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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安忆与何志云关于《小鲍庄》的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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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活经验与审美意识的蝉蜕

——《小鲍庄》读后致王安忆

何志云

  安忆:
  你好。读罢《小鲍庄》(《chinazhongguo作家》1985年第二期,编者注),我感到由衷的欣喜。
  也许你注意到了,我曾在一篇文章里把你的《庸常之辈》说成是“一支委婉可人的雅歌”。其实我是把它作为你的创作一以贯之的特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你从“雯雯”(《雨,沙沙沙》)的世界走进“欧阳端丽”(《流逝》)的天地,这些年来,那视野是大见开阔,体验也渐趋深沉,只是眼光始终依旧——诚挚,温柔,充满着对人生的理解与同情。也许这种眼神和心态,正好契合也更能发挥你在个性素质上的优势?也许这恰巧就是你的作品能为众多读者欢迎的原因?但同时我又想,假若从另一方面看,这可能又构成了对你的限制。一方面,这种“雅歌”式的态度,在纷繁驳杂的生活面前,常常不免显得有些简单;另一方面,从创作总体考察,又反映了你对生活的审美方式上的单一。人们可能会不满足,因为世界还可以而且应该有另外的视角,呈现出别样的面貌、形态与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彩。更重要的是,世界归根结蒂是丰富而统一的,赤橙黄绿青蓝紫,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都有;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
  现在你以《小鲍庄》叫我们瞠目。在《小鲍庄》里,你仿佛一下子变了,变得让大家不复认识,就象蛹儿在一个清晨蝉蜕为蝴蝶,没有思想准备的人看到了就要大吃一惊。虽然这一变化蓄积于往日(比如《舞台小世界》就已见端倪),并有赖于一定契机的触发,但毕竟是在《小鲍庄》里,你完成并显现了这样的蝉蜕。
  在《小鲍庄》里,人们熟识的带有鲜明“王记”印迹的眼光和心态彻底褪隐了,代之而来的是对小鲍庄世态生相的不动声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描摹。你牵引着读者,走进这个小小的村子,走进生于斯长于斯还将终于斯的五、六个家庭,结识这十好几口人。他们种地、打粮,生儿、育女;有人疯了,有人死去,不疯不死的人依旧过自己的日子;他们时而皱眉,时而叹气,时而也开怀;时而吵架,时而相爱,时而还做梦;老的小的,男的女的,的的确确一批芸芸众生,所有的欲望、感受、情绪、心理看来都那么平凡而卑微。
  但是真实而丰富的人生,就在这里潜藏着迸涌着,压迫着读者的神经。你描摹着这一切,并不试图去过滤什么,提纯什么,结构、剪裁和各种技巧的运用,目的全在于传达人生的真实与丰富。因此,在小鲍庄的这幅世态生相图里,愚昧与人情相交,凄婉与温暖并杂,卑微与崇高消长,沉重与欢欣互缠,相生相克,相辅相成,彼此间难解难分地纽结在一起,糅杂在一起,人生于是便满溢着深厚浓重的情味。就连你的态度似乎也不好清理,有时明明觉得你要笑了,冷不防发现你似笑非笑地皱着眉;有时感到你眼看要怒不可遏起来,猛然又觉察到你其实还隐藏着崇敬。加上你又有意不时荡开几笔,或写小冯庄与小鲍庄偶而的交叉(通过拾来),或写小鲍庄数千里外的北京、上海的对映,或写远古时或不那么远古时的传说,更有货郎的拔郎鼓敲着,从盘古开天辟地以来的戏文唱着,这都使得这块贫瘠土地上上演的人生活剧,置身于更加广阔的时空舞台上,从而更显现出人生世相的斑杂诡谲。这又逼迫读者不时试图挣脱novelxiaoshuo具象的压迫,去作某种超越时空的思索。
  就是这样,在《小鲍庄》里,你第一次显现了在人生经验与审美意识上的复杂化趋向,从而显示出一种全面把握和驾驭生活的能力。这种趋向,一方面体现为你对生活的审美感受有了综合性的趋势,另一方面体现为你对生活的探究有了历史性社会性的眼光。你已经不再把自己完全沉浸在笔下的生活与人物之中了;你也不再听凭自己的情感去重新拼合和创造生活:在你的眼睛里,即使平凡卑微如小鲍庄里的生活,也不再具有简单明了可以一语破的般的性质;对生活的某一面,某一个故事或人物,你也不再怀着确信去加以解释,无论你多么理解、多么同情这一切。于是你耸身一跃到了这样一个高度:你干脆不去理会这些,从容而冷静地来俯瞰小鲍庄,在对小鲍庄生活的综合感受和宏观观照中浓缩生活。正是这种浓缩了的生活,把宽阔的想象与思索的空间留给了大家。
  我认为,作家在生活经验与审美意识上的趋于复杂,是novelxiaoshuo发展过程中的历史性标志,也是现代novelxiaoshuo区别于传统novelxiaoshuo的最显著的特点。当然毫无疑问也是现代novelxiaoshuo家走向成熟的台阶。这种复杂化趋向可以体现为各种形态,但趋向本身则是中外一律地澎湃着。novelxiaoshuo要表现人生的历史,传达人对人生的体验、认识和追求,自然允许有各种特定的角度和渠道,但复杂些总比简单化要更接近真实。何况,无论人生还是人,现代比之从前本来就复杂多了。
  生活经验与审美意识上的这一突变,连带引起了《小鲍庄》在创作形式与手法上的变异。他在叙事体态上果断地以结构方式代替了情节方式。单一的故事和情节线索,固定的叙述角度,都只会限制和妨碍你去传达繁复的感受和认识,于是你把小鲍庄分解为若干个面,若干个面包容着若干个人物,带出若干个故事,它们错综交织,齐头并进。这种块块式的拼合和交错,在共同的时态中集团向前迈进,就使你笔下的生活具有一种立体化状态和综合性情势,于是也就更能体现那种俯瞰式的观照意味。《小鲍庄》形式选择适应自己的内容的艺术方面的成果也不容轻觑。
  《小鲍庄》的毛病恐怕在开头的两段“引子”。尽管它们在一定程度上拓深了作品的内涵,而且还交代了环境和背景,和末尾的两段“尾声”遥相映衬,但读后总使人觉得不够简截豁目。不知道这是否反映了你的某种犹豫,由于害怕读者不理解你的用心,干脆加上两段多少点一点?
  你写了好几年的novelxiaoshuo,成绩斐然,我一直为你感到高兴。但高兴到不可自抑的地步来给你写信,还是第一次。“蝉蜕”啦,“毛病”啦,也许会让你和别的朋友不以为然,那就容我姑妄言之,你们也姑妄听之吧。
      此致
  敬礼!
                          何志云
                 一九八五年六月十八日于北京东郊
                (原载《光明日报》1985年8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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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小鲍庄》

  ——王安忆复何志云
  

  何志云:
  好!信收到,非常高兴。这多年来,创作时而起,时而伏,朋友们关注的目光却从没离开过。有了这些诚挚的注视,即使在作最寂寞的探索,也不感多么孤独了。谢谢。
  我写《小鲍庄》,似乎是极偶然的一件事,《小鲍庄》最终写成了这样,似乎也是没想到的,而发表之后,面对了这么些赞誉,便有些惶惑起来。静下心回想写作的过程,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似的,其实当时并没有什么重要的动机和想法,只是写了就写了,平凡得很。所以,我忽然发现,“力作”往往是最“不力”之作。真正费了功夫下了劲的,倒往往与“力作”相去甚远。至少对我是这样。
  那年夏天,我去了江淮流域的一个村庄,那是与我十五年前插队的地方极近的,除了口音和农田作物稍有区别。一下子勾起了许多。在我离开插队的地方以后,就再没回去过,人也没回去,信也没回去。许是插队时太小了,或是太娇了,那艰苦,那孤寂,尤其是那想家,真是逼得人走投无路。虽说才只两年半,其中有半年以上还是在家里的,可感觉却是十年、二十年。因此我无法象很多人那样,怀着亲切的眷恋去写插队生活,把农村写成伊甸园。但时间究竟在抹淡着强烈的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彩,因而纠正了偏执,也因为成熟了,稍通人世,不敢说透彻,也明了了许多;还因为毕竟身不在其中了,再不必加入那生存的争斗,有了安全感;或许也还因为去了美国数月,有了绝然不同的生活作为参照。总之,静静地、安全地看那不甚陌生又不甚熟悉的地方,忽而看懂了许多。脑海中早已淡去的另一个庄子,忽然突现了起来,连那掩在秫秫叶后面的动作都看清了,连那农民口中粗俗的却象禅机一样叵测的隐语也听懂了。
  回来之后,首先写的并不是《小鲍庄》,而是《大刘庄》。《大刘庄》的写成比之《小鲍庄》,其实更花了力气;想的很多,想要表达的也很多,倒确是苦心经营了一番。之后,又多了一个中篇《历险黄龙洞》和几个短篇《话说老秉》等等,一直到了秋末,我才坐定开始写《小鲍庄》。为什么到这时才写,也说不清楚,只是隐隐地有一种感觉:似乎可以写,有一个什么东西已经成形了,已经有了。究竟有了的是什么,却又不甚明了,开始我叫它作“金岗嘴”,一直到草稿完成,抄上稿纸的时候,我才改叫它为“小鲍庄”。“金岗嘴”和“小鲍庄”,都是与我所插队的大刘庄邻近的两个庄子。就是这样,好象它自己长成了,我必须写了,我只需写了。于是就写了,写得不苦,十分顺利,一个星期初稿,第二个星期,便完了。

  我写了那一个夏天里听来的一个洪水过去以后的故事,这故事里有许多人,每一个人又各有一个故事。一个大的故事牵起了许多小的故事;许多小的故事,又完成着一个大的故事。我想讲一个不是我讲的故事。就是说,这个故事不是我的眼睛里看到的,它不是任何人眼睛里看到的,它仅仅是发生了。发生在哪里,也许谁都看见了,也许谁都没看见。我很抱歉我说得这么乱七八糟。总之,好象是从《大刘庄》或许更早开始的,我努力地要摆脱一个东西,一个自己的视点。这样做下去,会有两个结果,乐观的话,那么最终会获得一个宏大得多的,而又更为“自我”的观点;可是,也许,事情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会有结果,全是徒劳,因为一个人是永远不可能离开自己的眼睛去看世界的。不通过自己的眼睛,却又要看到什么,是那么的不可能,就好象要拔着自己的头发住上飞一样的不可能。可我无法不这样做,好象novelxiaoshuo写到了这步田地,只有这样做下去了。我不知道《小鲍庄》里是不是有点这个意思,但是《小鲍庄》比《大刘庄》好,这点大约是肯定的了。《小鲍庄》写好之后,有一种奇怪的满足感,而《大刘庄》写完了则总有点惶惶的,好象少了点遗漏了点什么,却又不知遗漏的是什么,无处去找。我的感觉还不曾欺骗过我,所以我相信,《小鲍庄》不错。
  但我写到这里,忽发觉,《小鲍庄》写作的开始,似乎不应只从秋末那个在书桌前坐定的早晨开始,应该从《大刘庄》算起,或者更早。如是这么样算起,那么《小鲍庄》的写成便不是那么轻松也并不是偶然的事情;所谓“力作”,大约也确是“力作”;而从某一点上来说,创作的延续本就是:一稿,二稿,三稿。
  然而,《小鲍庄》究竟是受过许多的赞誉,我感到了压迫。上海作协召开的《小鲍庄》讨论会上,有人说:《小鲍庄》对你自己,也是一个挑战!于是便有些说不出话,默默地想着今后,不知道前边等着的是什么。
  不多说了,就这些!
  安忆
  一九八五年六月二十四日上海
  (原载《光明日报》1985年8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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