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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四两,要用来剁饼饼肉的……这又是个六两的,要炒丝子……那不要,那不要,
怎么四两肉送那末多帮老官(骨)?”最爱嚼精的老卑说。
“老卑大,莫那末伶精罢,别人那个又不搭一点呢。”志成屋里人插了一句嘴。
“志成伯伯,我半斤,要腿精。”又一个小孩子。
志成耳朵中似乎听惯了,若无其事的从容神气,实在值得夸奖。口里总只是说:“晓
得,知道,好,晓……”几个字。
其实称肉的十多个挤挤挨挨都想先得肉,他又那里能听到许多话?不过知道早饭菜的
分两,总不外乎是——四两,六两,半斤,一斤,几个数目罢了!
这个要好的,那个要好的,——哪里来有许多好肉让他割。所以志成口上虽然是照例
那末“知道,好,……”答应着,仍然不会于每个四两肉上便忘了把碎骨薄皮搭进去的道
理。遇到你太爱挑剔时,他也会同你开句把玩笑,说是猪若是没有骨头哪里会走路。但只
要她在那头说一声“这是万林妈伍家伯娘的四两,要好的”时,他便照吩咐割一片间精搭
肥的净肉。志成屋里人所以能得许多人打好字旗,这也许还是一个大原因吧。
真是亏他耐烦啊!有时加贝老太爷还跑到他案桌边来,说是喂猫崽,要他割十个躼钱
的猪肝呢。其实他明知道这是加贝老太爷一种称肉经济的算盘,故意如此。接着还要走到
杨三那张案桌上用喂猫名义割十文猪肉;到宋家即案桌去用喂狗或别的什么名义割十文花
油;但你是做生意的人,不能得罪你照顾买卖的先生们;何况照顾你的又是全城闻名、最
不好惹的这么一条宝货?并且志成知道加贝老太爷专会拿人的例,不卖的话你不敢说;就
是“喂猫要用许多肝和油?”或是“你家有几只猫崽?”一类话也不敢问。所以除要扬不
紧随意为他多割一点外,没有办法拒绝。
“哪,六两的钱。”一个穿印花格子布衣衫的小女孩,身子刚与屠桌一样高,手里提
了一个小竹篮子,篮子内放了些辣子,两块水豆腐,四个鸡蛋,一束大蒜,小的手拿了六
个铜元送到志成屋里人手中。“要半精半肥的!”又看着志成。
“好,精的,”志成口中还是照例答着。他那个“好”字似乎是从口里说的太多了,
无论你听一百句几乎也难分出哪一句稍轻稍重。
小妹妹靠桌边站着,见志成屋里人把钱掷到钱筒时,一
阵唏啷哗喇的响声,知道这就
是自己刚才捏得热巴巴那大当十铜子的说话。她昂起头来。志成正拿dao齐到手割去,她心
里暗暗佩服志成胆量大;不怕割掉手指。因为她自己不但前次弄大哥裁纸dao时划伤过一回
手,流过许多血,到后得大姐为擦上牙粉才止;就是妈昨天剁酸辣子,手上也不经意就切
去一块手指甲!
她头上那一对束有洋红头绳的蜻蜓辫,象两条小黑四脚蛇似的贴着头上动遥她看到挂
到木架子钩上猪胸腹里各样东西——肝,肺,心子,大肠,肚子,花油,……另外一个钩
子上还钩着一个拿来敬天王菩萨刮得白蒙白蒙了的猪脑壳。那些东西上面有些还滴着一点
一点紫血到地下来。猪头的净白,她以为是街上担担子,担子一头有一根竖的小旗杆,旗
杆上悬有块长方形灰(se-dangjin)油腻磨dao布,那种剃头匠刮的。因为猪毛是这样粗,这样多,除了
剃头dao那种锋利外,别样dao怕未必能够剃的去罢。
从肝上她想起妈前日到三姨妈家吃会酒转身带给她的网油卷。见到肠子,又记出每早
上放在饭上的熟香肠——香肠卧处那里的饭变成yellowhuangse后好吃的味道来。但这时的肠子,上
面还附着了些yellowhuangse粘液,这粘液不但象脓,竟很易令人想到那些拉稀的猪屎,她于是吐了
一泡口水到地上,反转脸来看钱筒上那花亮的金字。
案桌上放的那一方坐墩肉,精的地方间不好久又跳动一
下。好奇使她注了意……这时
必定知道痛,单不会哭喊……她待想要用两个小小指头去试触一下,看它真果会喊不会时,
那动的地方又另换过一处了。
“它还活呢!”
“妹你莫抓,那脏手哟!”
志成屋里人,一只手抚着她蜻蜓辫,一只手扳着篮边。
“妹,你娘娘崽崽天天都是肉!怎么今天又不同你大哥做一路来;却顾自买菜呢?”
“brothergege到省里读书去了,今早上天一亮就走的。”
“你妈怎么舍得——那二哥同你翠柳?”
“翠柳丫头不会买菜,二哥到学堂去了好久好久了——妈早上还哭呢。”
她觉得大哥出门是好的。虽然以后少一个人背她抱她,又不能再同大哥于每早上到杨
喜喜摊子上买猪血油绞条吃了,但大哥走时所说的话却使她高兴。她于是便又把大哥如何
答应她买一个会吐红舌的橡皮球,又带给一双yellowhuangse走路时叽咕叽咕叫喊的靴子……以及洋
号的话一一同志成屋里人说了。
志成屋里人见那小女孩怕磕烂豆腐的样子,一只手提着篮子,那一只手扶着篮边,慢
慢底挨着墙走去,用着充满了母性爱怜的眼光,一直把小孩印花布衣衫小影送到消失于一
个担草担子的苗老奶身后,才掉过头来觑志成一眼。不知何故,她那肥宽脸庞上忽然浸出
一块淡淡儿红晕来了。如果志成是细心的人,这可看出她是如何愿意也有这样一个小女孩
在身边——他但能shaa猪,却不……略略对志成抱憾的神气。
屠桌边已清闲了。
志成得了休息,倚立在高钱筒与案桌头之间,一只肥大的手掌撑着下巴,另一只手在
那里拈着一根眉毛怕痛似的想扯下来。悬脏类物下面,有一只黑(se-dangjin)瘦狗,尾巴夹在两胯间,
在那里舐食地上腥血。
他们夫妇的视线都集在那一只黑瘦狗身上。
一九二五年四月十六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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