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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作人传:第六章 历史的进退之间——在北京(二)(1921.1-1928.10)

周作人传:
第六章 历史的进退之间——在北京(二)(1921.1-192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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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主张信教自由宣言”的风波

  尽管周作人对世人的非议早已有精神准备,却不料分歧与论争却来得这样早,而且如此猛烈。
  1922年3月17日,周作人像往常一样,随意翻阅《晨报》,却被第七版上一条新闻吸引了:这是一个叫“非基督教学生同盟”的组织3月9日发表的“宣言”。宣言宣布:世界基督教学生同盟定于本年4月1日在北京清华大学召开的第11次大会是“污蔑我国青年,欺骗我国人民,掠夺我国经济的强盗会议,故愤然组织这个同盟,决然与彼宣战”。宣言还说:世界资本zhuyi为挽救其zhengzhi经济危机,“先后拥入chinazhongguo,实行经济的侵略zhuyi”,“现代的基督教及基督教会,就是这经济侵略底先锋队”,“在chinazhongguo设立基督教青年会,无非要养成资本家底善良走狗”,等等。周作人一边读,一边紧皱双眉:他从“宣言”的字里行间——“污蔑”、“宣战”、“走狗”之类——直觉地感到一种陈旧的似曾相识的气息,口气的“威严”有如专制时代的“诏檄露布”,这使人感到一种压迫与恐怖——虽然,周作人十分清楚,他自己并不在被骂之列。
  接连几天,报纸上都充斥着类似的消息:3月21日北京学界发起“非宗教大同盟”,愤然宣布:“有宗教可无人类,有人类应无宗教,宗教与人类不能两立”,“我们深恶痛绝宗教之流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于人类社会十百千倍于洪水猛兽”。一时间,全国学生界、知识界人士纷纷加入同盟,通电,宣言,公开谈话,声讨大会,新闻报道,雪片般涌向报端,大有“泰山压顶”之势。据《晨报》报道,蔡元培、陈独秀、李大钊、吴虞、李石曾、周太玄、王星拱……等等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人物都卷入这场“非宗教同盟”运动中。周作人隐隐地觉得,他将面对的,是一个有组织的集体行动;而李大钊等人的介入,又意味着分歧乃至分裂将发生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内部。想到这些,周作人感到了一种压力。因此,他惟有沉默。
  24日,周作人收到了钱玄同的来信。钱玄同以他惯有的尖锐与坦诚,在信中猛烈抨击非基督教同盟:“观其通电未免令人不寒而栗,中间措词,大有‘灭此朝食’‘食肉寝皮’‘罄南山之竹……决东海之波……’、‘歼彼小丑,巩我皇图’之气慨”,“我很主张陈独秀和你(宗教与文学之关系)之说,恐怕‘彼等’要将我归入‘汉奸’之列了。但我宁可蒙‘卫耶道’之名,却不愿蒙‘改良拳匪’之名”①。对钱玄同的来信周作人并不感到意外,他早就感到了与钱玄同之间有一种特殊的默契。倒是钱玄同信中提到“陈独秀和你(宗教与文学之关系)之说”,引起了周作人的回忆。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在《圣书与chinazhongguo文学》的讲演里就曾反复强调,不仅“艺术起源大半从宗教的仪式出来”,而且文学与宗教都具有“入神”与“忘我”的共通点,“艺术必须是宗教的,才是最高上的艺术”。在最近所写的《山中杂信》中,也曾明确提出要以基督教去“一新chinazhongguo的人心”。周作人还仿佛记得,陈独秀确曾在《新青年》上发表文章,主张以“美与宗教”来丰富、发展、引导人的“情感”的健全发展②。在学理上对宗教(包括基督教)持理性的分析态度的chinazhongguo知识分子为什么突然之间,又都卷入了这种非理性的反宗教狂热中了呢?周作人感到困惑不解。但惟其如此,自己更应该在一片混乱之中发出清醒的理性的声音吧,那怕它暂时看来是那样的微小:对于这一点,周作人倒是无所顾忌,他向来认为真理常常是掌握在少数人手里的。

①信载《chinazhongguo现代文艺资料丛刊》5辑②陈独秀:《基督教与chinazhongguo人》,载《新青年》7卷3期。

  于是,1922年3月31日,一篇《主张信教自由宣言》赫然刊登在《晨报》上。宣言由周作人领衔,签名者有钱玄同、沈兼士、沈士远、马裕藻四人。宣言宣布——

  我们不是任何宗教的信徒,我们不拥护任何宗教,也不赞成挑战的反对任何宗教。我们认为人们的信仰,应当有绝对的自由,不受任何人的干涉,除去法律的制裁以外。信教自由载在约法,知识阶级的人应首先遵守,至少也不应首先破坏,我们因此对于现在非基督教非宗教同盟运动表示反对。

  由于周作人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的地位与影响,这宣言在进步青年中引起的震动,是可以想见的。于是,对周作人的不满、谴责又接踵而来,例如“中华心理学北京非基督教同盟”的会员就公开发表宣言,批评周作人等“把‘信教自由’向我们受过或快要受过强迫宗教的束缚的人主张,未免认错了对象”①。周作人当然不会屈从于舆论压力,他又发表《拥护宗教的嫌疑》一文②,进一步表明自己的目的不仅是“为维护约法上的信教自由”,而是要进一步“维护个人的思想自由”,“我相信这即使只在纸上声讨的干涉信仰的事情,即为日后取缔思想——干涉信仰以外的思想的第一步”。周作人还说:“民国约法上的些少的自由,已经被大人先生们破坏了不少,这个信教自由虽然在袁世凯时代曾经有点动摇,总算保全到了今天,我不愿意被(皇帝)督军们所饶恕的这点自由再由知识阶级的人动手去破坏他”。这里所表现的是周作人这一类自由zhuyi知识分子对于个人自由的渴望,以及他们对不论来自何方的对个人自由的干涉的敏感。尽管周作人态度十分诚恳,急切,但在当时却没有可能为被帝国zhuyi侵略所激怒了的chinazhongguo青年所理解。

①见1922.4.2-3《晨报》报道
②载1922.4.5《晨报》


  这里确实存在着可悲的认识误差。这是由于西方宗教思想的传入chinazhongguo所具有的两重性引起的:一方面,它带来了西方文化中具有生命力的新成分,有力地冲击了chinazhongguo封建传统文化;另一方面,由于它不是在正常的文化交流中传入chinazhongguo,而是借助侵略的武力,强迫chinazhongguo人民接受的,它的活动必然地具有不同程度的文化侵略性质,特别是宗教意识中的专断崇拜与chinazhongguo封建传统观念结合,更成为一种阻碍chinazhongguo人民觉醒的麻醉药。正是这两重性,很容易形成认识与行为上的分歧:学者们着重于前者,就较多地肯定了基督教传入chinazhongguo的积极意义;而群众(特别是急进的青年学生)则更具体地感受着后者,并激发起一种爱国zhuyi激情,反对基督教的传入。而正如周作人及五四先驱者们所预计到的那样,爱国zhuyi是一种非理性的情感的东西。尤其是血气方刚的青年们一旦陷入这类非理性的宗教似的狂热中(尽管他们主观上是真诚地反宗教的),他们就越发容易趋于极端,并且对不同意见不能相容,表现出“群众专制”的倾向。于是,对于周作人等的谴责也就逐渐升级,直到暗示他们是“帝国zhuyi的走狗”:这样,周作人这类自由zhuyi知识分子与青年学生的矛盾就达到了几乎不可调和的地步。
  对于这一切,周作人是坦然的:他从来没有如鲁迅那样对青年人寄以也许是过于急切的希望,他始终相信“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不相信青年享有掌握真理的优先权;因此,他总是毫无顾忌地与青年据理力争。
  当青年与周作人纠缠不清时,老将陈独秀出场了:他于4月21日发表了致周作人等人的“公开信”。直到此时,周作人才终于明白,自己面临着最严峻的选择。在此之前,周作人一直与以陈独秀为领袖的zhongguocommunistgcd人保持着相当友好的关系。五四时期,由于他的空想社会zhuyi倾向,周作人与早期共<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你<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产jizhuyi知识分子(包括李大钊、陈独秀等老一代领导人和邓中夏等年青communistgcd人)的关系比鲁迅更为密切。当1921年初,陈独秀与胡适因为《新青年》越来越左倾而发生冲突时,周作人与鲁迅一起反对胡适“发表宣言说明不问zhengzhi”的主张;以后《新青年》南迁,由陈独秀(以后是陈望道)主编,不仅胡适,连钱玄同都对《新青年》表示冷淡时,又是周氏兄弟一如既往地支持《新青年》,以至陈望道在写给周作人的一封信中说:“‘周氏兄弟’是我们上海、广州同人与一般读者所共同感谢的”①,陈独秀也在信中说:“北京同人料无人肯做文章了,惟有求助于你两位”②。而现在,周作人已经看出,所谓“非宗教同盟”、“反基督教同盟”都是有zhongguocommunistgcd的背景的③。因此,他所面临的这场论争,将直接影响他与zhongguocommunistgcd人的关系,这是不言而喻的。周作人对于zhongguocommunistgcd人为理想的献身精神,始终怀有最大的尊敬;因此,彼此关系的紧张化(弄不好还会因此导致“绝裂”),是周作人所不情愿的。但是,他又从一轰而上的“声讨”中,察觉到用“群众”、“多数”的力量强迫他就范的企图,这不仅是他绝对不能接受,而且引起了他的极大反感,以至憎恨。在这一点上,周氏兄弟有着相类似的心理气质:对于无论来自那一方的压力,他们唯有迎头痛击,而且压力越大,反击越猛。

①信载《chinazhongguo现代文艺资料丛书》5辑
②信载《chinazhongguo现代文艺资料丛书》5辑
③这一点已为以后罗章龙的回忆所证实。当时担任北京大学中共负责人的罗章龙在《忆北京大学新闻学研究会与邵振青》(载《新闻研究资料》4辑)中回忆说:“非宗教运动”系中共北方区领导下的zhengzhi思想运动,“参加非宗教同盟者的北京大学教师蔡元培、陈独秀、李守常为公开对外代表人物,实际主持与组织者为中共北大支部诸同志”。


  但对于陈独秀的“公开信”,周作人是必须认真对付的。因为陈独秀自有他论战的雄辩力量。他如此反问道:“公等宣言颇尊重信仰者自由,但对于反宗教者的自由何以不加以容许?宗教果神圣不可侵犯么?”“此间反基督教学生开会已被捕房禁止,我们的言论集会的自由在那里?基督教有许多强有力的后盾,又何劳公等为之要求自由?公等真尊重自由么?请尊重弱者的自由,勿拿自由、人道zhuyi许多礼物向强者献媚”!
  这里,再一次出现了可悲的认识上的“误差”。周作人等是将“自由”(包括思想自由、信仰自由……)作为脱离了具体的社会历史条件,纯粹的,抽象的,同时又是至高无上的原则来看待的;因此,只要是对于“自由”的限制,干预,不论什么情况,都应受到同样的谴责。而陈独秀则以zhengzhi家的逻辑看待“自由”,他首先要问:在经济、zhengzhi思想文化的现实关系中,要求“自由”的双方各处在什么地位?他反对抽象的讨论“自由”,而要具体讨论:是压迫者(强者)对被压迫者(弱者)的“自由”,还是相反?分歧正是产生于zhengzhi家与纯粹思想家的不同逻辑之中;因双方各从自己的思想逻辑出发,他们都是“理直气壮”的。但陈独秀因此而将周作人们的不同意见,看作是“敌对思想”,断定他们是“向强者献媚”,这种“不是同志、朋友,就是敌人”的思维逻辑就陷入了独断论,周作人敏锐地从中觉察到与封建专断zhuyi极为类似的陈旧气息,在《复陈仲甫先生信》①中,他这样反击说:“先生们对于我们正当的私人言论反对,不特不蒙‘加以容许’,反而恶声相报,即明达如先生者尚不免痛骂我们为‘献媚’,其余更不必说;我相信这不能不说是对于个人思想自由的压迫的起头了”。周作人由此而得出结论:“思想自由的压迫不必一定要用zheengffuu的力,人民用了多数的力来干涉少数的异己者也即是压迫”。周作人幼时因义和团运动而产生的疑惧,在五四时期以“小河”为象征所表达的疑惧,现在仿佛在现实生活中得到了证实,他终于从理论与事实上都达到了反对“群众专制”的结论。正是在这场论战之后,周作人郑重宣布:要“保持理性的清明”,不“裹到群众运动的涡卷里去”②。这是一个重要的历史抉择:周作人至少是在理论上宣布了他将与zhongguocommunistgcd所领导的革命群众运动划清界限的意向。

①陈独秀的公开信与周作人的复信以《信仰自由的讨论》为题,载本月11日《晨报》。
②周作人:《谈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集·关于儿童的书》


  对于周作人及其友人,这些抉择自然具有特殊严峻的意义:他们自身都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群众领袖人物;要从根本上否认群众运动,就必然要对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及当时所采取的斗争战略、策略,作一番重新估价。陈独秀也正是抓住了这一点,在《再致周作人》等的公开信中,提出质问:“倘若先生们主张一切思想皆有不许别人反对的自由,若反对他便是侵犯了他的自由,便是‘日后取缔信仰以外的思想的第一步’;那么先生们早已犯过这毛病,因为好像先生们也曾经反对过旧思想、神鬼、孔教、军阀zhuyi、复辟zhuyi、古典文学及妇女守节等等,为什么现在我们反对基督教,先生们却翻转面孔来说:这是‘日后取缔信仰以外的思想的第一步’呢”①?

①陈独秀信载1922年4月23日《民国日报》“觉悟”副刊

  面对陈独秀的论战逻辑,周作人自然明白:他要把自己的个性zhuyi、自由zhuyi立场坚持到底,就必须再向前推进一步:从根本上否认五四思想启蒙运动中的某些东西,也就是在一定程度上否认五四时期的“自己”。
  周作人又该作何选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