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10月23日星期二
一早,洁岚不动声(se-dangjin)地来到学校,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车票其实已被她藏在贴身的
衣袋里,她的手总是下意识地想按住它。票小小的,像一张小卡,但那是通行证,通往
家,通往亲人。离开父母居然才六十天,感觉中好像有十年八年了!今天的晚车将载着
她一路北上,投入亲人的怀抱。
她保守着秘密,怕别人阻拦她,因为她主意已定。她今天来学校是想默默地举行告
别仪式。走进教室,她那临窗的课桌上已洒着淡淡的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阳光,她坐上去,顷刻,那一种
沁人心脾的暖意笼罩住了她,心里不由自主地荡漾起许多惜别的酸楚。
以后,她会想念这儿的,她这么断定着。
黄潼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低着头。今天,他显得精神不振,死死地盯着一张皱巴巴
的信纸看,脸上死气沉沉,仿佛一株有朝气的树离开了土壤,变得痿掉了。见洁岚回过
头来,黄潼问:“你昨天下午逃学了!”
“我没逃学。”洁岚说,“否则今天我就不会来了!”
“我想逃学。”黄潼说,“真的想,我发誓!压力太大了!”
“是不是编辑又退你稿子了?”洁岗叹了口气。
“比这还坏!”黄潼摇摇头说,“你想都想不出这事有多坏。”
一阵沉寂,洁岚不知该怎么开口,她忽然很想同黄潼深谈,在男生中,他曾是她的
对头,但误会解冻后,他又是一个同她交往最平等,为人最耿直的男生。此刻,他显然
是陷入困境,脸(se-dangjin)黑黑的,皮肤干巴已的,眼睛中的神采一旦消失,他就变成一个最最
其貌不扬的人。
“我能帮上忙吗?”洁岚问。
“谢谢!需要时我会找你的!”他说“以后再说。”
可是,洁岚要远走高飞了,他们也许不会再有“以后”了。黄潼把那张信纸塞回信
封,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说:“黄潼呵,黄潼,你会走上这一步的,这是我早就预料
到的。头破血流了吧?你这个人就是狂妄、胆大,不切合实际、现在,一切为时已晚,
我要报请校方狠狠地处分你,开除也不过分……”
“黄潼,你怎么啦?”洁岚叫着打断他。
“我没发疯,只是在猜测雷老师会怎样训话!到时你来证明,假如我猜对了,就证
明我有些小才华,将来还能东山再起!”
可是,一切似乎是黄潼臆想出来的,雷老师并未训话,甚至和颜悦(se-dangjin)。第二节课下
课时,耗子像中了头奖似的跑回来,拼命晃动着一张白底绿字的汇款单,激动得差点口
吃了:
“各,各位,黄潼的作品发表了。稿费四十元,呵!发了,发了!黄潼发了!”
有人用了句广告:“天津大发!”
大家哄笑起来,有人争抢汇款单,一跳一跳的像投篮,耗子则把手伸得笔直,踮着
脚,“喂!喂!应该交给雷老师,让她给我们再谈谈黄潼的狂妄问题以及他的不切实
际!”
大家再次捧场似的笑起来,往往就是这样,讽刺班主任的话越尖锐就越能引起轰动,
连班干部都附和着窃笑。这不奇怪,在班里,几乎每个学生都在班主任的训斥下当过孙
子,训人的人训完就一了百了;而受训的人一口怒气总在肚里蹿来蹿去,有了渠道,便
再也掩不住盖不牢了。
“对!告诉敬爱的雷老师!”有人兴风作浪,“或者题一句词吧!”
“重炮bombzhadan一枚!”有人评价道,“库尔班大叔敬赠。”
在一群人中,惟有黄潼本人双眉紧锁,怒目而视;他拨开众人,从耗子手里接过汇
款单,一把撤成两半,说:“笑!有什么可笑的!世界上稀奇古怪的事还少吗!”
单子“嘶”的一下,像蛇叫似的,纸霎间就被撕成碎片,他连那碎片也不放过,狠
狠揉成一把,塞进口袋里。人群静默了一会儿。耗子轻轻地嘟哝了一句:“这个人怎么
好坏都不分了,智商不到六十!”
“我智商是有问题!你们头脑清醒的人还来凑什么热闹,瞎起哄!”黄潼扛着肩,
拗着气鼓的脖子说。
这下,黄潼触犯了众怒,大家纷纷说道:
“摆大作家的架子!”
“他怎么挖苦人呢?真是拎不清了!”
“是开玩笑,搞恶作剧吧?”
黄潼没说话,眼睛哀哀地望着大家。教室内的分贝骤减,大家悄悄地用手肘相互提
醒:“也许事出有因吧,看他的样子,像伤着哪儿似的!”
“别再提它,永远别提了!”黄潼者着自己的鞋尖,“往事不堪回首,请看从今天
起的黄潼!”
他的口气活像个失足的工读生!紧接着,课间操的铃声也像鸣不平似的响了。
洁岚想趁课问时同张玥道别,可张玥同自己班里的同学紧挨在一起,她只是远远地
朝洁岚微笑一下,欠了一下身子,问道:“听说你们班的郭顺妹送医院了?”
“是。”洁岚机械地说,“她发高烧!”
“代我问她好!”张玥朝她摆摆手,做了个拜拜的动作。
开始做操了,初二(1)班的队伍懒洋洋地蠕动着,大家都马马虎虎地伸手踢腿,
例行公事似的,用自己创造的更简洁的小幅度的动作来对付,往往能边做边休息。惟有
隔了几行的初二(3)班,张玥做操总是那么标准,一举一动都准确而优美,表演似的。
周围有人朝她看,她总是把那些目光一律当成鼓动,从不去分辨它们,去明察那里的讽
刺。
雷老师突如其来地出现在初二(1)班的队伍之前,她清瘦而挺拔的身躯绷得紧紧
的。队伍无精打采地调整了一下,又恢复到原来的水平。忽然,雷老师站到队伍前面,
随着口令做起了体操,她的动作干练,缺少柔美,只是像飒爽英姿的女民兵在操练。但
是,她的郑重仍然使这个班的全体人员肃然起敬。队伍中,大家垂着头,但动作却格外
道地,仿佛是一群在众人面前遭到家长斥责的很惭愧的小孩。
这支队列引来不少人的注目,其他班的同学交头接耳,暗暗窃笑,但雷老师目不斜
视,动作越加刚健,仿佛一个不怕daoqiang的女英雄。洁岚很佩服她的这一点,喜欢她的气
概。对一个人,原来会这么复杂,竟可以把这个人分割开来,喜欢这一举动,却讨厌另
一个举动。雷老师年纪肯定在四十岁以上,一大把了,但她的身材和体操动作却仍很出
(se-dangjin),这又是一种稀奇古怪的矛盾。
洁岚已悄悄地写了一封信,放在书包内,准备放学后再交给传达室。信是写给雷老
师的,是一封跟没写差不多的薄信:我回黑龙江了,对不起。那封信随您怎么处理,真
的,我不管了。现在她感觉信里少了点什么,太轻了些,是不是在最末尾真诚地添上一
句别的话,诸如:祝您一切顺利?
雷老师在课间操结束后,岿然不动,洁岚头一低,刚准备冲进去,雷老师却抢先一
步,挡住了她的去路,“你考虑过了吗?”
洁岚竭力控制自己,用脚在地上画着,感觉到小沙粒在鞋底下聚了又散,散了又聚。
“昨天下午你去了哪里?”她再次发动攻势。
还是没有回答。洁岚想的只是那些小沙粒,它们被风刮来刮去,到处流浪。
“你不说不解决问题:事情只会越搞越糟。”雷老师的目光咄咄逼人。
“三天还没到呢。”洁岚小声地说,“期限中我会把一切解释清楚的!”
“我欢迎你这个态度!”雷老师面露喜(se-dangjin),作为老班主任,她似乎还单纯了一点。
下午放学后,洁岚在校园里兜了一圈,庆丰中学的校史不长,校园内的树都显得年
轻,安插在细细疏疏的绿化园地内,也许几十年后,这儿才能树木成林,浓荫遮天。灰
(se-dangjin)的围墙上不断出现学生写的打油诗,有一个“校园诗人”写了句:我们中间有真诚者,
更不乏伪善者。很有大哲学家的味。在饭厅门口,校团委的海报浆糊还未干透,写着一
条振奋人心的消息:我校学生黄潼的习作刊登在《中学生文学报》头版,编辑部还专为
他的文章写了“编辑部的话”。鼓励更多的文学少年沤歌火热的生活……
他终于成功了,洁岚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一个出(se-dangjin)的男生历经坎坷,被失败抽打
得东倒西歪,这太不公平了。她喜欢所有能干的人都能发达。后面有自行车铃声响,她
向左让开了,但那铃声响得更凶,她只能又跳开一步,但那讨厌的铃声一个劲地响,车
子弯来弯去总尾随着她。
洁岚生气地回过头去。不料,那人正是潘同。他用英语问候道:
“How are you?”
洁岚矜持地点点头,克制住感情:“我很好!”
“昨天挂了电话我就后悔,你没事是不会来找我的。可是今天早上有场英语竞赛,
所以只能完成历史任务后才来。也许还不算太晚吧?”潘同就坐在自行车上,一条长腿
撑在地上。“这事已经解决了,不麻烦你!”洁岚现在已不需要任何援助,一切都木已
成舟。“我打电话的事使你为难了,请相信,当时我真的不知所措了!”
“算了,当它假的就是了。我当时也是气昏了!”潘同挥挥手,“欲加汝罪,何患
无词?这一层道理古人都懂!张玥怎样?决赛通知已拿到手了?”
“还没有,听说很危险呢,竞争很凶。”洁岚说。
“她没问题!她有路子!”
“别人,也会走后门的。”洁岚说。
潘同笑得露出洁白的牙齿,“山外青山楼外楼,更有英雄在前头!虽然,姨父令人
生厌,市侩得要命,但我很盼望张玥能借他的力量成功。她是个天使,夭使就应该快乐、
幸福!”
天开始有些灰下来,风也渐渐张狂起来,潘同谈笑风生,洁岚在他面前只适合做一
个听众。望着他聪颖的眸子,饱满得像伟人一样的前额,洁岚想到了即将呼啸而去的夜
车,她的心里袭上怅然,面前这个她深深崇拜的人,也许他同她这样近的愉快的谈话是
最后一次,现在就是该打上大大的句号的时候!
“洁岚,最近几个月我不会有时间找你。大忙了,学业永远是第一位的!等到放假
了,我们约一帮人:张玥、李霞,找个地方聊一个通宵,再唱歌,我唱歌从来没有唱畅
唱够的机会。”潘同说,“洁岚,你赞成不?”
“当然好,可是……”
“别说‘可是’,后面的话我拒绝听!”他机智地说,“一个‘当然好’就足够了!
再见!假期里的欢聚中再见!”
“你等一等!”洁岚脱口而出。
潘同已经长腿一蹬,潇洒地跨上了车,他边骑边说:“本人平生最不愿听‘可
是’……”
“再见了——潘同!”洁岚喊完这话,泪水夺眶而出,她倚着棵小树,用头抵着它,
悄悄地把眼泪咽下去。
不知潘同是否听见,他没回头,车子一路顺风地骑得飞快,自行车发出的吮吮吮的
声音很快便消失了。
洁岚出校门时,天已黑糊糊的,回头看去,雷老师的办公室已熄了灯。洁岚把信交
给传达室的老头,然后匆匆地回去。她不知自己怎么会在学校里耽搁这么久,怎么会忘
记去同刘晓武道别的,可是她又有些怕见他,怕他吼起来,他总说是来上海打天下的,
肯定会拦她的。他曾像个真正的brothergege那样心疼过她,她感激他,但这一切都很干脆地结
束了,这张小车票就仿佛一把利刃,一dao就把她同许多人分割开。
她万万没有想到,当她赶到宿舍取行李时,那儿灯光通明。推门进去,只见屋内一
片狼藉,李霞和颜晓新两个推推搡搡,扭打在一起,像是在进行一场肉搏战。
“你不能那样,冷静些!”李霞尖叫着,“我绝不会袖手旁观的!”
“你走开!你不懂我的心!你放手,你抓痛了我的手!”颜晓新咆哮着,“你再这
样,我要恨你了!”
洁岚进门,无疑是一场及时雨,李霞像见了救星似的大叫:“你来了!快!快帮帮
我!”
“镇静些!发生了什么事?”洁岚问。
颜晓新不声不响,人像松掉似的,把肩上的大背包“咚”一下扔在地上,扑在床上
哭泣起来,哭了一会儿,又用枕头把脸捂起来,只见她瘦弱的肩头,不停地颤动着。
从李霞那儿,洁岚才了解到,颜晓新下午接到了她爸爸的信,原来,妈妈同爸爸已
协议离婚了,爸爸近期就调回上海,法院把颜晓新判给爸爸抚养,弟弟则判给妈妈。一
个家从此就破掉了,一分为二,也许妈妈上次就是想专程来同女儿谈这件事的,不过,
最终她还是觉得难以启口,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匆匆北上了。
“我要弟弟!要妈妈!”颜晓新哭着,“我要回家!”
洁岚看着颜晓新悲痛欲狂的样子,也难过得流下眼泪,李霞没准早已掉过头去使用
手绢了。颜晓新姐弟感情笃深,她那个可爱的卷毛狮子狗是临出门前弟弟用压岁钱给她
买的。颜晓新是个林黛玉式的女孩,敏感,多心事,她那个脆弱的性格怎么能抵挡得住
这一场急风骤雨?家破了,人散了,这种被亲人抛弃的不幸是铁石心肠的女孩都难以忍
受的。
李霞悄悄地说:“我在等少音协的信,看她收到情,读着信就变了脸(se-dangjin),发疯一样
奔回家。我知道事情不妙,就猛追。要是我晚到一步,她肯定已经上火车站了。”
“我要回去说坚决不同意!”颜晓新说,“我爸爸同妈妈他们一向合不来,但他们
不吵,他们爱我和弟弟!我要回去质问他们,为什么非要这样!”
“已经晚了。”李霞说,“你丢掉学业回去,等于让你妈妈再伤一次心!她上次千
里迢迢赶来就是要你在这儿安心读书。否则,她早把你带回去了!”
“可怜的妈妈!”颜晓新呜呜地哭起来,“我想安慰她!”
李霞说:“不顺心时,我也想走!可是,这样回家只能算逃兵,没出息!真想回去,
学成本事再走!否则,父母绝不会欢迎的!对不对,洁岚?你劝劝颜晓新!”
郑洁岚的脸忽拉一下变得很烫,“不瞒你们说,一分钟前我还想逃回黑龙江。看,
我的行李都弄得差不多了!车票就在口袋里!”
“你真是个危险人物!”李霞瞪圆了眼睛,“我差点被你的文静骗了,你太适合做
间谍了,一切都进行得神不知鬼不觉!”
颜晓新一骨碌坐起来,肿着眼睛劝说洁岚:“你好端端的走什么?让我走就是了!
我们全走光,李霞怎么办?”
李霞咬牙切齿,“干脆我也走!都走!”她赌气地拍打着枕头,又抄起它,狠狠地
朝门掷去,“见他的鬼!我们这个孤女俱乐部名存实亡了!”
李霞的枕头不偏不倚,正砸在那个一头撞进来的人身上。这位不速之客扯过枕头扔
回床上,威风凛凛地对着洁岚喝道:“你的车票呢?我是为这而来的!”
洁岚不知所措,她只感觉头涨得厉害,嘴抖个不停:多么不该有的疏忽。原来雷老
师并没有回家。她可能在教室里或是其它地方办事,然后从传达室门口经过。
“快给我,理智些!”雷老师重复道,并且伸出手。
“不!”洁岚本能地抵抗着。这位班主任一向最讲究什么人证物证的,把票交给她,
也许从此就真正成了反面教材。
两方面都僵持着,眼睛对着眼睛,雷老师伸出的手岿然不动,那双手粗糙、厚实,
不容抗拒。李霞表情僵硬地看着这场面,甚至连颜晓新也忘记了哭泣,睁大泪眼往这儿
看。
终于,雷老师的口气缓和了,“给我吧,我去退票。你想不到吧,我高中是在外地
上的,有一次与同学呕气,一气之下买了车票想退学,最后被老师拦住了。知道吗?最
有戏剧性的是,后来我同那呕过气的同学成为最知心的朋友,难舍难分,她现在是我儿
子的班主任。想听听我老师当年是怎么说的吗?”
洁岚点点头,她被吸引了,想听下文。
“她说,人都会有想干傻事的时候,战胜这念头挺过去就好了!”雷老师说,“来,
让我祝贺你,因为你险些干傻事但最终还是聪明的!我在门外听到你的话了,你说:一
分钟前还想回家。这足以证明你在这一分钟当中战胜了干傻事的念头!”
“我是这个意思。”洁岚羞赦地笑了笑。
“好吧,快把票给我,把它退掉,这事就不留痕迹了。不是吗?”雷老师微笑着喘
着气。
待到雷老师前脚刚跨出门,李霞就当机立断地说:“我真想转班,真的,雷老师虽
然老了点,但是特别善解人意;她的逻辑思维多么出众,一个字眼就让她推出这么多结
论!”
“我还有点想走。”颜晓新说。
洁岚走过去,把手搭在她肩上,说:“挺一挺,挺过去就好了!”
“我想念我的弟弟!”颜晓新又绝望地抽泣起来。她哭了好久,才把眼泪擦干,从
床上一跃而起,大笔大笔画她那奔腾的马。
以后,这仿佛成了她的习惯,每当宿舍的人收到家信或是谈起家时,她就画马,画
一个大大的马厩,马厩内有四匹马,这也许是马的一家,它们和睦相处,生活幸福。
上一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