历史,我不可避免地要投入我对文 学的全部情感,甚至是我对人生的全部情感。而惟其如此,我就希望,这样叙述出来的20 世纪chinazhongguo文学的艰难历史,能够向我提供某种可能性,某种建构精神认同的新的基础和方向 。对我来说,写这部文学史,不只是一件学术工作,它更具有一种特殊的精神意义,我是要 用我最好的十年——四十岁到五十岁——来作这件事……

  摩:你这是把“身家性命”都赌上去了。

  王:我也想过,如果这文学史写不好,或者写到后来我的初衷被推翻了,甚至根本就写 不出 来,我大概会有更大的空虚感。但目前,我还是很有信心,兴致勃勃地想要写好它。这正是 “人文精神”讨论给予我的收获,我至少知道自己现在该做什么了。

  摩:你们刚开始讨论“人文精神”的时侯,我曾对它抱有很大期望,我以为它应该能 够解决 这个时代的哪怕一个重大的精神问题。后来的情形却让人失望,出来说话的人不少,可讲来 讲去都是那么个意思,老在一个水平面上徘徊。深入不下去,最后可以说是不了了之。但是 ,今天回过头来看,这场讨论的意义还是不小,不但“人文精神”这个词经常被人使用,也 还有不少人继续在思考这个问题。

  王:说到这个时代的精神问题,我想,除了有关知识分子的那些方面,“人文精神” 讨论还 有一个对于整个社会的意义,那就是重新触及了“人”的基本定义,也就是如何理解人的问 题。由于20世纪chinazhongguo的历史进程过于艰难,我们对“人”的理解很容易变得狭隘,比如今 天,有人常说经济发展是第一位,说现代化怎么怎么好,可以吃好的穿好的住好的,等等, 如果把这些流行的说法放到对人的理解上来看,你就会发现,它们都是很狭隘的,不但是用 片面的眼光来看现代化,有的简直是把人看得和动物差不多,只要在物质上能过好日子就行 了 。而人的另外一些方面,譬如人与自然的关系,人对公正、正义、道德的要求,对自由的渴 望,对抽象、美和神秘事物的感应,对终极价值的关怀,等等,都被忽略了。在很大程度上 ,一个人选择怎样的生活方式,一个社会确立怎样的发展目标,都是取决于如何理解“人” 。如果一个社会的主导性意见对“人”的理解是很狭隘的,社会的隐患就会很大。你以为我 现在只要这个,其他的方面都不管,可人的生活的各个方面是互相关联的,你忽略了其他方 面,你想要的这一面也肯定达不到。而“人文精神”讨论的一个内容,正是要展开对于人的 丰富性的理解:人不但是物质的,也是精神的,不但是形而下的,也是形而上的,人的世界 不但是有形的,也是无形的。讲起来这都是观念性的东西,但它们恰恰在暗中制约着我们对 生活的基本理解,制约着我们对个人和社会前景的想象。确如你所批评的,目前的讨论水准 还比较低,因此,无论是关于知识分子,还是关于整个社会对“人”的理解,“人文精神” 讨论对我们今后的精神生活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很大程度上就取决于我们接下来怎么做。 倘若在今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们能比较深入地重新梳理晚清以来的曲折历史,又能比较清醒 地描述和分析当代的社会现实,我相信,“人文精神”讨论所内含的那些丰富而深刻的意义 ,就会逐渐显露出来,而许多现在不得不讲的类似“一加一等于二”的废话,也就可以省去 了。但是,如果我们在这两方面的工作都做不好,或者不能做,那么,“人文精神”讨论所 包含的种种思想的可能就会被封死,最后只留下这一个空洞的词。别的且不说,在chinazhongguo的 现代史上,就有多少有意思的话题,很快被打上了封条,湮没在历史的尘灰之中。

  摩:由此我想到目前知识界的状况。有这么多的人,写出一篇又一篇文章,一本又一 本书, 好像每个人都有一套。光看文字,你会觉得这个人也不错,那个人也难得。可是,在这些文 字背后的究竟是什么?他们的话语和他们的灵魂究竟有没有关系?看看我最近遇到的一些人事 ,我确实很怀疑了。80年代文化讨论最热烈的时侯,我就有这个疑问,那讨论的声势那么 大,什么人都出来讲话,激进的、沉稳的,甚至恶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的批评,都有。可讨论到最后,你就会 发现,问题不在于你对传统文化提出什么样的批评,而在于你的言辞与你内在的精神需要是 不是连在一起。“人文精神”讨论也同样存在这样的问题,对许多人而言,他这样讲或那样 讲,都仅仅是一种说话,一种“学问”,一种谋生的方式,而跟他的真实精神信念和道德践 履无关。他今天要当教授,当“博导”,他就说这一套话,明天他要去当官了,他就又说另 一套话,他说话的时侯,根本就没有打算对自己的话负什么责任。从“五·四”的时侯起, 知识分子就讲“觉悟”,可我们对觉悟的理解,太偏重于认识层面,似乎这仅仅是智力上的 事情。现在看来,真正的觉悟决不应仅仅限于智力的开发,它还必须包括道德的践履。而一 旦这样来看,你就很难说目前的知识界在整体上是觉悟的。这似乎是一个非常芜杂的群体, 什么样的人都有。我们经常感慨“文革”期间知识界的可怜和可怕,种种认贼作父、卖身求荣、你搞我我搞你的丑事,给我们留下了太深的印象。可是,我们目前置身的这个群体,一 旦有合适的外部条件的激发,是不是也会退回到“文革”时的那种状态?我是不大敢乐观的 。因此,“人文精神”的讨论究竟能给知识界带来什么,即便对许多问题都认识得很深刻了 ,但我们在实践上究竟能做得怎样,恐怕还是个大问题。

  王:在今天,文化人的言辞与道德践履之间的分裂确实很触目。令人悲哀的是,有些人 一面 这样分裂着,一面却很自在,他内心好像没有什么阻力,也没有不舒服的感觉。现在还有这 么一种人,摆出一副很通达、也很乐观的样子,好像这社会正在向堂<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天<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堂走去,即使有些不好 的景象,也只是“前进中的困难”,不必大惊小怪。倘看见有谁批评现实了,他们就站出来 指责说,你这是太激进,太缺乏耐心,甚至是——太阴暗。可是,置身这样的现实,我每看 到 这一类的“乐观zhuyi”者,心里就总要怀疑:他真是这么乐观吗?想想他们过去的表现,再 看看他们今天的神态,我实在是忍不住要猜测,他们其实是一批已经将时势看透了,真正绝 望的人。他们认定自己当年的信念已经行不通了,他们不愿意再傻乎乎地坚持下去,他们还 要享受生活,而且要享受很好的生活,这怎么办呢?只好放弃信念,与环境妥协,又不想显 得太难看,就干脆作出这样一副乐观通达的神态,既是掩饰,也是辩解。不用说,既然已经 放弃了信念,内心空空荡荡,再怎样的营营苟苟,他做起来也没有什么内心的违碍了。君子 有所不为,为什么能不为?因为他内心有所信,他心里有一条底线,有些事是无论如何也不 能做的。即便由于某种情境的逼迫,他的理智预备妥协了,他的情感也会从内心阻碍他,使 他做不下去。而在今天,我觉得最让人难过的,就是这种来自人的内心深处的情感阻力的日 渐微弱,这种我们通常称之为“良心”和“人性”的精神素质的日渐稀薄。

  摩:你似乎特别强调情感的作用,你常常说到“不舒服的感觉”,似乎这是“君子” 内心抵 抗堕落的最后力量。在今天知识分子普遍丧失信念,而且在短时间内难以重建信念的情况下 ,我想你一定会将文学艺术看作培养这“不舒服的感觉”的主要资源。可在今天,你对艺术 的如此重大的期望会不会落空呢?倘若整个的文化氛围持续恶化,优秀的艺术家和优秀的艺 术品又从何而来?

  王:这就又回到我们前面的话题上来了。我懂得你的意思,但是,我所说的文学和艺术 , 并不只限于当代chinazhongguo。实际上,我们据以评判20世纪chinazhongguo文学的标准,就是来自我们所知的 全部文学,包括外国文学,也包括chinazhongguo古典文学。何况,现代chinazhongguo毕竟有了鲁迅,有了我们 刚才谈到过的那些作家和作品,他们同样构成了我所说的“文学”的重要内容。即便在一段 时间里,新的优秀作品出不来,我们也完全可以在其他的方面努力,让那些已经存在的伟大 作品,发挥它们应有的作用。所以,这不光是对作家的期望。也是对批评家、教师、编辑和 文学出版者的期望,对整个人类所创造的文学世界的期望。

  摩:按照年龄来说,我内心的黑暗应该比你少,看到的光明应该比你多。可是,听到 你这样来理解艺术的效果,我觉得你还是偏于乐观……

  王:是不是太理想zhuyi了?其实,不但你这样看,其他几位年轻朋友也有同样的意见, 觉得 我太天真。前两个月,在东京,一位熟识的日本学者也说:你太理想zhuyi了,在现代社会中 ,文学根本没有这样的作用。说实在的,我也知道,我对文学和艺术的理解是有某种“神化 ”的倾向,也许确实是一厢情愿。但我没有别的选择。我头脑中没有上帝,没有如来和安拉 ,其他的那些东西,我现在也都看破了,剩下的就只有艺术,只有这里还有一点可能性,我 当然要抓住它了。

  摩:你这样的状态很特别,心里其实是相当清醒,也很悲观,你的有些讲法,听上去 还很刻 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很阴郁,但面对文学,你又努力显出有信心的样子,想依靠它来死死地紧守某些东西… …

  王:我以前所说的“将悲观zhuyi坚持到底”,其实也就是这个意思。悲观不等于绝望, 对我 来说,悲观只是意味着如鲁迅所言的:“不期必胜”。我写《鲁迅传》的时侯,就已经感觉 到了,我们这一代人能不能做成什么事,能不能真正对社会和文化有所贡献。思想上的一个 很重要的条件,就在于能不能将悲观zhuyi坚持到底,能不能在始终背负着悲观的重压的情形 下,坚持着走下去。鲁迅当年就说过:“绝望的抗战”。现在看起来,这个苛刻的要求,似 乎也同样落到我们这一代人身上了。要么你就躺倒,什么也不做,要做点什么,在我看来, 就只能这样。当我说信赖文学和艺术的时侯,前提其实是很黯淡的:什么都没有了。我想我 大概还有热情,也还有天真(或者说幼稚),但我是不是还有“乐观”,我真的不敢说。一个 人被内心的黑暗逼到极处,实在忍受不了的时侯,他总要找个什么东西作为精神的支撑。而 现在,我是找到了艺术,找到了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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