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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作人传:第六章 历史的进退之间——在北京(二)(1921.1-1928.10)

周作人传:
第六章 历史的进退之间——在北京(二)(1921.1-192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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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两个鬼”

  与现代评论派诸君子的反目,对于周作人就是一个相当棘手的“现实”。周作人自己是这样说的:“我以前因张凤举的拉拢,与东吉祥诸君子谬托知己的有些来往,但是我的心里是有‘两个鬼’潜伏着的,即所谓绅士鬼与流氓鬼。我曾经说过,‘以开店而论,我这店是两个鬼开的,而其股份与生意的分配,究竟绅士鬼还只居其小部分’,所以去和道地的绅士们周旋,也仍旧是合不来的。有时流氓鬼要露出面来,结果终于翻脸,以至破口大ma;这虽是由于事势的必然,但使我由南转北,几乎作了180°的大回旋,脱却绅士的‘沙龙’,加入从前那么想逃避的女校,终于成了代表,与女师大共存亡,我说命运之不可测就是如此”①。周作人说的全是实话:他原本是东吉祥胡同现代评论派诸君子的座上客;在周作人日记中时有这样的记录:“耀辰、凤举来,晚共宴张欣海、林玉堂、丁燮林、陈源、郁达夫及士远、尹默等10人,9时散去”(1923.11.3),“往公园,赴现代评论社晚餐,共约40人”(1924.6.24),“赴现代评论社约餐”(1925.1.30),直到1925年2月,周作人还与陈源、丁西林、张凤举等同游西山香山,同步登山共饮茶,关系已是相当密切了。这固然是张凤举从中推动②,最根本的,还是同为自由zhuyi知识分子,“臭味相投”的缘故。但当周作人列名于“对于北京女子师范大学风潮宣言”,陈源在《现代评论》上发表文章,扬言“北师大风潮……有某籍某系的人在暗中鼓动”时,他们彼此的关系就开始出现裂缝。周作人当即就写了《京兆人》一文予以反驳:“没有凡某籍人不能说校长不对的道理,所以我犯了法也还不明白其所以然,造这种先发制人的流言者之卑劣心理实在可怜极了”。破口大ma对方“卑劣”,这在绅士的眼里,自然就有几分流氓气了。待到徐志摩于1926年1月在他主持的《晨报副刊》上发表《“闲话”引出来的“闲话”》,吹捧陈源是“分明私淑法朗士的,……对女性的态度,那是太忠贞了”,更引起了周作人的强烈反感。因为他刚刚从张凤举那里得知,陈源等人曾在私人的闲话中,有“现在的女学生都可以叫局”等轻薄之言,对比之下,周作人感到一种令人恶心的伪善。尊重妇女本是周作人至高无上的信条,对女性的侮辱是他最不能容忍的,“表里不一”的伪道学更使周作人怒不可遏。于是,本“喜欢弄一点过激的思想,拨草寻蛇地去向道学家寻事”③的周作人,终于忍耐不住,提笔写了《闲话的闲话之闲话》一文,投寄《晨报副刊》,揭露绅士们的“叫局”之说,并大声怒斥道:“许多所谓绅士压根儿就没有一点人气,还亏他们恬然自居于正人之列”。陈源自不会相让,连夜写信给周作人,否认有“叫局”之谈,要求公开澄清事实,并说:“先生兄弟两位捏造的事实,传布的‘流言’,本来已经说不胜说,多一个少一个也不要紧”,无端的将鲁迅拉扯了进来。这就是著名的所谓“闲话”事件。此事后因张凤举不肯出来作证而不了了之。在激战中,胡适曾分别写信给鲁迅、周作人与陈源,出面调停,认为这是“‘我们’自家人的一点小误解,一点小小猜嫌”,原是不必如此大动干戈的。但胡适的“宽容”的呼吁似乎并没有得到双方的响应④,因为随着三·一八惨案的发生,斗争很快地趋于白热化了。

①周作人:《知堂回想录·一四六,女师大与东吉祥(二)》
②张凤举,既是周作人“骆驼群”的一员,又与创造社有密切联系,时正积极推动创造社与现代评论社之间的合作。
③周作人:《谈虎集·与友人论性道德书》
④周作人实际上也是有过动摇的;他在1925年秋写的一篇杂感里说:“今日在抽屉底里找出祖父在己亥年所写的一册遗训,名曰恒训,见第一章中有这样一则:少年看戏三日夜,归倦甚。我父斥曰,汝有用精神为下贱戏子所耗,何昏愚至此。自后逢歌戏宴席,辄忆前训,即托故速归。我读了不禁觉得惭愧,好象是警告我不要多去和人纠缠似的。无论是同正人君子或学者文士相打,都没有什么意思,都是白费精神,与看戏三日夜是同样的昏愚”。

  周作人的同情毫无疑问地是在三·一八惨案中受害者这一边的。据周作人回忆,事变发生的那天下午他往燕京大学上课,后听说因外交请愿而停课,正想回家,就碰见一位燕大学生受了伤逃回来,听他报告执zheengffuugun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击民众的情形,心里为之一震。自此以后,每天从记载谈话中听到的悲惨事实逐日增加,连他所熟知、为之担保的张静淑竟也因救护同学,连中四弹,而躺在医院里呻吟……,这些都堆积在心上再也摆脱不开,一连几天,简直什么事都不能做。棺殓那天,周作人也去看了,万幸没有见到伤痕与血衣,只见用衾包裹好的两个人,只余脸上用一层薄纱蒙着,隐约可以望见面貌,似乎很安闲而庄严地沉睡着。死者中杨德群周作人并不认识,但刘和珍君却是面善的,这大半年来一直在听自己的课;如今看见她们并排睡着,不禁觉得十分可哀,好象是自己的两个女儿的姐姐死了似的,虽然她们没有真的姐姐。当封棺的时候,女同学出声哭泣之中,周作人陡然觉得空气十分的沉重,使呼吸都有些困难……。他快步走了出来,思绪依然一片纷乱,忽而想起死者之惨苦与恐怖,忽而感到未完成的生活之破坏,忽而念及遗族之哀病与损失……。他想,凡青年夭折无不是可惜的,不过这一回特别的可惜,因为病死还是天行,而现在的戕害却是人功。人功的毁坏青春并不一定最可叹惜,只要是主者自己愿意抛弃,而且去用以求得更大的东西,无论是恋爱或是自由。而这回的数十青年以有用可贵的生命不自主地被毁于无聊的请愿里,这是太可惜了……。周作人甚至产生这样的痴想:“假若他们不死……”,可惜,奇迹再也不会出现了。周作人也许从来没有象这一次这样频频地想到“死”,思索生命的价值与意义;他痛感“zhongguo似乎未知生命之重,故不知如何善舍其生命,而又随时随地被夺其生命而无所爱惜”①。他想用比较轻松、幽默的语调去议论这回残酷而轻易的“死法”,②却依然掩饰不了那如铅般的心的沉重……周作人始终难忘“三·一八”的第二天,下着小雪,铁狮子广场上还躺着好些尸体,身上盖着一层薄雪……。这意象永远地“钉”在他的记忆里,“年年想起”,20年后还在日记里写着③,在80高龄所作《知堂回想录》里也不忘写下这沉重的一笔……④。

①周作人:《泽泻集·心中》
②周作人:《泽泻集·死法》
③见1945.3.18日记
④周作人:《知堂回想录·一四九,三·一八》

  正在这时,周作人读到了陈源发表在《现代评论》上的文章①,竟然暗示杨德群的死是被人利用与强迫的!周作人顿时觉得血涌了上来,他既吃惊又愤怒,在他的记忆里,“五四”以来,知识分子还从未有过如此露骨地为当局者张目的。这使他想起了郁达夫告诉他的“内部消息”:《现代评论》社曾接受了章士钊转来的段祺瑞提供的1000元津贴。他于是再也不能对以陈源为代表的现代评论派的朋友有任何的尊敬,剩下的唯有蔑视。他写了《恕陈源》,谈到金钱的“魔力也就能买去被津贴者的自由与‘良心’,使他们不能不服从他的命令,陈源便是这样的可怜人之一。在这一点上,他同卫兵一样的不可能自主,我们应该恕而且还要可怜他的”。周作人同时尖锐地指出,陈源们“使用了明gun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暗箭,替段zheengffuu出力,顺了通缉令的意旨,归罪于所谓群众领袖,转移大家的目光,减少攻击zheengffuu的力量,这种丑态是五四时代所没有的”,知识分子的这种分化,“有了一部分‘知识阶级’作段章的镖客,段zheengffuu自然就胆大”,陈源们是难逃“帮凶”的罪责的②。周作人本也是反对群众运动的,在这方面的观点与陈源们十分接近;但他现在自己已经卷入群众运动中,必然在zhengzhi上与攻击群众运动及其领袖的陈源们划清界限,以至于站在完全敌对的立场。而且因为敏感到由此可能带来的“危险”而变得越发激昂了,“有朋友对我说,在这样的社会里,与那样阴险的人去为难,是颇危险的。自然,我也知道,但这是我的坏脾气,喜欢多说话,一时改不过来。至于危险呢,或者也就是通缉吧?因了言论而被通缉,倒也是很好玩的”③。言词之中颇有股“不怕死”的豪气:这大概是周作人气质中师爷气、流氓气在起作用吧?不过,周作人也没有完全忘记自己的“绅士”身份。比如,“三·一八”惨案中,他的攻击目标始终只限于作为“现代评论社第一捧章的人”的陈源,而很少涉及现代评论派的其他人。而且,他很快就作了这样的声明:“我平常是对于私怨最不计较的人,因了这与己无干的闲事却不惜抹下脸来与曾经有过jiaoji的现代评论及陈源先生吵闹,说实在是我的一种坏脾气,虽坏而无可补救的脾气”④。现代评论派的诸君子对此似乎很能心领神会,他们对周作人始终持宽容态度,而死死纠住鲁迅不放,徐志摩在给周作人的信中,就说过:“只有令兄鲁迅先生的脾气不易捉摸,怕不易调和,我们又不易与他接近”⑤。应该说,徐志摩是有眼光的:周作人绅士气是鲁迅所没有的;因此,现代评论派、新月派诸君子与鲁迅无法合作,与周作人倒是有相通之处。这决定了他们之间可以合作,却又难以达到十分亲密、契合的地步;而且,要真正恢复合作,还要到30年代,周作人更自觉地排除身上的流氓气以后。

①陈源:《在杨德群女士的事件》
②周作人:《陈源口中的杨德群女士》,载1926.3.30《京报副刊》。
③周作人:《陈源口中的杨德群女士》,载1926.3.30《京报副刊》。
④周作人:《论并非睚眦之仇》,载1926.4.19《语丝》75期。
⑤信载《鲁迅研究资料》4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