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书五经四库全书道教指南茗香文斋茗香文斋-补遗轩怡文苑
> 周作人传:苦雨斋里的老人——在北平(三)(1927.11-1937.7)

周作人传:
苦雨斋里的老人——在北平(三)(1927.11-1937.7)

Little Pie OCR制版
小丙屋藏书
http://piehouse.yeahsinology.comn


三、《骆驼草》

  1930年5月12日,一份印得十分精致的小型周刊送到读者面前——这是周作人主持下的《骆驼草》。据《骆驼草》实际编辑者之一冯至回忆,刊物是由废名提议,和他共同筹办的。但实际上在废名背后起决定作用的是周作人,《骆驼草》的出版是有着更为久远的背景的。早在1924年初,周作人即与他的好友张凤举、徐祖正筹办“纯文艺的杂志”,取名为《骆驼》①,但因种种原因,迟至1926年6月才出版了一期;但周、张、徐诸人及朋友圈里的人仍戏称“驼群同人”,时有聚会②。刘半农还写过《骆驼颂》一诗刊登在《语丝》118期上;诗云:“祝颂你保持着你雍容的气度,忍受一切人们的侮辱与诅咒;祝颂你永远的慢拖慢拖的向前走,背上永远担负很重的担子”。周作人们以“骆驼”自居,实际上是在提倡一种“雍容”、“坚忍”的文化精神;周作人后来在一篇文章里说:“现今盛行的各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新运动,大都充满着轻躁、浮薄与虚假,这正是坚忍相反的病,也只有相反的坚忍的一味苦药才能医得他好”。这浮躁之气大概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就有的痼疾;而在30年代初的幻灭时期,当人们进行着艰难的选择,一时找不到出路,无头苍蝇般四处乱撞、碰壁时,浮躁气更是有增无减。周作人的“驼群”们恰于此时重理旧议,创办《骆驼草》,大概也有在浮躁的文坛上吹进一股坚忍的清风的意思吧。对于周作人个人,似乎标志着他短暂的困惑与犹豫已经结束:他要开始自己的“伟大的捕风”了。

①1924.3.14周作人日记:“交骆驼稿与凤举”,这是最早的文字记录。周作人所交稿应是蔼理斯《论左拉》译文。1924.6.18日记:“五时至公园水榭,由骆驼社会宴,共25人,7时返”,次日《晨报副刊》报道了此事,并称“骆驼社的基干是周作人、张凤举、徐祖正三君”。
②1925.11.3周作人日记:“上午驼群同人来聚会共12人,……为若子补作生日(因去年未举行)”。


  这回的阵容也是可观的:老“驼群”周作人、徐祖正之外,还增添了新力量:俞平伯、废名、冯至、梁遇春等;其中俞平伯、废名与周作人私人关系尤为密切。俞平伯是因为新诗问题的讨论早在1922年就认识的①,以后周作人在燕京大学中文系担任教授,俞平伯也在那里任讲师,有过一段愉快的合作。废名最早与周作人通信是在1921年11月;1922年废名考入北大预科,两年后升入本科,直到1929年毕业,一直是周作人的学生。俞平伯、废名(以及梁遇春)都是《语丝》的主要撰稿人,师生间又有了深厚的文字之交。清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以后,周作人蛰居苦雨斋时,如前所述,经常造访的,钱玄同之外,就是俞平伯;不久废名也因食住无着而搬进了八道湾,与周作人朝夕共处。他们之间很快就成了忘年交;周作人也终于有了自己的“弟子”②。他们师生之间这一时期的书信往来,后来集有《周作人书信》一书。这样,以周作人所住八道湾苦雨斋为中心,逐渐形成了一个文艺圈子;《骆驼草》即是他们的主要阵地。

①1922年俞平伯有《诗》创刊号上发表《诗的进化还原论》,周作人写了《诗的效用》一文提出不同意见。
②1934.8.周作人访日期间,接见日本记者井上红梅时,谈及自己“在文坛上露头角的得意门生”,首先举出的就是俞平伯、废名,还有一位是周作人在燕京大学教书时的学生冰心。

  由于周作人在20年代的广泛影响,《骆驼草》的出版,自然是引人注目的。仿佛有意要让人失望,《发刊词》开口就说:“我们开张这个刊物,倒也没有什么新的旗鼓可以整得起来,反正一晌都是有闲之暇,多少做点事儿”;接着又宣言“不谈国事”,“不为无益之事”,“文艺方面,思想方面,或而至于讲闲话,玩骨董,都是料不到的,笑ma由你笑ma,好文章我自为之,不好亦知其丑,如斯而已,如斯而已”。这里首先表现了一种强烈的自由zhuyi的独立倾向。这正是这一时期周作人的“中心思想”。他曾在一篇文章里谈到,“现在的趋势似乎是不归墨,则归列,无论谁是革命,谁是不革命,总之是正宗与专制姘合的办法,与神圣裁判官一鼻孔出气的,但是这总是与文明相远”①。而他恰恰要在“不是革命,就是反革命”的二元对立之外(在周作人看来,这种二元对立背后透出极浓的专制气,是从根本上反文明的)寻找一种新的“自由”与“独立”。而“不谈国事”、“不为无益之事”之类宣言,完全是对现实(“gguuoojiia”)的怀疑与否定,是对五四新文化运动启蒙zhuyi的怀疑与否定,再进一步,则是对五四时代的理想与信仰的怀疑与否定。——所有这一切,在今天的驼群们看来,统属“无谓之求”与“无益之事”。周作人并不讳言这一点;他在这一时期所写的文章中,不断地申说他对五四时代的反省。在五四时期的译作《空大鼓·序》里,他说:“单纯的信仰在个人或是幸福,但我觉得明净的观照更有兴趣。人生社会真是太复杂了,如实地观察过去,虽然是身入地府,毕生无有出路,也似乎比一心念着安养乐邦以至得度更有一点意思”。在为五四时期的论文集《艺术与生活》所写的序里,周作人更明白地表示,“我本来是无信仰的,不过,以前还凭了少年的客气,有时候要高谈阔论地讲话,亦无非是自骗自罢了。这几年来却有了进步,知道自己的真相,由信仰而归于怀疑,这是我的‘转变方向’了”。这种怀疑的无信仰zhuyi成了后期周作人的另一个中心思想;他在以后所写的文章里,有过更明确的表述:“不佞是少信的人,在现今信仰的时代有点不大抓得住时代,未免不很合式”②,“我不是非宗教者,但实是一个无宗教者。……(我很难)做某一家的忠实的信徒。对于一切东西,凡是我所能懂的,无论何种zhuyi理想信仰以至迷信,我都想也大抵能领取其若干部分,但难以全部接受,因为总有其一部分与我的私见相左”③。对任何一家思想体系都持怀疑态度,与兼收并蓄,吸取各家之长,这两者看似矛盾,实则统一,构成了周作人后期思想上一个基本特点,在以后还有进一步的发展,《骆驼草》时期不过是初显端倪而已。就在1930年9月,周作人收到曹聚仁的一封信。在信中,曹聚仁表示:“我自以为是先生的信从者。……在消极的意义,有些近于虚无zhuyi,在积极的意义,有些近于新自由zhuyi”,并且说自己“怀疑而且否定一切,无所崇信,也无一些热忱”等等④。曹聚仁尽管与周作人尚是初交,但他却相当确准地抓住了周作人思想的本质与特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他这里所说的怀疑zhuyi的虚无zhuyi与新自由zhuyi,就可以看作是对30年代周作人思想的基本概括。

①周作人:《永日集·关于妖术》
②周作人:《秉烛后谈·自己所能做的》
③周作人:《苦茶随笔·重刊袁中郎集·序》
④信载《鲁迅研究资料》10期。

  在周作人宣布“转变方向”以后,紧接着就说:“我并不倚老卖老地消极,我还是很虚心地想多知道一点事情,无论这是关于生活或艺术以至微末到如‘河水鬼’这类东西。我现在没有什么要宣传,我只要听要知道”③。周作人作为“样板”的,就是发表于《骆驼草》创刊号上的《水里的东西》。

③周作人:《艺术与生活·自序》

  这是一篇有关民俗学的散文,讲的是家乡传说中的“河水鬼”的故事——

  ……河水鬼的样子也很有点爱娇。普通的鬼保存它死时的形状,比如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伤鬼之一定大声喊阿唷,被shaa者之必用一只手提了它自己的六斤四两的头之类,唯独河水鬼则不然,无论老的小的村的俊的,一掉到水里就都变成一个样子,据说是身体矮小,很象是一个小孩子,平常三五成群,在岸上柳树下“顿铜钱”,正如街头的野孩子一样,一被惊动便跳下水去,有如一群青蛙,只有这个不同,青蛙跳时“不东”的有水响,有波纹,它们没有。为什么老年的河水鬼也喜欢摊钱之戏呢?这个,乡下懂事的长辈没有说明给我听过,我也没有本领自己去找个说明。

  这里的文字,真象是水浸润过似的,明净之下又蕴含着温厚的情趣;周作人曾评森鸥外与夏目漱石的文章“清淡而腴润”①,如用以自评,是再合适不过的。通常是狰狞的鬼,到了周作人的笔下,为什么却只会引出“温熙的微笑”呢?且看周作人如何“篇末显其旨”:“人家要怀疑,即使如何有闲,何至于谈到河水鬼去呢?是的,河水鬼大可不谈,但是河水鬼的信仰以及有这信仰的人却是值得注意的。我们平常只会梦想,所见的或是堂<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天<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堂,或是地狱,但总不大愿意来望一望这凡俗的人世,看这上边有些什么人,是怎么想,社会人类学与民俗学是这一角落的明灯,……我愿意使河水鬼来做个先锋,引起大家对于这方面的调查与研究之兴趣”。原来周作人谈“鬼”是为了说“人”,他笔下的“鬼趣”实则更是“人情”:平凡,普通,没有任何“光环”,也就没有任何外在掩饰与束缚,因而也是更自然的“人”,才是周作人关注的中心——周作人仍然继续着五四开始的“人的研究”;但已不带任何“启蒙”的目的与动机,带有更强烈的“个人兴趣”的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彩,任意写来,别有一番轻快与洒脱。

①周作人:《谈龙集·森鸥外博士》

  再看他的《草木虫鱼之三·两株树》里的文字——

  我承认白杨种在墟墓间的确很好看,然而种在斋前 又何尝不好,它那瑟瑟的响声第一有意思。我在前面的院子里种了一棵,每逢夏秋有客来斋夜读的时候,忽闻淅沥声,多疑是下雨,推户出视,这是别种树所没有的佳处。

  这里,一变传统白杨意象里的悲凉之气,却充溢着寒斋夜话亲切而闲适的雅趣。
  还有也是发表在《骆驼草》上的《村里的戏班子》——

  ……破锣又哐哐地开始敲打起来,加上了斗鼓的格答格答的声响,仿佛表示要有重要的事件出现了。忽然从后台唱起‘呀’的一声,一位穿黄袍,手拿象鼻dao的人站在台口,台下起了喊声,似乎以小孩的呼笑为多:
  ‘弯老,猪头多少钱一斤?……’
  ‘阿九阿九,桥头吊酒,……’
  我认识这是桥头卖猪肉的阿九。他拿了象鼻dao在台上摆出好些架势,把眼睛轮来轮去的,可是在小孩们看了似乎很是好玩,呼号得更起劲了,其中夹着一两个大人的声音道:
  ‘阿九,多卖点力气’。
  一个穿白袍的撅着一枝两头gun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奔出来,和阿九遇见就打,大家知道这是打更的长明,不过谁也和他不打招呼。

  尽管已是中年人对童年生活的盼顾,却无半点沧桑之感,干枯的心田已为儿童与村民的无邪与天真灌满,于是有了难得的忘情的笑声溢出纸面……。
  读这个时期的散文,可以感到,周作人精神的痛苦已经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抚慰,他开始平静下来①;因此,他在将这些散文搜集成册时,引用了王维的诗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并以《看云集》命名。周作人于1931年1月30中梦中得一诗云:“偃息禅堂中,沐浴禅堂外,动止虽有殊,心闲故无碍”②。周作人又说:“做诗使人发热,写散文稍为保养精神之道”③;这正可以与“心闲故无碍”互为补充:也许正因为是“心闲”,周作人的散文也达到了“无碍”即废名所说“不隔”的境界。周作人晚年重读《看云集》里的文章,仍认为“颇佳”,“垂老而自夸”,虽云“可笑”,但也不是没有道理的④。

①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时期周作人的生活方式也彻底“闲适”化了。阿英曾根据《周作人书信》提供的线索,作了这样的描述:“读古书,看花,生病,问病,……闲游,闲卧,闲适,约人闲谈,写楹联,买书,考古,印古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古香的信封信笺,刻印章,说印泥,说梦,宴会,延僧诵经,搜集邮票,刻木板书,坐萧萧南窗下……”(阿英:《周作人书信》)。
②周作人《致废名书》(1931.2.5)
③周作人《致废名书》(1931.7.30)
④见周作人1964.1.28日记。

  1931年初,周作人在写给一个朋友的信中,说:“弟近来颇觉得韬晦之佳”②,一语道破了他的内心。但他的苦衷似乎并不能为世人所理解。《骆驼草》1930年5月出世,6月份就有左翼作家在《新晨报副刊》上发表文章,讥讽《骆驼草》撰稿人都是“落伍”者。以后又有人点名宣布周作人“命定地趋于死亡的没落”。据说这些文章曾引起聚集在周作人家里的驼群的极大愤怒。俞平伯后来写有《又是没落》一文登在《骆驼草》上,在反唇相讥以后,慨然宣布:“作家喜欢被人赞,没有例外,可是若把创作的重心完全放在读者身上,而把刹那间自己的实感丢开,这很不妥。我这么想,并世上有几个人了解我,就很不少了。有一个人了解我,也就够了。甚至于戏台里喝倒彩也没甚要紧。创作欲是自足的,无求于外,虽然愈扩大则愈有趣”。

②周作人致汪馥泉书(1931.2.11),收孔另境编:《现代zhongguo作家书信》。
  周作人在1929年2月8日写给江绍原的信中也有类似的说法:“我觉得现在各事无可批评,有理说不清,我们只可‘闭门读书’,做一点学艺上的工作,此不佞民国十八年的新觉悟也。我觉得现在世界上是反动时代的起头,低文化的各国多趋于专制,zhongguo恐亦难免,且封建思想更深且重,所以社会现象亦更不佳,既无反抗之志与力,遂想稍取隐逸态度为宜”(据手稿复印件)。

  周作人对于这些来自左翼青年的攻击没有作答;大概是因为他的弟子已经代言了吧。但由此而产生的阴影却一直没有消散……①。

①1930年12月20日夜,周作人给俞平伯的信中,谈到他作过两个梦,多少反映了他内心深处的压抑感:“19年12月某日梦,大约七八岁,不知因何事不惬意而大哭,大人都不理,因思如哭得更厉害当必有人理我,乃益大声哭,则惊醒矣”,“12月19日梦,行路见一丐luoti而长一尾如狗,随行强乞,甚厌之,叱之不去,乃呼警察而无应者,有尾之丐则大声为代叫警察,不觉大狼狈而醒”。(周作人信收《周作人书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