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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传:
第八章 走向深渊——在北平(1937.7.-194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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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道义事功化”

  在敲打了“狼”(不,“狗”)及其主子,勉强算是“胜利”以后,周作人突然发现自己无事可做了。
  半年后,北京大学发生了学生殴打日本教师的事,日方要求整顿北大,伪华北政务委员会委员长王克敏自兼北大校长,原任北大校长的钱稻孙调任文学院长,这就将原任文学院长的周作人挤掉了。后来虽又由华北政务委员会聘请他为咨询会议委员,也仅在经济上有所补偿。此时,周作人虽仍保有一大堆头衔,诸如华北综合调查研究所副理事长,东亚文化协会评议会会长,日中文化协会华北分会理事长,华北《新报》理事及报导协会理事,等等,但都是闲职。周作人自己也明白,在日本军方心目中,他已经没有多少使用价值了。其实侵略者自身日子也不长了,这一点周作人看得更清楚,他已经预感到:一切快要结束了。
  在这种情况下,周作人在想什么、干什么呢?
  他突然地关心起“现代chinazhongguo的心理建设”来,并提出了“lunli的自然化”与“道义的事功化”的口号。据他的解释,“前者是根据现代人类的知识调整chinazhongguo固有的思想,后者是实践自己所有的理想适应chinazhongguo现在的需要”①。因此,周作人在《chinazhongguo的思想问题》等文章里,竭力将儒家学说现代化,强调儒家思想的核心是重视人的本性的求生意志的儒家人本zhuyi,这都是“lunli的自然化”,在这一方面他可以说是在继续30年代已经开始的“复兴”传统的工作,二者之间存在着一种连续性。另一方面周作人此时说儒家总从大禹说起,以禹稷为正宗儒家思想的“模范”,所看重的正是禹将“道义事功化”的实践性。而周作人竭力反对将儒学玄学化的“玄儒”,视之为儒之大厄,其原因也在于“玄儒”只空谈儒学学理而不实行。这样,周作人所要完成的,正是将儒家学说“意识形态化”的任务,使它重新成为“治国平天下”,支配与左右社会zhengzhi行动的思想体系,这与周作人自己在30年代将儒家学说“凡人化”、“纯学理化”的努力正是相反。周作人在强调“道义事功化”的同时,也就必然地要充分地肯定知识分子关心“国家治乱之源,生民根本之计”的传统道路②,即恢复“经世济民”的士大夫传统,并且提倡所谓“牺牲一己以利他人”③的传统道德观;而所有这一切,都是30年代周作人所自觉抛弃,并全力批判、否定的。而文化(含文学)与zhengzhi关系为核心的文化(含文学)观念的变化,更是惊人。请读以下论述:

①周作人:《苦口甘口·我的杂学》
②周作人:《苦口甘口·自序》
③周作人:《立春以前·记杜逢辰君》


  文化工作者固不必看轻zhengzhi,却也无须太看重,只应把自己的事业看作与zhengzhi一样重要,或者如必要即认为也是一种zhengzhi工作亦可③。

③周作人:《文学杂谈》,载1944.6.15《求是月刊》1卷4期。

  古人云,文以载道,向来也把文学看得很重,假如这道字当作人生之路解释,那也并不错④。

④周作人:《文学杂谈》,载1944.6.15《求是月刊》1卷4期。

  文人们以为文艺是完全独立自由的,一切可以随个人意志自由发展,这在某一时期也是对的,也会有益,但是在现今chinazhongguo还不能不加制限,凡国民均应以国家民族为前提,文人也在其内①。

①周作人:《文学杂谈》,载1944.6.15《求是月刊》1卷4期。

  如果不加说明,谁能够想到,发表以上高论的,竟是曾经对文艺的独立与自由作过不懈努力的周作人呢?这样,对他在30年代提出的“载道”、“言志”消长说,作出实质性的修改,就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从前,我偶讲chinazhongguo文学的变迁,说这里有言志载道两派,互为消长,后来觉得志与道的区分不易明显划定,遂加以说明云,载自己的道亦是言志,言他人之志即是载道。现在想起来,还不如直截了当的以诚与不诚分别,更为明瞭②。

②周作人:《药堂杂文·汉文学的前途》

  只要“诚”即主观上虔诚,“载道”就是“言志”,“言志”也即“载道”,再进一步“志与道”便无可分了。这固然直截了当,而且明瞭已极,却把自己提出的命题本身取消了。
  我们已经说过,处于历史过渡时期的知识分子,总是要随着时代的前进,不断地修正与否定“自我”,“今是而昨非”的现象是经常发生的。然而,在周作人这里却只有戏剧性的转折,并无真正的今“是”而昨“非”,也就是说,对于“今”天讲的上述那一番大道理,周作人并不真的相信其“是”,对于“昨”日所坚持过的一切,周作人也并不真认为其“非”,只是今天情势所需,就应该如此这般地表白一番,作出一种“今是而昨非”的模样。也就是说,此时周作人已不再追求文化、学术的“真理”,而只是讲求zhengzhi的需要;注重的已不是学术、文化的“实际”,而是zhengzhi的“姿态”。一句话,他是以一个zhengzhi官僚的思维方式、逻辑(不只是身份)去说话,写文章的。如果看不清这一点,还要老老实实地用文人学者的思维逻辑去分析他,要求他,和他纠缠不清,那么,我们就真的成了鲁迅所说的活该被愚弄的“笨牛”了。
  鲁迅曾感叹,chinazhongguo文人多无特操,多为“做戏的虚无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①。原因概由于chinazhongguo少有纯粹的学者文人,而多是打着学者文人招牌的政客,连周作人这样的曾为争取知识分子独立,自由作出过杰出贡献的知识分子,最后也不免走上政客这一路……。

①鲁迅:《华盖集续编·马上支日记》

  那么,究竟是怎样的情势,出于怎样的需要与心理动因,周作人才作出了这样的“根本转变”的姿态呢?
  请注意下列并非不重要的事实:周作人一直到1940年12月即就任伪督办的前夕,还在文章中批评纪晓岚等写文章“希望有功于世道,坐此落入恶趣,成为宣传之书”①。但周作人在上任之后,就停止了这类批评。在1942年11月为傅芸子《白川集》所写序里第一次提出“学术艺文之书而有外交zhengzhi之用”的“理想”,腔调开始发生变化。在同月所著《chinazhongguo的思想问题》里,第一次明确提出要恢复以“禹稷为模范”的儒家思想,但也并未具体说明。1943年7月所作《汉文学的前途》里即稍有发挥,直到1944年2月所作《梦想之一》里才明确提出“lunli自然化”与“道义事功化”的口号,而这一命题的进一步展开,则是在这年7月写《我的杂学》20节以后的事了。就在写《梦想之一》前几天,周作人还写了一篇《风雨后谈·序》,谈到自己近来的文章“似甚闲适”,而“闲适原来是忧郁的东西”,笔头一转,却谈起“明末的王思任”来,说他的文章“及至末期,不谑不笑ma,只是平凡的叹息,此时已是明朝的末日也即是谑庵的末日近来了”。周作人是否也已经预感到日本侵略者的末日也即是自己的末日“近来”了呢?对于大局也许还没有如此悲观,因为他紧接着又说了“天下太平”这类的话。但对于自己“老而为吏”的“历史”快要结束,周作人心里还是有数的。于是,如何评价这段历史的问题,至少在潜意识里,也会想到提出的。周作人对于自己做过的事,说过的话,是从来不知后悔的。与鲁迅闹翻,出任伪督办,都是如此;在这一点上,确实是保持了浙东地方性格中的“硬气”的。因此,他非但没有如一般投敌者那样,痛哭流涕地大叫“上当、受骗”呀,“被迫下水”呀等等,反而一再表白,自己“出山”并非为敌所迫,有着完全的“自主”:“子曰:譬如为山,未成一篑,止,吾止也。譬如平地,虽覆一篑,进,吾往也”,“其止其往,皆在我而不在人也”②。尽管周作人自身民族意识已经淡化,但作为chinazhongguo知识分子,周作人却又不能不承受chinazhongguo源深流长的爱国zhuyi、民族zhuyi传统的强大心理压力。按照这一传统,周作人与敌人合作的历史只能是屈辱的、不光荣的罪恶的堆砌,周作人在心灵深处越是拒绝这一历史评价,越是不能摆脱它所造成的阴影,越是需要用另一种评价,来与之抗衡,以取得心理的某种补偿或平衡。这“另一种评价”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只能由自己来做,但直接的自我辩解又是周作人所不愿为的。就在这样复杂,微妙,连周作人自己也未必明确意识到的心理背景下,他终于求助于“lunli的自然化”与“道义的事功化”这类传统的道德观念,评价标准,以此来解释、说明、评价自己的一切作为,周作人于是又塑造出了一个新的“自我”形象——

①周作人:《药堂语录·右台仙馆笔记》
②周作人:《一篑轩笔记·序》,载1943.6.20《华北作家月报》6期。


  鄙人本非文士,与文坛中人全属隔教,平常所欲窥知者,乃在于国家治乱之源,生民根本之计……①。

①周作人:《苦口甘口·自序》

  我对于chinazhongguo前途向来感觉一种忧惧,近年自然更甚,不但因为己亦在人中,有沦胥及溺之感,也觉得个人捐弃其心力以至身命,为众生谋利益至少也有为之有所计议,乃是chinazhongguo传统的道德,凡智识阶级均应以此为准则。……以前杂文中道德的(se-dangjin)彩,我至今完全的是认,觉得这样是好的,以后还当尽年寿向这方面努力②。

②周作人:《立春以前·后记》

  我于文集自序中屡次……对于在自己文章中所有道德的或zhengzhi的意义很是不满,于是说过了也仍不能改……,(其实)自己历来所写的文章里面所有的就只是这一点东西,假如把这些东西抽了去,剩下的便只有空虚的文字与词句,毫无价值了。我一直不相信自己能写成好文章,如或偶有可取,那么所可取者也当在于思想而不是文章,总之我是不会做所谓纯文学的……①。

①周作人:《苦口甘口·自序》

  我写文章的态度,第一,完全不算是文学家,第二,写文章是有所为的。这样,便与当初写《自己的园地》时的意见很有不同了,因为那时说我们自己的园地是文艺,又说,弄文艺如种蔷薇地丁,花固然美,亦未尝于人无益。现在的希望却是在有益于人,而花未尝不美。这恐怕是文人习气之留遗亦未可知②。

②周作人:《立春以前·文坛之外》

  我的反礼教思想是集合中外新旧思想而成的东西,……在我是最重要的贡献了。至于闲适的小品我未尝不写,却不是我主要的工作③。

③周作人:《过去的工作·两个鬼的文章》

  拙文貌似闲适,往往误人,唯一二旧友知其苦味,废名昔日文中曾约略说及,近见日本友人议论拙文,谓有时读之颇感苦闷,鄙人甚感其言①。

①周作人:《药味集·序》

  闲适可以分作两种。一是安乐时的闲适,……一是忧患时的闲适,……这里也有的是出于黍离之感,有的也还不是,但总之是在一个不很好的境地,特别洚水在后面,对于目前光景自然深致流连……,其对象反正也是自己的国与民及其运命,这和痛哭流涕又表示不同,至其心情原无二致……②。

②周作人:《立春以前·文载道文钞·序》

  总之,这是一个关心国家、民族、人民命运,有着极强的社会责任感,不惜为zhengzhi、道德而牺牲艺术的知识分子的形象。这既是传统的chinazhongguo知识分子形象,又是“五四”以后左翼知识分子的形象。过去,周作人惟恐与之划不清界限,现在,却又惟恐不能与他们“合而为一”。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莫非真的“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不管怎样,现在已经有了三个“周作人”:一是“伪官吏”的“周督办”,一是“寻梦者”的苦住庵庵主:这都是实有的周作人。还有一个是周作人自己主观塑造的,“为国为民”的“殉道者”。不要问谁更真实,每一个“周作人”所显示的“意义”(社会、历史、心理……乃至美学)的内涵,也许更有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