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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作人传:第六章 历史的进退之间——在北京(二)(1921.1-1928.10)

周作人传:
第六章 历史的进退之间——在北京(二)(1921.1-192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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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情感的波澜

  关于生命形态与情感世界的自我审视与思考仍在继续……
  1923年1月15日《晨报副刊》发表周作人的《昼梦》,这是一《野草》式的散文诗——

  我是怯弱的人,常感到人间的悲哀和惊恐。
  严冬的早晨,在小胡同里走着,遇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充血的脸庞隐过了自然的红晕,黑眼睛里还留着处女的光辉,但是正如冰里的花片,过于清寒了,——这悲哀的景象已经近于神圣了。
  胡同口外站着候座的车夫,粗麻布似的手巾从头上包到下颌,灰尘的脸的中间,两只眼现出不测的深渊,仿佛又是冷灰底下的炭火,看不见地逼人,我的心似乎炙的寒颤了。
  ……
  我在山上叫喊,却只有反响回来,告诉我的声音的可痛地微弱。
  我往何处去祈求呢?只有未知之人与未知之神了。
  ……

  这“冰里的花片”、“冷灰底下的炭火”的意象是真正属于周作人的:无论是对自己“可痛地微弱”的存在的自觉意识,还是“悲哀”、“惊恐”的自我感觉,将伴随周作人一生,以至于成为他的表征。
  两个多月以后,他又写出了《饮酒》,发表在1923.3.17《晨报副镌》上——

  你有酒么?
  你有松香一般的粘酒
  有橄榄油似的软酒么?
  我渴的几乎恶心
  渴的将要瞌睡了
  我总是口渴:
  喝的只有那无味的凉水。
  你有酒么?
  你有恋爱的鲜红的酒,
  有憎恶的墨黑的酒么?
  那是上好的酒。
  只怕是——我的心老了钝了,
  喝着上好的酒,
  也只如喝那无味的白水。

  这里充满了渴求——被爱罗先珂唤醒了的沙漠里的渴求。
  “你有酒么?你有恋爱的鲜红的酒,有憎恶的墨黑的酒么?”——“爱”则大爱,如“鲜红的酒”,“憎”则大憎,如“墨黑的酒”,周作人心向往之的,就是这样一个浓烈、博大的感情世界!但“喝的只有那无味的凉水”——不仅生活本身是如此地冰凉,无味,已经“老了钝了”的心也已经不复容纳、承受充满欢乐与力量的真正的人生。这是怎样地令人“悲哀”和“惊恐”呵!
  对于真正的爱的人生的渴求,又使周作人沉湎于对于“初恋”的回味之中——那纯洁,真诚,无暇,充满了“生”之“原味”的初恋呵,任何时候回想起来,都会让人心荡神摇,不能自己!
  于是,1923年3月,周作人写下了散文《初恋》;4月5日那一天清晨醒来,诗泉奔涌,又提笔写下:“我有过三个恋人……”①

①周作人:《过去的生命·她们》

  周作人停下笔来,沉醉在甜美的回忆中——
  我能够称你们为“恋人”么?你们实在“都不知道”我在暗中的爱慕呀。但我仍要“感谢”你们,“无意中”“给我这苦甜的杯”……
  呵,你,杭州城里杨家的三姑娘,每当你走到楼下抱着猫看我写字,总是使我“感着一种无所希求的迷朦的喜乐”,而你终于被病菌夺去了生命,这“未嫁而死”的无味的人生,更给我带来了无名的惆怅……
  呵,你,故乡二姨父家的平表姊,你父亲郦拜卿和我父亲原是“考友”,每当大比之年,都是一起进出考场。你和我同年同月生,我称你为姊,你也称我为兄,那是怎样的亲密呀。都说母亲认你作女儿,是想要替代早逝的端妹,但她为 什么不曾想到要认你作儿媳呢?你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本是一只丑小鸭,没有一个人注意的,但我却隐密的怀抱着对你的情意,尽管我知道你自小就许给车家的公子车耕南,不容再有非分之想,但我总感着固执的牵引。这正是你所不知道的:庚子以前那一年,舅父的独子娶亲,中表都聚在一起,男的14人,女的7人,其中就有你和我。一次,我们几个较为年少的偷偷跑到你们住的楼上,我跳闹,仿佛无意似的拿起你的一件纺绸穿了跳起舞来,你的小兄弟也一同闹着,却不曾看出破绽,我还为此得意了好久。但你终于嫁到车家,却与丈夫合不来,不久你公公也因钱财被盗、儿子被抢走而发疯了,你自己又流产出血过多,终成痼疾,你却拒绝就医,平静地面对死亡。我曾暗暗为你的不幸难过,却也无能为力。以后相见了几回,我又复出门,你不久就平安过去。听说你有一张早年的照片在母亲那里,我却不敢去要了来看,但你的影像总隐约的留在我的脑后,为我心中的火焰的余光所映照……
  还有你,我的乾荣子,伏见馆主人的妹妹,“三个恋人”中,你是唯一还健在的;但我只知道你不知流落在什么地方,我也无心再去寻找,连你的面庞我都仿佛忘记,只留下一个朦胧的姿态;但这朦胧的却最牵动我的情思,愈是记不清了,也就愈不能忘记。……①

①参看周作人:《过去的生命·她们》

  于是,周作人又提笔,专为“她”——朦胧中的乾荣子,写下了《高楼》一诗:

  那高楼上的半年
  她给我的多少烦恼。
  只如无心的春风,
  吹过一棵青青的小草。
  她飘然的过去了,
  却吹开了我的花朵。
  我不怨她的无情——

  长怀抱她那神秘的痴笑

  是的,一切都“飘然的过去了”,初恋的欢愉,连同青春的追求,只留下微苦的一丝温馨……
  这温馨的感觉却长久地留在周作人的心头,吹不散,拂不去。直到这年十月,周作人还“学作情诗”,写下一首《花》——

  我爱这百合花,
  她的香气薰的使人醉了,
  我愿两手捧住了她,
  便在这里睡了。
  我爱这蔷薇花,
  爱她那酽酒似的滋味
  我便埋头在她中间,
  但我就此死罢。①

①在发表《她们》与《高楼》时,周作人写了一个“附记”声称“我平常很赞成青年人做情诗,但是自己做诗还是初次,我不怕道学家批评我有不道德的嫌疑——虽然略略的怕被上海的市侩选入他们的情诗集里去。”(载1923.4.9《晨报副刊》)。

  浓香,酽酒,爱与死——周作人所追求的,原来也有大喜与大悲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