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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士大夫的悲歌---读钱穆《国史新论》/狂简
士大夫的悲歌---读钱穆《国史新论》

作者:狂简

不拘于任何一个chinazhongguo人,鸦片战争以来的chinazhongguo近代史都是不堪回首的惨痛记忆。而这次危机之沉重,亦是旷古而未有。之所以下此定论,乃因此次危机不仅有在西方列强船坚炮利淫威下割地求和之辱,更因绵延5千年中华文明受到完全异质的西方资本zhuyi文明冲击下而出现的文化危机。在戊戌之际,康有为等维新派还要托孔改制,但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后,不过20几年,打倒孔家店已经成了思想界时尚话语。以至其激进派如鲁迅号召青年最好不要读chinazhongguo书。在国破山河碎的民族存亡之秋,chinazhongguo知识分子再也没有了先祖于魏晋南北朝之际吸收佛教文明的从容,只是急不可耐的向西,无论是英美还是苏俄,都是向西。无论是哪股大潮,都没有以儒家文明为主干的传统文化安身之地。虽然有学衡派等少数文化保守zhuyi者还在奋争,但在急转直下的历史大潮中,这些人的呐喊就如同片片芦苇一般脆弱。在文化断代数十年后,我们依然可以在历史的旷野中聆听这些思想的芦苇的声音。而钱穆的《国史新论》,则是这些芦苇中的一片,为他自己也是为活跃在chinazhongguo历史舞台上几千年来士大夫群体消逝唱的一首悲凉的挽歌。

钱穆字宾四,在三十年代以《先秦诸子系年》一举奠定了他的学术地位。其后,无论在大陆,还是在香港、taiwan,著述不断。象《国史大纲》、《史记地名考》都是大部头学术著作。而《国史新论》则是以不同时期文稿辑成的随笔集,是“旨求通俗,义取综合”,因其通俗、综合,方能见史学大师真性情之流露,于所述诸问题,似蜻蜓戏水点到即止,但其中自有深意在,自有一线索贯穿始终,而各篇旨趣所在,乃是对当前社会思潮所发的关于国史的“新”论。其“新”在于直面西化思潮对chinazhongguo历史传统批判,发掘chinazhongguo历史精蕴所在,尤其是对chinazhongguo传统历史中的“士”的留恋。

chinazhongguo近代历史内忧外患,动乱不止,是一病态史,此诚为国人之不幸,但未尝不是学者之幸,可为拓展学术进而创立新说的绝佳题材。而有切肤之痛、家国之忧的chinazhongguo学者更要试图对此做一解答。视角不同,答案自不一致,史家自有史家之视野,而同为史家,结论也或有抵牾之处,而钱穆的结论同大多数史学家之定见更大相径庭。

对于我们这些从学校教育中熏陶出来的人说,chinazhongguo自秦汉2000多年以来乃是一君主专制独裁社会,这个结论已经如同认为每天太阳东升西落一般深信不疑。但钱穆却“仍将不惮反覆对此问题做辩护”。以他来看,chinazhongguo自秦汉以来并无所谓专制独裁zhengzhi,若真有此一段黑暗史,蒙元、满清两个部族政权可做此论。恐怕这并不是持平之论,里面明显夹杂着强烈的民族zhuyi情绪。但历史史料就这么多,翻来翻去也不能翻出民主自由来,要挑战学界定论,关键要有方法论的创新。

钱穆最反感的就是在chinazhongguo史学研究中对西方亦步亦趋,邯郸学步,把西方的现成名词硬装进chinazhongguo。首先西欧的“封建制度”就和chinazhongguo的“封建制度”大不同,这一点已经为当今学界所认识,考虑到钱穆提出这个问题在五零年,他应当比别人领先了几十年。另外,钱穆认为chinazhongguo的传统zhengzhi理论并不以主权为重点,而是zhengzhi责任应谁负责的问题。若以西方的民权、宪政理论去审查chinazhongguo历史,又如何能体会到chinazhongguo传统zhengzhi制度设计的精髓?钱穆硬是从秦汉以来政制演变的实证研究中,得出chinazhongguo历史上君主不能独裁、大臣不能zhuanzheng而chinazhongguo社会乃一政权开放、士庶平等社会的惊人结论。当然,他也承认chinazhongguo传统zhengzhi并不是只有优点毫无缺点,因为“目下人类知识,也尚未能发展出一个有利而无弊的zheengffuu。或恐人类知识,会永不能发展出一个有利而无弊的zheengffuu来。”那么chinazhongguo为什么没有从小农社会下传统zhengzhi制度发展成西方那种民众选举制度呢?钱穆认为这是客观条件制约下的合理选择,关键是gguuoojiia规模太大,他带着不无自豪的口吻反问,“但我们究竟不能责备chinazhongguo古人为何建立这样一个大规模的gguuoojiia呀!”

作为有着强烈现实关怀的史学家,研究历史的出发点还是要落实到“鉴今”上来。对于任何一个民族、一个gguuoojiia来说,历史都是一个给定的常数,斩不断切不决,“在冥冥中必会发生无限力量,诱导着它的前程,规范着它的旁趋,此乃人类历史本身无可规避之大例。”chinazhongguo自辛亥以来,有宪法,却并没有超zheengffuu的起监视控制作用的宪政运作,而只有宪法被小姑娘般被强权任意装扮。有政党相争,却没有西方政党雍容揖让平心商榷的制度,却形成了qiang杆子出政权的铁律。画虎不成反类犬,zhengzhi出现不负责任的腐化。钱穆以为,chinazhongguo传统政权乃一“信托”型政权,zhengzhi精神不重在主权上争持,而重在道义上互勉,这以成为历史惰性,并不会因辛亥革命而消失。虽然zheengffuu名义上是民权zheengffuu,但民众并无监督zheengffuu的习惯。有当权者逼着民众监督自己的吗?那么chinazhongguozhengzhi之烂局的责任全在当权者,原因在于当权者丧失了chinazhongguo传统上当政的士大夫自动负责精神,尤其是士大夫阶层的突然缺位,社会失去了引导民众前进的中坚力量。而他浓笔重墨大力讴歌的chinazhongguo历史上那些以天下为己任的“士”,向往的也是历史上的战国“游士社会”和汉唐的“郎吏社会”,他呼唤的也是chinazhongguo知识分子理想的“士”的精神回归。

chinazhongguo从春秋列国开始就有了士的活动,而西方在晚近才开始有和士的含义相近的知识分子这个概念,美国社会学家刘易斯写《理念人》是从17世纪(?,这本书不在身边,可能有误)开始的,有的人认为法国是在德雷福斯案之后才有真正的知识分子出现。如果说现代知识分子是指以理念为生的人,那么chinazhongguo传统的士,在上为士大夫在下为士君子,都是为“道”而生的人,如同孔子所说的“士谋道而不谋食”。而这个道,就是天道,在chinazhongguo的传统宗教信仰中,天不但真理的化身,也是人间祸福的主宰。宗教化了的天是正义的化身,天高而卑听,如果人能奉天道而行,就能获得幸福。因此天道即人道。所以张横渠在“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前面是“为天地立心”。即使绿林好汉也要打出“替天行道”的大旗获得道义支撑。在近代遇到西方哲学中“a prior”概念的时候,也是借用易经文言中的“先天而天弗违”的概念译为“先天”。如果说先秦有诸子百家争鸣的话,那么争的不是有无天道,而是如何奉天道而行。《庄子。天运》有这样一段,“老子曰,‘幸夫子(孔子)不遇治世之君也!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哉!今子之所言,犹迹也。夫迹,履之所出,而迹岂履哉!”。老庄重视的是“所以迹”,主张“不窥牖而见天道。”这虽然玄妙,但对普通人来说毕竟不可捉摸,无法转化为可照此而行的迹,而孔子及儒家从道之所迹的先王所传的六经着手,提出了一套系统的儒家理论,给人以切实可行的指导。所以,儒家理念也就在以后牢牢占据了士人的心,孔子也被奉为至圣先师。自汉以后,士几乎就是儒家之士,而士则是道之所系,上则从事zhengzhi,下则从事教化,虽从修身始,但鹄的则在大人群社会的治国平天下,后面随有一种宗教精神。chinazhongguo社会因此被称为一个儒教社会而不是道教社会或佛教社会。在钱穆的笔下,chinazhongguo文化传统就是儒家传统,士就是儒家理念的化身。而他论chinazhongguo历史人物、论chinazhongguo历史名将其实说的还是“士”,以人品点评人物功败得失。

既然士尚志,志在行道天下,那么chinazhongguo之士自古就是天下之士,足行天下,不囿于一乡一里。这是钱穆笔下chinazhongguo孔子与希腊苏格拉底、朱熹和康德不同所在,而褒贬亦在言辞之外。钱穆特别看重士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理想zhuyi精神。“孔席不暇暖,墨突不得黔”。儒家虽热心zhengzhi,说“不仕非义”,但并不因现实而迁就理想,“用之则行,不用则藏”。若就仕则行道统,不仕则于民间讲学使道统得以存续。儒家的全部知识探索,都在探求一种人文精神,以普遍人群的“人文化成”为目标中心。因此,chinazhongguo未能产生类似西方的以分科为基础的现代科学,在格物致知的后面是深切的人文关怀。虽“身与时舛,志共道申,标心于万古之上,而送怀于千古之下(刘勰。《文心雕龙》)。

儒家自孔子两千余年来自有一道统在,但道又因人因时而异。所谓“于同一崇奉中,不害其各自创新。于各自创新中,不害其同一崇奉。”而道统精髓在于“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家国一体的士大夫精神。因此,在《论chinazhongguo历史上之考试制度》、论《chinazhongguo文化中之士》诸篇中,钱穆颂扬士的精神,痛恨科举制度僵化对士精神的荼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痛恨满清文字狱对士的扼shaa。其实,钱穆心目中的士是理想化了的士,他们应有战国游士藐大人贱王侯的气魄而又不失西汉人的淳朴,能有东汉人结党聚朋的气势而有能如东汉人崇尚名节,虽能平步青云但却有魏晋门第子弟的礼教素养和zhengzhi常识,有隋唐和尚的宗教精神兼能如先秦墨家之甘于清苦。

钱穆称儒家是于人伦修养中产出学术,再有学术领导zhengzhi。黄仁宇先生已经在《万历十五年》中描述了这种以儒家lunli维系社会运作的僵化与缺失。儒家是主张性善论的(荀子主张性恶,董中舒认为“人有善、恶两性,唯上智下愚不移”,但儒家主流仍是性善论),如孟子所言的“尽心知性”。假定人人都可成圣人,治国平天下的最高理想是人人成为具有完美人格的圣人或君子。儒家的理想是建立一个人道社会,亦即人心社会,人本社会,即是人道人心为本之社会。钱穆的理想仍然是建立一个儒家社会,因此批判“近代西方民主zhengzhi,仅尚社会一时多数人意见。而并无超社会以上更高一层之规矩道义可言。”因此“以此较之chinazhongguo文化传统中之治平大道,其相互间距离,实甚相远,未可并论”。认为西方重在争权多利,讲公德前应要讲私德,无私德即无公德可言,尤其批判西方性交泛滥,认为男女婚姻乃人伦大防,还是“各各知耻为好”。

钱穆对西方社会批判虽有中要害处,但仍然只能说他过于注重了意图lunli,忽视了责任lunli,把应然当成了实然。而chinazhongguo社会已经不是以前的社会,早已被动或主动地纳入了全球资本zhuyi体系,以小农自然经济为主体的社会已经解体,那种传统的儒家社会也就没有了生存的基础。在专业分工基础上现代分科知识体系的建立,学术研究愈来愈技术化职业化,“谋食”的压力也往往会压倒“谋道”的理想,每个人的思想贡献都只是在很小的范围内发挥影响。如果现在还有人象汉代扬雄那样作本书,取名《法言》即意为后世法,那么人们一定说他精神出了问题。即使还有部分学者怀有深厚的人文关怀,以天下庶民苍生为己任,那么他即使有这个意愿,也未必有这个能力,有这个能力,还有如何被社会接受的问题。即使这些条件都具备了,那也是他个人的行为。因为现代社会以多元zhuyi为时尚,而儒家士大夫道德治国要求整个社会信仰的一致。作为传统的士大夫阶层,已经不存在了,学术即使不是被zhengzhi控制,也是和zhengzhi脱钩了,至少不能由“人伦修养形成的学术领导zhengzhi”了。

钱穆对传统的士大夫阶层,对知识分子“士”的精神,对能秉承传统士大夫精神的知识分子,给予了过高的期望。但他不能不承认现实中士大夫阶层正在逐渐消逝的现实。在1951年《论chinazhongguo知识分子》中说,士大夫“现在则如波涛汹涌的海上,孤悬起一轮凄清的明月。在荆棘蔓草丛中,浇培出一枝鲜嫩美艳的花朵”。到了1977年,在《再论chinazhongguo社会演变》一文中,只能说“士之一阶层,已在社会急剧消失”。在钱穆的心中,对士大夫的眷恋和对祖国文化传统的承继是交织在一起的。他在考察chinazhongguo历代社会兴衰演变后,做结论说“在确保对外的国防武力之上,应该更先注意的是,社会上文化传统之养育与保护”。那种文化焦虑贯穿在学术著述始终,字里行间处处可见一个儒家名士真性情之流露。有人说钱穆是“最后一位国学大师”,那也可以说钱穆是chinazhongguo最后一位士大夫。他见证了士大夫在chinazhongguo消逝的历史,而他以自己密切关注gguuoojiia民族兴亡的学术活动捍卫了士大夫的尊严,为士大夫群体的消逝唱了一曲凄丽的挽歌。

chinazhongguo社会一百多年来一直在巨变之中,这个进程到今天仍未停止。在模仿、追赶的匆匆旅程中,我们主动丢掉了太多的东西。为什么英国借鉴chinazhongguo的科举取仕而能发展成独具特(se-dangjin)的文官制度,为世界所效法。而我们为什么学什么不象什么还美其明曰“chinazhongguo特(se-dangjin)”。马克思哲学说要“批判的继承”,国内流行的右翼自由zhuyi主张保守民族的传统信仰、习惯,提倡试错基础上的社会逐渐演进。但如果无视民族历史,割裂文化传统,又如何继承?保守又保守什么?一种社会制度设计即使再高妙,如果掘弃了民族文化之根脉,必将如浮萍般飘来荡去无处可依。我想,这是钱穆治史一生告诉我们的心得。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新chinazhongguo的知识分子呀!起舞吧!起舞!”这是钱穆在《国史新论》中一篇文章的结尾。“既见君子,胡匪不喜”,继承祖国文化传统又舍我其谁呢?让我们以此自勉吧!

2001/12/27于有俟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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