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郑闯是个对东西十分仔细又非常节省的男孩。初到那个林场,他出名的小气使自己
备受轻视。一群大大咧咧的人中格格不入地夹进个吝啬鬼,整天防盗似的把各种用品锁
得好好的,这几乎引起了公愤。听说同宿舍的男孩嘲笑他,他争辩几句后照例把自己份
下的物品都护得牢牢的。人的秉性焕发出顽强的光芒。有人恶作剧,毁坏他的新皂盒,
在一尘不染的脸盆上敲掉一大块搪瓷,几天后,他们便气馁下来。皂盒被主人精心粘贴
好,他甚至还用颜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相近的搪瓷补好了脸盆。
常有男生来女宿舍奚落郑闯,我便像受了抨击,真想一下子挑明自己是他的恋人,
让那些人知道郑间被人深爱着,轻视不得。其实他比任何人都善良,只不过有点陈旧。
但我不敢夸口,怕郑闯否认。那会儿他总用条窄小的罩裤套在发下来的棉裤外头,
两条腿如裹紧的香肠。他仿佛在回避我,不给我任何接近的机会。后来才发觉他只在处
境好转心清变好的日子才会大大方方地出现在我面前。
那时我已病得半死,风疹般的小块布满全身,奇痒无比,有的已开始溃烂。脸部肿
得一按就是一个浅坑。郑闯偶然来探望,忘不了携带些礼品:一小纸袋白糖,或是一点
点肉松,每回他都说:我只剩这些了。我羞于接受,因为这馈赠中充满异彩:郑间无论
如何也不会把这送给除我之外的第二个女孩。
他总是站在别人的铺前,朝我投来忧心的目光。我叫他,他才走近来,搓着手像是
背负着重荷。我怕伤他,只能含含糊糊地讲,千万别对那帮男生服输,一服输,今后就
没好日子过了。我拼命绕开受欺负之类的话。
“我听不懂你的意思。”他气哼哼地说,“我跟别人都相处不错,没有冤家。”
我不再多说,看着他额上汗津津起来,然后他便魂不守舍地走掉,好长时间不再露
面,仿佛是在等待我忘掉这些。我后悔触犯了他的伤疤,他不愿我知道不利于他的一切。
男孩未成熟的自尊煎熬着他,他受不了,于是铤而走险。
可怕的消息按踵而来,人人都议论小个子的郑闯疯掉了,只身一人对一帮嘲弄他的
人挥拳头,结果被揍个鼻青眼肿;过几天又有新消息,更骇人听闻,说他又主动出击了
一回,牙都被打松动了。
那段时间郑闯根本不露面,越发被人传成一个带传奇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彩的古怪人物。我懂得他试
图抹抹掉那些屈辱的痕迹,不抹个干干净净他是不会再来见我的。
贮木场集训完毕之前,我的病不治自愈,感觉就像换了满腔新血液。那时,关于郑
闯的种种说法也开始降温。男生们普遍对他由嫌恶变为疏远,无可奈何地默认了他所有
的习惯。他虽没交成个知心朋友,却也成为个独来独往的自由人士,去食堂路上,悠闲
自得地敲着铝饭盒。那是病愈后初次见到他。
“全好了?”他惊讶地扬扬眉毛,“能到食堂买粗粮吃,真快呐。”
软塌塌地躺了二十来天,我急于过健康人的生活,能上食堂排队也成了一种待遇。
人其实还有点疲乏,不过大病过后就如大彻大悟地通晓了自己的耐力,小毛病简直无足
轻重。
“喂,那到底是什么病?”他问,“会复发吗?”
别人都说能病愈是个奇迹,仿佛正常的话我该永远病泱泱地活到老,死后也是个无
精打采的女尸。其实我想并没什么致命的病,只是代表本质的体质太顽劣太狭隘,违抗
了一阵东北林场的风土水米而已。如今这个人在为我惴惴不安,我必须让他宽心。
“是水土不服。现在全适应了。”
他露了露上牙:“最好别全适应,适应百分之八十就行。否则等回上海探亲就要不
服上海的水土了,只好一辈子做东北佬。”
我说;“一辈子就一辈子。”
我们两个愉快地交谈了一会儿,目中无人,毫不拘束。这是个美好的起点。郑闯不
再那么卑微,一副惶恐相;懂得那种由衷的谈笑风生了。恰恰在此同时,我也如获得新
生般的强壮开来,感觉内衣里绽开似的紧崩崩。因此,两个人间增添了同甘共苦的意味。
我无时无刻都觉得他离我近得伸手可触摸到。
不久我们一块去了采伐点。郑闯在第一夜便撞见两只灯笼般的凶恶兽眼并且发出了
惊恐的叫声,那回失态大大暴露了他的懦弱,为此他沮丧了好些天。我已经习惯他低潮
时期的冷淡,唯一能做的不是去安抚他而是像个局外人那么远离他,给他足够的时光去
喘息去振作。
终于有一天,我们又恢复往来。他常从山上带回一小捆点火用的松油明子交我,有
时我给地火龙填柴时,他会跑出来跟我聊会儿天。那时我正跟倪娜好得难解难分,所以
话题总会转向她,说她如何待我好。
“是吗?”他总是这句话。
我又将愧娜大大地赞颂一番,期待他附和几句,这极重要,我觉得只有他对我的挚
友也有了好感,我们的爱情才会加固成完美无缺的那种,否则就会有块显眼的缺陷。
“她真那么好?”他茫然地瞧瞧我,“我可看不出这点。很一般的女生,就是一般
化。”
我叮嘱他加强观察,他似信非信地点点头。他跟倪娜在一块干活,他是归楞工,她
在一旁当检尺员。只要稍加留心,就能将对方的人品看个一目了然。
果然,三天之后他捎回明子时附带说了句。“我注意过了,倪娜嗓子虽然难听但脸
长得比较漂亮,是吧?眼睛有光彩。”
“还有呢?”我欢喜地问。他能发觉倪娜的美,那就也善于把另一女孩的美藏于心
间。
“还有嘛。”他哧哧地一笑,“她跟瓦西里关系很密切。绞盘机一停他们就说说笑
笑。”
“谈谈她的人品好吗?她待人挺真诚的。”
他吞吞吐吐地说还谈不上,因为没有深交过,贸然评价一个人怕不合适;如果她像
待瓦西里那么待他,或许他就敢说她是好还是不怎么好了。不过,他母亲叮嘱过,不让
他与过于漂亮的女孩往来,说容易惹出事端。
我忽然想跟他争辩几句,但他歉意而又温良地低声笑着,使人觉着那样的谨小慎微
和这种笑正属于他本人,合适得如娘胎里带出的发青的胎记。任何人都剥夺不得,他的
小恋人自然也只能无可奈何。
我一度痛苦过,十六岁时爱情和友谊几乎是并重的,我想把它们融通一气,希望恋
人跟友人间也结下深情厚意。事后我又询问过倪娜对郑闯的看法,她毫不迟疑地说:
“是问郑闯,个子不高的那个男生?他人挺好,又规矩又本分,看上去有教养。他
身体好像很弱,但干活不偷懒。”
倪娜此人对别人男女间的恋情噢觉总是失灵。记得我多次提及郑闯,并有意坦白在
关注他,但她从不深究。我总不能自投罗网般地向她作自我剖析。
她对郑闯的美誉反而加深我的不安。同她的豁达相比,郑闯简直显得小肚鸡肠,琐
细得要命。母亲曾当着我面热忱地提及另一个男孩,她对郑闯缺乏兴趣这已在我心扉上
造成个阴影,在这种低潮期,阴影便难以驱赶。我怕得要命,怕一觉醒来,初恋成为个
误会。为了它,我千里迢迢地奔到这儿,否定它,便等于否定了整个十六岁。
婚后的倪娜仍轻盈如小鹿,脸孔依旧光彩照人,这对我是个极大的慰藉,过去我总
认为结婚如花谢,如被暴雨摧残,不惟怀也会变得俗不可耐。她居然依然完美,活泼泼
地跑来看我,那是她婚后的第二日。
“你好,小姑娘。”她仄着脸,一手高高拎着一塑料袋糖果,顽童似的晃来晃去,
几乎碰到我的鼻尖,“这是牛奶糖,你喜欢的。”
她还是那么善解人意。坐在那儿膝盖碰膝盖,文文静静的,她的呼吸总很轻缓,没
大起伏,给人安详坦然的感觉。我产生虚幻的念头,仿佛她并没经历过激荡的新婚之夜,
只是像一只孤岛在避风的屋檐下栖息。
我们嚼着牛奶糖,噢到空气中的奶腥味,心里充满相聚的喜悦,那是种悠长连绵的
情愫,好长时间我们相对无言。
不一会儿,瓦西里英气勃勃地在我们窗前晃过,热情地打着尖长的唿哨。然后扛着
铁锹,在马棚与女宿舍之间铲出一条无雪的路。
“让老婆回娘家好走些。”他乐呵呵地喊道,中气十足,仿佛肺那儿鼓鼓囊囊。不
吐出些什么非挣破不可。
钱小曼忽隆一下从被窝里探出毛茸茸的脑袋。“喂,倪娜,他不叫你新娘倒叫你老
婆。叫老婆多难听呀,像是黄脸的丑女人。”
吴国斌一跃而起:“嫁给东北佬就是失策,他们把结婚女人叫老娘们;特别歧视。”
倪娜淡淡一笑:“那是老法。瓦西里不是那种人,我信任他。”
我送她到门口,怅怅地问:“你真有把握?”
“我跟他都是孤儿了。”她伤感中带了点充实,“孤儿就得同命相怜!”
人出自母胎,起初是游来游去类似鱼状的胚囊,是自由透明的骄子,发育膨大成胎
儿,一旦离开了子宫便有了不同的遭际。恰如深固的根蒂迸发奇异缤纷的异彩,遭际神
秘地潜伏在暗处,把守各个要道。
倪娜别无他路,小鹿般驯服地沿着新辟的小路走向自己的归宿。小路无雪,黑泥地
沉着生硬,表面布满疤痕伤残。她身姿炯娜动人,收拢肩,忽而成了遥远的飘飘欲仙的
轮廓。
人生如涨潮落潮,倒霉透顶过后,吉星会稍开笑颜。那是个夜晚,我正蹲在那儿填
柴,迸出的一颗大火星溅在手背上,当即烧出个发焦的印记。这时,恰巧万林强从背后
经过。
“怎么了?”他冷冷地站下。
“没什么!”我没回头。
“瞎胡闹!”他严厉地说,“为什么不戴手套!除了火星还有木刺,想当钢筋铁骨
的女英雄?”
他就在我身后怒吼、咆哮、教训人,但是凶恶中透出种发潮的涩味,让那个干瘪的
女孩不由自主地心酸,她妥协地转过脸来,善意地看着那个男子,也由着他静静地注视
她。末了,他开口了,“想说些什么?幄,对了,喜欢谈开朗的话题。”
“就一句话,想上采伐点干真正的林业活。”
“说到底,你还是太浪漫可爱。山上又冷又苦,吴国斌多次要求干后勤,瞄上了你
攀比。”
“帮帮忙,答应由她换我。”
万林强扶了扶帽檐,说:“又是一个违心的决定!好吧,明早上山,现在先去找些
药水涂一涂伤口。”
“没那么娇气。”我笑吟吟地顶撞道。只有对这个人说话我可以任性,可以随心所
欲不计后果,仿佛那是一堵有弹性的厚墙。
他拔腿就走,走出几步又回头说道:“你喜欢美化自己,涂脂抹粉。”
当晚我就跟吴国斌移交了工作,我跟倪娜搭档,也做检尺工。她心清愉快地说道:
“检尺太简单了,拖拉机拉下原条——整根的树,你量一量长度,估算直径,再乘出立
方。一天累计下来就是连队的伐木量。”
她把帐簿递我,又殷勤地塞我一支秃头铅笔:“你那么灵,半小时就学会了。”
她从未那么热情周到过,因此总让我感觉是钻入她的圈套。第二天上了采伐点,才
知那儿并无诗情画意。
偌大的一片雪原上一边高堆着杂乱的枝桠,拉拉杈杈荆棘一般刺探出逼人的荒凉气
息;另一边不断有拖拉机巍颤颤地拉来原条,横七竖八卸在那里。有人用利斧砍落枝桠,
再用油锯锯成八米四米或六米长的原木;有人拖着杠棒铁钩眶嘟哐啷铁镣一般响着走来,
扛着原木归上楞头。那头远远的有个装着烟囱的绞盘机房,粗粗的钢丝像蟒蛇一直拖到
装车的楞头上。整个楞场充斥着各种喧嚣,油锯的、绞盘机的、斧凿的、拖拉机的,最
令人恐惧的是钢丝绳嗖嗖地抽搐着,忽而呼啸着升腾半天高,忽而巨鞭般抽打落地。
“小心!小心!”
倪娜千遍万遍地唤,我们通话必须像半聋人那么吊高嗓子。辛苦万分。楞场上风很
大,笔象画跟硬僵僵的树权那么难看,手指关节仿佛老得不活络了。我最大的收获是目
睹了郑闯抬木头。
四个男生喊着号子蹒珊而去,肩上压着往下坠的抬杠,粗硕的原木忽悠悠颤动,深
红的松树皮鳞状地奓着。被抬木人的腿部擦得沙沙乱响。郑闯是四个人中体质最单薄的,
没长好的骨架嫩嫩的,却干起成年男人的活计。走了一程,只见他一肩下塌用两手抬杠,
像要掀动什么。人是彻底无法挺拔,凹胸凸肚,蒸熟那般软疲。幸亏我没与他照面,我
不敢照面,只敢看他的腿。那中间顶细的,膝盖弯曲如弓的那两条腿便是他的,他的棉
鞋又大又歪,扁扁的如夸张的鸭掌。
每日我总在楞场上寻那两只歪棉鞋以及两条弯曲打颤的腿,心头每每抖动着说不出
的怜悯,甚至轻轻地呜咽起来,像伤了肺,喉咙里涌动浓重的血腥味。我呕心沥血地痛
苦,期望自己长出个浑圆的肩去替代他,解救他。
知青抬木头的号子全是即兴创作的,打头的喊一句,大家就“嗨嗨”应一句,目的
在于步伐一致。接近晌午时,号子就丰盛起来:
大米饭咪,嗨嗨!
来四碗哪,嗨嗨!
红烧肉呀,嗨嗨!
来八块呵,嗨嗨!
抬木哥们,嗨嗨!
胸贴背呐,嗨嗨!
人置身野地或许会沾染几分野气,中午一餐,人人都有了无比大的食量。我们点起
一堆野火,用细树枝戳住干粮伸到火舌上去烧烤;馒头被烤出焦huangse的硬壳,中间却又
软又松,所有的蜂窝形小气孔全绽开来;有的带了玉米饼,直烤得金黄发脆,甜丝丝香
喷喷。火上吊个双耳锅,烧着沸水。冬季鲜菜奇缺,中午就只得就水咽干粮。不过毫不
影响食欲,我跟倪娜每人能吃下一斤烤馒头,干体力活的男生当然更厉害,多得惊人,
胃变成个大布袋。
狼吞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咽完毕,野火堆上已积起纯青的炭火,不再毕剥乱爆。男生们喜爱在此时脱
下汗湿的棉衣烘烤,衣服一挨近火就冒出热哄哄的汗酸气;郑闯的衣服热气最稠密,半
湿模样,瞧着那湿气,他蹙着眉,仿佛沉思着一个艰难历程。
郑闯上身只穿件薄毛衣,海蓝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稍偏深的一种,有点乡气有点淳朴,勾勒出一个精
细的腰和凸出的肋骨,只有男人才可能瘦得如此彻底,瘦公羊那般。他的肩却超出我的
想象,不怎么窄。很平地撑着,袖子显得短了一截。回想夏天时见到他,我还只注意他
的脸,对他的体魄全然不在心上,此刻却那么全面透彻地看清了恋人的立体面。这个新
发现使我欣喜万分,感觉自己突然有了女性目光。
每日早出晚归,无意中发现女宿舍里晾开了男式衬衣。惊愕地问起,才知那是通讯
员卷毛头的衣物。
钱小曼羞涩地说:“男生懒,领子多脏,泡了皂粉才洗净的。”
我问:“为什么要替他洗,他不上山,很有空的。”我一面看着小女孩被凉水泡红
的小手。
“他开口了,我怎么好拒绝!”她说。
“现在都时兴这一套,未婚妻给未婚夫洗衣服。”吴国斌笑得一朵花,“山下贮木
场一对一对的,全那样。”
“别听她瞎讲!”钱小曼咧着嘴,悲中带喜,喜中掺悲地说,“卷毛本来是求她洗
的,她用嘴努努我,卷毛才朝我开口。”
吴国斌忿忿地说:“我才没那么蠢,给男生当洗衣娘。”
钱小曼果然有点蠢,卷毛的脏衣服源源不断地被她接纳。她头发也有些天然蟋曲,
优美得像非洲小公主。我知道她心里早另外有个人,也许是那个人冷落她,才使她把一
腔的激情交给卷毛去浪费。
我多次说:“小曼,我可以代你去回绝卷毛。”
“不必。”她温柔地搓洗着,流淌出无数女性意识,“假如还有别的男生求我,我
再回绝他。”
“洗衣服”渐渐地在这个连成为个特殊名词,一个黑话,意思与古代赠罗帕定情相
仿。男生试探女性是否有意也用此话试探。吴国斌笑着说已有五个男生问她肯不肯帮忙
洗衣服,她说她回他们一个“滚”字。
自从连里最美貌的少女倪娜被娶走,吴国斌便灿烂夺目起来。男生们全愿意盯着漂
亮脸蛋,糊里糊涂地忘掉考察人品。吴国斌当上烧炉工后,效劳者无数,她只消动口,
双手保养得光滑无比,其实那些效力者中没人能使她芳心动荡。
男生们的蠢蠢欲动,有事没事往女宿舍跑一定会惊动敏感的郑闯。他生来便是个爱
情的驾驭者,初次就一往情深地喜欢那个相貌平平但内心美好的女孩。那是他的聪明之
处,而且多少带点高尚。
果然有一天,他塞给我一件衬衣,眼睛看着脚面说请帮忙洗一洗。我当然意会其中
的所有情意。原来担心他脑腆缺乏男生的厚脸皮,没想他并不畏惧,那么一切都会走上
正规。
那件衬衣崭新的,领子挺括,根本没狠狠地穿过,可洗性并不大,但我精心搓了一
遍又一遍,又在水里漂得极白。那只是一句联络的暗语,通过它,彼此都已表明心迹。
我晾起衬衣时,吴国斌讽刺我看中个小弟弟。我给她过来人深沉的一瞥,弄得她倒
吸一口气。我从前仿佛喜欢过高个子长腿的潇洒男生,球场明星之类;心里有了郑闯后,
反党矮个子性格内向的男生安稳,不用老像捧明星似的捧着。可见魅力是因人而异,全
靠自己去断定。我将那衬衣晾得平平整整,钱小曼被我一片真情感动。一个劲地说真幸
福真幸福,口气像是恭喜新娘。
半月轮上一天休假,郑间搭车去了贮木场,那是场部所在地,有几家商店。傍晚时
他神采奕奕地归来,敲开女宿舍门,大大方方地把两瓶糖水山植放在我的铺上。
“郑闯,让给我一瓶好吗?”吴国斌哇啦哇啦叫,她很馋,能进口的东西统统配她
胃口,来者不拒,“我顶喜欢吃山楂!”
郑闯说:“你干嘛不早说?这是她让我捎的,我做不得主!”他朝我使了个眼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转
身就出了门。他不惜耍花腔,用拒绝别人来表示对我的全心全意。
不过,后来那些山植还是大家分享了,我几乎没舍得吃。因为他从不是个出手大方
的男生,所以他的举动才值得珍惜。我愿意人人都体察到我们爱情的与众不同,把它公
开化,得到众人的承认。
对那些咂着嘴吃得津津有味的女伴们,我一再说:“郑闯知道女生喜欢这个。”
“真是个有心人。”钱小曼说。
“将来是个好女婿。”吴国斌哈哈大笑。笑得把山楂喷得一丈多远。
我吓了一跳,好像哪里生出种想嫁人的倾向。我希望永远宁静地恋爱,那样就能仰
望高攀不上的顶峰,永久远行下去,永久保持着憧憬的快乐,否则就怕没了新盼头,一
味地滑下巅峰,朝着深渊。
我决计耐心地当好郑闯的恋人。那一阵,卷毛又成了女宿舍的常客,照旧谈笑风生。
他的转变快了点,总让人觉得此人是爱情的奸臣。一个没女生青睐就不行的多情男人。
我暗自庆幸倪娜没跟定这个不牢靠的人。他先是常坐钱小曼的铺位,说话声琅琅;渐渐
地就移至吴国斌的铺位,声音一天天小下去。我忽然觉得爱情应该有些卿卿我我的东西,
诸如书上看到的约会什么的,我跟郑闯间似乎少了点柔情蜜意,生硬了些。不过也许世
上的恋爱是各式各样的。
郑闯与我之间大概是有神秘的感应,不然我们的思路绝不会同步到如此程度!一天
收工路上,他突然约我晚上八点在水房碰头。我感激这男孩为我增添了新经历;同时又
大大地疑惑起来,约会应在月光下的树林中,而那水房又湿又阴,像个窖藏,完全不适
合谈情说爱。男孩的世界真难以捉摸。
当晚我去了水房,那是个漏风的棚子,没有窗,从遍布的漏缝里透进些零星亮光,
茧状的趴在地上。棚子zhoongyaang有口大锅,化冰用的,大得可躺下人,底下的炉灶熄了火,
散发着微弱的草木灰的焦糊气。这儿的气氛始终有种咄咄逼人的凶兆,我这个夜晚就有
所预感。
郑间已在暗处等候,大约冷,嗓音沙哑。他说:“八点还差三分。”
我们一边一个立在炉灶两旁,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远处,不时传来人声和脚步声,
好长时间内,我们都屏声息气,唯恐哪个冒失鬼破门而入。那种担惊受怕来得匆忙,却
不生疏,仿佛是种回归,以后就赖着不走了。
我尴尬地笑了笑,好像在从事地下工作。这笑拯救了郑闯,他突然错乱着步子摸过
来,热气喷在我额上,人近得让我发蒙。他用手勾了勾我的指头,又用两手把我的手合
在手心内,他的手很湿,像一条活扁鱼。他的脸贴近来,细软的茸毛轻微地拂着了我,
我打了个冷战,他立刻松开手退回原处。幸亏他没吻我,否则我就完了。我当初的理想
是哪个男人吻了我,我就立即嫁了他。
“有件事想趁现在问问你。”他突然严肃非凡。
“什么呀?”我用脚尖蹭着地,研碎了一片片薄软的灰烬,对刚才那经历我还难以
接受,像难消化的积食堵在那儿。
他喉咙口格噜格噜响着:“你跟张之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张之道吗?”我问了,只想着那对羊似的眼睛,它们就在背后闪着虔诚的寒光。
“我晓得他常给你寄信。”他赌气地在喉咙里发出个短促而又尖锐的音,“他对你
是不死心的,我全晓得!”
张之道是我同班男生,脸皮白皙得依稀可见皮下纵横的经脉,脸颊很窄,后脑勺发
达,两只眼靠得近,下巴又长又翘,说话颇爱发出晖音。他一向爱与女生搭讪。我来此
地后,确实收到他不少情深意切的信,我讨厌他本人,却喜欢他的信,仿佛他们是可以
脱离的。我偶尔也回信,绝不是思念他,而是想该给那温暖美丽的信一点回报。没料到
郑闯洞察一切,并且为此气急败坏。
“只是同学间的通信。”我说。
“我绝不会跟别的女生通信的,一辈子不会。”他眼白光闪闪地瞧着我,看得牢牢
的,一边用手指敲着锅沿。许久,他才柔声说:“太冷了,快回去吧!”
回到帐篷,我擦着把火,把张之道的信全部毁之一炬,用此来表达对爱情矢志不渝
地贞洁。那堆信成为一片安静的灰蝴蝶,忽然又死灰复燃,升腾出一柱蓝火,青幽幽地
萎缩掉。那柱火灼痛了我,让我觉察自己已失去部分。有个人他介入了我的生活,可以
干涉我约束我,给我不自由:我是那么偏爱这些呵!母亲的声音显现了,那是个足以笼
罩我初恋的阴影,它总在我尝到苦涩时显灵。
郑闯对我的信任与日俱增,让我代为保管贵重物品,那是个装药的扁盒,里头放进
一叠连号的新,另外还有些全国粮票。我最不擅长藏家私,不,也许是太擅长了,因
为经我手藏的东西往往过后还得请倪娜来帮我找。我最羡慕那些有条不紊的资料员,她
们头脑内的程序概念几乎可同精密仪器媲美。对郑闯的东西我怕丢,锁进舅公的牛皮箱
仍怕丢,老是提心吊胆。丢失了情人的贵重物品那女孩太丢丑了。可惜,某一天那个小
扁盒突然不翼而飞!慌慌张张去找郑闯时,我的口齿都变笨拙了:“不见了。那个小盒
子!”
郑闯变戏法似的摸出那个小盒子,说是突然记起下周是他母亲五十大寿,想让卷毛
代他汇款祝贺,跑去找我却见宿舍内空无一人。
“你这个人!”他用手指点着我,“太马大哈!”把钥匙插在箱上锁还有什么用!
我一掀箱盖,就取到了小盒子。“下回当心点呐!”
“不!不!不!”我推辞着,避开那个小盒子,就如推卸重负,他那要命的信赖像
把钳子,紧得我要窒息。我几乎是夺路而逃!
他追上来,仓惶地问:“要紧吗?我开了你的箱子!有什么不方便吗?”
“不!不!不!”
当初我不知为何烦躁,只觉得恋爱曲折弯绕,猛然间失去方向,仿佛钻了个山洞,
迎面吹来威涩的风。
恋爱中的两个人总有一个人为核心,渐渐地我变成了核心,他事无巨细全来征询我
的看法。其实我期望他能成为主宰,保护神,我甘愿成为温顺的灰姑娘。他敞开了胸膛,
把那颗软弱的心出示给我。
“要是我父母知道我待你这么真心……”他不止一回那么叹息着,把两手紧握一处,
痉挛般地抽搐着,“会不会觉得我抛弃了他们?”
我说着含含糊糊的鼓励话,说十六岁就该独立了,爱女孩跟孝顺父母是两回事。他
某一点上还像个娃娃,带着宠儿心理,未断乳似的。我觉得自己很成熟,甚至早已苍老,
有长长的履历拖拉在后。我怜悯地理顺他的乱发,它们软若嫩草,未成年小弟弟的柔发,
我还在他鼻梁两侧发现几滴雀斑,可爱得让我想用嘴唇去碰它们。我怜悯地看着近在咫
尺的他,忽而懂得那是种离别的目光。
他仰起脸,他惧怕这种目光,甚至急白了脸,他伸出手抓住我肩,摇撼着,像在呼
唤一个濒死的灵魂。我推开他,带着愤怒,用怒气冲冲逼退他。他松开手,眼神中带着
大难临头的绝望。
东北的冬季竟如此难熬,寒冷顽劣地肆虐不休。郑间已改行学油锯,伐木工轻闲一
些,但是危险性大,好在他是给万林强当助手,那个人我是深信的。郑闯似乎很愉快,
天性喜欢摆弄油滋滋的机器,工作服上油渍斑斑也在所不惜,脸孔也终日油花花的。
那个月中他长高一截,老练了同时也散漫许多。他学会了抽烟,偶尔也跟人一块呷
几口酒,不喝醉,红着脸冒着酒气跑到女宿舍讨茶喝。那是种无罪的变坏:在此恶劣气
候下,男人们需要这些刺激物来支撑神经,周围的男生全学会了这一手。我为他泡茶,
他喝着喝着就倚着我的被褥睡着了。
钱小曼那阵子老躲在食堂里烤火,有些郁郁寡欢。吴国斌与卷毛头的恋爱已到了旁
若无人的境界,常在众人面前依偎在一块,情话绵绵。我惊异,别人成双成对如此容易,
而我明明是个情感丰溢的女孩,恋人的形象却难以在心里扎下根来。
那个男孩蜷曲着双膝熟睡,鼻息浓厚,毛发凌乱。我觉得一阵躁动:那不是个恋人,
我没把他当恋人看;恋人间应该有清澈的爱,没有那种烦恼的紧密联系。他只是由我庇
护的小男孩,我迁就他疼借他,静静地守在他的酣梦边。
“呵!”他醒来,振臂打了个哈欠,“知道我梦见什么了吗?梦见你跟我一起回家
探亲。喂,那时我们两个一路,跟别人不搭界。”
原来他也并没把我看成个可爱的女孩,他孤独,没有知心朋友,他信赖我,把我当
成唯一的伴侣。
模模糊糊的遗憾交织在心上,如粘性的尘埃难以拂走。有时我会想起机智老练的万
林强,并非怀恋他,而是深切地盼望我的郑闯也能快快成熟为自信的男子汉。我没力量
推翻对郑闯的关切,永远永远,仿佛已是骨肉相连的情谊;因而我那样祈盼,只能祈盼。
但我万万没料到祈盼到的是个完全走样的该诅咒的结局!假若钱小曼的阿娘果真有仙灵
妙术,她该在噪乱的车站给点暗示。
从此我变得谨而慎之,轻易不敢祈盼,特别不敢为我的亲人祈盼。
我离家三个多月时,突然交了个终身难忘的好运。知青连有个回上海学习两年的名
额,学什么,我至今搞不懂;反正重要的东西与次要的颠倒了一下:没人在乎去学什么,
而只在于有个衣锦还乡的机会,甚至还捎带上个社会地位问题。众多的人选中了我,我
竟然力挫群芳。
那个决定取决于那三个领导。直到今天我才有能力辨清好运属我的来历——万林强
自然是最大的动力,在他心目中我该永远一尘不染,至今他仍那么固执己见;指导员附
和了万林强,因为在他心目中那个病秧秧的女孩早该走掉,退回去;那时该走没走成,
此时还是速速地走。知青头他从心底讨厌我,根深蒂固的像个瘤,不过此人有个奇怪的
逻辑,倾向于把对手挤走,越远越称心。我猜想他正是从那回悟到这一点。当然,挤走
万林强这是个后话。
总之,我交了好运!起初郑闯情绪激烈,忿忿地自言自语道:“我看你走不成!”
后来,连里通知说我政审通过了。据说东北人比较重视父亲的社会关系,倒霉的舅舅就
趁势滑将过去!政审一下来,郑闯不再嘟哝泄气话;他每晚都在我铺上坐到很晚才走,
烟瘾大起来,一支接一支燃,脸隐埋在一片灰雾中。我总想,假如当初他吐露一句恳求
的话,我蓄起的勇气便化为乌有。但他抿紧嘴唇,只是悲壮兮兮地说:“不就是两年么?
七百多天。”
我知他不愿我离开,这让我心乱如麻;对他的依依不舍中带着高强的责任感,没人
比他更需要我!我想过放弃,心头一阵茫然,仿佛这是对他的蔑视与虐待:离开我,或
许他会恢复为一个有朝气的男孩,那个活泼泼踩着黄鱼车的郑闯;让我仍当那个不记路
名的胆怯小姑娘,由他载着兜风。
我没察觉出一丝一毫的反常,没料到这小小的因素会造成我们终生的分离。那些天
我沉浸在离别的酸楚中,我整理行装,凡是郑间可能会用上的就统统留下。那时我们每
人每月发十斤细粮票,可买馒头;走的消息确凿后,我简直成了阿巴贡,开始攒起细粮
票,上山就光带玉米饼。这其实是个十恶不赦的坏兆头,因为它触动了郑闯。
那个清晨我永世难忘,北风呼啸,天冻地裂,出了宿舍就进了阴森的冰窟。空气中
飘散着淡淡的白烟,柔美的外形骨子里严酷无情;一吸气,一股酸辣直冲鼻腔。当地人
叫这白烟“烟泡子”,最寒冷的天它才漫出来疑惑人。我揉着鼻子,用围巾掩上,匆匆
上路。
“喂!喂!”有人喊!
我站定,跺着脚,怕血液停滞。来者是郑闯,背着沉重的油锯,一颠一颠似小老头。
他系着护耳,脸部只露出简要的一块,眉毛结了白霜,还有上唇那儿。在冰天雪地中,
他的上唇那里居然萌发了软草苗似的细茸须。人比大地更生机盎然。
“这么早就跑出来了?”他气喘吁吁地喷出热气,涡形的虚幻成各种小玩意,散云
一般。
“去林场参加体验,例行公事。”
“边走边试着搭车?”他仍大吐热气。
我点点头。这种天站着候车会冻死人,车都是运材装货的,很散。几十里外是个三
岔口,跑到那儿也许能搭着车。
“你去哪儿?”
他有点洋洋自得:“万连长让我今天留在宿地保养油锯。快得很,两小时足够。”
“那你干嘛背它?”
“揩点小油。”他模仿大咧咧的语调,“到前面河套锯一根榆木,昨天我就看准一
棵。”
“别一个人去!”
“就放一棵树,截几块菜板,算这儿的特产,你走时就带上!”
“别去!我不想要菜板。”
他沉下脸,给我坏脸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看:“你想想,我能让你空手走吗?你留下那么多……不允
许我表表心意吗?”
我拗不过他,再三再四地叮嘱他小心。他不耐烦地举起手摆了几下。扭头向河套走
去,还是那双又大又歪的老棉鞋,走路趿拉趿拉响。
我顺利地搭上去林场的车,从司机口中得知林场卫生所就设在贮木场内,大拿大夫
新近荣升为负责人。想着再去见那个人,真是难堪,怕他那张笑容叠起的脸。
多日不见,他仍能一眼认出我,这使我自信自己的长相颇具名人的个性。他热情地
用双手握我的手,脸膛红红的衬得眉毛发绿胡子发黄,好不五彩纷飞!
“恭喜,恭喜!”他爽朗地说。声若洪钟,令人想起揭竿而起的陈胜吴广勃勃英姿,
“你碰上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写信禀告高堂了?”
“还没呢!”
“那可不好,不好。”他倚老卖老。
他替我量了血压,又听诊了心脏和肺,“唔,没什么大毛病,不过,你的左肺有些
小问题,以前患过肺结核吗?”
“从来没有。”我急了,“不信可以做个X光透视!分配前刚体检过,一切正常。”
“姆,别着急。”
见他的鬼!我总觉得他眼风诡秘,心机暗藏,让人感到玄乎乎的。于是我再三强调
可以以X光为证。
“不必了。”他摆摆手,“你就回连队准备准备,我这头是顶好说话的。”
“没问题了?”我半信半疑。
“哪能呢?”他爽朗地咧着嘴,身体向后拗去。
我自信已制服了他的刁难。十六岁时对人际关际的认识无疑是简陋的,那缘于想象
不出恶的阴险力度,只是漏洞百出地把人性内的恶演绎为刁滑的小伎俩。
出卫生所大门时,门边倚着个东北女孩,脸被灰白的门衬得像个成熟的红果子,见
了我,她跳开去,她的小腿短而笨拙,让人想起一截像皮胎。她走了一段又踅转来站在
当路,不做假不掩饰,像牛那么直瞪瞪地看我。在那种纯朴凄凉的目光内,我预感到自
己可能在扮演一个可悲的角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
我是下午回到连队的,远远地看到缕缕炊烟,举目无亲的感觉才消淡。推门进宿舍,
只见两个影子飞速跳起,分得远远的。
“你回来了?”卷毛间。
我笑笑,好久噎在那儿的积愁落下去。别人也那么亲呢,证实我跟郑闯在水房夜晚
的举止也丝毫不出格。原来恋爱的一对一对从四处起步,不约而同地摸索到同一个奥秘,
那是个广泛极了无垠的奥秘,可是无人会永远误解它。
“喂。”吴国斌说,“刚才万林强四处在找你的小弟弟。”
“是找郑闯?”我失声地大叫,一种尖矛般的不祥之感已经撞到了我,“他没回来
吗?”
“没有。别是背着油锯投苏修去了,重新找个哈萨克姑娘。”她嘎嘎地笑。
我奔去找万林强,他正急得团团转。一听郑闯下河套放榆木,他就咬牙切齿地说:
“他想找死!……知道他在哪儿下的公路吗?走,你带路!”
我的腿已经发软了,他像催慢马一样催,只差没抽我鞭子。好容易赶到郑闯拐下公
路的地方,那是块平整的腹地,被雪银装素裹。留着一行新近踩出的脚印,又大又歪直
伸前方。
“像个兽印,猿类走兽。”他端详着,“你能断定这是郑闯踩出的?”
“是他的棉鞋印!”
“那好吧,你可以回连了。”
“不!”
“不什么不?”他严厉地说,“我没带gunqiang,这一带常有饿熊出没,你愿意同归于
尽?”
“我愿意。”我忽然无畏起来,什么都敢,什么都愿意,并在那一刻起在心里树起
英雄zhuyi纪念碑,至今未倒塌,因而至今仍肯为所爱的人去死,去牺牲。
“你疯了!”
他顾自前走,像个山兽那么伶俐。我企图追他,可一下公路我就绝望了。
莽莽雪原,积雪没膝,一脚踩下去,整个脚踝都是陷进去的感觉,仿佛嵌进干燥的
塑料模型,利用胯部腰部的力量才可能拔出脚重新近前一步。越走积雪越深,人笨拙得
像种在雪中的圆萝卜,只剩下上身显露在外。
雪光灿烂如镜,折射出一道道眩目的蓝光。虚虚实实闪耀在前,如仙境一般。遁着
脚印我走到一个雪谷,脚下的雪似乎潮润起来,浮面结着白鳞似的雪衣,脆脆的,一碰
就碎。前后左右除了那深深浅浅的脚印就不再有人迹,四处静得仿佛所有的生命都在沉
默中耗净了。
我累,我饿,我快倒下了。这儿真像个偌大的墓场,再多的生命名都接纳!我拼死
拼活地叫道:郑闯——你在哪里?
没人回答,山谷像张大嘴,吐出些零碎的声音的骨碴:
“郑在哪——”
我每喊一句它就学一遍。我喊得怒气冲冲它照旧学得逼真。眼前有个火星在跳,六
个角,忽隐忽现,定定神再找却找不见。满眼是昏昏沉沉的白雪。我狠狠地嚼着吞着,
一团一团地掬起来塞在嘴里。咽完一团就喊一声。
“郑闯——你在哪里?”
“郑在哪——”
终于,余音结束后,我听到有个男人在答话:“快过来帮忙!”
是郑闯在呼救?长时间的焦灼和不闻人声,我几乎不信任自己的听觉。
“郑闯,郑闯,是你叫我吗?”
“少啰嗦。”前面那人恶狠狠地叫,“快过来,我是万林强!”
我几乎忘掉了这家伙!我愤怒那个丛林大盗般的喊声,就因为是这个外人在喊而不
是郑闯的声音。待我走近,忽见一棵老榆树斜歪在另一棵树身上,一截光秃发亮的新树
墩旁半跪着万林强,他背朝着我,棉衣铺在地上。那株截断的树尾部就支在那儿。
“快来!快!”他转过身来。
我首先看到雪地上殷红的血,暗红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一摊,我一眼就认出那是郑闯的血,不需要
任何凭借。棉衣其实是铺盖在郑间身上,他还活着,有鼻息,只是右腿被榆树断截面卡
在下面,血正是从那里渗出。惨烈地构成触目惊心的图景。
“快救他!把他从树下拉出来!”我扑过去,环抱住郑闯的肩,把他往身边拉。我
觉得自己疯狂得如母狼,被浓烈的血腥味刺激得亢奋昂扬,忍不住要错乱要昏眩。
万林强掰住我的肩,提起来,待我清醒时已倒在雪地里,只记得倒地前转了个漂亮
的弧形。他怒目圆睁背着渗着机油的红油锯,那油稠稠的,渗得缓慢。
“我去把榆树放倒。喏,这儿有两根小干,你要用力撬住,顶住那个断截面!”他
威严地说,“再乱动他会死的。”
“他去锯那棵被老榆树倚着的树,金huangse的锯末泻下来;我用双肩撬那两根支干,
肩部沉重得令我心满意足,充满当救星的充实。
巨大笨重的树屁股轻轻颤了颤。支枝支支校校地惨叫起来,几声巨响,两棵树地动
山摇,许多断枝扑簌簌如短箭刺向青天白日。那个榆树尾蹦起丈余高,沉重地在几步开
外处砸出个崭新的雪坑。
郑闯的伤腿扁形的,膝盖那儿碾碎了,白粝粝的碎骨显露在外,像鱼脑化石一般。
棉裤腿上结着厚厚的血痴,全是洞洞,翻出惨白的棉絮中夹着透明秀剔的筋键。
“郑闯!郑闯!”我喊着。
“大声点!老是昏迷不醒他会冻死的!”
“郑闯!醒醒!郑闯!”
万林强撕下棉衣里子,裹扎郑闯的伤腿。这时。男孩动了动,徐徐睁开双眼。他的
眼神勾起我遥远得不可知的记忆,那个混沌的幼年时的初次见面,我们都被父母怀抱着,
在幽长弄堂中擦肩而过;父母们一无所获,我却在那刹那间相识了那个眼神。
“郑闯,是我!”我把他僵冷的手放在手里脸上暖着,它们像可怜的硬甲虫。
他双眼涣散而又疲惫,眼窝深陷下去,塌着,后脑勺也破了一块,几分长的翻出一
条薄薄的头皮,已风干,牛皮纸般随风点动。一道深红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口子像丝线嵌在毫无血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嘴
唇上。他已经破相了,残废了,伤痕累累,从此需要个无比忠心的妻子,代他去蹦蹦跳
跳,去料理一切。
他抿抿嘴,干涸地吐出点声音:“我冷……救救我。”
我啜泣起来,一把扯下头巾包扎他的脸和耳朵,泪眼模糊中他成了个弱小的孩子,
我俯身亲他血迹斑斑的唇,吮吸它,把温暖和怜爱传递给他:“我会的,我能够救你,
能够的。”
“我不想……死!”他虚弱地闭上眼,“我冷!”
我脱下大衣,覆盖他,见他仍在zhanli,就开始解棉衣扣。万林强正单腿跪地捆扎一
副背架,见状,冷气袭人地说:“理智点!小姐!这里至少有零下三十度。我只能背动
一个,千万别再给我添累赘。”
“我能挺住!”
“你是棵青松!”他气得七窍生烟,“按我说的做,少废话!”
“可是你不能阻止我救他!”
“知道了。”他尖刻地把我脱下的棉衣扔在我脸上,“穿上!我们不需要菩萨。”
我激动万分地挥着棉衣:“我是他未婚妻!我在为他尽力。”
他俯身抱起郑闯,反过脸,足足正视了我五秒钟,像在辨认一个瞬间内长大的黄毛
丫头:“谢谢伟大的未婚妻,你给了我一则大新闻。”他毫无表情地说。
是春天了?潮润润的春雨从窗外飘洒进来,一颗一颗斜斜地滴在我腮上。我睁开眼,
朦胧中倪娜挂着泪凝望我的脸。我歉意地拉过她温厚的手枕在脸下,曾有过的埋怨气恼
倏地断裂。她大我两岁,沉稳贤淑,坦荡磊落,我无意中把她视作向导,精神上的小母
亲。那种深深的依恋造成过隔阂,阻塞我们平等相处,然而受挫的感情却经久不衰。
“你终于醒过来了。”她说。
我昏沉了几小时?窗外已是漆黑一片,风声也是半夜的那种抽紧尖啸的刮法。我恍
惚记起荒原上的一幕,似梦非梦,缭绕眼前。
“郑闯!”我努力支撑着要坐起。
倪娜按住我:“别动,你输血输多了,昏倒在输血床上……”
“这里是区医院?”我伤心地抬起脸,“那么这不是噩梦,全是真的!”
我按照万林强的吩咐率先跌跌撞撞地朝公路方向奔。脚踝伤了筋,向两旁趴滑,必
须像飞机那么大张双臂求得平衡。记不清栽倒几回,在雪原上印出无数人形雪影。好容
易爬上公路,结实地倒在路堤上,全身的筋腱都涣散。走长了雪路居然觉得走平道如此
生疏别扭。我相信人适应的非凡能力,狼孩便是明证,以狼为伍便会人气散却。我记得
万林强让我去连部求援,但就在此时,迎面驶来一辆运村车。
我记起我们仁搭上这车直驶区医院,郑闯头枕着我的肩胛不停地颠动着。他活着但
一言不发,皱着眉,满肚苦水似的。我怕他说话,因为只要不说临终遗言那就说明他没
有死的预感。终于,车到了医院。刹车时,他睁开了眼,慌慌张张地寻找着。
“郑闯,”我弯下身去看他,“你有救了。”
他温存地笑了笑,快得如流星划过。那笑微妙得罕见,像一双手在封尘的灵魂上倏
地抹出一道印痕。
手术室里不断传出这样的消息:要输血,要大量的A型血。血库里存血有限,卡车
已踅回连队求援兵。护士像白蝴蝶那么一趟趟扑出来问:“人来了么?要快,等着急
用!”
感谢母亲授予我A型血,能让我把跟乳汁同样贵重的血液献给那个男孩。我的静脉
精细,护士找了半天,戳了四五针空眼。
“输出多少?”她一针眼戳准了,回出点茄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淡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血液,“你是不是患有贫血
症?”
“尽量多抽好了。”我看她把针筒看了又看。
我平躺着,感觉背部聚集着无数小折皱,那些内衣全是盐浸浸的,分不清是汗水还
是雪水,后来的几年中一到冬天我就噢得出这混淆的气息,它已成冬季的附属礼物。
针头吮吸着,手腕那儿微微发胀,有一种惬意的宣泄感,四周宁静的白幔徐徐飘动,
像银缎的挽联。血在舒缓地流动,我感觉自己亲切地漫出去,轻若枫叶。那是条茄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
河,开阔平缓,我便跟着波流越飘越远,远得仿佛再也回不来了……
护士白乎乎地飘来,我连忙问道:“护士,接着袖血吧!”
“不需要了。”她坚决地转开脸去,把器械颠来倒去地弄得哐哐响,“回去后你要
多喝红糖水。”
“手术成功吗?”我怔怔地问,“是不是锯掉了小腿?我知道他伤势太重了。”
倪娜摇摇头,瞳仁定定地停在我脸上,“让我告诉你,小姑娘。他失血太多,头颅
里还有内伤,腿伤又重……”
“到底怎么了?”
“他死了!”
“呵!”
倪娜伸出手来扶我,但我推开了她,稳稳地坐得像座山。我忽然讨厌起寻死觅活的
悲伤。一切已推到了尽头,丝毫不容弥补,因而悲怆也显得虚伪轻飘,变成用手亲自挖
掘折磨自己的病窖。我的心松弛下来,变得悲凉凄婉,那像个黄褐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斑点,有了它就老
了,不再青春年少,不再有单纯的微笑。
当夜倪娜陪我去了停尸间,那是间阴冷的平房,亮着一盏灯,是我喜欢的蜡huangse。
郑闯独自躺在一块木板上,脸被蒙着白布,那条坏腿筋筋连连地吊连着,下面垫着耀眼
的厚纱布。他的手是嫩红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手指抠着,我总有一种幻觉,仿佛它们还像扁鱼那样湿
漉漉的。
倪娜忍不住抽泣起来,她轻轻地从背后绕过来搂住我的肩,头也趁势抵在那儿:
“走吧,小姑娘,要节哀。”
“你先走,我想单独跟他道别。”
她无力地松开手,哀哀地舒口气:“你快一点,我在门外等你。”
门一开一合,那盏孤灯便晃动起来。我没有怕的感觉,仿佛他不过是在这儿酣睡片
刻,一个人的生命绝不会如此脆弱,说死就突然死得彻彻底底。
我掀开那块蒙脸的布,他的头部有个大洞,塞着脱脂纱布,看去像只圆瓶上的新塞
子。他的头发蓬乱,脸有些发青,他的眼我是永远见不到了,它们紧紧闭着,不肯给人
最后的记忆,他的脸十分安详,像个刚出生的男婴。
外面徘徊着脚步声,我知道该走了,否则就太迟了。当我的目光触到那一双斜歪的
棉鞋时,只感觉周身寒彻,爬满无数的悲情,而真正的悲哀正是那样不动声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地袭击人,
摧毁人。
郑闯的尸体运回连队,孤单地躺在仓库内。当地盛行土葬,木匠也已打好个厚重的
棺材,半人多高,里外涂上黑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油漆。整个连队都承受着这个大灾难,人人都变得目光
黯淡。男宿舍里他的床铺和衣物上都荡了一层厚灰,但却一样不少,仿佛耐心地等待着
那个爱清洁的男孩,归来挥动抹布。
在等郑闯的父母来送葬。
已临近春节,气候却仍不肯还暖。待收到郑闯父母的接站电报,才发觉郑闯身上的
棉衣已跟尸身冻在一处了。
“一定要换上里外三新的棉袄!”指导员咆哮着,“要快!赶在人家父母到前换上!
人家失了个小子……”
指导员的眼睑卜卜地跳动着,说话时牙齿狠狠地相磕着。郑闯的死好比掘个缺口,
从此指导员对知青就只得另眼相看,因为我们有人为此地献了躯洒了血;一旦这上中埋
下了我们的一份子,我们便成了主人。
大家把郑闯抬到水房,那口大锅里填满了冰,湿柴死气沉沉地伸在低矮的灶口里。
我过去愤怒地抽出了它们。命运给了我最漂亮的一击,将恋爱与死亡畸形地聚集在同一
个场所,把活人的思念零dao散剐。
“他们快到了。”倪娜揉着我的头顶,“让他们多少得到一点安慰,好吗?”
炉灶里重新架起了火。冰化成水,热气迷迷荡荡,他们把那男孩放入锅中。他泅入
水中,毛发像飘逸的水藻。卷毛头取来棉衣棉裤棉鞋,还有干毛巾。这个骄子眼圈青黑,
“女生们出去吧,我们给他换衣服!”
女生们纷纷退出,把男孩的尊严奉给死者。卷毛头捋住我,用看一个未亡人的目光
盯着我:“让我来尽这责任。”
“尽量擦得干一点,他……怕冷。”我说。
郑闯下葬后那口锅却沿用下来,仍用于化冰烧热水。这本再合理不过了,因为幸存
的人要继续活下去,缅怀过去只占用空余时间。我晚上常独自去水房打水,在那寒冷的
宅第内,男孩像个夜盗藏在肉眼看不见的暗处。
郑闯的父母是晚上前跟夜幕一块到达的,他们收到的只是儿子病危的电报,然而三
天四夜的行程中他们已暗暗地想到了绝处。
郑闯的母亲哭嚎了几小时后就安定起来,我觉得她跟在当初送别儿子哭得一样,调
门相同。也许对她来说,自接到电报的一刻起儿子就奄奄一息了,如今从她手中滑掉的
不过是最后一线渺茫的希望。
郑闯是大年初一下葬的。已近黄昏,西边突然闪出一片瑰丽的夕阳,鲜红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墓地
后面是一大片没有终结的森林,孤苦无告地肃立,那样清冷和遥远。那是倪娜选中的,
她说喜欢这样的宁静。
“他会喜欢的。”她喃喃地说。
早上就有人用zhayao崩开了墓穴,偌大的棺材深深地下进去,听见冻僵的碎上冰雹似
的砸在棺面上。瓦西里吹起了口琴,是他擅长的忧伤幽长的曲调。然而一般的忧悒在墓
场冷峻的空间失去重心,变得如一支轻佻的夜曲。
“滚开!”卷毛愤然ma道,“吹什么迎亲曲!”
两个男人面对面,怒目而视。突然,卷毛劈手夺过口琴,狂吹起来。那是首无名的
葬歌,感觉是从心里涌出的哀乐。他傲然地扛着肩,一直吹到嘴角红肿。据说他的艺术
灵气就萌发自那一刻,如今他被称做音乐家,但他最辉煌的杰作仍是在被称为卷毛时的
那支哀调,那片墓场是他艺术生涯的发源地。
我没淌一滴泪。我大概真的老了。他死了,我活着,他在我心里永远是个十六岁的
男孩。今天,有时灰扑扑的弄堂里出现个骑黄鱼车的男孩,猛然回首,往事便历历在目。
郑闯死后好久,我都被负罪感压抑,怕跟任何男孩来往,暗暗地洁身自好,以此作为一
种特殊的致丧标志。
葬礼之后,连队选出一立方米上好的板材运往郑闯上海的家,还有两对木箱。临发
货当天,郑闯母亲佝下腰,仔仔细细地在每一件货物上加贴了醒目的标签。
我忽然愤慨地觉得跟那能干女人的缘分断绝了,从此天踞一方,老死不相往来。我
甚至不想去车站送他们,后来果真没去。
她跑来向我道别,絮絮地说从此会把我当女儿对待:“今后有什么难处就给妈妈我
写信。”
“我只有一个好母亲。”
她换了换腿站,似笑非笑:“那么,再见了,早点回上海!”她走到门边,返身说:
“本来想把那些他的日用品留下给你,可听说你回上海学习,所以才全带走了……”
“你快走吧!”我说,“求求你。”
她果然疾速地走掉。
我不懂他们怎么可以这样麻木,郑闯是独子加孝子,他死后他们竟没施于撕心裂肺
地悲号,仿佛他该死,死得合情合理。
郑闯的母亲随身带来儿子的最后一封家信,逢人便说,那孩子平素总写规规矩矩的
平安信,唯有这一封写得没头没脑,开了一长串清单索要东西,最令人惊诧的是他让母
亲代买一块精致昂贵的女式手表,说有急用。
“我那时就想到要坏事!”她说着,用手巾的一个小三角将眼擦得溃疡一般的肉红
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
死一旦连上了宿命,就产生了牢固的依托,仿佛一个渠道让悲痛经此去疏漏,跟防
涝的排水管相差无几。当初我觉得郑闯被宿命架空了,亏得厉害,后来我自己推翻自己:
宿命并非针对死人本身,死去的郑闯永久安然无恙地置身芳甜的地底;宿命不过是针对
了活人脆弱的魂灵。那个能干女人正通过她的宿命解释拯救了自己。
我想拥抱她。给她我青春的热情。
我没等到去沪的通知,待我想到申明我肺部一切正常时,有个本地女孩已坐上了南
去的列车。我把区医院的X光透视报告撕得粉碎。
“体检当天你怎么不去查?”指导员懊丧地说,“现在别人都走人了,你得个‘正
常’还有何用!”
“当时我提出过。”我说,“他说不必。”
“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他说,“体检表填着不合格,场部就换了人,还埋
怨我们送了个病包子!这事办得……”
“那个大拿骗了我,他是存心卡人!”
“这话可不该讲!他卡你干嘛?现在走的也不是他闺女,非亲非故的。”
我张口结舌败下阵,我觉得心灰意冷,原来人际关系竟如此深奥暗晦;察觉到这点,
我其实也已沾染了某种奸诈,之所以缄口不言,是因为想把它存在心底,怕它滋长抬头。
万林强也听说了这个,他只说了两个字:“你呀。”我说我上了大拿的圈套,他说
不仅他信,指导员也信。我说这不可能。
“他们是本地人,要一代代相处下去。况且大拿是得罪不得的。十年后,你或许能
搞得清这儿的地方势力和乌七八糟的人际关系。”他激越地说,“我跟你不同,我厌恶
这里!”
“厌恶?”
“别学我。”他柔声说,“永远做你的好女孩。”
“可能很难……他死了。”我忽然觉得日月星辰转移慢了节拍,前面是长长的夜以
及焦灼的白日,不再会有新来头,“我很怕,不知怕什么。”
“别胆怯,马上是春季,悲惨的事已彻底过去了。”他怜惜地说,“你的小辫散了,
快扎扎好。”
他对我发怪脾气的那一页早陈旧了,是郑闯的死使我们间友情灿烂,突然深知彼此
的底蕴,和平宁静起来。
然而半年之后,在那个短暂的夏日里,另一宗悲惨的事见诸于世:那个替换我去学
习的当地女孩远离父母之后漩入了一场恋爱,她不识人,甚至嫩得不懂生活有时会戏弄
人,她淳朴地当了个伪君子的牺牲品:遭抛弃的第二日她就疯了,被哭天号地的老父报
丧似的领回。
我在场部与她相逢,她正搂着一只尖叫的病猫亲吻,吻得炽烈大胆。她脸上的红果
实已调零,充满病态的惨白,唯一没改变的是那两条鼓胀如橡皮的粗壮小腿。有人说那
腿是幼小时背弟妹压坏的,也有人说是盘腿做活计造就的,人人都说她曾是个勤快的女
孩。她与我同龄。这让我酸楚地背过脸去,仿佛在光亮的镜子里瞥见自己满身疮痍。
连里有人说这是报应,还说是郑间在显灵。我想这亵读了他,那是个善良懦弱的男
孩。一生都惴惴不安地把守自己,他绝不会恶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地加害别人——他的名字永远成为善的
代名词,神圣地活在我生活的每一个环节中,并把它们紧紧攀连。
我很晚才结婚。无数个有月光筛进床前的夜里,丈夫在睡梦中发出沉稳的鼻息,安
静温顺,软弱得像个孤独的男孩。我在他鼻翼那儿寻见两道浅浅的细纹,那儿存着他少
年时的落落寡欢和不得志。我反复想到,假如叫郑闯的男孩活到如今,也会成长为一个
男子汉,一个丈夫。有个抚弄他乱发的爱妻。
至今我仍听不得哀乐,即使死的是个我憎恶的人。然而,除了葬歌竟没有别的音乐
能真正拨动我的心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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