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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作人传:第六章 历史的进退之间——在北京(二)(1921.1-1928.10)

周作人传:
第六章 历史的进退之间——在北京(二)(1921.1-192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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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语丝》的工作

  发表于1925年1月2日出版的《语丝》第9期的《元旦试笔》大概具有某种“宣言书”的性质,因为在宣布“回到民族zhuyi”的同时,周作人还宣称自己是“30而立”(这是说立起什么主张来),“40而惑”(这一年周作人刚刚41岁):“以前我还以为我有着‘自己的园地’,去年便觉得有点可疑。现在则明明白白的知道并没有这片园地了”,“目下还是老实自认是一个素人,把‘文学家’的招牌收藏起来”。这就是说,他要与“自己的园地”的时代告别,关闭“文学店”,结束“文学启蒙”以至“思想启蒙”的努力。
  那么,周作人将把自己的努力转向那里呢?
  几个月前,周作人在他起草的《语丝》发刊辞上已经表现了他的选择意向。发刊辞是这样写的——

  我们并没有什么zhuyi要宣传,对于zhengzhi经济问题也没有什么兴趣,我们所想做的只是冲破一点chinazhongguo的生活和思想界的昏浊停滞的空气。我们个人的思想尽自不同,但对于一切专断与卑劣之反抗则没有差异。我们这个周刊的主张是提倡自由思想,独立判断,和美的生活。

  这里,周作人重申了他新获得的立场:不热心于“zhuyi的宣传”,而出发于“生活自身”的“兴趣”;以“自由”、“独立”的观点,着眼于“对于一切专断与卑劣的反抗”,同时提倡“人”应该有的“美的生活”。
  这样,周作人必然地再度转向他最热心的题目——“人”的研究;而这回他选择的突破口是“性心理的研究”。用周作人自己的话来说,“反抗专制的性道德是我所想做的”①,“我所顶看不入眼而顶想批评的,是那些假道学、伪君子”②:这是他的真正兴趣与努力之所在。

①周作人:《不宽容问题》载《语丝》42期。
②周作人:《我最》,载《语丝》47期。

  在《语丝》第5期上,引人注目地发表了《女裤心理之研究》①,单就题目就是骇世惊俗的;在传统的性不净观里,不仅性交、性器官被视为污秽不洁,连能够联想起性交的“女裤”之类,也属忌讳之例,日常谈话中都避之不及,何况堂堂正正写在文章里,并用大字标为文题呢。而周作人正是从人们的这种“忌讳”开始他的批判。某教育会联合会郑重通过一项关于女学生制服“袖必齐腕,裙必及胫”的议决案。周作人一眼看穿,一语中的:“教育会诸公之取缔‘豁敝脱露’”,正是畏惧肘膝的蛊惑力,“怕窥见人家而心荡神摇”。这就是周作人早在一篇文章里就已经指出的,人们的“重礼教”,“最大的(理由)是由于性意识之过强与克制力的过薄”,极端的禁欲zhuyi掩盖着的正是变态的放纵欲求②。这样,道貌岸然的假道学就剥露出它的本来面目:不过是“一个戴着古衣冠的淫逸本体”③。周作人就有了最充分的理由,蔑视并斥责那些假道学家,伪君子——

①此文收入《谈虎集》时改题为《论女裤》。
②周作人:《谈虎集·重来》
③周作人:《关于假道学》

  你们依恃自己在传统道德面前是个完人,相信在圣庙中有你的分,便傲慢地来侮蔑你的弟妹,说“让我来裁判你”,至多也总是说,“让我来饶恕你”,……你们伪君子们不知道自己也有弱点,只因或种种机缘所以未曾发露,却自信有足以凌驾众人的德性,更处处找寻人家的过失以衬贴自己的贤良,如把别人踏得愈低,则自己的身分也就抬得愈高,……这是怎样可怜悯可嫌恶的东西!你们笑什么?你们也配笑么?……③。

③周作人:《谈虎集·抱犊谷通信》

  周作人在这里所概括的,已经不只是在“性”问题上的伪君子;一切自认在“圣庙”里有分,因而享有“真理”绝对垄断权,动辄“裁判”或“饶恕”别人的道德家、理论家,都可以在这面镜子里找到自己的影子。过是周作人写得最为尖锐、也最为沉重的文字。周作人一生始终是“假道学”不共戴天的敌人,别的事情周作人都可以让步,不介入,但只要涉及伪善的封建旧礼教,周作人就怒不可遏,就再也不能采取旁观者的立场,说几句不负责任的风凉话;他不能不投身于其间,诅咒之,指斥之,呼喊之。
  因此,他死死抓住鼓吹封建禁欲zhuyi、性不净观的假道学不放;而且不满足于对其伪善性的道义揭露,进一步运用文化人类学、性心理道德观念变迁史等现代科学知识论证封建禁欲zhuyi的反科学性。他在《语丝》上连续发表了《狗抓地毯》①、《抱犊谷通信》②等文章,向人们揭示了原始性禁忌与原始性崇拜的“秘密”:“野蛮人觉得植物的生育的手续与人类的相同,所以相信了性行为的仪式可以促进稻麦果实的繁衍。……德国某地秋收的时候,割稻的男女要同在地上打几个滚,即其一例”;“他们非意识地相信两性关系有左右天行的神力,非常习的恋爱必将引起社会的灾祸,残及全群,事关身命,所以才有那样猛烈的憎恨”③。这种原始性崇拜,性禁忌,并没有随着人类的进步而消失,反而作为“野蛮的遗留”长期影响、支配着后来的婚姻制度、习俗,以及性的观念、心理,形成了社会(民族)无意识的深层结构,这才是真正可悲的。后来,周作人还在《语丝》上组织过关于chinazhongguo传统的闹房风俗的讨论④。周作人认为,所谓“闹房”,实则是以性交与新妇为不洁,要借许多男人的阳气,“闹一闹,冲一冲”,“邪气才肯逃避”,这仍然是原始性禁忌的遗留。在这个基础上,周作人形成了一个极为重要的思想:对性过失过于严厉的社会制裁,以至对两性关系过多的社会关注,恰恰是社会不发展,还停留在原始阶段的表现。真正现代文明社会要尽可能地减少对于属于个人范围的事情的干预,男女之间的性关系,“只要不因此而生添痴狂低能以贻害社会,其余都是自己的责任,与公众没有什么关系”,出现了性过失,也仅仅关系当事人双方,“即使第三者可以从旁评论,也当体察而不当裁判”⑤。周作人当然知道,在现代chinazhongguo,要实现建筑在个人责任感基础上的性关系的自由与宽容,是十分艰难的,但他仍寄希望于知识分子的“理性”;他说:“道德进步,并不靠迷信之加多而在于理性之清明。我们希望chinazhongguo性道德的整饬,也就不希望训条的增加,只希望知识的解放与趣味的修养。科学之光与艺术之空气,几时才能侵入青年的心里,造成一种新的两性观念呢”⑥?

①原载《语丝》3期。
②原载《语丝》12期
③见周作人:《雨天的书·狗抓地毯》
④见《语丝》100期
⑤周作人:《谈虎集·抱犊谷通信》
⑥周作人:《雨天的书·狗抓地毯》

  周作人所提出的问题,恐怕至今还没有得到圆满的回答;在当时,更是空谷足音。
  于是,周作人更感到深深的寂寞了。