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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作人传:第八章 走向深渊——在北平(1937.7.-1945.12.)

周作人传:
第八章 走向深渊——在北平(1937.7.-194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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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江南之行

  尽管如此,周作人却仍然要继续做“梦”。因为他唯有仰赖于此,才能减少自我良心的犯罪感,获得心理与情感的某种平衡。既要“欺人”,更要不断地“欺骗自己”:周作人这类“落水”文人的可悲即在于此。因此,他终于被罢官一事虽引得他十分恼怒,却不足以将他震醒;而一旦得了“南京zheengffuu”国务委员这一闲职,他又忘乎所以,继续做“梦”于是,又有了1943年4月的“江南之行”。从表面上看,这是南下就职与讲学;把它看作一次寻梦与说梦,也未尝不可。
  周作人此番南下是应汪精卫之邀。在临行前,汪精卫主持下的伪国民zheengffuuzhoongyaangzhengzhi委员会又正式通过,追认周作人为华北政务委员会委员,特任一级待遇,又在经济上满足了周作人的要求①:汪精卫对于周作人可说是体贴备至了。汪精卫本人写得一手好诗词,大概也有点惜才之意吧。当然,对周作人的拉拢,说不定是一种zhengzhi手段也未可知。

①据张祺翔《周作人投敌的前前后后》一文介绍:“伪国府委员为选任官,……月薪2000元中储卷,中储卷每百元折合华北联合卷18元,所以每月周作人实拿联合卷360元,因而向沈启无诉说这待遇太低,于是沈借上南京开会之机,又代向陈公博说项,并经后来之伪华北委员会委员长王克敏同意,由国府下令,又特派周为华北政委会委员,特任一级待遇,在华北——北京支薪,于是由360元改成2千元待遇了”。

  周作人这一次江南行,系官方正式邀请,自然少不了官场那一套迎送礼仪,拜见、座谈之类例行公事。但周作人毕竟已不是在职的教育督办,官位不再显赫,相形之下,他的文人地位似乎更引人注目。这种角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再转换,在周作人内心深处自会引起相当微妙的变化。他在南京和一位来访者闲谈时,特地谈到“世人多以为我是严肃的,即画像也是把我画成严肃的居多。古人有许多滑稽者,不知道他们的相貌如何,或者东方朔的像也是很严肃的吧。我觉得滑稽极好,说正经话作皇帝的不但不听,或者对自己还有损失,像滑稽者流,别人听固不好,不听也无妨”①。可见周作人对自己在公众心目中的“像”是十分注意的。也许他不喜欢官吏的严肃,而对弄臣、清客的滑稽感到兴趣?不管怎样,这次江南行中,无论是公开的讲演,还是私下交谈,他的“官话”越说越少,“梦话”越说越多,倒也是真的。

①纪果庵:《知堂老人南游纪事诗》,载《古今》23期。

  自然,他的梦话大都含有进谏的意思。比如,他在zhoongyaang大学两次讲演(题为《学问之用》与《人的文学之根源》,后者经整理,正式发表时改题为《zhongguo文坛上的两种感想》),在南方大学讲《整个的zhongguo文学》,都是竭力地鼓吹他的“儒家文化中心论”的。私下谈话也是如此:有一次接见来访者,周作人谈到他与胡适在苦雨斋的一次辩论:“胡君以为(韩愈)非原道则佛教思想将统一zhongguo,先生(指周作人)则谓zhongguo根本自有其思想,即不辟佛,zhongguo亦不会变成印度”②,这仍然是强调zhongguo自有的统一的思想对外入者的抵拒作用的。又据《中华日报》报道,周作人在首都文化座谈会上,也曾大谈“我国思想,不论古今,不论南北,都是整个的”,“孟子所谓不饥不寒,以至民生zhuyi,乃是一个体系,一贯的理论”。在座谈会上,周作人还特地谈到,“去年北方开防共座谈会,兄弟当时发表了一点意见,分析北方加入共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的人有两种,一种是老百姓,因无饭吃,民不聊生;另一种是知识青年,误认为是救国之道。对于民众应解决其生活,对于青年,应以事实来说服他”,这已是“清客”味十足了。

②纪果庵:《知堂老人南游纪事诗》。

  在南京一段紧张的演讲、座谈以后,4月10日,周作人在他的长子周丰一(时为北大理学院讲师)及学生沈启无,同僚王古鲁的陪同下,曾有苏州一游,足迹遍于灵岩山、狮子林、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丘山等地。因重尝南味赋诗一首:“多谢石家豆腐羹,得尝南味慰离情。吾乡亦有姒家菜,禹庙开时归未成”。因又闻南音高歌一曲:“我是山中老比丘,偶来城市作勾留。忽闻一声擘破玉,漫对明灯搔白头”,都是乘兴而作,也可视为寻梦之作:近几年来周作人一直混迹官场,已很少有如此诗情了。同时信手写下的两首打油诗也可见周作人此刻的心境:“生小东南学放牛,水边林下任嬉游。廿年关在书房里,欲看山光不自由”;“河水阴寒酒味酸,乡居况味不胜言。开门偶共邻翁话,窥见庵中黑一团”。心灵、行动的“不自由”,岂只是“关在书房里”造成的呢?周作人心里自然明白。而这两首渴望“自由”、“乡居”的诗,竟是书赠给当地警察署长孙某与陈某的,这又是怎样的讽刺呢?或许周作人的渴望“自由”、“乡居”云云,也只是逢场作戏、故作风雅的官样文章?
  在苏州,周作人专门拜谒了俞樾的故居春在堂与章太炎墓。据周作人后来回忆说,他曾在曲园前面的堂里徘徊良久,之后再往南去看俞先生著书的两间小屋,“那时所见这些过廊,侧门,天井种种,都恍惚是曾经见过似的”①。章太炎墓在章宅的后园里,章宅是一座洋式楼房,已被当地一官吏借住。面对着他的这两位先师,周作人会感到几分尴尬吧?他不能不想起在俞樾、章太炎之间,以及章太炎与他自己之间,在本世纪两度发生的“谢本师”事件②;而此时,自己的弟子因老师的叛国投敌又在那里第三次“谢本师”了。历史竟开了这样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周作人还能再说什么呢?……

①周作人:《苦口甘口·苏州的回忆》
②参看本书第6章第16节有关记载。


  说不定这种尴尬也只是我们旁观者的想当然;从苏州回到南京,周作人又游兴大发,重游原江南水师学堂旧址,今海军部。在参观中,周作人兴致勃勃地“指点某为汉文讲堂,某为洋文讲堂,仿佛置身同光之际。其汉文堂外墙开一洞,先生云,此处所以系绳,绝端则以布为扇,由役在外牵绳,则扇在室内摇摆,省电扇之用焉”①。也许周作人在重返母校时,竟然有了某种“衣锦荣归”之感?如果自我感觉真是如此的好,那倒是颇为滑稽的。周作人还游了玄武湖,那也是年轻时常去的;照例也赋诗一首:“一住金陵逾十日,笑谈餔啜破工夫。疲车羸马招摇过,为吃干丝到后湖”。玄武湖(即诗中的“后湖”)之游给周作人留下的印象大概相当深,以致在他4月16日离开南京北归,夜在火车上又赋诗一首:“脱帽出城下船去,逆流投篙意何如。诗人未是忘机客,惊起湖中水活卢”。(注云:“水活卢,越中俗语,船娘云水胡卢,即鸊鸬是也”)——三年后,一位记者访问已关在南京老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桥狱中的周作人,曾谈起周作人这次南行。周作人自然含胡其辞,这位记者却清楚地记得,“那次‘荣归’,在当时敌伪的报纸上很宣传过一阵子,我曾经稍翻了一下,也颇领略了当时的盛况”。谈到“疲车羸马招摇过”这句诗时,这位记者说:“悬揣当时的知堂,不至没有汽车坐,这疲车羸马大抵是所谓廋词吧”②?但“逆流投篙意何如”一句却是道出了周作人内心的某种苦闷的。

①纪果庵:《知堂老人南游纪事诗》,载《古今》23期。
②黄裳:《老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桥边看知堂》;据舒芜考证,当日周作人等游湖确因汽车无油而乘马车,黄文此推测不确。(见1986.3.27《光明日报》《周作人的两条日记》)


  不管怎么说,周作人此度“江南行”,是他接近闭幕前的一次公开表演,也算是有一种历史意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