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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作人传:第六章 历史的进退之间——在北京(二)(1921.1-1928.10)

周作人传:
第六章 历史的进退之间——在北京(二)(1921.1-192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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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谢本师”与“何必”

  在“三·一八”殉难者全体追悼会上,周作人送上一副挽联,其辞曰:

  赤化赤化,有些学界名流和新闻记者,还在那里诬陷
  白死白死,所谓革命zheengffuu与帝国zhuyi,原是一样东西

  这里所使用的zhengzhi词汇在周作人著作里已经久违了;它的再度出现,正是表明,周作人既然已经卷入了zhengzhi斗争的旋涡中,那他就不可避免地受其影响,并且按照zhengzhi斗争的客观逻辑,得出某些zhengzhi结论,例如这里对北洋军阀zheengffuu与帝国zhuyi的关系,对所谓“赤化”问题的看法等等,而周作人的结论与时代的先驱者又保持了大体的一致;这自然不是无关紧要的。在“三·一八”惨案中,周作人频频谈到了中日关系问题。在1924年与1925年间,周作人和北大沈尹默、张凤举等人和日本方面有关人士有过密切的接触,共同组织了“中日学术会”、“中日教育会”及同文学院,企图通过谈判促使日本方面将庚子赔款归还zhongguo,发展中日文化事业。周作人晚年在《知堂回想录》中承认,他当时对于日本及中日关系是存有幻想的。但是日本对zhongguo日益加紧的侵略行径,特别是“三·一八”惨案中日本军舰带领奉军入大沽口,炮击国民军,使周作人清醒过来。他终于认定“日本是真正的帝国zhuyi的帝国”,“在现今(中日间)一强一弱的时候”,讲“共存就是合并”,只有“zhongguo有了自觉,能够自强了”,才有可能谈到中日的“亲善”。他甚至高呼:“中日文化事业委员会为甚还不解散?”直接号召zhongguo人民起来进行“坚韧持久的排日运动”,进而“对于日本及朝鲜的革命运动加以积极的帮助”①。人们很难相信,此时如此慷慨激昂地振臂高呼者,竟是周作人。对于国内问题,周作人也采取了更加激进的态度。他猛烈地攻击胡适所主张的“中立”论,表示“我不相信世界上有所谓什么中立、公平等等物事,一个人的意见不是此就是彼,不是是就是非,没有两者都好或都不好的。有些人标榜中立,自称公平,这如不是真痴,便是假呆,不是无判断力的道地低能儿,便是假装超然,实在的意见及行动还是暗地偏袒一方的”②。他甚至与蔡元培辩论“应该实行阶级互助还是阶级争斗?”他斩钉截铁地表示“阶级争斗已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并不是马克思捏造出来的”,“蔡先生倘若以为异阶级也可以互助,且可以由这样的互助而达到共<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你<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产ji,我觉得这是太理想的了”。周作人进而作出了这样的断言:“我相信现在稍有知识的人(非所谓知识阶级)当无不赞成共<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你<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产jizhuyi③”。周作人还宣布“近五六年中,我乃由理想的弭兵zhuyi而变为理想的主战zhuyi”④。人们很容易就注意到,此时周作人尖锐批判的,无论“中立论”,还是克鲁泡特金的“互助论”,以至“弭兵zhuyi”,都是他自己过去信奉或坚决主张的,因此,周作人的这些批判,带有极强的自我说服的性质,他是按照现实zhengzhi斗争的客观逻辑,来重新调整(改造)自己的思想。人们又分明感觉到,上述激进思想与周作人整个思想体系的不协调。周作人越来越为一种愤激的情绪所支配,他是不是正在失去自己呢?

①周作人:《中日文化事业委员会为甚还不解散?》,载1926.1.14《京报副刊》。
②周作人:《国魂之学匪观》,载1926.1.10《京报副刊》。
③周作人:《谈虎集·外行的按语》
④周作人:《别十与灭天罡》,载《语丝》45期。

  1926、1927年间的周作人就这样不仅与徐志摩、陈源等化友为敌,而且越过了胡适、蔡元培,独自向着反帝反封建的zhengzhi革命这一时代中心挺进了。正在这样的时刻,周作人演出了一出“谢本师”的历史剧。这一年,正当以孙中山为首的广东革命zheengffuu酝酿着发动北伐战争,周作人在日本时期求师过的章太炎突然与北洋军阀吴佩孚、孙传芳等打得火热,组织所谓“反赤救国大联合”,自任“干事会”主席,发表宣言与通电,叫嚷“以北事付之奉、晋,而直军南下,与南省诸君共同讨伐”“赤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①。通电一出,全国舆论大哗。周作人立即在《语丝》94期(1926年8月28日出版)发表《谢本师》一文。文章首先说明自己“受了先生不小的影响,即使在思想与文章上没有明显的痕迹”,也始终以先生为师;接着批评章太炎“好作不大高明的zhengzhi活动”,以至“把‘削平发逆’的‘曾文正’‘奉作人伦模范’”;最后严正表示“先生现在似乎已将四十余年来所主张的光复大义抛诸脑后了”,“这样的也就不是我的师。先生昔日曾作《谢本师》一文,对于俞曲园先生表示脱离,不意我现今亦不得不谢先生,殆非始料所及”。那么,周作人是自觉地以章太炎“谢”俞曲园为榜样的,这也算是一种“报应”吧。但当年是俞曲园先将章太炎逐出门外,斥其“不孝不忠,非人类也”,章太炎才据理反驳,进而“谢本师”的,情况与今日似乎并不完全相同。也许正是考虑到这一点,平时远比周作人急进的鲁迅,尽管对章太炎与孙传芳等混在一起也不以为然,却意外地保持了沉默。而一向温和、宽容的周作人,却作出了如此激烈的反应,这倒是非人们始料所及的。

①转引自姜文华:《章太炎思想研究》

  在戏剧性地“谢本师”后不久,周作人又卷入了北京学界发生的一场不大不小的论战。周作人的好友刘半农写了一篇题为《老实说了吧》的文章,批评时下一些年轻人不肯认真读书,只会不顾事实地ma别人“如何腐败,如何开倒车”,不肯下切实工夫认真创作,只会一本一本地写“悲哀,苦闷,无聊……”。刘半农所指大概是当时一些急进的和颓废的青年吧,因此,遭到猛烈反击是可以想见的。刘半农又连续写了《为免除误会起见》与《“老实说了”的结果》,对“现在的青年们,比前清的皇帝还要凶得多”,动辄“株连”一切而感慨不已。周作人也写了《何必》一文参加讨论;他当然赞同刘半农对青年的批评,但他却不赞同刘半农热心地“去执行他教授博士的指导青年的天职”。在他看来,不仅对青年的“指导是完全无用的”,而且“大吹大擂地讲文学或思想革命”,也都“有点迂阔”;看到青年言行中有不中意之处,发表自己的意见是可以的,“倘若有人不以为然,让他不以为然罢了”,为“免除误会”而辩解,“请大家来讨论解决”,都是“不必”的。周作人显然又回到了他的“教训之无用”的立场上,所谓“不必”即是“绝义务”;其中更隐含了对于年青一代深刻的不信任感,周作人分明感到,自己与年青一代缺乏共同可解的语码,这种无法通话、不可理喻的隔膜,是可悲的①。

①1927年初,高长虹在与鲁迅纠缠不清同时,还把矛头指向周作人,在《狂飙》上无端指责“岂明赞美外国作品,其别一意义,则借之以否定zhongguo现在之作品……岂明自谓老人,而无老人之宽大,乃有婢妾之嫉妒,对于我等青年创作,青年思想,则绝口不提”。周作人遂在《语丝》115期发表《老人的苦运》,指出:“古时皇帝是不准人说他,现代‘青年’是不准人不说他”,“其‘专制’本质则一。”

  这就是周作人这一代:既不相容于上一代,又隔膜于下一代,他们只是孤独地走着自己的路。周作人即使置身于时代旋涡中心,他仍然不能排解内心深处的孤独感与寂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