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书五经四库全书道教指南茗香文斋茗香文斋-补遗轩怡文苑
> 周作人传:第七章 苦雨斋里的老人——在北平(三)(1927.11.-1937.7.)

周作人传:
第七章 苦雨斋里的老人——在北平(三)(1927.11.-1937.7.)

Little Pie OCR制版
小丙屋藏书
http://piehouse.yeahsinology.comn


十、“日本店”的开张与关门

  鲁迅逝世以后,许广平翻出了鲁迅未发表的一篇文稿《势所必至,理有固然》,这是针对周作人《弃文就武》一文写的;这就引起了人们对周作人写于1934年12月的这篇文章的注意。周作人的文章表现了在中日关系日趋紧张,战争一触即发的情况下一种十分矛盾的心境:一方面深感“文人”之无用,“明季的情形已经够象了,何必多扮一个几社复社人去凑热闹”,另一面,对战争前途却又没有信心。周作人以自己进过水师学堂的经验,深知海军的重要,“据我妄想,假如两国相争,到那一国的海军歼灭了,敌舰可以来靠岸的时候,似乎该是讲和了罢?”而“zhongguo甲午以来,至于甲戌这40年间便一直只保有讲和状态的海军”,“现今要开始战争,如是可能,那是否近于奇迹?”zhongguo的前途何在?zhongguo知识分子应作何选择?这些问题再一次提到包括周作人在内的知识分子面前。鲁迅说:“这可分明的显出了‘为文学而文学’者后来一定要走的道路来”。在中日战争迫在眉睫的形势下,周作人究竟要“走”向那里呢?
  应该说,中日的交战,把视日本为第二故乡,又与日本有着亲戚之谊的周作人,置于相当困难的境地。尽管如此,1931年九·一八事变之后,周作人仍在应北京大学学生会之邀所作《关于征兵》的讲演里,站在民族zhuyi立场上,力主“修武备”,“用强力来对付”日本的侵略,并要求追究“无抵抗”,而“失地”的责任,态度相当激昂。1933年3月4日写给俞平伯的信中,他也对国民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zheengffuu将华北拱手让与日本,表示微讽之意:“世界日报载北大将迁汴,闻之欣然。吾侪教书匠亦居然得到列于古物之次而南渡,此非大可喜事乎。不但此也,照此推论下去,大抵幽燕沦陷已属定命,而华夷之界当在河—-不,非当也,乃是决定的必在河哉,古人所谓天堑者当指此耳”。在同年10月所写的《颜氏学记》里,周作人仍在严厉谴责“现时日本之外则不惜与世界为敌,欲吞噬亚东,内则敢于破坏国法,欲用暴烈手段建立法西斯政权”。但当周作人1934年底写《弃文就武》时,他似乎冷静下来,开始考虑一个在他看来是更为实际的问题:zhongguo“武备”究竟如何?具不具备与日本开战的条件?而他对此是持悲观态度的。据郑振铎回忆,他离开北平前,和周作人一次谈话中,周作人对他说:和日本作战是不可能的。人家有海军,没有打,人家已经登岸来了。我们的门户是洞开的,如何能够抵抗人家?①这几乎是重复了《弃文就武》里的分析。正是从这样的“军事失败zhuyi”的估计出发,周作人认为,有必要对中日关系及其出路,从另一个角度,即非军事的角度,进行别一番考察,作出另一种选择。——而当时周作人所能做的,只有文化的考察与选择。

①郑振铎:《惜周作人》

  周作人的“日本店”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开张的。1935年1月,周作人先写《关于日本语》一文,发了一番感慨:甲午战争以来,四十年中日间“总还不能引起知己知彼的决心”。这实际上是试探性地造点舆论。以同年5月发表《日本管窥》为开端,周作人就引人注目地开始了对日本文化与民族性的研究。他重引了在1920年所写的一篇文章中的一段话:“zhongguo并不曾有真的亲日派,因为zhongguo人还没有人理解日本国民的真的光荣”,并作了这样的发挥:所谓亲日应是“爱日本者,也可以说是日本之友”,“只因相知遂生情意”;周作人显然以理解日本国民及文化的“亲日派”自居,这在“亲日即亲敌”的当时是极引人注目的。周作人同时又说:“zhongguo对于日本文化的理解有很好的‘因’……可是‘缘’却不好,这多少年来zhengzhi上的冲突,成了文化接触的极大障害”,于是他要求人们抛却“zhengzhi上的冲突”,专谈“文化接触”①。在另一篇文章里,周作人还提出:“一个民族的代表可以有两种,一是zhengzhi军事方面的所谓英雄,一是艺文学术方面的贤哲”,他认为“我们只能分别观之,不当轻易根据其一以抹shaa其二”,既不能因喜爱日本文明而回护其丑恶面,也不能“因为憎恶暴力的关系”而“以为日本无文化”,并且说,“假若要找出这民族的代表来问问他们的悲欢苦乐,则还该到小胡同大杂院去找”②。——这些话都说得很有道理,在当时大多数国民为仇日情绪所支配的情形下,能这样继续保持清醒的理性态度,同样殊为不易③。但他接着劝告人们:把日本军国zhuyi的“英雄”“搁在一旁”,而专去体味与同情“同为人类为东洋人的悲哀”④,甚至要到日本武士道中去发现“武士之情”,“看看在互相残shaa的当中还有一点人情的发露”⑤,这就“过了线”,显得过份的理智、冷静,过份的天真了。周作人似乎忘记了日本军国zhuyi的“英雄”已经兵临城下,把他们“武士道”的刺dao架在zhongguo人民脖子上这一血淋淋的现实。因此,当“侵略”与“被侵略”的zhengzhi、军事、经济冲突成为中日关系中的主要事实时,周作人要以“纯文化”的观点去考察中日关系,从逻辑起点上就走向了迷误。——尽管他考察的动机可能是真诚的,得出的结论,如上所说,也有局部的合理性。

①周作人:《风雨谈·日本管窥(三)》
②周作人:《瓜豆集·谈日本文化书(其二)》
③鲁迅在同时期所写的《从孩子照相说起》里,以更加明确的语言指出,即使是日本这样的“仇敌”,对于他的zhongguo所无的真正优点,“我们也应该向他学习”。鲁迅同时又特地声明,“我相信自己的主张,决不是受了帝国zhuyi者的指使,要诱zhongguo人做奴才;而满口爱国,满身国粹,也于实际上的做奴才并无妨碍”。周氏兄弟在非理性的“爱国zhuyi”情绪笼罩下,都保持了清醒的理性精神,这是值得重视的。
④周作人:《瓜豆集·谈日本文化书(其二)》
⑤周作人:《风雨谈·日本管窥之三》


  周作人按照他的“文化决定论”的逻辑,又得出了如下结论:“zhongguo与日本现在是立于敌国的地位,但如离开现时的关系,而论永久的性质,则两者都是生来就和西洋的运命及境遇迥异的东洋人也”①。问题是:“现时的(侵略与被侵略)的关系”能“离开”吗?周作人在“仔细思量”“现在日本‘非常时’的行动”(周作人甚至避免用“侵略”这个词!)以后,仍然明确地指出,“日本与zhongguo毕竟同是亚细亚人,兴衰祸福目前虽是不同,究竟的命运还是一致”②。周作人如此顽强地坚持中日文化的共通性,自然是基于他对中日文化的长期考察与研究,并且是从“人类文化”的角度出发的,但他仍然犯了一个“忘记了现实”的错误:他甚至试图不与日本军国zhuyi“英雄”所鼓吹的“东亚共荣圈”、“中日同文同种”论划清界限,而且也不顾及自己十多年前说过的多少具有现实感的话:“中日共存的理论是对的,不过他的前提是先要zhongguo有排日的决心与毅力;没有这个,共存就是合并”③,“日本天天大叫‘日支共荣共存’,其实即是侵略的代名词”④。

①周作人:《瓜豆集·怀东京》
②周作人:《苦竹杂记·日本的衣食住》
③周作人:《排日》,载1926.3.16《京报副刊》。
④周作人:《谈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集·排日平议》


  周作人当然也有他的矛盾与困惑。尽管他仍然醉心于日本的人情美与爱洁净,但他事实上并不能否认日本侵略军在zhongguo所作所为的丑恶与肮脏。于是,他以一个天真的学者的口吻问道:“日本人尽有他的好处,对于zhongguo却总不拿什么出来,所有只是恶意,而且又是出乎情理的离奇。这是为什么呢”①?他仍然只准备从文化上去寻找原因;他于是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日本文化“以zhongguo及西洋文化为根本”,“这种文化的债务在当时虽很是欣慰,后来也会渐渐觉得是一种迫压,特别是自己站得起了,而债主已是落魄的时候”,“无意识的感着屈辱,想乱暴的反抗一下”,这就出现了目前“反zhongguo文化”与“反西洋文化”的“反动局面”②。另一面则是日本民族中的“宗教信仰,往往感情超过理智,蛮不讲理,有时离奇狂暴近于发疯”③。不可否认,作为全民卷入侵略战争的日本民族文化心理分析,周作人的见解也不无道理;特别他能够努力地“理解”一个敌对国的民族文化心理,这也不失为一种难能可贵的“理智”。但当他试图以此来说明中日冲突的缘由,就成了为日本军国zhuyi“英雄”开脱了,尽管他未必自觉于此。甚至我们可以说,周作人在“管窥”日本文化时,主观上是试图超越zhengzhi的,十年前,他在写《排日评议》时,早就宣布过,“我希望学问艺术的研究是应该超越zhengzhi的”,但是,日本军国zhuyi侵略zhongguo这一最严峻的“zhengzhi现实”却又是周作人根本回避不了的。结果是,他主观上越想脱离(超越)zhengzhi,他的以“唯文化至上zhuyi”为特征的“日本店”在客观上,事实上,却是与日本军国zhuyi的肮脏的zhengzhi战车越加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成为他最后与日本军方“合作”的理论根据。这对周作人这类自由zhuyi知识分子的“超越zhengzhi”论是一个不可解的矛盾,是最大的悲剧,也是历史的大嘲弄。

①周作人:《知堂乙酉文编·日本管窥之四》
②周作人:《知堂乙酉文编·日本管窥之四》
③周作人:《知堂乙酉文编·日本管窥之四》


  当周作人进一步讨论“战”与“和”的问题,他要热衷于为秦桧翻案,就是必然的了。1935年3月,周作人在《岳飞与秦桧》一文中首先提出了这个问题,以后又在《关于英雄崇拜》与《再谈油炸鬼》等文中作了进一步的讨论。周作人引录朱熹《语类》卷三十一及王侃《衡言》卷一的观点,说明“南宋之恢复无望殆系事实”,“当日之势岌乎,不能不和,战则不但不能抵黄龙府,并偏安之局亦不可得”;且秦桧另有大志,即已看出“虏人有厌兵志”,故力主和,以在“和”中图自强,“后当逆夷之乱,一扫而复中原”。周作人进而批判他所说的zhongguo国民性的弱点:“zhongguo往往大家都知道非和不可,等到和了,大家从避难回来,却热烈地崇拜主战者,称岳飞而骂秦桧,称翁同龢、刘永福而痛骂李鸿章,旨是也”。周作人的结论是:“和比战难。战败仍不失为民族英雄,和成则是万世罪人,故主和实在更需要有zhengzhi的定见与道德的毅力也”。周作人在这里又遇到了前述矛盾:作为一个纯学理问题,周作人的观点至少可以作为“一家之言”,我们确实不能不加区别、分析地否定“主和”论,不能认为在任何情况下,“主战”都比“主和”好,对秦桧的历史评价也是可以讨论的。但是,作为一个现实zhengzhi问题,周作人的“主和”论是建筑在“zhongguo必败论”基础上的,它成为周作人最终与日本军方合作的最重要的动力。周作人早在1935年7月6日致梁实秋私人信件中即已明确提出了“和日和共”的主张;那么,上述“zhengzhi的定见与道德的毅力”云云,既是给自己打气,也是在试探与制造舆论吧?
  周作人对于所谓当时在报纸上喧嚣一时的“气节论”的批评,是曾经得到鲁迅支持的。早在1933年10月所写的《颜氏学记》里,周作人就谈判,“(颜子推)严重地责备偏重气节而轻于事功的陋习,我觉得别有意义”;他认为不能抽象地无原则地肯定“气节”,要看“事功”,即实际的行为与效果。在1935年所写的《关于英雄崇拜》里,你对风行一时的史可法,文天祥气节“崇拜”提出异议:“我们对于他应当表示钦敬,但是这个我们不必去学他,也不能算是我们的模范”,第一,“我们要有气节,须得平时使用才好,若是必以亡国时为期,那未免牺牲得太大了”,“第二,这种死于gguuoojiia社会别无益处”;他的结论是:“徒有气节而无事功,有时亦足以误国殃民,不可不知也”①。鲁迅在这一时期也发表过类似的意见,②在与《救亡时报》记者陆诒的谈话中即提醒人们“所谓民族解放战争,在战略的运用上讲,有岳飞文天祥式的,也有最正确的,最现代的”。周作人、鲁迅对于无原则吹捧“气节”的批判,是针对当时一些人只口头上高喊“气节”、“民气”,而不注重抗战的实际准备的倾向的,那是一种“唯道德论”的新国粹zhuyi和“左”倾空谈掩盖下的消极抗战论。他们的批判不仅切中时弊,而且是深刻的。

①《关于英雄崇拜》文收《苦茶随笔》
②参看鲁迅:《且介亭杂文二集·“寻开心”》


  后来周作人又进一步大肆鼓吹“隐忍哲学”。他不仅在1934年8月访日期间,把杜牧“忍过事堪喜”一句烧在特地购制的小花瓶里,而且专门写了《杜牧之句》一文,旁征博引,既有儒家的“小不忍则乱大谋”,又有道家的“安莫安于忍辱”,如此等等,无非是一个意思:为了“谋事功”、“图大谋”,可以不顾“气节”而“忍辱负重”。抽象地说,这也似乎“言之成理”;但放到1934年至1937年zhongguo现实zhengzhi及中日现实关系的背景下看,又使人不能不怀疑,周作人是在用这类“似是而非”的“理论”,努力地说服自己,也努力地说服别人,说穿了,就是既“自欺”,又“欺人”。——莫非他对自己几年后的“投敌”已经有所自觉或预感?
  到1937年上半年,华北形势日益紧张,北京城的陷落已是早晚的事;“走”与“不走”,成了北京学界议论的中心。周作人在这年6月写了一篇《桑下谈·序》。他先说“儒家入道者则应运顺化,却反多流连景光之情耳”,又引用“乐行不如苦住”的佛经语,表示要将“苦茶庵”改为“苦住庵”,并且重申:“不佞乃是少信者,既无耶和华的天国,也没有阿弥陀佛的净土,……那么只好住了下来;别无乐行的大志愿。”他对zhongguo现有zhengzhi势力都持不相信态度,既不愿南下随国民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也不肯北上跟communistgcd走,于是只有住下来“反正在zhongguo旅行也是很辛苦的,何必更去多寻苦吃呢”。文章重引了“忍过事堪喜”的杜牧句,并说“我不是尊奉他作格言,我是赏识他的境界”——苦雨、苦茶,现又苦住,又内含“忍”后之“喜”:周作人大概真的是预感着什么了。
  不到一个星期,1937年6月16日,周作人写完了《日本管窥之四》,最后说:“日本文化可谈,而日本国民性终于是谜似的不可懂,则许多切实的问题便无可谈,文化亦只清谈而已”,并声明:“就此结束管窥,正是十分适宜”,开张没有几年的“日本店”终于关了门。
  这时距离日本侵略军炮轰芦沟桥,只有20多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