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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传:
第七章 苦雨斋里的老人——在北平(三)(1927.11.-193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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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蔼理斯的时代”及其他

  我们已经说到了周作人这类知识分子30年代在左右夹击中挣扎的苦况。对于周作人,“五十自寿诗”的论争是一个转折点。在此之前,周作人与国民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右翼势力的矛盾似乎更深,他与左翼阵营早已存严重分歧,并时有摩擦(“革命文学”论争中,周作人也发表过一些“不入时”的言论,引起一些小麻烦,还曾波及《骆驼草》),但那时左派们的主要攻击目标还是鲁迅,周作人也就免于成为众矢之的,但基本上仍保持“盟友”的关系。自“五十自寿诗”论争后,彼此间的论战就日趋白热化,不仅左翼视周作人为“敌”(或“准敌”),周作人也逐渐把他的主要批判锋芒转向左翼。
  于是,又有了“蔼理斯的时代”的论争。
  论争是由胡风引起的。他在1935年1月1日出版的《文学》4卷1号上发表《林语堂论》中,针对周作人关于蔼理斯将叛徒与隐士统一于一身的观点,指出:“蔼理斯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末世的我们已经发现不出来逃避于现实zhuyi而又对现实有积极作用的道路。就现在的周作人氏说罢,要叫‘伧父竖子’的我们在他里面找出在真正意义上的‘叛徒’来,就是一个天大的难题”,言外之意是作为“隐士”的周作人不可能再扮演“叛徒”的角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于是,也就失去了他的历史积极作用。周作人遂写了《蔼理斯的时代》一文,重新引录了曾经给他的人生选择以很大影响的蔼理斯的那段名言①,并且说:“蔼理斯只看见夜变成晨光,晨光变成夜,世事长此转变,不是轮回,却也不见得就是天国近了,不过他还是要跑他的路,到末了将火把交给接替他的人,归于虚无而无怨尤,这样他与那有信仰的明明是隔教的,其将挨骂是活该”。这无异于宣布在历史的变动中持“顺其自然”态度的“自我”与胡风这类有“信仰”的左翼分子之间“隔”而不通,绝无共同语言。胡风又针锋相对地写了《蔼理斯的时代及其他》一文,指出:周作人“对于想攀住过去的和想攫向他们所想象的未来都一视同仁地寄以“同情”,以为“对于二者都不能有什么架打”,这种明净的对人生社会的观照态度虽然很美,但可惜的是它骨子里和历史的命定论并不是两种东西,虽然是公平地对于两方面都没有架打,但实际上却是“对于已成的强者有利的”,这颇有点类似当年陈独秀说周作人“向强者献媚”的指责,尽管语气要缓和一些。无论如何,这确实是两种历史观——历史的发展是“新陈代谢”的斗争的结果,还是“自然替代”的“顺程”?以及两种人生选择——介人的,斗争的,还是观照,旁观的?也就是这一时期朱光潜先生所说的,“演戏”还是“看戏”?应该说,论争的双方都是一下子就抓住了“要害”的。

①参看本书第六章第九节。

  周作人仍然抓住“信仰”作文章。他在给一个朋友的信中说:“不佞不幸为少信的人,对于信教者只是敬而远之,况吃教者耶”?①他其实早在五四以后,就认定“专制的狂信”“是东方文化里的最大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害”②,而此时他则断定左翼运动是建筑在“狂信”基础上的,他称之为“新礼教”,警告人们“狂信是不可靠的,刚脱了旧的专断,便会走入新的专断”③。由反“狂信”,自然也就要反“载道”,反“遵命”。他认为,真正的文学正面临着“左右夹攻,更有难以招架之势”:无论是“想他鼓吹纲常名教”,还是“恨他不宣传阶级zhuanzheng”,都是要求文学成为“传道”与“载道”的工具④,“以文艺作zhengzhi的手段”,“无论新派旧派,都是一类”⑤。他在一篇文章里,尖锐地揭示了一个事实:“有些本来能够写novelxiaoshuo戏曲的,当初不要名利可以自由说话,后来把握住了一种zhuyi,文艺的理论与政策弄得头头是道了,创作便永远再也写不出来,这是常见的事实,也是一个很可怕的教训”;他于是说了一句很俏皮,也很尖锐的话:“把灵魂卖给魔鬼的,据说成了没有影子的人,把灵魂献给上帝的,反正也相差无几”⑥。周作人据此而十分严肃地表示赞同吴稚晖提出的反对“洋八股”与“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八股”的任务。周作人的“发明创造”在于,他明确地揭示:“洋八股即是策论”⑦。如果八股文这类土八股的特点是“自己没有思想”,只知“服从与模仿”;“策论”则是“舞文弄墨,颠倒墨白”,文字则“甜熟,浅薄,伶俐,苛刻”,“只图入试官之目,或中看官之意”,实则“空洞无物”⑧,“做八股使人庸劣,做策论则使人谬妄”,“胡说八道之后继以误国殃民”⑨。周作人特意指出:“洋八股的害处并不在他的无聊瞎说,乃是在于这会变成公论”⑩;这又是与周作人的反“思想shaa<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haa人”、“宗教shaa<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haa人”的观点联系在一起的。对此,周作人有过一番议论:“若以思想shaa<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haa人的文字狱,则罪在离经叛道,非圣无法,一般人觉得仿佛都被反对在内,皆欲得而甘心,是不但暴君欲shaa,暴民亦附议者也。若犯匹夫之怒而被shaa,后世犹有怜之者,为大众所shaa则终了矣。虽或后来有二三好事者欲为平反,而他们自己也正为大众所疾视,不独无力且亦甚危事也。其一是zhengzhi的shaa<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haa人,理非易见;其一是宗教的shaa<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haa人,某种教旨如占势力,则此钦案决不能动,千百年如一日,信仰之力亦大矣哉”⑴。如果不抱成见地客观地看,应该承认,周作人上述反对“新八股”的思想是五四反八股精神的继承与发展;而作为一个自由zhuyi知识分子,周作人对于“思想shaa<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haa人”、“宗教shaa<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haa人”的观察,自有其特殊深刻之处。1936年10月,周作人又与他的弟子俞平伯、废名,及清华大学学生林庚合作,编辑《世界日报》“明珠”副刊。据周作人说,他们编《明珠》是“深感新的启蒙运动之必要”⑵,称为“启蒙运动”,自然就有发扬五四启蒙精神的意思,而又谓之“新”,其矛头是指向“新八股”的。周作人在发表《明珠》上的《说斧政》里就明白宣布:“不论新旧中外的那一路的意思,总须带点八股调唱戏腔才有人要听,象听话匣子一般,可是我就不会如此”。在《明珠》上具有最鲜明的反新八股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彩的文章,都是周作人写的。其一为《遵命文学》⑶,周作人认为,新老八股文都是“遵命文学”,就是“只说应该说的话”,其“害处之在己者是做惯了之后头脑就麻痹了,再不会想自己的意思,写自己的文章,害处之在人者是压迫异己,使人家的思想文章不得自由表现”,“无论古今新旧,遵命之害一矣”。因此,他大声疾呼:“科举之文诗为害已久,今岂可使其复兴”。在发表于《明珠》63期的《谈韩文》里,周作人更大挖祖坟,以韩愈为“统制思想”与“新八股”的“祖师”,“其势力至今尚弥漫于全国上下也”。他认为,韩愈的文章尽管是唐宋八大家中“顶呱呱叫的”,影响极大,为害也极大,“其极不行处,盖即此是文字的游戏,如说急口令似的,如唱戏似的,只图声调好听,全不管意思说的如何,古文与八股这里正相通,因此为世人所喜爱,亦即其最不堪的地方也”。应该说,周作人的这些意见都是切中时弊的。

①周作人:《苦竹杂记·后记》
②周作人:《雨天的书·济南道中》
③周作人:《苦茶随笔·长之文学论文集跋》
④周作人:《苦茶随笔·儿童的故事序》
⑤周作人:《苦竹杂记·后记》
⑥周作人:《苦茶随笔·蛙的教训》
⑦周作人:《秉烛后谈·东莱左氏博议》
⑧周作人:《秉烛后谈·东莱左氏博议》
⑨周作人:《风雨谈·论策论》
⑩周作人:《风雨谈·论策论》
⑴周作人:《秉烛后谈·谈文字狱》
⑵周作人:《药堂杂文·怀废名》
⑶载1936.9.20《明珠》20期。


  但在30年代,各派势力严重对立,大有拼个“你死我活”的劲头,周作人的这些意见自然是正深受新八股之害的左翼青年听不进去的。倒是鲁迅,在私下里对他的三弟周建人的谈话中,说了这样一番话:周作人的许多意见,“有许多地方,革命青年也大可采用,有些人把他一笔抹煞,也是不应该的”①。但鲁迅没有把他的这一看法公开发表,即使发表了,左翼青年也未必会听,反过来把鲁迅也批一通也说不定(在30年代初的革命文学论争中,不是已经把鲁迅与周作人连在一起,说“和他的兄弟”如何如何吗?)

①周建人:《致周作人书》

  就是鲁迅与周作人之间,在公开场合,也是时有或明或暗的思想交锋的。这种“交锋”是30年代的时代风尚,也是那个时代典型的文化现象。周作人曾一再发表文章“反打架”,认为即使是笔战,也会“现出自己的丑态来,如不是卑怯下劣,至少有一副野蛮神气”①。鲁迅则认为,“作文‘藏之名山’的时代一去,而有一个‘坛’,便不免有斗争,甚至于谩骂,诬陷的”。而“文坛决不因此混乱,倒是反而越加清楚,越加分明起来了”②。有趣的是,不论反对“打架”的周作人,还是以为“打架”不可免的鲁迅,都没有停止过和别人“打架”,而且彼此打起架来,也都是颇为认真、起劲的。

①周作人:《苦茶随笔·关于写文章》
②鲁迅:《准风月谈·“zhongguo文坛的悲观”》


  当然,也有不打架的时候及地方。周氏兄弟在1923年8月大打出手(那已不是“笔战”,而是“动真格”的了)之后,其实是有过相当长时间的彼此密切配合的。大的如女师大事件、如《语丝》且不说,文字上的互为声援也不少。例如1925年底,女师大师生与章士钊斗争正激的时候,有人在gguuoojiiazhuyi派办的《国魂》旬刊上发表文章,说章士钊固然不好,反对章士钊的“学匪”们也应该打倒。周作人立即发表《国魂学匪观》一文,指出该文作者“假装超然,实在的意思及行动还是暗地偏袒一方的”。周作人的文章引起了鲁迅的共鸣,他又写了《学界三魂》一文,发挥了周作人的思想,指出,动辄指别人为“学匪”,正是“摆官腔,打官话”,“似乎还走着旧的道路”。1927年10月,鲁迅还写过一篇《扣丝杂感》,一开头便声明:“以下这些话,是因为见了《语丝》的《随感录(二八)》而写的”;《随感录(二八)》正是周作人(署名启明,这个笔名鲁迅自然十分熟悉)写的。周作人在文章中揭露,《语丝》141期登载了一篇《吴公如何》,指斥吴稚晖提议“清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残shaa异己;自此以后,《语丝》在南方都被扣留。鲁迅的《扣丝有感》不仅用自己的亲身经历的《语丝》被扣的事实证实了周作人的指责,而且对扣《语丝》的检查人员以至读者的心理作了极为透辟的分析,并且赞扬《语丝》“每有不肯凑趣的坏脾气”,则其“有时失踪”是不可免的。这对于正在极其困难的情况下继续主持《语丝》编辑事务的周作人,自然是一个很大的支持①。鲁迅在给章川岛的私人信件中,谈到《语丝》被禁,周作人避难时,对周作人继续留在北京的安危也极为关心;信中说:“今天乔峰得启明信,则似已回家。……他之在北,自不如来南之安全……”②,欲言又止,自有一番情意与苦衷在。

①鲁迅在给章廷谦的信中说:“《语丝》中所讲的话,有好些是别的刊物所不肯说,不敢说,不能说的,倘其停刊,亦殊可惜,我已寄稿数次。”(1927.8.17.信)
②鲁迅致川岛书(1927.11.7)


  但到了30年代,他们之间的这种默契,虽然事实上仍然存在——他们在许多问题上的看法仍然惊人的相似。①但那种自觉的配合,却基本不复存在。当然,他们彼此都仍避免公开交锋,少有指名道姓的抨击,更多的是私下谈论偶尔流露的不满。例如1932年鲁迅北上探望母亲的病,与许广平通信时谈及周作人就有“启明颇昏,不知外事”的评语②。周作人在与江绍原的信中,谈及鲁迅《两地书》出版时,也明显表示不以为然:“即如‘鲁’公之高升为普罗首领,近又闻将刊行情书集,则几乎丧失理性矣”③后来,他在《周作人书信·序言》中说,收入自己的书信“原不是情书,不会有什么好看的”,正是暗含讥意。类似这样的笔锋一转之间稍有触及之处,在鲁迅、周作人的文章中都还可以找到一些。例如,鲁迅在《“京派”和“海派”》④中所说,“这回却有了真正老京派的题签,所以的确是正统的衣钵”,“有些新出的刊物,真正老京派打头,真正小海派煞尾了”,“老京派”都是指周作人。写于1934年8月的《从孩子的照相说起》一文,一开头就说:“因为长久没有小孩子,曾有人说,这是我做人不好的报应,要绝种的。房东太太讨厌我的时候,就不准她的孩子到我这里跑,叫作‘给他冷清冷清,冷清得他要死’!”⑤“房东太太”即是周作人的夫人羽太信子。她当年说这话,鲁迅与朱安夫人都很受刺激,朱安夫人后来谈过⑥,鲁迅现在旧事重提,虽是顺便涉及,但也说明创伤之难以愈合。而周作人1935年7月写的《老人的胡闹》,很多人都以为是针对鲁迅的;文章说:老人“往往名位既尊,患得患失,遇有新兴势力意见,不问新旧左右,辄靡然从之,此病正在私欲深,世味浓,贪恋前途之故也”,又云:“老人的胡闹并不一定在守旧,实在都是在维新,盖老不安分重在投机趋时,不管所拥戴的是新旧左右,若只因其新兴有势力而拥戴之,则等是投机趋时,一样的可笑”,用语是够刻薄的了。这可能是针对鲁迅《趋时和复古》一文的,鲁迅在那里说到刘半农逝世后,被一些人“封为复古的先贤”,“用他的神主来打‘趋时’的人们”;周作人因此大怒,专门写有“漫云一死恩仇报,海上微闻有哭声”的打油诗,《老人的胡闹》里的尖刻恐怕正由此而来。也有另一种情况:显然是对一种社会典型或现象进行剖析,敏感的读者却能从中感觉到其中似乎内含着对乃兄(或乃弟)的批判。例如,鲁迅讲“现代隐士”“徘徊于有无生灭之间的文人,对于人生,既惮扰攘,又怕离去,懒于求生,又不乐死,实有太板,寂绝又太空,疲倦得要休息,而休息又凄凉,所以又必须有一种抚慰”⑦,这些分析虽是泛论,但对于周作人,却也是切中要害的,比一些左翼青年对周作人的批判更要有力得多。周作人发表在《明珠》上的《遵命文学》是批评左翼文艺思潮的,但显然也针对着鲁迅⑧。

①参看本章第十节有关周作人、鲁迅对“气节论”的批判。
②鲁迅致许广平(1932.11.20)
③周作人1933.3.4《致江绍原书》(据手稿复印件)
④收《且介亭杂文二集》
⑤文收《且介亭杂文》。
⑥俞芳:《周建人是怎样离开八道湾的》,载《鲁迅研究动态》1987年8期。
⑦鲁迅:《且介亭杂文·题未定草·七》
⑧类似的文章还有不少,如《长之文学论文集·跋》谈及“救救孩子”;《答南京阳君书》谈“呐喊”;《关于写文章》谈及“小摆设”;《关于命运》谈及“读庄子文选”,《科学小品》谈到“苍蝇”;《谈养鸟》谈及“玩物丧志”等等。


  周氏兄弟在30年代的主要交锋,恐怕还是1934、1935年间关于“论语派”的论争。从表面上看,公开与鲁迅论战的是林语堂,但熟悉文坛情况的人都知道,“论语派”的真正灵魂,正是周作人。林语堂与周作人早在《语丝》时期关系就十分密切;林语堂后来回忆说,他之不属于胡适集团,而接近“语丝派”,是“因为喜欢语丝之放逸,乃天性使然”①。在周作人因《闲话的闲话之闲话》一文与现代评论派发生笔战时,林语堂曾连续三次致书周作人,表示声援。后来关于《语丝》文体及“费厄泼赖”精神的讨论,更把他们的名字连在一起。30年代,林语堂由主张“实行彻底的精神之欧化”,转向提倡zhongguo传统的闲适小品,以明公安派袁中郎为楷模:但林语堂结识袁中郎,全靠周作人的介绍,他本人是把周作人视为今日之公安派的。至于林语堂鼓吹“以自我为中心,以闲适为笔调”的“性灵”文学,“半文半白”的“语录体”,其理论基础也是周作人奠定的。鲁迅对此自是了然于心。因此,当他尖锐地批判“性灵文学”的实质是“在风沙扑面,狼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成群的时候”,“靠着低诉或微吟,将粗犷的人心,磨得渐渐的平庸”②时,他当然明白,这同时是针对着周作人及其文学的,由此产生的沉重感,是可以感觉得到的。但鲁迅毕竟避免了公开点名批评周作人,这其间的一番苦心,也相当感人。

①林语堂:《八十自叙》、《记周氏弟兄》。
②鲁迅:《南腔北调集·小品文的危机》


  但鲁迅最后一次公开谈到周作人,却是以一个史学家的眼光,公正而客观地肯定了周作人对于新文学的历史贡献:当著名的斯诺夫人以zhongguo现代文学研究者的身份问他:“你认为zhongguo最优秀的杂文作家有那些”时,鲁迅列出的名单中居第一位的就是周作人。①可惜周作人至死也不知道鲁迅的这一“最后评价”;否则,他将作何感想呢?

①《鲁迅同斯诺谈话整理稿》(安危整理、翻译),载《新文学史料》1987年3期。

  不久,鲁迅即撒手而去。周建人给周作人信中,转达了鲁迅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关于周作人的一些谈话,也算是“遗言”吧——

  有一天说看到一日本记者(?)登一篇他的谈话,内有“我的兄弟是猪”一语,其实并没有说这话,不知记者如何记错的云云①。又说到关于救国宣言这一类的事情,谓连钱玄同、顾颉刚一般人都具名,而找不到你的名字,他的意见,以为遇到此等重大题目时,亦不可过于退后云云②。有一回说及你曾送×××之子赴日本之事③,他谓此时别人并不肯管,而你却要掩护他,可见是有同情的,但有些作者,批评过于苛刻,责难过甚,反使人陷于消极,他亦极不赞成此种过甚的责难云云。又谓你的意见,比之于俞平伯等甚高明(他好象又引你讲文天祥(?)一段文章为例)④。有许多地方,革命青年也大可采用,有些人把他一笔抹煞,也是不应该的云云。但对于你前次趁(赴)日本有一次对日本作家关于他的谈话则不以为然⑤。总起来说,他离开北平以后,他对于你并没有什么坏的批评,偶然谈起,便说明几句⑥。

①此事至今仍未查到出处。
②1936.1.27北平文化界104位教授发表《平津文化界对时局的意见书》,鲁迅所说“救国宣言”即指此事。人们不难注意到,鲁迅对周作人的劝告是有分寸的,即所谓“不可过于退后”。其实,鲁迅对于“宣言”之类也并不感兴趣,在这一点上他是理解周作人的冷淡的;但他又以为事关“救国”此等重大题目完全没有态度亦有不妥,故才有此委婉的劝告。
③×××之子即李大钊之子李葆华。
④指周作人在《岳飞与秦桧》、《关于英雄崇拜》两篇文章里发表的意见;本书下一节将有详尽分析,可参考。
⑤此事至今未查明出处。
⑥原信载《鲁迅研究资料》12期


  周建人后来又回忆,鲁迅在病危热度很高的时候,还在看周作人的著作④。

④周建人:《鲁迅先生对于科学》,收1937年7月出版的《鲁迅研究》一书。(上海生活出版社出版)

  当周作人得知这一切时,他该有何反应呢?周作人没有说,我们当不可多作揣测。但在鲁迅逝世当天,接待《大晚报》记者采访时,周作人是发表了如下谈话的——

  关于家兄最近在上海的情形,我是不大清楚的。因为我们平常没有事是很少通信的。虽然他在上海患着肺病,可是前些天,他曾来过一封信,说是现在已经好了,大家都放下心去。不料今天早晨接到舍弟建人的电报,才知道已经逝世。
  说到他的思想方面,最起初可以说是受了尼采的影响很深,就是树立个人zhuyi,希望超人的实现。可是最近又有点转到虚无zhuyi上去了。因此,他对一切事,仿佛都很悲观,比如我们看他的《阿Q正传》,里面对于各种人物的描写,固是深刻极了,可是他对于zhongguo人的前途,却看得一点希望都没有,实在说起来,他在观察事物上,是非常透彻的,所以描写起来,也就格外深刻。
  在文学方面,他对于旧的东西,很用过一番功夫……,有人批评他说:他的长处是在整理这一方面,我以为这话是不错的。
  他的个性不但很强,而且多疑,旁人说一句话,他总要想一想这话对于他是不是有不利的地方。……


  以后,周作人又写了《关于鲁迅》、《关于鲁迅之二》,在这些回忆文章中,第一次透露署名“会稽周作人”的《会稽郡故书杂集》及署名“周逴”的《怀旧》都是鲁迅所编纂或著述。周作人以为,这表现了鲁迅一贯的“不求闻达”的精神:“他做事全不为名誉,只是由于自己的爱好。这是求学问,弄艺术的最高的态度”,并且是“认得鲁迅的人平常所不大能够知道的”。
  周作人对于写鲁迅的文章态度是节制的,尽管约稿很多,他仅写了两篇,并且说:“一个人的平淡无奇的事实本是传记中的最好的资料,但唯一的条件是要大家把他当做‘人’去看,不是当着‘神’——即是偶像或傀儡,这才有点用处”①。如是,“鲁迅是‘人’不是‘神’”这一命题的发明权当属于周作人。

①周作人:《瓜豆集·关于鲁迅之二》

  但周作人对鲁迅的评价,特别是他说鲁迅思想消极,倾向虚无zhuyi,引起了左翼青年的愤怒。一位年青人从武汉寄去一张明信片,警告他说:“鲁迅先生的学问,先生是不会完全懂得的,此事可不劳费神,且留待别些年青人去做”①。还有人在报上发表文章,指责周作人“想把鲁迅先生精神所影响的青年拉到他精致的苦茶庵里去”,并且宣布“在血的时代里,青年们也没有尝苦茶的趣味了”②。但鲁迅夫人许广平却亲自写信向周作人表示敬意:“生离了北京,许多北平昔日崇敬的师长都难得亲承教训。有的先生,有时从发表文章上,一样的好似得着当面的教益,即如先生,就是这样时常给生教益的一位”③。鲁迅另一位亲密的朋友与学生、当时是上海中共负责人之一的冯雪峰,当年也曾听过周作人的课的;在鲁迅逝世以后也对周建人说,他看过周作人的《谈龙集》等文章,认为周作人是zhongguo第一流的文学家,鲁迅去世后,他的学识文章,没有人能相比。冯雪峰还认为,要让周作人接触进步力量,并且表示,他自己有意去接近周作人,希望周建人能作媒介。周建人因此写了一封信给周作人,劝他南下上海。

①转引自周作人:《瓜豆集·关于鲁迅书后》。
②小乎:《鲁迅先生死后的敌人——周作人的态度真正令人奇怪》,文收《鲁迅先生纪念集》。
③此信写于1936年12月7日,信复印件发表于1987年5月《明报》17期。


  周作人当然不会作出积极反应。他对别人说,他怕鲁迅的“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徒”会对他不利,所以绝不能南下④。

④见郑振铎:《惜周作人》。

  也许周作人因此而错过了一次历史提供的机会?——恐怕也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