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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作人传:第六章 历史的进退之间——在北京(二)(1921.1-1928.10)

周作人传:
第六章 历史的进退之间——在北京(二)(1921.1-192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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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国语文学谈》里的反思

  1925年12月,由于一个偶然的原因,“不谈文学,摘下招牌,已二年于兹”的周作人,从zhengzhi斗争的旋涡中暂时拔出来,对五四文学革命作了一次很有意思的反思,留下了一篇人们至今对其意义仍然认识不足的重要文章:《国语文学谈》。
  所谓“偶然的原因”,是孙伏园的约稿;孙伏园本是周作人在绍兴五中任英文教员时的学生,五四运动中,孙伏园先后任《晨报副刊》、《国民公报》与《京报副刊》编辑,周作人也就成了上述副刊主要撰稿人之一,时孙伏园正任《京报副刊》编辑,请周作人为纪念增刊作文,遂有此文产生。周作人在时隔七年以后,再来反思五四文学革命,抓住了“语言”问题,这本身就包含了他对五四文学革命的一种相当深刻的理解:五四文学变革是以文学语言的变革为开端的,五四那一代人也许比他们的后继者有着更强的形式感与形式变 革的意识。周作人在五四时期所作的著名演说《圣书与chinazhongguo文学》里,就是从“精神和形式的两面”来讨论chinazhongguo新文学的,他认为chinazhongguo新文学始终未能取得令人满意的建设性成就,“思想未成熟,固然是一个原因,没有适当的言词可以表现思想,也是一个重大的障害”。对于文学语言形式的注重,也还有周作人个人的原因。周作人从南京读书时期起,就对“语言”产生了持续的热情,他不但精通本国语言文字,而且熟谙日本语(包括古日语)、希腊语、英语(包括古英语)、世界语,他的语言才能、知识,都是同代作家所不可比拟的。正因为如此,他在思考、关注chinazhongguo文学的发展时,总是首先从语言形式入手:这几乎成了他的思维习惯,而且往往能够抓住问题的症结。在这篇《国语文学谈》中,他一开始就这样旗帜鲜明地提出了问题——
  我相信所谓古文与白话文都是华语的一种文章语,并不是绝对地不同的东西。
  五四前后,古文还坐着正统宝位的时候,我们的恶骂力攻都是对的。到了已经逊位列入齐民,如还是不承认他是华语文学的一分子,正如中华民国人民还说满清一族是别国人,承认那以前住在紫禁城里的是他们的皇上,这未免有点错误了。
  结论是:必须“把古文请进国语文学里来,改正以前关于国语文学的谬误观念”。
  明确,坦白,直率,同时又是大胆的。
  但周作人确实抓住了两个要害。他首先提醒人们注意:“古文与白话文……他们的差异大部分是文体的,文字与文法只是小部分”,这就是说,五四文学语言的变革中,以白话文 代替文言文,主要是一种文体的改变,在文字、语汇及文法上没有、也不可能发生根本改换,当然更谈不上重建一个新的语言体系。这是对五四文学语言变革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总结,它在事实上就否认了五四时期钱玄同、鲁迅(也许还有周作人自己)所坚持的“废除汉字”的极端见解①。周作人同时又明确表示:“chinazhongguo现在还有好些人以为纯用老百姓的白话可以作文,我不敢附和。我想一国里当然只应有一种国语,但可以也是应当有两种语体,一是口语,一是文章语。口语是普通说话用的,为一般人民所共喻;文章语是写文章用的,须得有相当教养的人才能了解,这当然全以口语为基本,但是用字更丰富,组织更精密,使其适于表现复杂的思想感情之用,这在一般的日用口语是不胜任的”。周作人提醒人们注意,不能因为对于人民中蕴藏着的力量的充分肯定,而否认民间艺术与民众语言中确实存在的“言词贫弱,组织单纯,不能叙复杂的事实,抒微妙的情意”这类根本性的弱点。这里所涉及的问题,当然是更为重大,也更为根本的,这就是周作人早于1922年写的《国语改造的意见》里就已经提出了的,夸大民间语言价值的结果,很可能回复到晚清白话文运动的老路上:“以为提倡国语乃是专在普及而不在提高,是准了现在大多数的民众智识的程度去定国语的形式的内容”。在周作人看来,在这些具体的语言变革理论背后,隐藏着的是出于感情作用的,夸大人民(以及民间艺术,民间语言)价值的浪漫zhuyi倾向,以及把现代文学语言及现代文学创作仅仅归结为“启蒙”之力的“唯启蒙zhuyi”倾向,这两种倾向是互相联系的,构成了五四传统的一个重要方面。周作人自己就是这种传统的开创者之一;但今天,他却以更加严峻的批判的眼光来看待这些传统的消极方面②。这类批判性的反思,也是现实生活不断给以刺激的结果。如何看待人民,以及知识分子与人民的关系,这是从反宗教同盟论争中即已提出,并引起周作人反复思索的问题;周作人曾因为对人民的疑惧,而否定并拒绝了五四以来的群众运动,现在,又身不由己地卷入了群众运动的旋涡中,他的这类思考也就更加深入。当然,越是深入,问题就似乎显得越是复杂;思考、议论这类似乎是“永恒”的题目,是十分累人的。周作人不过是偶尔想到,随手写下而已。现实中,还有更严重得多,也迫切得多的问题,逼着他思考,应对,并迅速作出选择。

①参看本书第五章第二节。
②周作人在以后写的《重刊霓裳续谱序》里,再一次讨论了这一问题:“大家当时大为民众民族等观念所陶醉,故对于这一面的东西以感情作用而竭力表扬,或因反抗旧说而反拨地发挥,一切估价就自然难免有些过当,不过这在过程上恐怕也是不得已的事,或者可以说是当然的初步,到了现在却似乎应该更进一步,多少加重一点客观的态度,冷静地来探讨或赏玩这些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